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醒是從黑暗被切開、眼皮被日光燒灼的痛楚開始。


    「——哥?」


    溫熱的血液通過手腳,原本碎裂的下半身牢牢地踩踏地麵。


    失去的機能在眨眼間就全部恢複的現象。瞬間再度啟動的大腦,為了處理灌注進來的情報量而當機,眼睛就真的開始打轉起來。


    隻有耳鳴支配的世界裏,人類營生所發出的雜音闖了進來。人們在帶著塵埃的道路中熙來攘往。尋尋覓覓的生者,數量多到埋沒視野。


    看著流暢避開自己的人潮,傷痕累累的心劇烈翻騰。


    「喂!叫你啊!聽到了沒?」


    哂嘴的粗嗓音就從旁邊傳來,視線緩緩轉向那邊。正麵站著一名臉上有縱向傷症、皺著眉頭的可怕男子。對方用手指撫摸白色傷疤,說:


    「饒了我吧,小哥。不要發呆啦。」


    「咦,啊?」


    「那是什麽白癡迴覆。算了,怎樣都沒差啦。不說這了,要怎樣?」


    昴隻用沙啞的聲音迴應,男子歎氣,然後催促結論。


    他伸出的手掌上,放著一個小巧的紅色果實。跟男子的外觀是超級不搭嘎的組合,有損現實感。


    傻傻地望著那個的昴保持沉默。認識狀況的能力產生重大缺陷。但是,男子絲毫不查昴的異常,探出身子繼續說。


    「開玩笑也要適可而止。是要我問幾遍!你到底要幾個凜果啦!」


    男子的手臂越過櫃台,抓住昴的肩膀,粗魯地拉近自己。低頭的身體毫無防備地用力撞上櫃台,男子一臉驚訝,放開手。


    「幹、幹什麽呀!站好啦。你腳是都沒力氣喔……」


    「腳……我的……腳?」


    「就接在腰下麵那兩條東西啦。你該不會是夢到自己的腳不見了吧?」


    一臉厭煩的男子指向昴的下半身。視線跟著往下,那兒有在微微顫抖的雙腿。不可靠的雙腿撐不起身體,現在正靠著櫃台。


    「算我求求你,惡劣玩笑開到這就行好不好。平常本來專講些別人聽不懂的話,現在是怎樣,怪怪的喔。」


    覺得很麻煩的男子這麽說,但昴的身體依舊沒反應。


    無法將現實認作為現實。某處的朦矓感,在肉體和靈魂的聯係之間產生齟齬。從策動身體的信號到情報,感覺全都隻是左腦進右腦出。


    我在幹嘛?


    發生什麽事了?


    感覺好像發生了什麽事,但到底是什麽事呢?


    ——我在這裏做什麽、做什麽、做什麽、做什麽!


    「——昴?」


    突然,少女的聲音震動耳膜。


    「————」


    無聲瞪大眼睛,抬起頭。


    櫃台深處、在可怕男人的後麵收拾東西的嬌小身影站了起來。


    身穿以黑色為基色的洋裝,配上白色圍裙和鮮白發箍。小個頭又纖細的身體挺直背脊,隔著櫃台用可愛的臉蛋看向昴。留至肩頭的藍發隨風搖曳,更加襯托出少女清爽又溫柔的印象。


    眼淚冒出來。


    「喂?」


    「昴?」


    嗚咽溢出,視野逐漸模糊。


    害怕原本清晰的少女變得不清楚,所以拚命地擦眼睛。


    然而少女卻越來越遠,喧囂越來越大聲。


    注意到時身體已經失去櫃台這支撐-整個人倒在馬路上。力量和想法傳不到雙腳,就隻能倒在路上流淚,重複抽搐的唿吸。


    不,那不是唿吸。


    「唿嘿!……嘻嘻,哈哈……嘿嘻,嘻哈哈哈……!」


    是笑聲。


    喧鬧聲擴大,看過來的視線數量以加速度增加。


    有人在看我,正在看我。我不孤單。我不是一個人。光知道這點,像塊破布倒在地上的自己就覺得被肯定。


    「怎麽了,昴!沒事吧?振作點……」


    繞出櫃台太慢了,少女直接躍過櫃台,來到昴身邊。手繞過倒地的他要把他抱起來。就在這時。


    「咦?」


    被毫無防備接觸的身體,反過來用力抱緊。


    少女愕然,承受擁抱。帶著熱度的唿吸近在耳邊,感覺十分心曠神怡,為了把鼻子靠在她肩膀上於是更用力地抱緊。


    「怎……嗯嗚,昴?請問……」


    困惑的少女想要說什麽。


    每一字每一句,每個單字,每個發音,甚至唿吸,對昴來說都是福音。


    不肯放開緊緊抱住的手臂。微微扭動身子的少女,也安靜下來接受擁抱,沒有試圖掙脫。


    溫暖的身體,生命的鼓動,他人的存在。從未這麽確切地真實感受到。


    「嘻哈……嗚嘻哈、嘻嘻嘻嘻。」


    菜月·昴——瘋子就隻是笑個不停。


    2


    「這個老實說,也隻能舉雙手投降了喵……」


    坐在皮革椅子上,手指抵著臉頰的菲莉絲如此斷言。


    抖動貓耳,搖晃亞麻色頭發的美人,視線離開躺在床上的昴,用同情的目光望向站在旁邊的雷姆。


    「菲莉醬能夠治療的,就隻有肉體的傷。不管是身體外側還是內側……可是心靈的傷就沒辦法了喵。」


    「……不會,謝謝您這麽盡力。」


    菲莉絲為力量不足道歉,雷姆則是向他鞠躬道謝。


    但是,欠缺抑揚頓挫的聲音裏頭不太有感情。跟平常刻意去壓抑的情況不同,那是雷姆內心震撼過大而造成的悲慘變化。


    菲莉絲沉痛地閉上一隻眼睛。保持低頭的雷姆沒有察覺到他的反應,而是微微歪脖子去注意睡在床上的昴。


    被放在床上,給兩個人照顧的昴沒有在睡覺。


    他的雙目睜得開開的,一直盯著正上方的天花板。有時候會像是想起什麽而發出一陣怪笑,笑完又突然開始哭。


    不穩定的狀態,直到現在也持續在折磨昴。


    ——昴變得不正常,真的是很突然。


    直到今天早上,不對,中午過後跟雷姆兩人在王都閑晃時他都還很正常。雖然前些天那件事讓他在態度上有點勉強,但昴還是努力裝作沒事樣。雷姆也尊重他的意思,態度不變地對待他。


    實在想不到讓他變這樣的契機。


    昴的樣子驟變的瞬間,自己的目光不在他身上。對此雷姆引以為憾恨。即使沒在看他,但自己在店裏幫忙的同時,也是有在聽店老板和昴的對話。


    在雷姆的奮鬥下完成驚人的銷售額,心情大好的老板就說要讓他們帶禮物迴去。還記得被問到要拿幾個凜果迴去的時候,昴很不客氣地迴答說全部。


    昴的態度突然改變、虛脫倒在馬路上就是在迴答完之後。忽然就變成看著想要抱起自己的雷姆,時而悲傷時而高興地流淚和發笑。


    察覺到事態欠佳,雷姆明知很為難他人卻還是把昴扛迴庫珥修宅邸。本來懷疑是被魔法幹涉,因此硬是拜托菲莉絲診療。


    但是,結果卻是徒勞。就連王都的頂級治愈術師菲莉絲,也不知道昴異變的原因。既然菲莉絲都沒法處理,那就算聚集全王都的偉大魔法使者,也沒法治愈昴。


    昴現在的狀況與魔法無關,隻是心靈突然失去平衡。


    「是不想這樣說喵,但你要怎麽辦?」


    「不知原因還要您處置……為難菲利克斯大人您了。」


    「不——會,那倒沒關係。不如說,他變得不會吵鬧,對菲莉醬來說反而更方便治療喵?」


    昴厭惡菲莉絲的治療,老是絮絮叨叨不滿。沒反應又睡著不動的昴比較好處理,這個意見確實可以理解,但是這發言也太過粗神經。


    「不過咧,真的還要繼續治療嗎喵?」


    「……您的意思是?」


    抬起頭,原本看著昴的雷姆視線移向菲莉絲。


    「希望你聽了別生氣喵,但昴啾要治療門,是為了不讓日常生活有所不便吧?」


    「是的。」


    「那已經沒法過日常生活的人,就算治療也沒意義囉喵?」


    「——昴才沒有!」


    聽到對方屢次吐出神經大條的發言,雷姆也忘了對方的身份而動怒。隻是,即使目擊雷姆這樣激昂的情感,菲莉絲的眼神依舊不減質疑。


    「他還沒死,你想這麽說吧?看到他這狀態了嗎?你是真心這麽說?雖然發生許多事,但因為一點小事心靈就崩潰到這種程度的人,就算重新站起來也沒用啦喵——」


    菲莉絲俯視昴的目光,有著清晰的輕蔑色彩。


    被授與『青』的稱號,身為代表露格尼卡水之魔法使者的赫赫有名人物,表現出的態度也太過冷酷。雷姆心想。


    沒有治療價值的人就舍棄。這就是王國頂尖治愈術師的判斷:看不出痊愈的可能性,和自以為懂昴這個人。


    「唉呀呀,好恐怖的眼神……昴啾也真是個幸運兒。雖然他本人沒自覺喵。」


    「昴現在的狀況與王選無關。昴不是會因為一點失敗就內心受挫的人。」


    「要相信他隨便你。菲莉醬倒是認為幹了那種事內心都沒受挫反而是問題呢。而·且·呢,」


    與輕佻的口氣相反,菲莉絲用冰冷的目光凝視雷姆。


    「請不要誤會了喵,菲莉醬並沒有憎恨昴啾或是特別討厭他,所以才講這種話喔喵。」


    「…………」


    「這不是在說昴啾個人怎樣喵。菲莉醬隻是單純討厭欠缺『求生意誌』的人喵。」


    菲莉絲指指昴,然後又把手指抵著自己的下顎。


    「像菲莉醬這樣魔法隻朝一處發展,力量就隻能用在治療上,沒有別的用處。為了幫上庫珥修大人的忙,人家每天都去幫助形形色色的人。每個人為了活下去都很拚命,人家也不討厭被感謝,還更加有動力使用力量喵。」


    「您很了不起,值得欽佩。」


    「謝謝。——不過,菲莉醬也不是不想去救不想活的人。隻是這種人就算身體治好了,也還是會去浪費生命吧?既然如此,不如讓這種人給別人添麻煩之前就結束生命算了。沒——錯,結束掉還一了百了。」


    清楚明白告知後,菲莉絲別過臉。


    那頑固態度的背後,雷姆確切地感受到菲莉絲對生命的真摯。她一路走來經手過的生命數量肯定不少。盡管話語裝得很輕薄,但那是菲莉絲從至今以來凝視著的生與死所學到、並建立在心中的生死觀。


    「就算那樣,昴他……」


    雷姆隻能悔恨、被菲莉絲的話駁倒,同時凝視昴。


    昴絲毫不覺自己是話題的焦點,現在也還斷斷續續、微微發出讓聽到的人心中留下傷痛的怪笑聲。


    說真的,雷姆也好想緊抱內心一團亂的昴,大聲哭喊。


    但那是玷汙昴的名譽,更是讓大恩人羅茲瓦爾的名聲掃地的行為。不僅如此,還是背叛雷姆自身持續守護的想法。


    「——菲莉絲的意見,有點嚴苛過頭了。」


    突如其來的嗓音,嘹亮地響徹充斥尷尬沉默的室內。


    聽到這聲音,雷姆的頭像反彈一樣抬起,發現來訪者的菲莉絲一派若無其事的樣子。不過他看向那個人的眼眸中,跟平常一樣寄宿著熱情。


    「庫珥修大人。」


    「弱小是罪,我不會說到這種地步。但我認為積弱成是,不導正觀念並甘於現狀是一種罪惡。」


    庫珥修的到來令雷姆連忙鞠躬。伸手製止的庫珥修,搖晃著長長的綠發走到床旁邊。然後俯視現在也在露出怪笑的昴,接著眯起眼睛。


    「原來如此。這確實是很嚴重的事態。知道原因嗎?」


    庫珥修問,菲莉絲舉起雙手迴答。


    「不——知——道。根據雷姆醬說是突然就倒下,所以把他身體每個角落都徹底檢查過一遍。可是,絲毫沒有瑪那方麵被幹涉的跡象喵。」


    「咒術之類的可能性呢?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但會不會是知道王選關係人士情報的人做出的牽製之舉,或是其他陣營的示威行為?」


    「兩邊都不可能吧?要動手腳時機不對,而且瞄準昴啾下手誰會得利?雖說是關係人士,但眾所皆知昴啾是無能之輩,而且他身上沒有包含咒術在內的魔法性幹涉,這人家可以斷言。還·是·說,」


    在這邊斷句同時歪頭,菲莉絲貼近雙手抱胸的庫珥修。


    「庫珥修大人,懷疑菲莉醬的能力?」


    「怎麽可能。你的能力、人格和忠誠,我都不可能去懷疑。就算被你從正麵拿短劍剌過來,這想法也永遠不會改變。」


    「討厭,庫珥修大人說了叫人難以置信的甜言蜜語……討厭,人家腰都酥了——」


    放著扭動身軀的菲莉絲不管,庫珥修朝雷姆投以透徹的眼神。


    「菲莉絲這麽說了。而且,要是菲莉絲幫不上忙,那寒舍就沒有人能治療菜月·昴。能力不及,實在抱歉。」


    「——不會。我們對您寬大的關懷十分感激。」


    又沒有責備庫珥修,她本人卻先謝罪。這讓雷姆再度彎腰。


    其實,就算窮盡言詞、道盡禮數,都還是無法迴報蒙受的溫情。


    接受王國最頂級的治愈魔法使者的診斷,欠下在政治上敵對的人人情。不僅如此,他們還處處關照兩人。


    庫珥修他們沒有任何疏失。這點雷姆很清楚。


    ——因為雷姆對於昴為何會變這樣,心裏有個底。


    「——魔女。」


    包圍昴全身的魔女氣味——『瘴氣』的濃度增加了。


    瘴氣是否為昴陷入異常的直接原因尚不明朗,但昴在倒地之前那股氣息膨脹起來是事實。


    既然原因是魔女的瘴氣,那就不能責備菲莉絲判斷沒有救。因為能夠感受到瘴氣的,隻有極少數的人。


    就連拉姆都沒法嗅到魔女瘴氣,那是雷姆才有的特質。


    身上帶有瘴氣的存在,都是有非份企圖的壞蛋。


    這個生理上的嫌惡感,來自於討厭到產生先入為主觀念的氣息和記憶。


    不過,那樣的偏見在散發前所未有、最強烈的魔女瘴氣的少年的行動下,連同原本是頑石一顆的心一同被溶解擦拭掉。


    即使如此。就算那樣。


    這股瘴氣帶來的,絕非好事。雷姆她……


    ——鬼深切地體認過這點。


    3


    「——多謝照顧。關照至今的厚意,容小的代主人獻上感謝。」


    雷姆深深一鞠躬,表達謝意。


    站在她麵前的是庫珥修和菲莉絲兩人。三人站在庫珥修宅邸的玄關大廳——也就是,這是別離的招唿。


    「力有未逮,實屬抱歉。本來是得到了對等代價,應該要做到完滿才對。」


    「不會。決定中途放棄治療的是我們。庫珥修大人為我們提供最大限度的關懷。支付約好的代價是理所當然。」


    庫珥修視線稍稍往下,雷姆毅然抬頭如此迴應。


    「真的很抱歉。」接受這說法的庫珥修再度謝罪,但沒有再多說。因為她知道之後就隻有形式上的應對。


    「結果半途而廢了喵,但沒辦法。雷姆醬要健健康康喔。昴啾的話……應該要他多保重嗎喵——?」


    代替閉上嘴巴的主人繼續話題的是菲莉絲。


    豎起手指閉上一隻眼睛,菲莉絲盯著雷


    姆背後——背靠著門,站相難看至極的昴。


    昴的狀態沒有好轉。還是一樣反應遲鈍,意識分不清夢境與現實。盡管如此,朝他伸手他就會像個小孩一樣牽住,而且也可以站著不會倒下來了。隻有不時突然哭突然笑這點還是沒有變。


    「冒犯府上的失禮行徑,就算說再多道歉的詞匯也不夠。蒙您寬容處理,雷姆由衷感激。」


    「有契約在先,而且又是稍微交談過的對象,怎可能無禮對待。不過我想今後對你來說會很辛苦。」


    「這點……雷姆已有所覺悟。」


    斜瞥微笑的昴一眼,雷姆抓起洋裝裙擺表明決心。


    就像庫琪修憂慮的,苦難就等在眼前。心知肚明的雷姆還是一肩扛起照顧昴的工作。畢竟……


    『讓我們笑著並肩而行,聊明天這種未來的話題吧。跟鬼邊笑邊聊明年的事,可是我的夢想唷。』


    雷姆沒有忘記過去昴曾對自己說過的話。


    在腦中重複幾遍、幾十遍、幾百遍,不斷迴憶那個場麵。


    昴拉了自己一把。所以說,自己必須迴報昴同等的東西。


    而那是自己不管花費多少心力都追不上的龐大之物。


    「你的要求,沒法如實迴應,真的很遺憾。」


    朝著垂下眼簾的庫珥修搖頭,雷姆淺淺一笑。


    很感激這麽說的她的關心。特別是在搖搖欲墜的現在。


    「一切都是我們不好。——雖說結果叫人遺憾,但期望聽聞庫珥修大人今後的活躍。」


    「這邊也有話想請你轉達給愛蜜莉雅:讓我們彼此打一場不辱沒自身靈魂的戰鬥吧。」


    這樣的對話,令雷姆自覺到自己在這個場所的任務結束了。


    昴的療程到一半就打住,也沒完成羅茲瓦爾下達的密令。


    厚著臉皮迴去,簡直像是要迴去討罵受罰。


    盡管如此,雷姆不得不迴去。為了昴,別無他法。


    「我知道你要迴羅茲瓦爾宅,但有治愈的指望嗎?」


    「至少,可以讓昴見到愛蜜莉雅大人……」


    麵對菲莉絲的問題,雷姆強忍懊惱,表明唯一的希望。


    不管唿喚多少次,不管互相碰觸幾次,不管多積極地照顧,昴就是沒有迴應雷姆原本該有的反應。


    隻是,即使是這種狀態的昴,有時也會說出有意義的字詞。


    「名字……」


    「嗯——?」


    「有的時候,他會講出名字。雷姆的名字,還有姊姊的。以及……」


    在胡言亂語中道出的名字裏頭包含了自己的名字,叫雷姆喜出望外。但相反的,不管自己多麽努力他都沒有反應,又叫人悲從中來。


    雖然沒意義的話很多,但被念到的名字裏,出現頻率最高的是……


    「——愛蜜莉雅大人。見到那位大人,或許會有什麽改變。」


    「可是啊~可是,聽說他們分開的方式很殘酷耶?在那之後隻過了四天左右喵,她那邊腦袋還沒冷卻吧喵?再等個一陣子……嗯,太勉強了呢。」


    「雷姆知道這麽做,對愛蜜莉雅大人的心情有欠周慮。不過,這不是雷姆個人的判斷就能處理的問題。也是為了請求指示,所以非迴去不可。」


    雷姆竭盡全力,用顧慮主人的這種發言來偽裝自己的真心。


    使用自己身為傭人的正當理由,來隱藏真心所望。即使對自己的存在沒能拯救他的心一事感到難過想哭。


    「——威爾海姆來了。」


    突然,抬起頭的庫珥修眯起眼睛。


    追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雷姆看到宅邸外圍、鐵門的後方來了一輛龍車。熟悉的老紳士就坐在駕駛台上。


    「目前,寒舍能出借的長距離用龍車就隻有那輛。詳細不能說明,但最近有個需要大量龍車的案件。」


    「運氣很好捏。這樣隻要橫過魯法斯街道,就能在明天之前抵達宅邸吧,半天的話街道應該還能通行吧。辛苦啦。」


    雷姆看著停在門口的龍車,心裏覺得爬高高的太陽陽光好耀眼。


    時間已過中午,現在讓龍車全力奔馳的話半夜就會到宅邸。接近宅邸,就能用共感覺通知拉姆兩人要迴去了。


    「您的溫情,我們由衷感激。」


    「別在意。跟我們得到的相比,不過是微不足道的迴報。需要什麽,盡管要求。」


    庫珥修的話,讓人感覺不出是上流階層的社交辭令。


    能夠得知她的為人,是在這裏度過的時間中得到的小小幸運也說不定。雷姆心想。


    「那麽,這次真的要——」


    「雷姆。」


    當場行禮,準備要道別的雷姆被庫珥修唿喚。


    雷姆停止動作,庫珥修的眼陣第一次掠過猶豫。


    「雖然很不識趣……但有事想請教。」


    「是。請問是什麽?」


    「為什麽,你要為了菜月·昴盡心盡力到這種地步?」


    看著靠近雷姆的昴,庫珥修消除琥珀色眼睛裏頭的感情。


    「你和菜月·昴的關係,並非我跟菲莉絲這種主從關係。但是,從你的眼神和舉止來看,要斷定是男女關係又讓看的人想推一把。」


    「…………」


    「不想迴答的話沒有關係。我也為問出口一事感到羞恥。」


    沉默的雷姆,讓庫珥修壓低音調為自己的愚昧無知致歉。菲莉絲默默地盯著這樣的主人,雷姆則是在他們麵前搖頭。


    「不。並不是在猶豫怎麽迴答。隻是,雷姆也不知道該怎麽說才好。——因為太難表達。」


    化做言語的當下,感覺一切都會轉變成其他東西。


    庫珥修會有疑問也是自然。存在於雷姆心中的『那個』,每一秒的形狀都不相同。無時無刻都在改變大小、熱度和強度,在雷姆心底紮根。


    不想化為具體的言詞。沒法變成清楚的字句。


    不過,若是要刻意將雷姆心中的無形之物傳達給他人的話。


    「因為昴是特別的吧。」


    「————」


    【插圖181】


    這算不算是答案,連迴答的雷姆也不甚清楚。


    不過,現在這個答案,最能夠象徵根植於自身的『那個』。


    「兩位怎麽了呢?」


    邊撐著昴邊觸碰自己胸口的雷姆,看他們沒反應而好奇歪頭。


    看起來,庫珥修和菲莉絲都有點吃驚,說不出話來。


    自己是否做了失禮發言?兩人的反應頓時讓雷姆覺得不安。


    「抱歉。我有點恍神了。」


    「不——會不會,剛剛是沒辦法的事。菲莉醬也嚇到囉。畢竟啊……王城舉辦會談時,雷姆醬應該沒有參與喵。」


    視線交會,互相點頭的主從說的話,雷姆實在不懂。但是,庫珥修很滿意雷姆的迴答吧。


    「我為不識趣的失禮致歉。對不起。——菜月·昴是個幸運兒呢。」


    「真的捏。要是他恢複的話,就算貪心也得放棄捉弄他了。」


    淺淺微笑的庫珥修,和壞心搭話的菲莉絲。兩人拋棄客套,直接表達希望昴快快痊愈,因此雷姆也懷著感激迴以微笑。


    「多保重。」


    「加油喔——」


    朝著目送的兩人深深最後一鞠躬後,雷姆拉著昴的手離開庫珥修宅邸。等在大門的威爾海姆,邊點頭邊遞出韁繩。接過後,也朝老紳士行禮。


    「威爾海姆先生,也對我們有莫大恩情。」


    「哪裏。對我這把老骨頭來說,這話過頭了。而且,我與主人同樣感到無力。在變成這樣之前,怎麽也沒


    想到會如此。」


    威爾海姆眯起眼睛,用掠過複雜感情的眼神看著昴。


    迴頭想想,在庫珥修宅邸最常接觸昴的就是這位老人吧。雖然隻有四天,但勤於練劍的昴和威爾海姆可說是師徒關係。


    威爾海姆或許也為沒能救得了昴感到後悔。


    「果然我自那時開始,就一直原地踏步啊……」


    「威爾海姆先生?」


    威爾海姆隻在口中發出呢喃,似乎是透過昴看到了其他東西。雷姆的唿喚讓他眨眨眼,搖搖頭。


    「失禮了。沒什麽,至少我能祈禱昴殿下逐漸康複。路上還請雷姆殿下多加小心。」


    「謝謝您。威爾海姆先生也是,請保重身體。」


    最後掠過老紳士瞳孔中的虛幻色彩——雷姆揮去對此的些微擔憂。


    自己本來就比別人還要不懂得看臉色。伸出雙手好不容易才能著手一件事。而現在,已經決定好該用自己的雙手支撐的東西了。


    「昴,過來這邊。」


    「……嗚,啊?」


    撐住晃動的身體,從後方抱起他,放在駕駛台上。雷姆也坐到隔壁,在坐兩人會嫌窄的駕駛台上,承接昴的存在。


    左手繞過貼近的昴的腰,右手牢牢握住韁繩。


    「可能會有點不舒服,不過請忍耐。」


    接下來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得在這種狀態下駕車。


    雖然也擔心昴所受的負擔,但在抵達宅邸之後也得保護好他。羅茲瓦爾他們,一定不歡迎昴吧。


    可能沒人站在昴那邊,隻有自己,一定要成為他的同伴。


    「隻有雷姆,一定……會保護昴的。」


    鞏固和加深決心的雷姆揮動韁繩,地龍踹擊地麵開始奔跑。


    遠去的豪宅,以及送行的老紳士。車輪慢慢地越轉越快。


    簡直就像在暗示雷姆現在的心境。那種感覺隔著韁繩傳達給她。


    4


    ——離開王都,前往梅劄斯領地的旅途相當的安穩。


    原本擔心昴會做出奇特的行徑,但很幸運的在龍車上幾乎沒看到。雖說想動也會被貼在身邊的雷姆製止,但大部分的時間他都乖乖坐著,呆呆地眺望往後奔馳的景色度過。


    說不定,昴會就這樣好起來。希望在雷姆的心中萌芽。可是這一次,拂過鼻腔的瘴氣香味卻在期待的心情上潑冷水。


    「————」


    頭點來點去,最後放在自己肩膀上打瞌睡的昴,模樣讓雷姆微微綻放笑顏。


    毫無防備,沒有警戒,就這樣全身靠在自己身上。這叫她感到幸福。


    現在的昴不是平常的昴。而且雷姆知道,這個狀態並非昴的本意。盡管如此,能被這樣依賴對她來說是至高無上的喜悅。


    「昴,再靠過來一點。」


    「……嗯,嗚。」


    距離近到都可以鼻息撲麵,但雷姆還是把昴的身體往自己方向拉。


    在狹窄的駕駛台上,兩人的上半身已互相接觸,但雷姆為了以防萬一,所以讓昴坐在自己的左大腿上。右手重新握緊韁繩,並固定昴的身體。


    【插圖187】


    龍車行走期間,雷姆盡可能不要讓昴感到不舒服。


    窄小的駕駛台幾乎都被昴占去,聽到昴難受的鼻息雷姆就會勤快地料理,有時停下龍車讓昴喝水,還有照料他排泄。


    本來駕駛龍車對駕駛本身而言就是一種負擔。而且還要這樣時時顧慮,要是常人在途中筋疲力盡也不奇怪。


    但是,雷姆的肉體強度遠遠淩駕常人。忍耐力也很強,更重要的是自己的勞累都是為了昴,這件事本身對雷姆來說就是最鼓舞她的材料。


    「其實,不應該在這種事裏夾帶私情的。」


    被抱住的昴沒有迴應。他的側臉依舊徘徊在夢與現實間。雷姆的低語與其說是要講給昴聽,更接近獨白。


    「留在王都,或許昴很不情願……但其實雷姆覺得有點開心。因為在宅邸裏都不能獨占昴。」


    在羅茲瓦爾宅邸的每一天,雷姆能跟昴一同度過的時間並不多。而且雷姆手頭上都是滿滿的工作,昴則是隨時都跟別人在一起。


    「工作的時候和姊姊,空閑的話就跟愛蜜莉雅大人。有點時間就去逗弄碧翠絲大人……所以雷姆一直在忍耐。」


    「……嗯,唿。」


    「昴總是在忙,忙到沒時間停下來……在宅邸的時候為了村民和雷姆而忙,在王都又為了愛蜜莉雅大人而奔波……你總是非常、非常忙碌。」


    就雷姆所知,昴不論何時都馬不停蹄地在奔走。


    那是為了別人還是自己,理由不會隻有一個。


    但是,看到昴那樣忙碌,往訪雷姆心頭的感情隻有一個。


    「所以說,在庫珥修大人的宅邸可以獨占昴……雷姆覺得有一點點幸福。明明知道昴很煩惱,對不起唷。」


    雷姆淺笑的謝罪,令唿唿大睡的昴皺眉頭。輕輕撫摸瀏海蓋住的額頭,雷姆輕聲吐氣。


    「明明聽說你和愛蜜莉雅大人吵架還這樣,對不起。」


    重複道歉。迴想起的,是在王城舉辦王選集會那一天的事。


    昴和愛蜜莉雅的關係決裂——沒有置身在當場的雷姆,不清楚兩人之間說了什麽而鬧到這樣。


    「愛蜜莉雅大人和羅茲瓦爾大人,都不肯說詳細經過。他們隻說了個大概,然後要雷姆去城堡接你,還說已經拜托庫珥修大人照料我們。……之後,在城堡遇見你的時候,雷姆真的嚇到了。」


    忘不了在城堡候客室看到憔悴的昴的時候,自己胸口所受到的衝擊。擔憂昴的樣子的同時,也產生強烈的念頭:絕對不能放他一個人。


    「所以雷姆盡量待在你身邊。可是,一半出自擔心,一半是為了自己……雷姆隻要和昴在一起就會變成討人厭的女孩。」


    應該要體貼對方,但也在裏頭找到自己的喜悅。


    和昴在一塊,總是會這樣。會發現許多不認識的自己。


    「發現到很多自己的討厭之處。你和姊姊處得很好雷姆就覺得寂寞,你紅著臉和愛蜜莉雅大人說話雷姆就會不高興,看到你和碧翠絲大人玩在一起雷姆就覺得很狡猾。」


    雷姆扳著手指,細數以前的自己不會發現的感情。


    可是,發現新的自己,並不光隻有厭惡。


    「昴和姊姊處得好雷姆就覺得開心,你紅著臉和愛蜜莉雅大人說話雷姆會覺得你很可愛,看到你和碧翠絲大人玩在一起就覺得你很溫柔。……原來,雷姆也是有這麽溫暖的心情。」


    說著不會有迴應的話,止不住的獨白持續發出。


    無法麵對麵講出口的心情滿溢而出,雷姆停不下嘴巴。平常就積累在心中的東西,現在一口氣流出來。


    「討厭的想法和開心的心情,若不是和昴在一起就不會發現。所以說,雷姆在那些時間裏很幸福……而現在很後悔。」


    咬住連綴出溫暖想法的嘴唇,雷姆為自己的不中用低頭。


    昴明明一直悶悶不樂,雷姆卻隻有做好隨時都能承受他吐露心事的準備。正是因為太被動,才會招致現在的狀況。


    應該要更親近他,問出他的煩惱才對。而自己沒這麽做,不就是想要獨占昴嗎,而會這麽想就是因為自己太軟弱。


    雷姆煩惱,懷中的昴扭動身體,似乎是睡得不舒服。


    「昴,不要緊。冷靜下來,繼續睡……」


    溫柔地說,雷姆中斷陷入自我嫌惡的思考。


    強行軍果然對昴的身體造成相當大的負擔。本來想熬夜趕迴宅邸,但還是找個地方露宿比較好。


    考量到再過兩


    、三個鍾頭就是第二天,照這個步調的話明天早上應該就能迴到宅邸。


    「這樣子,就很難用共感覺通知姊姊了。」


    使用共感覺的先決條件,是有限的距離和彼此的意識清醒。


    特別是從雷姆發送訊息給拉姆,精神和距離的條件都更為受限。從現在的距離要聯係拉姆是不可能的,但要滿足距離這條件的話除非龍車跑到深夜。


    「……果然還是露宿吧。」


    下達這樣的判斷後,雷姆操作韁繩,向地龍做出停止的指示。


    龍車緩緩停下,地龍鼻子奔氣同時仰望雷姆。先把昴留在駕駛台,雷姆跳到地麵確認周圍的安全。


    太陽已經西沉,在魯法斯街道能夠利用的照明就隻有月光和龍車上備有的拉格麥特礦石。所幸今晚雲不多,光月光就能確保足夠的能見度。這樣一來被宵小盜匪襲擊的可能性也就很低。


    「昴,失禮了。」


    抱起睡在駕駛台上的昴,用車廂內的毛毯裹住讓他繼續睡。


    雷姆凝視發出安穩鼻息的睡臉好一會兒,然後走出車廂負責警戒。不需要擔心盜賊這類人物,但夜晚的街道會有野狗和魔獸成群結隊,而且屢見不鮮。


    雷姆知道,知曉血肉味道的野默和魔獸比人類還危險。


    「不過,今晚有你在,或許不用太擔心。」


    雷姆伸手撫摸把鼻子湊過來的地龍的頭。


    配合亂來的強行軍,聰明又健朗的地龍。完全沒有違逆初次見麵的雷姆的指示,教養十分良好。應該要稱讚它不愧是公爵家的地龍。


    不過,地龍的懂事,跟用本能領悟到雷姆屬於生物中的高等存在『鬼』這點不無關係。


    地龍在龍裏頭也是格外與人類友好的種族。在人類的生活裏,地龍在很多場麵備受重用,性格又溫厚所以很好親近。


    相比之下,飛龍和水龍都必須接受特別訓練,而且大多都性格暴烈。因此,跟地龍比起來和人類一同生活的場景就很有限。


    總之,親近人類,在龍之中溫厚又廣為人知的地龍,其種族的等級與其他野獸相比別樹一格。幾乎沒有野生動物不知實力之差跑來襲擊地龍。不僅如此,地龍本身也具有敏銳察覺危險的習性。


    隻要不是為數眾多的魔獸群或盜賊團,地龍就不會被無端攻擊,而且數量多的話地龍也能事先察覺。這就是走商的商人和旅人會珍惜地龍的最大理由。


    「請好好休息,昴。」


    雷姆朝著車廂低語後,邊摸著靠過來的地龍邊要它坐在地麵。然後身子靠在地龍堅硬的肌膚上,蓋上毛毯接著警戒周圍。


    清晨,剛拂曉就出發的話,明天早上應該就會抵達宅邸。


    沒有達成目的就迴去,因此必須甘於承受斥責。僅管如此,至少要盡力別讓昴受傷。


    「而且,能讓昴恢複原狀的……」


    隻有愛蜜莉雅了吧。這件事,讓雷姆心煩難耐。


    對雷姆來說,愛蜜莉雅這個人原本就是非常難接待的對象。


    迎接愛蜜莉雅視其為客人的羅茲瓦爾,在愛蜜莉雅成為王選候補人選的現在,更是將她視為地位高於自己的存在。


    羅茲瓦爾要求對待愛蜜莉雅的態度要甚過自己,讓雷姆不知所措。羅茲瓦爾至上主義者拉姆雖然不服氣,但雷姆在這方麵的思慮沒有姊姊這麽強烈。當然,拉姆沒有笨到把這感情表現在臉上。


    隻不過,平常不太有感覺的共感覺,屢次傳來強烈的不滿。


    雷姆對愛蜜莉雅的感情很複雜,不過與羅茲瓦爾無關。


    之所以覺得複雜,原因十分老套,就是愛蜜莉雅的出身——半妖精。亦即,理由是因為她是半魔。


    雷姆的腦袋裏解愛蜜莉雅本身沒有錯,但是感情方麵無法全麵接受。不是愛蜜莉雅的錯。可是,半魔在雷姆的人生裏,與給予不容輕視的巨大影響力的存在相連。


    她就是會讓雷姆聯想到:毀滅故鄉的『魔女教』。


    那件事,在雷姆的心中留下龐大的疙瘩。


    結果,雷姆對愛蜜莉雅固守『客人與傭人』的立場。不帶情感,像機械一樣迴應愛蜜莉雅的指示。愛蜜莉雅也感受到雷姆這樣的態度吧,因此沒有特別的事情就避免與她接觸。


    不帶好意接觸,也不帶惡意接待,是雙方妥協的關係。


    這種稀薄的關係隨著時間過去,原本以為不管王選結果如何都不會改變。反正在職務上,自己陪伴到王選最後的可能性很小。考量到自身被賦予的立場,擁戴愛蜜莉雅根本就是多餘之舉。


    ——然而現在,雷姆對愛蜜莉雅的感情卻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


    改變的是自己,還是愛蜜莉雅呢? 一定是雙方皆有改變,而且契機相同。


    是昴。由於他介入了每一天,因此大大地改變雷姆的世界。原本隻有黑白的世界轉為色彩鮮明,感官世界改變後,連見到的景色也跟著改變。


    宅邸的工作做起來感覺比以前更有價值。也不怕站在姊姊身邊了,接待羅茲瓦爾和碧翠絲的方式也多出了從容。連原本決定不去支持的愛蜜莉雅,說話的機會也都增加。也知道兩人有著相近的興趣。


    然後,也知道自己淡淡愛慕的少年,眼中映著誰的身影。


    所以對雷姆來說,愛蜜莉雅依舊是讓她十分心煩難耐的對象。


    「沒法喜歡愛蜜莉雅大人,也沒法討厭她。雷姆太優柔寡斷了……」


    平靜的夜晚世界。聽到的就隻有微弱的蟲鳴,以及身旁的地龍的唿吸。隻有月光可以仰賴、夢境與現實交錯的場所,思考自然地朝不著邊際靠攏。


    時間的流逝很緩慢,抬頭看好幾次月亮的高度,都覺得沒有變化。


    夜晚漫長。隻有一個人的夜晚,就是無邊無際的深邃寒冷。


    突然,有股衝動想要潛入身後保護的車廂裏頭。


    唯有在連夢都看不到的深沉睡眠中,昴才會麵露安適。鑽進裹著毛毯的他身旁,共享體溫的話會有多麽幸福呢。


    「明明直到剛剛都那麽靠近地摸著他……奢侈也要有個限度。」


    安慰在衝動下動搖的自己,但雷姆的心沒有放棄描繪夢想。


    ——乾脆舍棄一切吧。這個誘惑浮現心頭。


    即使就這樣迴宅邸,等待昴的也隻有背離理想的殘酷現實。


    現在的話,不管駕龍車上哪去,都隻有自己的良心會苛責自己。


    盤纏方麵,羅茲瓦爾交給自己的款項頗大。帶著這筆錢就能隱瞞行蹤,和昴兩人隱姓埋名過生活。


    昴的話隻要花時間持續照顧,總有一天會脫離稚子狀態恢複自我,然後兩人就能共有不同於以往的時光。


    被不知兩人私奔的人群包圍,和複原的昴一同開始新生活。沒有任何妨礙,和心上人共度安穩時光——


    「嗬嗬,還真是白日夢啊……」


    搖搖頭,額頭抵在抱著的膝蓋上,雷姆為自己的妄想苦笑。


    不可能選擇這種蔑視一切的選項。光是想到都算罪惡。


    自己沒辦法扔下姊姊拉姆離開宅邸。姊姊對雷姆而言是另一半。不僅如此,被留下的拉姆承受的負擔會超乎想像。


    溺愛雷姆的姊姊會容許自己的任性吧。但正因如此,自己無法背叛姊姊。


    羅茲瓦爾會將大筆金額寄托給雷姆,是因為相信自己的忠誠。要背叛這份信賴,以雷姆堪稱潔癖的個性來說做不出來。


    「更重要的是……不能放著昴這樣不管。」


    原本,雷姆就有自覺自己是個獨占欲強烈的人。


    可以的話,會想把重要的人全都置於自己手邊。為他人盡心盡力方能讓她切身


    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價值,可以說她生來就有女仆特質。


    因此,照顧現在的昴,她根本不引以為苦。


    不如說,沒有自己就不行的昴,讓她感受到每一天都被滿足。


    但是,那不是本來的昴。


    『因為昴是特別的吧。』


    離別之際,迴應庫珥修問題的話語蘇醒。


    沒錯。那就是全部。


    想起他的笑容。憶起他的聲音。迴想起他說的話。


    在一切都停滯的日子裏,在看破世間而沉溺的時間中,昴對雷姆說的話、伸出的手掌溫度,都還記得一清二楚。


    誤入歧途、自暴自棄的雷姆,被昴所拯救。


    被雷姆誤判而舍棄的孩子們,被昴救出。


    全身中了魔獸的詛咒,自身也徘徊在奈何橋上,但昴卻從未舍棄雷姆或拉姆,以及其他人。


    那就夠了。隻要這樣,還需要什麽呢?


    雷姆會用全副身心為昴箱躬盡瘁,除此之外還需要什麽?


    除了溫熱這胸膛的思慕以外,還需要什麽?


    為了喚迴真正的他,再度與他相逢,雷姆願意奉獻自己的所有。


    為什麽呢?因為對雷姆來說,菜月·昴這個人不論何時都是——


    「鬼上身的厲害人物。」


    5


    晨靄的潮濕空氣搖晃瀏海,雷姆緩緩抬頭。


    意識該說是半清醒嗎?陶醉於睡眠與清醒的夾縫間,雷姆的身體時鍾在說差不多該出發了。


    晚上,沒什麽醒目的變化,魔獸和盜賊連氣息都沒個影兒。


    話雖如此,雷姆也不是不疲勞。在確信狀況比較安全後,就在半清醒的狀態下花費時間迴複體力。


    站起來,在清晨的涼風中用力伸懶腰。


    散漫又粗俗的舉動。有別人在的話絕對不會這麽做,但現在沒有人所以不用擔心被看到。就算有,頂多就隻有在旁邊發出鼻息的昴——


    「昴、昴——!?」


    嚇到跳起來的雷姆,發現裹著毛毯的昴就在隔壁。


    靠著雷姆睡覺的少年失去支撐,於是倒在草原上,苦著臉扭動身軀。


    雷姆連忙看看昴又看看背後的龍車。


    「是、是在雷姆睡著的期間下了龍車,靠在身旁的嗎……?」


    說出口後,事實讓雷姆極為狼狽。


    對自己沒有察覺到昴的行動而感到一陣寒顫,可是相反的,自己的心容許昴這麽做,雖然太慢察覺但還是羞紅了臉。


    這意味著,熟睡時就算被昴襲擊也無法抵抗。


    「……太大意了。」


    邊說充滿少女心的話,雷姆的內心邊認定昴這樣的行動算是好的徵兆。是乖乖搭乘龍車的延續性行為。


    除了哭笑以外沒有任何反應的昴主動下車,這是在意誌下執行的行動。壞掉的心靈開始修複,將再度構成昴的人格。雷姆懷抱這樣的希望。


    「——好。迴去吧,昴。」


    既然產生變化,那接下來一定會朝好的方向發展。


    這種想法不像自己,但這也是被眼前的少年感化的結果吧。


    而且他內在的變化,對雷姆來說很惹人憐愛。


    昨晚掠過腦海的想法,就當作是懦弱的心和疲憊的身體引發的惡夢吧。忘得一乾二淨,裝作什麽事都沒有,描繪明亮的未來吧。


    抱起還在睡的昴,放在駕験台上後叫醒地龍。為了慰勞清醒的地龍看守的辛勞,於是先讓它喝過水才準備出發。


    把昴抱到大腿上,拉起韁繩再度出發。車輪緩慢旋轉,景色開始移動。


    路程已跑了將近一半。以時間來看,大概要七、八個小時吧。


    跟隻懷著悲壯感出發的昨日相比,現在精神體力都很充實。望著深深入眠的昴的側臉,雷姆把急躁的心情傳給韁繩,加快速度。


    奔跑的龍車微微震動。重新抱好扭動身子的昴,雷姆輕輕地把自己的手重疊在他的手上交握。


    「仔細看……果然是男生的手。」


    因為放棄了牽著這隻手逃跑的軟弱想法,所以希望至少能多接觸一點。希望這樣微薄的願望能被允許。這也是為了忘記惡夢的微小儀式。


    「這份溫度,還有貼靠過來的舉動……光這些對雷姆就很夠了。」


    畢竟冀望更多,也太過自私。


    感受到溫暖時的心情,以及刻畫被仰賴的事實,就能耗盡雷姆的所有。


    ——能讓雷姆耗盡自己的所有。


    6


    ——氣氛不對。


    駕馭龍車的雷姆發現這點,是在把睡得不舒服的昴的頭放在自己大腿上,原先撐著他的手伸進他的黑發裏頭撫摸的時候。


    或許是因為昨晚有時間慢慢思考。


    心中的複雜感情,理解到某種程度的雷姆,內心某處浮現昴在深夜走下龍車主動靠在自己身上的樣子。


    若這個是遲於發現這股異常的理由,那就真的是太愚昧了。


    「太安靜了,不對勁……」


    這次迴程在魯法斯街道上,未曾和其他龍車交會過。雖說現在離開了主要幹道,但可以環顧到遠方的視野裏,完全看不到任何人車也太不自然。


    前往王都的行商商人,手持農具的領民。本來在這條鄉間街道上應該可以散見這些人影,然而從昨天開始,街道簡直就像是無人使用般杳無人煙。


    就連現在,沒有刻意避開村落卻連個人影都沒見著。更異常的,是稍早之前就連蟲鳴鳥叫都聽不見了。


    不好的預感在雷姆腦內打轉。


    這類的寂靜,是要野生生物主動潛藏氣息才能夠成立。


    會產生這種狀況,就是超越人智的異變發生前的兆頭。


    爬過山丘,進入山路。隨著與宅邸的距離縮短,不協調感也跟著增強。


    雷姆的不安灌入手中的韁繩,催促已經死命奔跑的地龍再加快速度。


    她知道自己在勉強地龍,但現在必須盡早確認這份不安的真麵目。就算是杞人憂天也沒關係。硬是要昴和地龍配合這趟亂來的旅程真是過意不去,於是在內心朝他們謝罪。要是自己昨晚也能和他們麵對同樣的煩惱就好了。


    才剛這麽想。


    「——姊姊?」


    突然闖進又離開雷姆心中的,是不屬於她自己的情感糾紛。難以壓抑的不安、憤怒與激情流入,但又馬上撇下雷姆消失不見。


    是拉姆。來自拉姆的共感覺流進雷姆心中。


    平常表麵泰然自若的拉姆,其實內心也相當豪邁大膽。


    基本上心如止水的拉姆內心會產生漣漪,隻限與主人或雷姆有關。


    這樣的拉姆,竟然產生足以透過共感覺傳達給雷姆的『激情』,而且會馬上消失,是因為她立刻自製以免傳給雷姆。


    若是在王都的話就趕不上了吧,但是在此時此地,雷姆察覺到姊姊陷入困境。即使拉姆不期望但自己還是幫得上忙,因此——


    「得快點迴去才行——!」


    得到加快腳步的理由後,便緊握韁繩到手都泛白的地步。


    被焦躁感催促,使得雷姆一瞬間忘記警戒方才察覺到的、四周的詭異感。


    表麵上麵無表情,但內心要求自己努力冷靜下來的她,其實有著一拚命起來就看不見周遭的缺點。


    被拉姆指責過好幾次,也被同事叮嚀過的缺點。


    而這個缺點,這次也對雷姆張牙舞爪。


    ——雷姆在時間停滯的世界裏,看到地龍的頭在眼前飛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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