1


    位在露格尼卡王國南部,麵積廣大的愛西亞濕地地帶,座落在與南方的佛拉基亞帝國的國境附近,是非常危險的未開發之地。


    王國的內戰「亞人戰爭」自開戰之後已持續了四年之久,戰鬥規模和緊張狀態會高漲到前所未有的程度,正因為是在愛西亞開戰。


    「本來跟佛拉基亞間的小戰役就多到數不清了,現在又還沿著國境集結這麽多的戰力……帝國一定也是緊張得不得了。」


    遠處的會戰吶喊聲響徹天空,無數踩踏造成地麵震動。


    以鞋底體驗著戰場的感覺,雙手抱胸的正騎士被焦急給折磨。王國軍與亞人聯軍的激烈衝突早已展開,一幹人等卻被命令待機。


    「說後援部隊是很好聽啦……但其實隻是抽中倒黴的下下簽。」


    「被旁邊的人聽到會衍生問題的,拉劄克殿下。」


    被部下勸慰卻還大方點頭的人是正騎士拉劄克。曾經擔任誌願兵教官的他,隨著內戰惡化而迴到前線。由於人脈廣又劍術強,所以現在得以率領一個隊伍,但他也因此行動受限而頗感拘束。


    特別是在隻能旁觀激烈戰火,視線必須緊盯帝國的現在更是如此。


    布署在愛西亞濕地地帶的王國軍分為四軍團,其中的三個軍團用於與亞人聯軍交戰,剩下的軍團就跟佛拉基亞帝國的精兵隔著國境對峙。


    「……他們不會有所動作吧?」


    「不會吧。要是配合亞人的行動攻擊我們,就等於招惹神龍波爾卡尼卡。隻要國土還在龍的庇護下,帝國就沒法對王國出手。」


    「這樣的話,這對峙是在互相刺探囉……真的是下下簽耶。」


    跟部下做出同樣結論的拉劄克鬱悶歎氣。


    戰友們在搏命沙場,身在同個戰場卻被迫無所作為。拉劄克是很為國家和朋友著想的騎士,因此這份心痛會不斷地和他的騎士驕傲衝突。


    「戰友們,願你們活著迴來。要是沒法幸存,至少要成全你們的驕傲。——可別輸給這些忘記王國對他們有恩的無恥亞人族。」


    部下們也懷著同樣的心情,朝著壓抑內心苦楚的拉劄克點頭。


    拉劄克是騎士中的騎士。他的想法表露出露格尼卡的常態:王國內的眾多士兵都懷有高潔意誌,以及對亞人的嫌惡與憎恨。


    也因此,大部分的王國軍都沒有察覺到。


    ——這種毫無自覺就輕視亞人族的態度,正是亞人族不願收起武器的最大理由。


    2


    一劍就將對手的手腕連同骨頭劈斷,再反手一揮砍斷慘叫男子的頸項。


    背部濺上噴出的鮮血,同時翻個身,鋼劍就朝繞到背後、外貌像蜥蜴的亞人臉正中央刺過去。接著踹倒腦漿四溢、翻白眼的屍體就算結束。


    「哦哦、喝啊啊!」


    停下腳步的威爾海姆,旁邊倒了一個被撞飛過來的亞人。撞他的人是持盾的格林。以盾牌承受敵人攻擊再反擊的格林,防禦術可謂卓越超群。精通後之先的格林,跟擅長先之先的威爾海姆,戰法可說是天壤之別。


    撇除這樣的感慨,貫穿亞人的心髒。接著格林便跑了過來。


    「威爾海姆!你沒事吧?」


    「看就知道了。」


    「也是啦。我隻是問問而已。這一區應該收拾完了。隊長他們也……」


    格林迴頭望過去,剛好是被擊飛到天空的敵兵四肢被斧頭砍得七零八落的時候。鋒利無比的可怕戰斧是波爾德的吧。宛如野獸吶喊的戰吼響徹周遭。


    「似乎結束了。去會合吧。到下一個戰場。」


    「希望下一個地方有稍微帶勁的對手。」


    「我覺得現在這種的比較好。……我不想死。我想活著迴去。」


    並肩趕赴波爾德那裏時,格林手探入胸口觸碰墜子。斜瞄一眼,威爾海姆對已經跨越無數戰場卻都還是沒變的格林感到不解。


    嘴巴嚷著不想死,卻還是冒著生命危險衝進戰場。大喊想活著迴去,卻用盾牌擊殺想要自己性命的敵兵。——這不是極度扭曲的心態嗎。


    「那麽,你是因為想死才戰鬥的嗎?」


    「————」


    「應該不是。你不想死。可是,也不是想殺人。不如說在我看來,你比任何人都想活下去。」


    仿佛看透了威爾海姆的內心,格林這麽說。


    對此感到火大的威爾海姆,咂個嘴就加快腳步,打算把連忙想追上來的格林給扔在後頭。


    「先鋒隊長和他的管家公迴來了嗎!威爾海姆,敵人怎樣?」


    在前來會合的臉孔中發現威爾海姆的波爾德大喊。威爾海姆舉起染血的劍指向戰場。


    「沒什麽難纏的。最好往更中心殺過去。打斷多少殘枝敗葉也沒意義。要砍就要瞄準樹幹。」


    「格林你咧?有沒有什麽不好的預感?」


    「我的話……沒有。我討厭激戰區域,但我讚成接下來這樣行動。」


    皮波特把話題丟給格林,結果他也同意轉戰他處。聽了意見,波爾德重新扛起斧槍點頭道:


    「好,就這樣幹吧!老子也覺得打樹枝落葉打膩了。不管是要狩獵還是戰鬥,都要挑大的才叫戰士啊!出發,卓格夫隊!跟著老子衝!」


    「請等一下,少爺!還是先聽聽本隊指揮官的指示比較好吧?梅劄斯女史應該也在。」


    「說什麽蠢話,皮波特。要是就這樣大搖大擺地迴去,跋利耶爾子爵又要大放厥詞了。所以要突進取得戰果,讓他閉嘴!這樣才可以盡我所能給他點顏色瞧瞧!」


    「給他點顏色瞧瞧啊……真像是少爺會說的話,但有欠妥當。」


    見波爾德掄起又大又長的戰斧,皮波特斯文的臉上麵露苦澀,沈默以對。副官這態度,惹得波爾德豪邁大笑。


    「就跟之前一樣,遵從老子的判斷,皮波特!沒什麽,又沒有損失!而且,那個指揮官在開戰前揍了威爾海姆一拳,我們可得迴敬他上乘好禮呢。」


    開戰前的事被波爾德拿出來說嘴,威爾海姆皺眉。


    「等一下。少趁機取笑人。一開始我就說過這沒什麽大不了的。而且就算要先動手,也該是由我親自下手。就我一個人。」


    「然後,因為不可能讓你一個人去,結果還是全體隊員都要去。」


    威爾海姆齜牙咧嘴,身旁的格林聳肩答腔。對他這討人厭的態度破口大罵之前,波爾德和皮波特都笑了。前者是愉快地笑,後者是放棄堅持地笑。


    「最近格林也變得很會耍嘴皮子了呢!怎麽樣,皮波特。還會不安嗎?」


    「……好吧,我知道了。有少爺,有威爾海姆又有格林才是卓格夫隊。就上吧。」


    「你也是其中的一份子呀。不要忘囉,皮波特。——好,那麽出發吧,小子們!」


    波爾德朝天空高舉斧槍,其他隊員也跟著舉高武器唱和。就這樣,以大塊頭為首奔馳的團隊,隻有在情感上跟不上他們的威爾海姆歎氣。


    自己隻想在戰場上互相廝殺奪命,並不期待更多。


    「結果卻專門招惹到一堆不必要的多餘事……」


    想要化為鋼鐵。想成為一把純凈無汙染的劍刃。


    但現實與願望相反,威爾海姆每天都在累積多餘的事物。感到厭惡的同時,想要往部隊前頭跑的威爾海姆突然注意到。


    在戰場的角落,有一朵孤零零搖曳的紅色花朵——原來在戰火中,花也會綻放。


    「蠢斃了。」


    ——為什麽腦子裏會掠過在貧民窟看到的花海呢?


    3


    ——愛西亞濕地地帶攻防戰,跋利耶爾南方子爵大本營


    。


    「在濕地地帶北部又發現兩處魔法陣!這樣總計有八處!」


    「畫在地圖上。位置要準確無誤。」


    衝進來的傳令兵,於掛在牆壁上的地圖留下紅色記號。描繪愛西亞濕地地帶的地圖上,已經有四十個一樣的紅色記號。


    戰爭開打後約六個小時,戰場就不斷傳來發現魔法陣的報告。自從在卡斯澤爾平原吃了大敗仗後,應對魔法陣就成了王國軍的最優先事項。結果就是,自卡斯澤爾之役以後,亞人利用魔法陣所做的陷阱都沒能達成亮眼的成果。


    「再怎麽說,這次的數量太超出常軌了。」


    瞪著地圖、俯瞰戰場的萊夫麵露險峻。


    「果然是要像卡斯澤爾那次一樣,進行包圍殲滅戰吧。」


    「在應付方法都廣傳開來的現在嗎?若亞人的大參謀無能到這種地步的話就要謝天謝地了,但假如不是的話,是不可能用這麽再明顯不過的手法的。」


    「畢竟是亞人……有一半混到了野獸的血統不是嗎?」


    部下覺得沒什麽好奇怪的發言讓萊夫動作停頓,接著用冰冷的目光瞪向部下。


    「你說是因為混到了野獸的血統?那能作為輕視敵人的理由嗎?假使遇上野獸就能輕鬆獲勝的話,那你現在去獵一隻白鯨迴來看看呀?」


    「是……啊,不……」


    「無能又沒想法的人就乖乖閉嘴。假如忘了腦袋怎麽用,那留你在本營也沒意義。——想去最前線活動身體嗎?」


    「真、真的是非常對不起!竟然自以為是地出嘴!」


    朝著垂頭喪氣退出本營帳篷的部下冷笑後,萊夫再度麵向地圖。而身旁則是晃著藍色頭發身著軍裝的女子——羅茲瓦爾。


    「說得真狠呢。他覺得是好的所以才講出來吧。」


    「善意的行為就一定會得到善意的迴報嗎?愚蠢。事物都會得到相對應的結果。既然輕率地給予劣評,那下場也會是一樣。你有意見嗎?」


    「並——沒有呀?因為我也很討厭無能~之輩。」


    見羅茲瓦爾搖頭,可能是心理作用,萊夫愉快地鳴動喉頭。


    「絕佳判斷。——我想聽專家的意見。這次的魔法陣布陣,你怎麽看?」


    「完完全全地不自~然。不隻數量,配置也很奇怪。依照這次布陣的法則來看,恐怕地圖上的這裏和這裏,還有這一帶都有密集的魔法陣。」


    「我讚同。任誰一看都知道。這樣的陷阱有價值嗎?」


    「明知是陷阱還是得破壞掉。有一種討厭的感覺。……有件事我想確認看看,可以讓我確認尚未發現魔法陣的這處地方嗎?」


    「有你的女騎士當護衛,我再派十個人陪同。千萬別進入交戰區域。」


    在地圖上,最接近本營的空白區域——依照布陣法則應該會有魔法陣。得到前往該處的許可後,朝著連目送都懶的萊夫優雅一鞠躬,羅茲瓦爾就步出帳棚。卡蘿立刻靠過來。羅茲瓦爾朝著不安的女騎士微笑。


    「我有事想確認。接下來要進入戰場邊緣。麻煩你護衛了。」


    「這沒問題……不過您又親自涉足危險之處了。」


    「還比不上你的——男朋友。跟最前線相比,接——下來要去的地方還算輕鬆呢。」


    「格、格林才不是我男朋友!」


    「我一個字都沒提到格林·法先這號人物~呀。」


    不打自招的卡蘿紅透了一本正經的臉龐。羅茲瓦爾看她這樣,笑了起來,接著隻用黃色的瞳孔凝視持續冒出黑煙和發出地鳴的戰場,說:


    「——史芬克絲,你在打什麽鬼主意?」


    4


    決定深入戰場中央的方針後,卓格夫隊就像顆子彈一樣勇猛突進。


    勢如破竹的他們接連粉碎擋住去路的亞人族。在綿密的合作攻擊中,有瘋狂肆虐的斧擊以及精巧的盾術等不勝枚舉的勇姿,但其中有個存在格外突出。


    揮劍刮起風的可怕劍士——不,是「劍鬼」。


    銀色閃光斷人手腳,突刺貫穿喉嚨和心髒,毫無慈悲的劍技精準地葬送生命。接近他的敵人會被切割,就算拉開距離也會被瞬間接近然後被貫穿。


    亞人族被精煉過的劍氣震懾到無法動彈,使得戰場上不斷量產亞人之死亡。


    「那、那是、什麽啊……要跟那種東西戰鬥……」


    有人戰意萎縮,甚至喪失。在戰鬥前就知道壓倒性的實力差距,接觸後又會被無意義地屠戮。麵對這現實而後退的年輕亞人,肩膀突然被某人碰觸。


    「——退下。挑戰贏不了的對手隻是有勇無謀。逃離這種敵人,人家不會嘲笑他膽小的。」


    聲音的主人顧慮害怕退縮的亞人,並往前走。


    個頭高到需要仰望,全身覆蓋綠色鱗片,有著蛇頭的亞人。手上的劍——中央是握把,兩端是劍刃的雙頭劍。


    「那邊的劍士,請留步!依我所見,你是武藝高超之人。能否讓人家直接擔任你的對手呢?」


    蛇人以高亢的嗓音唿叫,正在跳劍舞的影子停止動作。


    威爾海姆放下染血之劍、紊亂吐氣,噴發的劍氣化為殺氣刺向敵對者,光是用瞪的就讓一群亞人渾身發抖。可是。


    「真可愛的殺氣。挺有模有樣的嘛,小子。人家來陪·你·玩。」


    對直射而來的殺氣嗤之以鼻,高個子提起雙頭劍飛衝過去。於此同時,威爾海姆也蹬地迴應。彼此的距離在一瞬間消弭。


    旋轉身子,使出縱向劈砍。電光火石的一擊瞄準的是頭部,卻被從正下方伸過來的劍刃給彈開。尖銳撞擊聲和火花四散後,抽迴被彈開的劍接著使出下一擊——


    「啊哈!這樣子可是追不上人家的速度喔~!」


    「籲——!」


    身子往後仰,雙頭劍已來至眼前。下巴被削到,緊追而來的連擊一口氣衝破防線。


    這把武器有著兩把劍刃,集攻防於一體的斬擊編織成殺戮舞蹈。


    「——是利布雷·菲爾密!蛇人族!『毒蛇』!亞人聯軍的台柱之一!」


    在千鈞一發的連擊交織出的攻防激戰中,有人道出高個子的身份。亞人——利布雷在別人的介紹下加深笑意,誇耀似地從嘴巴伸出長長的舌頭。


    「才不是什麽台柱呢。這種說法,聽起來不就像是根粗壯的柱子?用那種說法形容人家這種纖細的女生,不會太過份了嗎。」


    「至少你說自己纖細這種話,是惡夢級的玩笑啦!」


    「討厭,嘴好賤。太狂妄了。——讓人想吃了你。」


    才說完,利布雷的表情就驟變。瞳孔變細,嘴巴也發出蛇類的吐信威嚇聲。而且,殺戮舞蹈的速度一口氣上升許多。


    「——威爾海姆!」


    以肉眼追不上的速度刮起來自四麵八方的兇猛劍刃暴風,讓威爾海姆隻能防守。


    被窮追猛打之際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是格林,還是波爾德?是誰都沒差。不管是誰,都不準插手。這個戰場,這個好敵手,都隻屬於自己。


    「哈、哈哈……!」


    「——你在笑嗎?」


    「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聲蜂擁溢出。衝動停不下來。在胸腔內膨脹的,就是歡喜本身。


    在歡喜的催促下,用劍身承受步步進逼的雙頭劍。架開一招,劍光朝尚未恢複平衡的利布雷衝過去。利布雷硬是傾斜身體避過這一擊,緊接著威爾海姆就踢中他身體加以追擊。


    「呃嗚……!?」


    出乎意料的威力讓利布雷彎腰,但往上頂的膝蓋撞碎他下垂的臉。淌血蛇頭尚未垂落,畫出弧形的斬擊就瞄準他的喉嚨逼


    近。


    「討厭!挺有本事的嘛,毛頭小子卻還這麽囂張!」


    斬擊陷入左手,鱗片隻承受攻擊一瞬間,接著手腕就被切斷了。但是,利布雷抓緊這瞬間的機會,壓低身體一拳揍進威爾海姆的肚子裏。


    肋骨發出聲響,內髒生痛。在這股威力下,威爾海姆的身體直接朝後飛出去。盡管在地麵滾動分散衝擊力,卻還是沒能完全卸除。混著血的胃液一口氣從嘴裏溢出。


    「威爾海姆!可惡,我去助陣!」


    「少、少說蠢話……!那家夥是、是我的……是我的獵物……!」


    「——不,你錯了。他是王國的獵物。也就是我們所有人的獵物。」


    格林和波爾德站在嘔血的威爾海姆前麵,同時其他隊員也散開來包圍住利布雷,堵住他的去路。


    「唉呀呀呀……圍毆失去一隻手的傷心女子,這樣不會傷了騎士道嗎?」


    「我們就跟外表一樣是群莽漢,欠缺講起來好聽的騎士道精神。」


    「而且利布雷·菲爾密,我聽說蛇人族就算斷手斷腳也會再生。」


    「哦,真博學多聞。因為會累,所以我討厭再生。」


    站在包圍網外頭的皮波特說,利布雷則是舉起失去手腕以下的左手迴應。斷得幹凈的切斷麵蠕動,接著隆起的肉團形塑出左手。真是驚人的再生能力。


    蛇目瞪視周圍,四散的亞人們都被殲滅。利布雷難過地垂下眼簾,朝著逼近自己的卓格夫隊敲手。


    「貫徹實力主義,部隊的能力也很夠。那邊的小子……是劍鬼吧。」


    「喔!亞人軍的大將也知道劍鬼嗎!你發跡了耶!」


    「請不要用大將這種毫無魅力的字眼。人家才不是那種人物呢。那種隻有男人味的稱號,隻有巴爾加那笨蛋才喜歡啦。」


    利布雷雙手抱胸,長吐一口氣,接著仰望天空。


    「就算是人家,要一個人跟你們卓格夫隊打也太吃力了。」


    「那麽,你的對手就隻有我一人……!我要把你的頭砍下來……!」


    喘氣的威爾海姆走向前,要求接續剛剛的舞蹈和劍舞。但是利布雷卻朝他聳肩,接著高舉雙頭劍——


    「是很想陪你跳啦……但差不多到了開幕時間了。人家感到很抱歉。」


    「你講——」


    講些什麽鬼話,但卻沒時間確認。


    一開始感受到的是空氣中的變化。原本籠罩戰場、混和殺氣與鮮血的沈悶空氣,開始轉為帶有溫熱黏性。


    ——緊接著,手腳沈進「水」裏。


    「什麽……呃!?這家夥做了什麽!?」


    「你們呀,太害怕魔法陣了。發現了一個就銷毀一個……給預料到這點的人來說,不設個陷阱對不起自己嘛。」


    「你說魔法陣……」


    自從在卡斯澤爾平原大敗之後,王國軍在戰場上就以破壞魔法陣為最優先事項。卓格夫隊也是隻要發現就徹底破壞魔法陣,在這次的戰場上也已經毀掉一個了。


    「魔法陣要輸入魔力才能發揮效果。你們似乎太害怕那效果了,但其實打從一開始魔法陣就是在發動狀態了喔。」


    聽了利布雷的話卻還是不懂意思。感覺穿著戰鎧的身體像泡在水中一樣,手腳沈重,連唿吸都很困難。不隻威爾海姆這樣,周圍的我方人員全都如此。


    然而,卻隻有利布雷絲毫不受影響。


    「這些是蓄積魔力的魔法陣啦。然後全~部被你們破壞了。所以說,蓄積在裏頭的魔力就流了出來,通過藏起來的正牌魔法陣,接著好戲就上演囉。」


    「為了什麽要繞這麽大一個圈……就算一開始有正牌魔法陣……」


    「要是準備很明顯的巨大魔法陣,你們就不會靠近了吧?先灑一點餌,才能釣到真正想要的……而且,戰場可不隻有這裏。從今以後,你們就再也不敢隨便碰魔法陣了。」


    皮波特擠出聲音發出疑問,利布雷從容不迫地迴答,說出這次的戰場狀況,以及未來的戰場情勢,還有巴爾加·克羅姆威爾的策略。


    利布雷仰望天空。跟著往上看的話,就會發現空中已經被染成紫紅色。變色的天空覆蓋整個戰場,恐怕那就是魔法的效果範圍。也就是說——


    「要分辨人類與亞人,就是外觀和身上流的血液。本以為不過如此而已,但光是如此,似乎也就足以把我們的世界割分得夠開了。——從現在開始,我們將要扭轉情勢。」


    5


    「這個感覺是……!梅紮斯大人!」


    「被擺了一道~呢。今天的戰場……不——對,自卡斯澤爾之後的魔法陣都隻是幌子,一切全是為了這個真正的魔法陣所做的——布局。」


    卡蘿難受到跪地,身旁的羅茲瓦爾皺著眉頭瞪著魔法陣。


    離開本營去調查魔法陣,魔法陣卻在調查途中忽然發動,而且效果範圍大到包含整個戰場。


    結果就是全身像浸泡在黏液中,唿吸和行動都有困難。


    「唿吸……身體,好重……!」


    喘氣的卡蘿滿身大汗,萊夫派來的士兵也一樣。看樣子魔法陣造成的影響有個人差異,不過所有人全都跪在地上呻吟。


    「如果這個魔法影響到整個戰場……」


    「不是如果,而是——正是如此。恐怕亞人不會受到影響。接下來就是讓在陸地上的亞人屠殺在水中的人類。卡蘿你贏得了嗎?」


    「我不想去想。既然這是魔法的效果,那梅劄斯大人您可以解除嗎……?」


    「解讀出魔法陣的術式是有可能阻止~啦——不過,正因如此。」


    說到這兒,話語中斷,羅茲瓦爾仰望紫紅天空,眯起異色瞳雙眸。這時,「那個」在她眼前翩然落下。


    「——就知道你會來這裏。」


    「假如要說有誰可能阻止這個魔法,以至今的觀察來看,道出的答案是你。這次勞心又勞力,要是魔法陣被毀了,我會很傷腦筋。」


    說話毫無抑揚頓挫、身披白袍的少女翩然落地——是長袍裏頭蘊藏可怕陰森之氣的魔女史芬克絲。


    「你會在意我讓我很——驚訝呢。害我差點吐出來。」


    「擁有高度專門知識的人很重要。可以的話,很想讓你幫忙把不完美的我變成完美……」


    「老師有嚐試過,但失敗了。而你就是在過程中誕生的失敗作品。——必須消滅。」


    麵對史芬克絲的邀請,羅茲瓦爾斷然拒絕。聽到答複的史芬克絲舉起手,指著一名難受不已的士兵,然後——


    「——剛剛就是你的迴答?」


    白光一閃——在眨眼間飆竄的光芒貫穿士兵的喉嚨,使對方的頭部蒸發。接著又一人、兩人、五人。總計出現六具無頭屍體。


    「啊、啊啊……」


    動彈不得,隻能眼睜睜看著殺戮上演的卡蘿愕然失聲。


    就算行動沒有受阻,光芒的速度和威力也難以迴避。憑本能就知道,假如對方的手指心血來潮稍微偏向自己的話,那就要跟這世界說再見了。


    磨練的劍技還有高昂的鬥誌,在這怪物麵前都毫無意義。


    「我再問一次。你願意幫忙把不完美的我變得完美嗎?」


    隻是修飾用語,內容還是要挾。她就是要羅茲瓦爾的身或心之一屈服。


    但是,羅茲瓦爾卻對著指向自己的毀滅手指搖頭。


    「我應該說過。——我一定會殺了你。」


    「真遺憾。」


    淡淡應答後,史芬克絲的手指發出白色光芒。


    光芒就在卡蘿的眼前,直接瞄準羅茲瓦爾射了過去。


    6


    戰場


    處處都有哀嚎和臨終慘叫闖進威爾海姆的耳朵裏。


    「唔——!」


    雙膝用力到發抖,同時拚命唿吸,才勉強站起來。頭好重,手腳酸軟疲累。不管多麽大口吸氣,需要的氧氣都無法充滿肺部。


    同樣的現象也發生在波爾德他們身上,恐怕其他戰場也一樣。而且是隻對王國軍——隻針對人類才有的效果。


    「就算給予人類十倍的死傷也會輸,這是人家的意見。而現在的狀況是巴爾加的答案。給予你們一百倍、兩百倍的死傷,你們也還是不會改變態度吧?」


    「開玩笑!就算戰到最後一兵一卒,我們也不會臣服於你們!」


    利布雷搖晃雙頭劍,用戰斧插地撐著身體的波爾德則是破口大罵。覺得他很吵的利布雷皺眉,以長舌頭指向喘氣的士兵們。


    「有驕傲是好事,但非得互相傷害到滅掉其中一方才滿意嗎?所以人家才討厭野蠻又下流的男人。講話一點建設性都沒有。」


    「……你的意思是,想要進行有建設性的對話嗎?」


    打岔的是臉色蒼白的皮波特。額頭冒著汗水的他繼續說:


    「在這場戰爭的勝負中,你期望什麽?」」


    「那還用說。——安寧。不會被不分青紅皂白殺害,不會被不可理喻踐踏,我們亞人能夠確實安穩地過著每一天。我們就是為此而開戰的。」


    「……跟巴爾加·克羅姆威爾的聲明差很多呢。」


    「是那個笨蛋講話太極端了!……不過,讓巴爾加變成那樣子的是你們人類。人家也想朝那家夥的憎恨火焰投入理解。為此,你們人類就得敗北和做出讓步。」


    雖然想法不同,但利布雷也期待亞人族獲勝。他目光離開皮波特,雙頭劍朝向波爾德。


    「砍殺不能動的騎士是最下流之舉,但要是能挫折人類心靈的話,就讓人家利用你們的威名吧。一旦殲滅卓格夫隊,士氣也會瓦解吧。」


    「……你以為我們會就這樣讓你動手嗎!」


    「人家也很心痛呀。可是,人家是利布雷·菲爾密。就算有期望和不期望的事,都要將獠牙插進人類好彰顯亞人族的怒意!波爾德·卓格夫,就請你死在這裏了!」


    說完,利布雷的修長身軀朝波爾德跳過去。在頭上旋轉的雙頭劍化為斬擊風暴,盈滿殺意意圖切割大塊頭軀體。每個人都忍不住別過眼。


    ——而就在此時,劍鬼的一擊從旁襲來。


    「籲——啊啊啊!」


    「你還能動……!?」


    掌握身體能動的程度,威爾海姆以最小的動作破風斬擊。利布雷立刻用雙頭劍彈開斬擊,但劍鬼的窮追猛打還沒放過蛇人。


    一下瞄準落地的腳,一下瞄準後仰的脖子,一下瞄準閃避攻擊的身軀,劍刃沒有停歇。鏗鏘摩擦聲和撞擊火花四射,劍舞與殺戮舞蹈在戰場上互咬不放。但是——


    「雖然逞強但太鈍——!太慢啦——!太虛弱了——!現在的你贏不了的!」


    被壓製住。這是當然。麵對在陸地上互砍都平分秋色的對手,卻隻能用像在水中掙紮的動作應戰。在這種狀態下互相拚搏,根本不可能會贏。


    即使如此,威爾海姆不允許自己不抵抗就倒地。


    「為了同伴而送上門的姿態很偉大,不過到此為止了!」


    「開什麽玩笑!誰是為了他們——」


    利布雷的叫喊,在威爾海姆的心中點燃一盞燈。可是,手的動作跟不上憤怒。寶劍被雙頭劍彈開,下一擊逼近毫無設防的身體。要被一刀兩斷了,這樣的確信讓血液凍結。


    接著是輕微衝擊,和沐浴在熱燙鮮血中。


    「——啊啊,真的專門抽到下下簽。」


    「皮波特——!!」


    波爾德仿佛嘔血般的絕叫。在威爾海姆眼前被砍到倒地的是皮波特。他的身體從左肩被斜砍出深深一道傷口。


    009


    因為他挺身擋住利布雷的斬擊,好保護威爾海姆。


    「……別讓威爾海姆死!不能讓他死!」


    仰躺倒下的皮波特,用至今未曾有過的大嗓門叫喊。其他隊員聽到後都奮起,逼使沈重的身體麵對利布雷的雙頭劍。


    根本不可能會贏。緩慢的動作被舞動的劍刃掌握,接二連三在戰場開出血花。


    「……住手。」


    被皮波特庇護,即使如此還是因傷跪下的威爾海姆低訴。卓格夫隊的隊員,就在自己站不起來的時候一個一個倒下。


    「住手啊——!」


    喊出湧上來的激情。那是朝向利布雷,還是朝向不惜犧牲性命保護自己的隊員們,連他自己都不知道。


    這段期間,雙頭劍切割隊員的聲音依舊無情響起。屍體逐漸增加。


    「你們都是好男人。……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誰知道,為什麽呢?我也不知道。……不管怎樣,就是不能讓威爾海姆死掉。因為那家夥,是露格尼卡王國的劍!」


    丟掉劍、架起盾牌的格林正麵防禦住利布雷的斬擊。精通承受敵方攻擊的戰術在此開花結果,格林奮戰的時間比其他隊員還要長。


    但跟被一擊斃命的隊員相比,也隻多撐了五招。


    「——咳呃!」


    盾牌趕不上,雙頭劍在格林的咽喉淺淺挖出了一道傷口。受到致命傷的格林翻白眼,盾牌脫手,整個人倒下。血沫在傷口膨脹,盾牌衛兵手腳痙攣。接著毫不留情的一擊朝格林揮下——


    「嘎啊啊啊啊啊——!」


    被死亡逼瘋的身體躍起,威爾海姆朝利布雷飛撲過去。意料外的反擊讓利布雷反應慢了半拍,兩人糾纏在一起倒向地麵,滾進坑窪。


    兩人輪流占據上方的位置,在滾進坑底之前都在互毆,邊流血邊發出野獸吶喊。劍鬼與蛇人就這樣滾進最後的戰場。


    7


    ——朝羅茲瓦爾放出的白光,速度瀕臨肉眼能捕捉的極限。


    因此卡蘿無法完成自身的職責,隻能束手無策、眼睜睜看著羅茲瓦爾蒸發。但放棄的心境馬上轉為驚愕。


    「……嚇我一跳。」


    「我說過了吧?我是要殺了你的人。」


    史芬克絲按住挨揍的腹部,頭一次痛苦喘息。而成就這件事的人毫無疑問就是躲過白光,在一瞬間拉近距離揮拳的羅茲瓦爾。


    她搖晃藍色頭發,做出微舉雙手的動作。


    「魔法陣的影響因人而異……差異在瑪那的循環性。也就是說,越有魔法使者資格的人,受到魔法陣的影響就越強。這樣一來事情就簡單了。越是資質低下的魔法使者,在魔法陣中也越能不受限地行動。」


    「我聽說你是魔法專家……」


    「隻是知識比大家豐富罷了。不過,沒辦法親身——實踐。這一代的羅茲瓦爾·j·梅劄斯是個完全不會用魔法的天分低下之人。所以,才能殺了你。」


    羅茲瓦爾邊說邊從懷中掏出拳套,戴在雙手上。將拳頭化為鋼鐵兇器,按照字麵的意思殺死眼前的怪物。


    「為了這一天,我自幼就鍛煉體術。希望你能讓我充分發揮。」


    墊步快速,猛拳如風。迅猛使出直擊的話連岩石都能粉碎的威力,頃刻間史芬克絲被逼得隻能防守。


    卡蘿屏息,看著羅茲瓦爾使出的體術看到出神。武藝與架勢完全無異於高手,已經抵達就連天才也要花二十年才能到達的領域。


    自幼開始鍛煉的那番話不是誇張,而是鐵錚錚的事實。


    承受威力足以劈斷大樹的一踢,史芬克絲輕盈的身體朝旁邊飛出去。羅茲瓦爾腳蹬地追過去,拳頭將魔女往下敲,讓她呈大字形貼在地上。接著拳雨


    朝著稚嫩的臉孔粉碎頭蓋骨,使之陷入大地。但是——


    「……超乎想象。是我觀察不夠。」


    史芬克絲的身子眨眼間離開地表,飛至空中,擦拭嘴角。內髒受傷了吧,鮮血不斷溢出嘴巴滴落。


    仰望逃到空中的敵人,羅茲瓦爾憤恨地扭曲嘴角。


    「你以為逃得了嗎。」


    「就這樣待在你碰不到的地方,瞄準你攻擊也是一種方案……」


    「————」


    「但我放棄。你八成也準備了擊落我的辦法。」


    在羅茲瓦爾不放棄的眼神中看穿了什麽,史芬克絲決定謹慎為妙。外表年幼的魔女往上飛,離羅茲瓦爾她們越來越遠。


    「梅劄斯大人!那家夥,魔女逃跑了!」


    「看就知道了。——要追是不可能了。還有,不要叫『那個東西』魔女。」


    卡蘿惋惜地說,不過羅茲瓦爾不睬。她卸下拳套,爽快地放棄追蹤,接著走向魔力供給過多而在發光的魔法陣。


    「複雜的術式與其說是為了追求魔法效果,不如說是為了令其難以解除而動了些小手腳嗎。那東西對我的評價似乎——很高,但還是太小看我了。」


    蹲在發光的魔法陣旁,羅茲瓦爾邊玩弄土邊這麽說。然後,伸指進魔法陣,閉上一隻眼睛。黃色瞳孔詭異閃動,下一秒——突然就聽到像是玻璃碎裂的聲響,羅茲瓦爾腳下的術式碎散。


    魔法陣帶來的效果消失,唿吸困難和手腳沈重的狀況也跟著消失。紅紫色的天空像是想起原本的顏色,卡蘿在恢複夕照的世界中站起來。


    「身體……!不對,梅劄斯大人,剛剛魔法陣造成的損傷呢……!?」


    「要影響戰況,光隻有五秒鍾就很要命了。更何況持續了十分鍾以上……好啦,會變怎樣呢?」


    「格林……」


    將輕聲唿喚心上人名字的卡蘿留在視野一隅,羅茲瓦爾仰望恢複既有色彩的天空。


    「果然,要在愛西亞消滅那個是不可能的啊。既然如此,決戰會在——」


    8


    抵達坑底時,位在上方的是威爾海姆。


    臉栽進過泥濘裏,所以先吐掉口中的泥土,接著齜牙咧嘴咬斷利布雷想要掙脫糾纏的手指,然後膝蓋重擊他腹部,再往後退開。


    迴過神時身體狀況已恢複,於是重新握好愛劍指向利布雷。起身的蛇人也架著雙頭劍,兩人麵對麵瞪著對方。


    「魔法陣的效果已經斷了呢。也不賴。斬殺不會動的對手不符人家的性格!」


    「閉嘴,混賬東西!王八蛋,竟然敢動他們……我饒不了你!」


    「同伴被砍所以氣炸了,原來劍鬼也有像人類的感情呢。」


    利布雷的嘲笑,卻讓威爾海姆喉頭一哽。


    憤怒激情上湧到胸膛,感覺在血管裏流動的不是血液而是岩漿。但是,這股憤怒的泉源來自何處,連威爾海姆也不知道,隻能予以否定。


    「不要亂講話!我隻是劍!就隻是一把劍而已!才不會為了誰……!」


    才不會為了誰生氣或悲歎。美麗的鋼鐵,不需要那些感情就能完成。


    正因如此,威爾海姆他——


    「原來如此,不是不能懂呢。你現在,正在脫胎換骨的過程中。」


    「——哼!」


    「過來吧,小寶寶。人家教你——怎麽發出呱呱落地聲。」


    威爾海姆踏地,果敢用力地砍過去。


    為了迎擊,亞人聯軍最強戰士掄起雙頭劍。


    9


    「皮波特!皮波特,醒一醒!不要死,皮波特!!」


    抱起氣若遊絲的皮波特,波爾德大叫。皮波特輕輕睜開眼睛,開始渾濁的瞳孔看到波爾德後,嘴角揚起微弱的笑容。


    「少、爺……這樣子、根本……不像您……」


    「別說話!不對,繼續說話吧!不要死!一旦失去意識就完蛋了!」


    唿吸斷斷續續的皮波特抓住波爾德的頸部。他臉上血氣盡失,傷口淌出的血流變少了。任誰一看都明白他受了致命傷。


    不承認的,就隻有在場的波爾德。


    「少、爺老是……疏忽腳邊……請要、留心……」


    「彌補老子不足之處是你的職責吧!老子不許你放棄職責!」


    周圍的人都不再唿吸困難。但不隻皮波特,絕大部分的人都已倒下。還有幾個人有唿吸呢?在那之前,繼續這樣下去的話——


    「少、爺……多、謝關照……了……」


    「——皮波特?喂,皮波特!?不要講蠢話!睜開眼睛啊!皮波特!」


    吐出一口長氣後,皮波特的身體失去力氣。波爾德拍打他臉頰,用力撐開他眼皮。但是皮波特的身體文風不動,就像沒了性命。


    不,不是好像,而是真的沒了性命。波爾德好歹知道這點。之前在戰場上看過無數屍體,現在皮波特隻是加入他們而已。


    隻是自己始終不願意承認罷了。


    「————」


    「皮波特?」


    皮波特的屍骸猛然震了一下。茫然的波爾德一臉不可置信地俯視皮波特。原本閉上的眼皮,現在緩緩張開。


    然後,皮波特的雙眼捕捉到了波爾德。


    「皮波——呃!」


    目睹奇跡的波爾德想要唿喚對方的名字,但皮波特的手指卻陷入了他的脖子。脖子在劇痛和驚愕下後仰,皮波特的雙手順勢直接繞上去,想要折斷他的頸椎。


    簡直就像死去的皮波特要帶波爾德一起上路似的。


    「嘎、啊嗚……!」


    脖子被勒緊,波爾德的意識開始遠離。皮波特發瘋了?怎麽可能。應該不隻皮波特這樣。到底發生什麽事?視野一片白,就在這個當下。


    「——!」


    壓在波爾德身上的身體,被持盾的格林給撞飛。兩人幾乎是交疊倒在地麵上,但格林就這樣站不起來了。反而是皮波特起身,發出如獸類的聲音,雙手朝失去意識的格林伸過去。


    毫不留情的手指,挖開格林的要害奪去他性——本應如此。


    「嗚喔喔喔喔喔——!!」


    波爾德的戰斧帶著豪風,從毫無防備的皮波特背後將他砍成兩半。甲胄等物在這威力之前如同紙片。從正中央被剖成兩半的皮波特倒臥在地,一動也不動。


    是屍體。如今的皮波特,成了真正的屍體。


    「————」


    然後,扛著戰斧的波爾德周遭被死去的卓格夫隊員們包圍。熟悉的臉龐失去生氣,虛無的眼神緊盯著活人。波爾德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被操縱的屍體。讓屍體活動的惡魔花招——魔女史芬克絲的屍體遊戲。


    保全驕傲而死的戰士,但魔女卻玷汙他們的死亡。當魔女的惡意寄宿在他們屍體上的時候,波爾德被迫理解到這點。


    「魔女……!魔女、魔女魔女魔女魔女魔女魔女魔女————!!」


    他發出灌注詛咒的叫喊,誓言要向不在現場的邪惡本尊複仇。


    戰斧呻吟,粉碎才剛死去的部下屍體。波爾德用斧擊葬送逼近而來的屍兵,邊敲擊死亡邊大笑。笑聲持續不斷。


    笑著笑著,笑到最後,波爾德的哭喊聲響在戰場上迴蕩不絕。


    10


    劍舞和殺戮舞蹈交織成銀色閃光。這一幕,終於要迎向最後結局。


    在連血液都要為之凍結的精湛劍藝中,威爾海姆的速度更添鋒利。像跳舞般操作雙頭劍的利布雷無法彈開所有攻擊,身上開始累積傷口。


    驚人的劍術能力,是超越想


    象的劍術才能,和自我鍛煉到甚至連血淚感覺起來都像溫暖所帶來的恩賜。


    對活了很久的利布雷來說,很難找到並駕齊驅者。但如今這等劍藝——而且還是如此年少的少年所有,實在值得驚歎和稱讚。


    想到他的未來就覺得打冷顫。不隻劍技,他的人性麵更讓自己這麽認為。


    尚未完成。還不完滿。不夠成熟。還看不清自己的青春期少年。


    ——想要變成鋼鐵。想變成一把劍。少年這麽吶喊。


    以為這樣命令自己,就能一直揮劍揮下去吧。他的斬擊之重和銳利都不是半吊子的人可以抵達的領域。但是,以雙頭劍交鋒的利布雷靈巧地帶過利劍,同時感受到:灌注在劍刃裏的激情熱度並非無機質的鋼鐵。


    是感情的熱度。鋼鐵本身絕對不會發熱。會被感情熱度左右而讓劍刃變得激烈的,除了人心別無其他。渴望成為劍的劍鬼,終究是人類。


    「嗬嗬!」


    「——有什麽好笑的!」


    激戰中見利布雷笑,滿臉是血的威爾海姆吼叫。


    「沒有啦……隻是想到不管砍人還是被砍,木偶都不會因為對手而燃燒熱情。果然還是要生存方式互相撞擊,要會流血流淚的對手才能讓人家燃燒熱情呢~!」


    是呱呱落地聲。


    火花的閃耀、互相敲擊的輕快聲響、踐踏地麵、發出的咆哮,全都是呱呱落地聲。


    每一擊都是催生,斬擊帶有情感,劍擊破口大喊放馬過來。


    既非鋼鐵,更非鬼魅。現在在這裏的,就隻是一名名叫威爾海姆的少年。劍刃交鋒的對手是一介人類,而跟他麵對麵的自己是一個亞人,方是這場戰爭真正的本質。


    勉強卸下上下連擊,旋轉身子的威爾海姆砍過來,斬擊逼近脖子。利布雷抬起雙頭劍,承受斬擊——接著雙頭劍劍刃碎裂,這一擊就這樣直接刺進脖子。


    視野染成一片紅。但是,威力衰退的鋼劍無法穿破利布雷的鱗片。劍卡在脖子上,利布雷以沒有碎裂的另一頭劍身掃向威爾海姆。


    種族差距,與生俱來的特質差異為戰鬥分出勝負。——內戰的理由,就在這裏。


    「結局……不一樣呢。我們沒法理解彼此嗎?覺得稍微了解了你一點,是人家的錯覺嗎?」


    按住胸膛的傷口,持劍戳向仰躺倒地的威爾海姆。死亡迫近眼前,但少年充滿殺意的眼神卻不認輸。


    見到與高潔無緣的執著,利布雷的心被悲傷支配。


    「你果然是人類,真真切切到令人家傷悲。同時,你們是威脅這點也沒變。所以很遺憾,再見了。」


    不能讓你活下去。在戰鬥中拉出對手的人性卻這樣是搞什麽東西!大概會被這樣罵吧。但是,對一個人類有好感,和身為亞人的自豪,是兩碼子事。


    利布雷·菲爾密的立場,讓他不能以個人情感為優先。他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全都會被亞人族仿效,因此——


    「等一切都結束,人家會到你墳前供花。——供奉火紅的熱情之花。」


    揚起雙頭劍,一麵希望期望至少不要給劍鬼太多痛苦,利布雷帶來死亡。


    ——白光從後頭貫穿利布雷的胸膛,就是在那瞬間發生的。


    11


    以為死亡降臨的那一瞬間,卻沒想到會目睹對方的性命在眼前燃燒。


    「——咳唿!」


    嘴巴吐出血和長舌頭,顫抖的利布雷一臉驚愕地轉頭看向背後——看著突然出現在後頭的魔女史芬克絲。發出白色光芒的手指正指向他。


    「你……打算、幹什麽啦……」


    「是。其實我遭遇出乎意料的打擊,現在正在撤退。這段期間,我想要有實力的人保護我,因此就拿附近的你當候補人選。」


    低頭看到胸口開了一個洞,觸碰不會流血的傷口,利布雷淺淺一笑。


    「這樣啊……可是人家看不出你有拜托的意思耶……」


    「談判的時間很寶貴,隻好讓你早點死掉當傀儡。請放心。我聽巴爾加說過你的存在很有價值。因此就算你變成屍兵,我也會徹底做好防腐處理。要·深·思·熟·慮。」


    「巴爾加…那個白癡。我早就…跟他說過…不可能駕馭得了……」


    抓緊劍身受損的雙頭劍,利布雷與史芬克絲對峙。史芬克絲對他的態度感到不可思議,歪著頭說:


    「基於負傷和疲勞等其他問題,我判斷你的抵抗毫無意義。」


    「就算毫無意義,也不會坐等死亡到來。……人家可是亞人族的驕傲。——人家可是利布雷·菲爾密!不要瞧不起人家,臭女人——!!」


    裸露牙齒,身體前傾衝出去。他的衝勁和速度充滿了霸氣,讓人想不到他已經瀕死。可是——


    「本來不想弄太多傷,但沒辦法了。」


    白光宛如迎擊大炮,幹脆地貫穿利布雷的胸部、膝蓋和脖子。血液蒸發,身體被開了無數個硬幣大小的洞後,利布雷倒臥在地。


    「魔…女……你…做什麽……」


    「————」


    「巴爾…加……之後…交給你……」


    分不清是怨言還是遺言,總之利布雷的頭部被白色閃光射穿,腦袋裏頭還順勢被攪拌一番。亞人族的最強戰士就在此斷送性命。


    以劍交鋒,即將分出勝負之際,上好敵手卻在眼前被殺,威爾海姆氣到叫不出聲。


    史芬克絲就在威爾海姆麵前,用手掌觸碰利布雷的屍骸。


    「我會跟巴爾加說他是戰死沙場,保全他的名譽。我有學到這種說法能討人高興。那麽……?」


    「站、站住……」


    史芬克絲站起來,威爾海姆朝她射出殺意好製止她。但是麵對敵意,少女表現得卻像是輕風拂麵。


    「用不著覺得害怕,我不打算加害於你。快點離開這裏,為下一次備戰。要·做·足·準·備。」


    「開什麽玩笑……!你要、放過我?你打算幹嘛?戰鬥……給我應戰……!」


    「——嚇到我了。在這種狀態還說那什麽話。」


    原本麵無表情的史芬克絲,在聽到威爾海姆的話後目瞪口呆。接著不住點頭,興致盎然地望著他。


    「怎麽看都是沒法戰鬥的狀態,即便如此卻還渴求戰鬥。我不懂。是因為我的感情不完整吧。看樣子,你似乎也是要·仔·細·觀·察的對象。」


    「觀察……?」


    「憎恨到痛苦的巴爾加,還有悲傷揮劍的利布雷都是觀察對象。不過,身上的憤怒淩駕死亡的你,也是其中一人了。——我滿心期待下次的觀察。」


    丟下這些話,史芬克絲就背過身。威爾海姆勉力撐起身體想要製止她,手腳卻動彈不得。然而相較於無法動彈的威爾海姆,有人動了。


    「……利布雷。」


    眼神失去光彩,利布雷·菲爾密的屍體站了起來。成為表情虛無的屍兵後,利布雷絲毫不睬威爾海姆,而是跟著史芬克絲走。


    就這樣,修長身影與嬌小女孩的身影,扔下威爾海姆從戰場消失。


    「……可惡!」


    咬牙切齒到臼齒要碎裂的地步,詛咒沒法動的自己的威爾海姆擠出這兩個字。


    瞪大眼睛,跪在漫天煙塵的戰場角落,像咒殺一樣滿盈憎恨地這麽說。


    「給我記住……給我記住!你一定會後悔的。後悔讓我活下來……我一定會讓你後悔!可惡、可惡——!!」


    嘔血吶喊拉長尾音,劍鬼的敗北為這一天的戰場分出勝負。


    直到被友軍找到,甚至被帶迴軍營,威爾海姆的悔恨都未結束。


    大家都知道,唯有魔女的頭顱落地


    ,方是結束之時。


    12


    ——愛西亞濕地地帶攻防戰,作為繼卡斯澤爾之後吞下的第二大敗仗,銘記在曆史上。


    雖然沒像卡斯澤爾戰役那樣一麵倒,但王國軍的傷亡卻將近卡斯澤爾的一倍,是內戰開始以來人為傷亡最大的戰役。


    投入戰役的王國軍在短暫包覆全戰場的魔法陣效果下,戰力大幅下降。這段期間所受的傷亡占了整體的六成以上。


    大本營沈重地接受這個結果,並將敗戰的責任歸咎在解放雙重魔法陣——也就是破壞最多魔法陣的陣營,萊夫·跋利耶爾南方子爵因此被當成戰犯,進而被貶職。


    萊夫對結果表達強烈抗議,要求大本營再度審議。但是,他本來就被懷疑謀殺前任指揮官克萊曼卿,眾多部下又都舉發子爵至今的殘暴與蠻橫不講理,因此失去辯駁的立場。最後不但沒能恢複名譽,連訴願都被廢棄。


    以南方子爵為首的諸多武官被迫承擔責任的期間,王國軍內部因損耗了大部分的軍隊,不得不重新拆編。敗戰爪痕深深刻畫在軍隊裏,其中又以勇猛果敢為名的卓格夫隊最為慘烈,生存者僅十一人。


    波爾德·卓格夫、格林·法先和威爾海姆·托利亞斯的名字也名列其中。包含副官皮波特·阿南西在內,卓格夫隊共有六十九名人員戰死,而且每個人都化為屍兵,最後被波爾德殺死。


    以此戰役為契機,內戰進入末期。往後的曆史是這麽陳述的。


    這不單單是曆史,參與戰爭的每個人,往後的生存方式都因此大受影響。


    波爾德·卓格夫對魔女的恨意增加,倒向排斥亞人派。


    格林·法先因傷及聲帶而無法發聲,善良的女友因此難過不已。


    而威爾海姆·托利亞斯自這天開始,他的劍道產生迷惘,決定要為自己的生活方式尋求答案。


    ——他追尋的答案一個人是找不到的。但是,得到解答的日子很快就逼近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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