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肚子填飽了,所以終於可以去上學了。在空腹的狀態下,如果還被關在那樣的密閉空間裏,一定會暈倒的吧,而且我從以前就很害怕團體生活,可是又不能每天抱怨,至少也要讀到高中畢業才行,否則就會找不到工作。即使學曆至上的觀念再怎麽逐漸成為過去式,社會上仍然是重視學曆的,而且高中畢業還隻是最低條件。更何況我是個女的,真的會很擔心,很惶恐。出了社會以後,生活方式會比高中生活要來得辛苦很多吧,究竟我能不能克服呢?


    吃人肉的ol生活……太誇張了,絕對不可能的。


    但是就算把六法全書拿去火上麵烤,也不會跑出一條法律規定吃人肉的可以不用工作吧。或是說,去醫院報到的話(看腦科或精神科),大概不必工作也沒關係,不過很沒有保


    障,如果所有的精神科醫師都是像倉阪醫生那樣的話也就算了,然而實際上沒那麽好的事。


    為什麽我隻能吃人肉呢?我又提出第一千萬次的疑問,無法理解,希望有人能幫幫忙,我想接受治療,醫生……坐在靠窗可以照到陽光的位子,我趴在桌麵上,遮住有如身在雲層中的視線,腦中迴轉著過去的記憶。


    “大概是……你的欲望,就隻有食欲而已。”倉阪醫生把椅子轉過來跟我麵對麵,日光燈的光線從太陽眼鏡反射出來,印象中,那天也是下著雨的。“對,一定是那樣沒錯。”


    “是……”


    “山本同學,你知道ibalism嗎?”


    “肯尼?”


    “簡單講,就是吃人肉的習俗。”醫生一邊摸著手指根部包紮的繃帶一邊說明:“但是這種行為,本質上有流傳著解放死者的思想,你有類似那樣的觀念嗎?”


    “沒有。”我毫不猶豫地迴答。對食物根本沒必要想得那麽複雜,因為肚子餓了所以就吃,那才是吃東西的本質。


    “我想也是,你隻把人類視為滿足自己食欲的食材。”說完他發出無可奈何的笑聲。“跟什麽靈魂的救贖沒有關係吧?”


    “嗯……”


    “那,怎麽樣呢?還可以用其他食物代替嗎?”


    “不,呃,那個——”我看著地板扭曲地反射出自己的臉,說實話,除了醫生以外,已經沒有人能夠將我從現況中拯救出來。“其實,我已經三天……沒有吃進任何東西了。”


    “哦?”醫生倒吸一口氣。


    “我已經,吃不下任何東西了……”到醫院來的三天前,我把硬塞進胃裏的肉給吐了出來。從那之後,除了補充水分以外,什麽都不敢吃,沒有吞進任何固體食物。


    “比預料中的還快啊,症狀隻是一直加重而已嗎?”醫生講得像別人的事情一樣,也對,這的確不是他自己的事情。


    “呃,醫生——”我的聲音有點啞:“我應該怎麽辦?”


    “那就吃吧。”


    “咦?”他說得太直接了,我忍不住反問。那就吃吧?


    “山本同學,那天你咬了我的手指。”醫生把包著繃帶的手指伸出來,朝向天花扳,但那是他自己說可以咬下去沒關係的啊,請不要責怪我。“你毫不遲疑地就咬下去了,那就是已經準備好了啊,一定是的。”


    “準備?”


    “心理上的準備啊。”


    “啊——”一聽到這句話,就感受到一股難以形容的寒意襲來,像夜裏的海一樣遼闊而靜默,卻又切切實實感受到的恐怖。然後是期待,我拚死忍耐著,不讓胃發出聲音來,額頭上滲出一層薄薄的汗。


    “山本同學。”


    “啊,是。”


    “你知道我的職業嗎?”


    “您是醫生。”這就跟指著一隻貓問那是什麽動物一樣,是個愚蠢的問題吧。


    “說得沒錯。”醫生點頭。“而且我是這間醫院院長的獨生子,受到職員們的愛戴。”


    “呃,您的意思是……”


    “每一間醫院都會有那種迴天乏術的病患,而且為數不少,所以會死掉很多人喔,然後宣稱是意外喪命。”他用平穩的口氣說著:“你放心吧,像什麽重病垂死的老人或是重傷殘缺的病患,你應該不會想吃吧?我會準備新鮮健康的年輕身體喔,要弄到手其實很簡單……


    不,也不算簡單,總之沒那麽困難就是了。隻要稍微提高用藥量就可以,不會被抓到的,比你上街上獵殺路人,要安全得多了。嗯?當然,遺體會交給家屬,否則就沒辦法舉行葬禮囉,那個隻要有表皮跟骨架在就能設法混過去吧,可以先把肉跟內髒都取出來。那麽,今天就來為你準備美味可口的小朋友,性別是男生,年齡是八歲,名字嘛……不要講比較好吧?


    他得的是肺炎,所以對其他的器官或肌肉不會有什麽影響,就連讓他致命的藥劑也已經中和過了喔,藥方是我開的,所以不會有錯。你肚子很餓了吧?三天沒吃東西的話,就算不願意也一定會餓的吧,怎麽樣,山本同學,現在……要吃嗎?”


    我的大腦無法接收醫生所說的話,已經關上重重鐵門,思考線路也因為這個聳動的訊息而突然斷電。究竟這個人從剛才到現在,都在說些什麽?準備小孩子?肉?吃下去?我?肚子在叫了……這個,就是我的迴答嗎?


    “你看吧。”醫生笑了。


    我並不覺得羞愧。醫生在笑,我也很想笑,可是嘴唇在顫抖。


    “要吃嗎?”


    我點了頭,因為肚子真的很餓。


    醫生站了起來。對了,診療室的角落有個冰櫃,難道那個是——?醫生走到冰櫃旁,喀鏘打開蓋子,啊……是肉的味道,好香的味道。肚子又叫了,胃在痙攣,不停地抽搐,不停抽搐。醫生拿出一片肉來,放到我麵前,紅黑色的肉塊,放在塑膠袋裏麵。


    “不喜歡生的嗎?”


    我點頭,生的肉根本就沒辦法吃。


    “那就烤一烤吧。”醫生拿了一台小型瓦斯爐過來。


    準備得真周到。連平底鍋跟色拉油都有,準備得真周到。醫生穿上圍裙,開始烹飪——


    點火,倒油,從塑膠袋拿出肉片,烤熱。烤肉的聲音,烤肉的焦味,刺激著我空蕩蕩的胃。


    啊……看起來好好吃,是烤肉。


    “調味料隻要胡椒鹽就好了吧?”


    我連點頭的時間都沒有。醫生烤著肉片,很仔細地,故意讓我迫不及待,仔細地,仔細地,然後終於烤好了。醫生用銀刀切肉,肉汁流出來,五分熟,烤得恰到好處。醫生把肉切成一口的大小,拿到我麵前,口水快流出來了,不,是已經流出來了。第一次吃……人肉,從今以後,要一直吃這個……有所覺悟之後,我張開嘴,把肉吃下去。慢慢地,像是在品嚐,仔細地咀嚼,好好地咬過,然後吞進胃裏,真好吃——


    “如何?”醫生靜靜地問我:“好吃嗎?砂繪。”


    可是幸福記憶的迴味,卻在這時候被藤木那黏膩的大嗓門給從中打斷了。雖然視力很模糊,但我的聽力卻沒有任何異常,非但如此,甚至變得更加敏銳,以彌補漸漸喪失的視覺。


    “唉呀呀,怎麽了啊,千鶴?”久違的藤木的聲音,還是一樣地讓人不舒服。“你的鞋子怎麽啦?”藤木巨大的身體像岩石般矗立在千鶴背後。“那個不是給客人穿的拖鞋嗎?”


    “……”


    我的位子在靠窗的中間,坐在右邊相隔一排後麵一個位子的千鶴,正川橡皮擦專心一至地努力清理自己的桌麵,一定又被寫滿了各種罵人的話吧。我用模糊的視線朝她看了一眼,的確是穿著褐色的拖鞋。


    她還是……一直在被欺負嗎?我瞬間感到很沮喪,真是的,每個人都在欺負千鶴,她明明什麽也沒做啊,做錯事的是她媽媽才對


    吧,根本沒理由歸咎到千鶴身上。算了,這個道理在班上是行不通的。


    “迴答我啊,我們是朋友吧?”


    “對啊,既然大家都是朋友。”秋川從教室前麵的座位上迴過頭來大聲說:“你說說看怎麽迴事嘛?”然後笑得很惡心。


    我用模糊的視線看到,班上其他同學大部分都在偷偷竊笑著,坐在教室前門旁邊的石渡也歪起嘴角旁觀。中村的位子靠窗,是跟我同一排的最後一個座位,所以隻要沒有迴頭,就看不到他的表情,不過想必又是維持著沒有表情的臉,悄悄看著這一幕吧。除此之外剩下的人,都像白癡一樣裝作聽不到,然而我並沒有什麽義憤填膺的資格,因為我也是那群軟弱不堪的人之一,就像那天的我一樣,隻會看地板上扭曲倒影的存在,毫無長進,很悲哀。


    “鞋子裏——”千鶴低著頭凝視自己滿是橡皮擦層的桌麵,聲音聽起來像是隨時會消失一樣,然後是一副快哭出來的表情。明明就跟她說過不可以做出那種臉了,那種帶著憂傷和不幸的臉龐,是變態者最喜歡的。


    “咦?你說鞋子怎麽了?我聽不到啊。”藤木肥嘟嘟的手放在自己的耳朵旁。


    “鞋子裏麵有奇怪的東西……”


    “咦……奇怪的東西,是嗎?”秋川很故意地歪著頭。“那是指什麽呢?你說清楚啊。”


    “說清楚?”千鶴放下橡皮擦。


    “對啊,快點。”


    “那是……”千鶴用老鼠般細小的聲音,聽從命令開始說明:“白色的、黏黏的,有一種奇怪的臭味,那個東西在鞋子裏……”


    班上八成的男生跟五成的女生在教室裏哄堂大笑,我非常吃驚,差點就從椅子上站起來。神經病,真是瘋了,究竟是誰想出這麽荒謬的點子!


    “哇哈哈哈,咦,黏黏的?啊哈哈哈——”藤木搖晃著有如懷孕的母牛一般壯碩的身軀,大聲地笑著。我實在很想揍她,可是如果真的把這個想法付諸行動,那我就會受到跟千鶴同等的待遇,而我並不願意自找麻煩。


    “嗯哼,很奇怪喔,那個白白黏黏的東西,到底是什麽呢?好奇怪耶——”秋川從學校規定的綠色書包裏拿出泡泡襪固定劑,一邊喃喃自語著。“喂,島田你也覺得很奇怪吧?什麽東西是黏黏的呢——”


    秋川說話的同時,全班同學的目光都集中到坐在石渡後麵的島田身上,這個時機來得正好,我可以很順其自然地往島田看過去,島田顯得很慌張,結結巴巴地說他什麽都不知道,拚命辯解著。對於他欲蓋彌彰的反應,班上七成的男生跟六成的女生都笑了。就另一個角度而言,他也跟千鶴一樣,被全班同學視為攻擊欺負的對象——那種有如中學生的矮個子,加上那張表情軟弱的臉孔,任誰看了都會想要欺負吧,而且,他還戴著一副很像大雄的眼鏡。


    “你真的不知道嗎?應該知道的吧,看看你那裏。”她說完就指著島田的胯下。


    “我……我不知道啦!”然而他的反應,等於宣告了自己有參與的事實。


    “千鶴,島田他好像知道喔。”藤木把火腿般的手臂交叉在胸前。


    “沒錯沒錯,很可疑耶。”


    “就、就跟你說我不知道了啊。”島田搖頭否認。


    “喂,千鶴,要不要拜托他看看?”


    “啊?”千鶴疑惑的表情顯得更加疑惑了,就跟她說過不可以做出那種表情了啊。


    “我是說,你要不要去拜托島田,把那個白白黏黏的東西現場拿出來看看啊。”


    整間教室裏充滿了笑聲,那跟我右半身常發出的輕蔑笑聲有著相同的頻率。這時候,教室的門突然被打開了,我用模糊的視線看過去。


    “一大早笑得真開心啊。”鏡同學拎著書包站在門口,班上所有人全都停止嘻笑,彷佛時間都靜止了一樣。“老師來了喔。”然後她走到我前麵的位子就坐,將綠色書包粗魯地放在桌麵上。“聽說有轉學生呢。”


    2


    完美……


    完美,完美無暇,沒得挑剔。我所憧憬的,確實就是像這樣的人:充滿光澤又透著青綠色的長長黑發,與雀斑或是青春痘絕緣的白皙肌膚,散發出彩虹般光芒的溫柔大眼睛,黑板上行雲流水寫著清秀的字跡。


    “我叫須川綾香。”沉穩清晰的、溫柔的聲音:“由於父母工作的關係而搬到劄幌來,因為才剛到沒多久,對這邊還不太熟悉,很多地方也都還沒去過,希望能跟大家做朋友,請多多指教。”說完就靜靜低下小小的頭,櫻花色的嘴唇微微上揚,露出微笑。


    我明明是個女孩子,但是這個轉學生——須川綾香,卻讓我看呆了。不,不隻是我,全班同學……無論男生或女生都盯著須川綾香看,大家的表情就像是看到天使從天而降似地(實際上有沒有天使無關緊要,這隻是個形容),甚至還有人連嘴巴都張開了。


    不可思議的魅力,這就跟食人花的香味是一樣的吧,雖然我也沒聞過。直覺告訴我,前麵所迤的種種有關天使或是妖精的比喻和形容,都是為了這個人而存在的,沒錯,一定是這樣。啊……多麽美好,我從來不知道,現實世界中也會有這樣夢幻的人存在,原來現實是比卡通動畫更多采多姿的。


    讚歎過後,就是恐懼,我的後腦神經在抽痛。班級導師說:“那你就坐在香取的隔壁吧。”然後指著我旁邊那張今天早上突然出現的桌子,本來到昨天為止都還沒有這個座位的。這間學校標榜著尊重學生自主的名目。座位安排采用男女混合的形式,當然,不會有哪個奇特的人主動想要坐我旁邊,而獨立的座位也隻有走廊這排的最後這個位子,所以我的座位從一入學就注定了,不會變動,恐怕整整三年,我都要在同一個位子上度過吧。


    但是……在我這種人的隔壁,有一個那麽完美的人要來坐了,怎麽辦、怎麽辦?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心髒突然跳得飛快。


    須川綾香踩著沉穩的步伐,朝我走過來,女生們斜著眼睛,男生們迴過頭來,對穿過走道的須川同學行注目禮。怎麽辦、怎麽辦?我被一種異樣的,甚至可以說是強烈的焦慮所煎熬著,須川綾香一步步向這裏走近,我卻不敢抬起頭正眼看她。然而為什麽……我要緊張到這種地步呢?不了解原因何在,完全不了解。


    於是須川綾香終於在我隔壁坐下了,柔和又清晰的香味刺激著我的鼻腔,牽動了緊張的感覺。須川同學禮貌地對我說聲:請多指教。”我結結巴巴地迴答她:“須川同學你好,也請多多指教。”


    “叫我綾香就可以了。”


    須川……不,綾香她對我這麽說,啊,真是太完美了,真正的完美,這就是所謂的無懈可擊吧?雖然成語並不是我的強項。上課內容全都是一片空白,我的心思被一起看課本的綾香所占據,沒辦法專心聽講,幸好課本上沒有塗鴉……


    我假裝看課本,偷偷瞄著綾香,她細膩的肌膚、光澤耀眼的秀發、白皙美麗的頸子,都一一映入眼簾。這個女生比百貨公司櫥窗裏陳列的模特兒還要精致得多,簡直是一種藝術品,就算玩具公司為綾香製作了十分之一比例的人偶,也不會有人覺得瘋狂。不知為何,我歎了一口氣。


    一到休息時間,綾香就被班上同學包圍著問問題(沒加入人群中的,隻有鏡同學跟千鶴,還有一部分像我這樣消極的人種)——從哪裏來、家中有哪些成員、興趣是什麽、有沒有男朋友、出生年月日,以及喜歡的食物……等等。


    大家相處了這麽多個月,那些人從來也沒問過我類似的問題,卻對剛轉學過來的綾香問個不停,我有點不甘心,也有點難過,陷入了無法自拔的心境中。


    綾香對所有問題都逐一詳細地迴答,似乎在她文靜的外表底下也有健談的一麵


    ,這點從她周圍的人群越來越密集就可以看得出來,真是太優秀了。想當然耳,午休時間我是不能一直坐在綾香身旁的,可以感受到一堆人的視線在叫我快離開這個座位滾出去,而且還有別班的人跑來看綾香,整間教室就像擠滿人的電車一樣,甚至讓人感覺到有點惡心。


    按照慣例,我決定逃到圖書室避難,結果看到從走廊對麵往這裏走來的相葉同學。相葉他正在跟女朋友說話,根本沒發現我的存在,我趕緊來個大迴轉(不過沒有引起周遭路人的側目)。為什麽?為什麽?他在國中時期明明是跟我一樣不起眼的平凡人,怎麽上了高中以後整個都改頭換麵了呢?隻有我,原地踏步,一成不變的人生。真想快點改變,破繭而出,飛翔……


    我知道光是祈禱並不會實現願望,而且就算努力也不一定會成功,就如同小狗再怎麽努力山沒辦法蛻土外皮,而兔子再怎麽努力也沒辦法飛上天一樣。


    純了一大圈,好不容易才走到圖書室,結果石渡跟幾個男生正聚集在門口,那是一般人所謂的不良學生,雖然稱為不良學生,但是似乎也沒有吸毒或是恐嚇勒索,做出一些校園連續劇裏常見的行徑(應該吧)。我不覺得他們會對路過的同學造成什麽傷害,但我卻沒辦法穿過他們走進圖書室的門,就像這樣,我是個連穿過別人身邊都會神經質的人。


    結果又迴到令人沮喪的教室裏來,還發現包圍綾香的人群比剛才離開的時候又更擴大了,這個盛況簡直就像是當紅偶像到少年感化院當親善大使一樣。而我理所當然地沒辦法迴到自己的座位上,但也不能夠到庸俗的朋友堆那裏去。如果綾香是鋼彈改良新機種q貝雷,那麽這堆朋友就是舊款的薩克(注18),萬一被綾香看到我跟這群人混在一起的模樣,她可能會誤解我……不,也不算誤解,這就是我在班上真正的定位,即使我很害怕承認這個事實。


    “咦,才沒有呢——”秋川的聲音傳進耳裏,看來藤木跟櫻江她們也加入包圍的人群中了。“如果讓我選的話,當然還是喜歡第一個囉。”


    “啊,這家夥最做作了。”藤木提出忠告,敬語從藤木那張嘴裏說出來,真是格外稀奇。


    “其實她根本是個變態喔。”說完指著櫻江。周圍的人全都異口同聲地附和,是在附和什麽呢?真是耐人尋味啊。


    “做作可不是一件好事喔。”這時候的我已經看不到被包圍的綾香了。“人一定要活得真實,逃避自己是一種罪過。”


    我有種自己的存在意義和心理層麵被輕視的感覺,不由得麵紅耳赤。果真如綾香所說的,逃避自己是一種罪過嗎?可是對自己感到滿足的人,根本就寥寥無幾吧。


    “每個人都是會逃避的啊——”藤木的聲音很做作。“對不對?”


    “我就不會喔,因為我很喜歡自己啊。”櫻江迴答。


    “這是很好的心態喔。”綾香給予正麵評價,櫻江害羞的笑聲從人群中傳出來。


    我真的覺得她很厲害,能跟班上的主流團體在短短幾十分鍾內就建立起友誼,像我這種人,是怎麽學也模仿不來的。模仿……啊,這真是個好主意,至少,這比綾波零真實多了吧,頭發的顏色也不是水藍色的……


    下午的課當然還是沒辦法集中起精神,非但如此,就連今天所有的課都上完了,甚至掃除工作跟放學前的整理都結束了,我還在忙著比較綾香跟相葉以及不長進的自己,整個世界都被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這句話感覺上有股積極的意味,其實是個錯覺吧。


    “香取同學。”在走廊上,有一道羽毛般的聲音叫住了我。


    “須川……同學?”一迴頭,就看到綾香站在窗邊的夕陽中,簡直就像天使……不,她根本就是天使。


    “叫我綾香就好了。”綾香還是用同樣的話迴應我。“早上我也說過這句話對不對?”


    “咦?是的,不、不好意思。”我結結巴巴地擠出話來迴答。“呃,你還沒有迴家啊?”


    “嗯。”綾香以驚為天人的優雅姿態點頭,美麗的秀發有如流水般飄逸。“因為鞋櫃被塞滿了。”


    “塞滿了?”


    “嗯,都是情書。”


    什麽意思?她找我有什麽事呢?為什麽像綾香這樣的女生會來跟我這種人說話?無法理解,我想不通。


    “你現在——有空嗎?”


    “啊……有的,嗯。”


    “可以的話,我想請你帶我逛一下學校好嗎?”


    “逛學校?”聲音不自覺地提高了。


    “我有領到校內的地圖,可是一個人到處亂繞滿奇怪的,而且有個對學校熟悉的人在旁邊感覺比較好,因為……說起來有點可恥,不過我其實是個路癡。”她說完,靜靜地微笑著。


    “喔……”千金小姐的語氣措辭,加上出乎意料的劇情發展,讓我整個人手足無措。


    “可以嗎?”


    “嗯。”我連忙點頭,求之不得,像我這種人,能為綾香在學校裏帶路,真是光榮至極。


    這絕對沒有誇張,也不是開玩笑。


    “太感謝你了,香取同學。”綾香深深地低著頭,被這樣高貴的人低頭,真是太高興了。


    於是我就跟綾香一一逛過學生們主要的活動場所,像是音樂教室跟理科教室之類的地方,她默默地望著我介紹的教室門牌,看不出來究竟是有沒有興趣。我打從心底希望這個畫麵能被別人目擊到,可惜放學後除了熱中社團的認真學生以外,幾乎沒何人會留下來。這實在是太令人扼腕了,我難得有抬高身價的機會啊。我們兩人走下一樓。


    “安全設備很完整呢。”綾香感動地說:“玻璃窗上還有感應裝置,那個如果受到強力撞擊,警鈴就會響吧。”


    “你知道得真多呢。”我用不習慣的措詞迴應著。


    “因為我家裏也有裝。”綾香迴答得很從容大方。“不過這裏裝設的是便宜貨吧,倒是鑰匙卡讓我滿驚訝的。”


    “啊,是。”我因為心跳加快,大腦開始不靈光,沒辦法應對得體。算了,反正我本來就沒有什麽幽默感。


    “這間學校裏,所有的門都是要使用鑰匙卡來開的嗎?”


    “差不多,專科教室大部分都是。”


    “從以前就一直是用鑰匙卡的嗎?”


    “不、不是,今年才開始的。”


    “這樣啊,那……是突然開始有警覺心的囉。”


    “呃,因為去年電腦被偷了,整間電腦教室的電腦都失竊。”


    “整間?”綾香用手掩著嘴。“所謂整間,應該不是隻有兩三台而已吧。”


    “嗯,印象中……好像說被偷了三十台左右。”我追循記憶的軌道。“好像是進口的,那種專業用的喔。”


    “哇,一定很轟動吧。”


    “啊,是的。”


    “這麽說來,警服裝置跟鑰匙卡都是從那次以後裝設的?”


    “啊,是的,沒錯,差不多時從今年的二月左右開始——”


    “因為之前太不注意了吧……唉呀,那是什麽地方?”綾香看向最裏麵那一間,那是走廊最底端的美術教室。


    “喔,那是美術教室。”


    “美術?哇——”


    “怎麽了嗎?”有什麽好“哇——”的嗎?


    “我……我國小的時候,最喜歡的課就是美勞課了,像是做拚圖什麽的,啊,好懷念喔。”


    “拚圖嗎?”她會作美勞,真是令人意外的平民化,也對,因為國小是義務教育的關係吧。


    “嗯,先把圖畫在木板上,然後用線鋸割開分成小塊,我到現在都還保留著喔,我畫的是瑪利兄弟裏的蘑菇。”


    “蘑菇?”


    “香


    取同學”綾香握住我的手,我嚇一大跳,差點以為心髒要爆掉了。“我想進去美術室耶。”


    “進去?你、你是說……去裏麵嗎?”我一邊注意自己手心的冷汗一邊問她,連自己都感覺到聲音在顫抖。


    “不知道能不能進去……”


    “對、對啊,我也不知道。不過沒關係,隻要說明理由,就可以借到鑰匙,所以應該可以進去吧。”


    “真的嗎?”她握得更緊了,我的緊張指數也跟著上升,額頭都快冒出汗來。


    “啊,是……是真的。”我抖著聲音迴答。


    “好高興喔,啊,唉呀,對不起——”綾香連忙放開我的手,我感到既安心又不舍。“我太興奮了。”她小聲地說,露出羞澀的笑容,真美,而且又好可愛。


    “鑰匙卡……呃,在、在辦公室裏……”


    我們到辦公室去借鑰匙卡,在申請書上填好姓名、時間跟用途後,交給旁邊的老師就可以了。我在申請書的表格上寫著“香取羽美——下午四點三十二分——帶轉學生參觀美術室”,然後交出去。老師告誡我們不要亂動裏麵的東西,然後就拿鑰匙打開牆壁上的櫃子,裏麵排滿了純白的鑰匙卡,有如收集卡的展示櫃。可是老師卻一直喃喃自語著“咦”、“奇怪了”,並沒有把鑰匙卡交給我們。


    我問:“怎麽了嗎?”結果得到的迴答是“卡不見了”,往櫃子裏一看,確實有少了一張卡的空格,那下麵就貼著美術室的標簽。


    “這種事情常發生嗎?”站在一旁的綾香小聲地問我。


    “呃……就我所知是頭一次。”這是事實,鑰匙的管理一向都很嚴謹。


    老師關上櫃子鎖起來,接著打開右邊另一個完全相同的櫃子,裏麵一樣是放鑰匙卡,但全部都是紅色的,那是備份鑰匙卡。老師把美術室的備份卡拿出來,要我們暫時先用這個,還不忘叮嚀我們一定要記得歸還。


    借到鑰匙卡之後,我跟綾香就離開了辦公室,走出門口前,我迴頭一看,那位借備份卡給我的老師正在操作電腦,可能是在檢閱資料吧。所有的鑰匙卡在借出時都會自動登記到辦公室的電腦上,老師遲早會揪出沒還鑰匙卡的人。


    “全紅的耶。”綾香看了一眼備份卡。


    “鑰匙卡都是白底紅字的,所以備份卡就——”


    “啊,所以才會用紅色的。”綾香柔和的語調在我話還沒說完以前接進來,我像個缺乏自信的考生般,微微地點頭。在綾香的麵前,任誰都會缺乏自信,會這麽想,就是因為我比不上她吧。


    我們又迴到美術室前麵了。我把鑰匙卡插入門邊的讀卡機,發出“嗶”地一聲平凡的電子響音,門鎖就解除了,小小的紅色燈號變成了綠色,自動門開啟,一股異味刺激著鼻腔。


    美術室的麵積差不多有教室的兩倍大吧,右手邊是擺放線鋸跟焊槍之類工具的地方,除此之外就隻有放掃除用具的鐵櫃,鐵櫃是開著的,裏麵隨意地放著掃把跟垃圾筒。桌子整齊地排列著,對麵就是講桌,然後是黑板,學生座位跟講桌的位置,和普通教室並沒有任何不同。


    講桌上,好像有什麽……紅色的……深紅色的,是……人,那是——


    講桌上,有人倒在那裏,背對著黑板,全身是血。


    “哇!”我忍不住大叫。


    啊……居然大叫出來,真丟臉……不對、不對,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有人倒在血泊中,大叫是當然的吧。曾經在小說中看過對電視劇的嘲諷,說看到屍體就尖叫的演法很不自然,原來並非那麽一迴事,要是眼前出現屍體,不管是誰都一定會尖叫的。


    我用力地唿吸著,手不自覺地扶在牆壁上,胸口發痛。血泊中蜷縮著身子的人,雖然被血浸濕了一片通紅,但看得出來是穿著鷹羽高中的男生製服,那應該就是本校的學生了,個子很小,以男生而言皮膚算白的,可是隻憑這些條件根本不足以歸納出特定的對象。


    是誰?雖然想知道,但是我並沒有確認的勇氣跟餘力。綾香往前踏出了一步,她直直地看醬被血染紅的人,從教室這端繞過桌子開始走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又一步……


    “啊……綾、綾——”我拚命想叫出她的名字,喉嚨卻梗著說不出話來,就連不會唱歌的金絲雀,都可以發出比我像樣的聲音吧。


    綾香低頭看著講桌上滿身是血的男生。我也踏出了一步,但是卻跟綾香不一樣,隻有一半的氣勢,手扶在牆壁上,緩慢地前進。一步、一步、一步……隻走到這裏,就停下了腳步。眼睛好像霧霧的,這才發覺,自己正在流眼淚。


    “怎麽會……”綾香小聲地說著,從背後看不到她的表情。她抓住血泊中的男生手腕,這是多麽大膽的動作,我是不可能做得出來的。“手還是溫的,可是沒有脈搏耶。”綾香確定地說。


    耶?沒有脈搏……就是已經死了的意思。


    已經死了。


    已經死了。


    已經……死了?…兩眼開始暈眩,頭很痛。


    “香取同學,請你去報警。”綾香說得很快。


    “報、報警?”


    “嗯。”綾香站直身體。“人已經死了。”


    “死了?”


    “被殺死的,快叫警察。”


    “被殺……被、被殺——”


    “你們在做什麽啊?”跟現場不太搭調的爽朗聲音從背後傳來。


    “鏡、鏡同學——”猛一迴頭,就看到鏡同學站在那裏,她是正要迴家吧,手上拿著學校的綠書包,用跟綾香成對比的冷淡眼神瞄著我。她本人絕對沒有瞧不起人的意思,可是會讓別人產生這種感覺的話,說到底還是一樣的。


    “唉呀,你是……”綾香也嚇了一跳,比發現屍體的時候反應更大。“你應該是跟我們同班的吧,叫做——”


    “鏡棱子啦,鏡子的鏡、棱角的棱、伊布美奈子(注19)的子。請別忘了我的名字喔,有棲川同學。”


    “我叫須川。”綾香立刻說道。


    “啊,請問,為什麽鏡同學你會在這裏?”


    “還問為什麽?”鏡同學露出受不了的表情:“你的尖叫聲響遍了整條走廊啊。”


    “啊……”我正在抹眼淚的手移到嘴邊。


    “重點是——”鏡同學用堪稱為豪邁的步伐來到了屍體前麵,然後低下頭仔細查看死者的臉,這個動作讓我心底大吃一驚。“嗯,這是島田嘛。”


    “島田?”她說的島田,是指我們班上的那個島田嗎?是那個身為不良團體的一份子,卻反而常常被欺負的島田嗎?然而我還是沒有去確認的勇氣。


    體育老師跑過來了,大概是跟鏡同學一樣聽到我的尖叫聲吧,大家都叫他斯巴達(非常好記對不對),是個以對學生咆哮為生存意義的老師。斯巴達老師來到美術室裏,邊走還邊大聲咆哮著:“是誰在大叫啊,吵死了,混帳東西。”然而當他一看到島田的屍體,馬上“哇——”一聲很丟臉地叫出來,整個人腿都軟了,還斷斷續續發出噫噫嗚嗚的哀嚎聲。斯巴達的胯下明顯地濕了,阿摩尼亞的臭味跟屍臭混在一起。


    “真是沒用的家夥啊。”鏡同學用一種看笨蛋的眼神,瞧著斯巴達的蠢樣。


    我想把視線從島田的屍體上移開,於是看向黑板,發現上麵有用粉筆寫的字,是很大的字體,寫著—


    “不要吸”


    3


    我的特異功能被發現,應該是在吃到差不多第五個人的時候,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所以早就埋葬到記憶的深處。


    當時倉阪醫生仍然按照一星期一具屍體的頻率提供食物給我,這件事情一直持續到醫生去世為止。然而我無法理解,醫生他為何要冒


    著那麽大的風險,來幫助我存活下去呢?基於愛情嗎?不,怎麽可能,當時我隻不過是個十幾歲的小孩子而已。醫生他有戀童癖嗎?可是像倉阪醫生那樣的人應該很有錢,而這個國家隻要有錢什麽都買得到,沒必要為了一個我就去犯下殺人罪吧。


    “砂繪——”醫生不知從何時起,已經直接叫我的名字了。“你知道這間醫院的七個不可思議嗎?”


    “啊——”我偏著頭:“沒聽過。”


    “咦,是嗎?半夜會出現的444號病房,或者是候診室裏排隊的小朋友呢?”


    “沒有耶。”


    “是嗎……沒有我以為的那麽轟動啊。”醫生沒趣地迴答,然後用手推了推墨鏡,抬頭看著診療室的天花板。


    “怎麽了嗎?”


    “不,沒什麽。”說完他笑了笑,搖晃著椅子。“這麽說來,你也沒聽說過會吃人的電梯囉?”


    “那是什麽故事?”基於禮貌我決定洗耳恭聽。


    “就是有某個病人從四樓搭電梯要下到二樓,結果電梯到了三樓一打開,裏麵一個人也沒有,在四樓進電梯的那個病人不見了——”


    “那個病人先坐到更下麵的樓層,出了電梯吧?”我立刻迴答,這種事情根本不需要提出來討論。


    “不可能的。”醫生愉快地搖著頭。“其他患者都確定有看到,燈號顯示那名病患搭乘的電梯下到三樓,所以沒辦法先從別的樓層出去。如何……恐怖吧?”


    “呃……”我對那些靈異故事沒有興趣,而且現在的我並沒有那種閑情逸致去探討。“醫生——我咽了下口水:“其實我是想——”


    “嗯,我了解,今天也調到肉了喔,這次是二十五歲的男性,大概有做運動的習慣,脂肪比例沒那麽高,趕快來吃吧,肚子餓了對不對?”


    “不是的,我……”


    “我想你每次吃烤肉片也會膩吧,所以我去買了《今日料理》的肉類食譜特集喔。”


    “不是的——”我從椅子上用力站起來,結果頭一暈,又立刻跌坐迴椅子上。雖然我有打點滴補充肉類以外的營養素,不過看來效果也是很有限的。“那個,我有話要說。”


    “有話要說?”醫生正要從抽屜拿出食譜的動作停在半空中。“對我?”


    “是的。”


    “是要商量事情嗎?”


    “是的。”


    “看你的表情,好像是很嚴肅的內容喔。”他低聲說著,又轉動椅子跟找麵對麵,透過墨鏡專注地盯著找。“隻要不是戀愛的話題,都可以跟我商量。”


    “呃……”我猶豫著,不知道究竟該不該講,在我身上發生的……這個異常現象。


    “怎麽了?”


    “我——”我開了口,因為事到如今,能信賴的就隻剩下這個人了。“我的腦子……怪怪的。”


    “哦……是是是。”


    “啊,不對,我不是那個意思喔。”我連忙澄清。“呃,那個……該怎麽說才好呢?嗯,啊,呃……”


    “冷靜一點。”醫生溫和地微笑。“似乎應該先讓你填飽肚子才對,來吃吧?”


    “啊……好、好的。”我點頭,事實上,肚子真的餓了。


    這迴醫生準備了漢堡肉。特地去買食譜,結果做的卻是漢堡肉?我感到失望,但隻有一瞬間而已,畢竟食材光是用肉,能做出的變化也很有限吧,這一點隻能自己忍耐,有得吃已經很幸福了。我腦中轉著這些想法,直到微波爐發出嗶的聲音。


    “好,漢堡肉熟了,不要客氣,請用。”醫生把熱過的碎肉團放到我麵前,還不忘準備刀叉跟水杯。


    “我開動囉。”我小聲地表達由衷的謝意,然後撕去保鮮膜開始進食。熱氣撲麵,充滿肉的香味,我吃了一口,肉汁包圍著舌尖,肉塊通過喉嚨,是幸福的感覺。為什麽吃東西這個行為,會讓人這麽地愉悅呢?我吃得很陶醉。


    “那麽,應該可以跟我說了吧?”醫生看到盤子已經空了,就用食指推了推墨鏡,催促著我。“剛才你說要商量的事情。”


    “啊,是。”我用紙巾擦一擦沾滿了油的嘴唇。“呃,其實……”可是卻不知該從何說起。“就是——”


    “剛才你說腦子怪怪的,是嗎?”


    “是的,我的腦子……不,不是那樣的——”我用力深唿吸,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低聲地說:“是有東西跑進腦子裏了。”


    “什麽東西?”


    “比如說……我上星期不是吃了一個女的嗎?”


    “嗯。”


    “那個女的,應該……有一個哥哥。”


    “耶?”醫生的嘴巴微微張開。“嗯,的確是有,可是你怎麽會知道?”


    “我也不清楚。”我誠實地搖搖頭。“雖然不清楚,不過我就是知道了。”


    “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囉。”


    “就是——”我一口氣說出來:“就是我吃下去的人,所擁有的記憶跟想法,會跑進我的腦子裏麵來。”


    “啥?”醫生口中發出不明所以的聲音。


    “所以……對方殘存的記憶,還有認真思考過的事,我都會知道,雖然隻有一點點而已。”


    “那也就是說……”醫生清了清喉嚨:“連記憶也一起吃下去的意思嗎?”


    “差不多。”


    “怎麽可能,沒有這種事的,砂繪,你是不是搞錯了?大概是……”


    “剛才,我吃掉的漢堡肉——”我集中意識探索。“這個人,是籃球選手,而且,應該是外國人。還有,他小時候因為車禍導致右手……”


    “這——”醫生用驚愕的表情盯著我。


    “都說中了……是嗎?”我戰戰兢兢地問。


    “全都……沒錯。”醫生也戰戰兢兢地迴答我。


    “醫生,請問……”


    “全都沒錯。”醫生還是戰戰兢兢地:“那麽,對方的名字你也知道嗎?”


    “不……並沒有到那麽詳細的地步。”


    “喂喂,怎麽會有這種事?究竟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醫生還在驚嚇當中。“我問你,砂繪,剛才你說隻有一點點而已,到底是可以吃進多少記憶啊?”


    “呃,就是說……對方認真思考的事情,或是無法忘懷的強烈記憶,我都可以知道,可是一些輕微的片段就不清楚,聲音也是……時有時無的。然後……還出現過在媽媽肚子裏的影像,就是電視上常看到的那樣。”


    “強烈的記憶,或是潛意識裏的東西,都會出現是嗎?”


    “嗯,這種事情實在是……”


    “喂——”醫生一邊推著眼鏡一邊怪叫:“不可能的啦,怎麽會——”說完他就站了起來,從冰櫃裏拿出肉塊,用力凝視著。“這個……這種東西裏麵會有記憶嗎?太難以置信了,所謂的意識都是幻覺,會儲存記憶的應該是腦部啊,不對,不是應該,根本就是這樣。


    這種肉塊裏麵會有什麽思想?這個有問題,一定是突變。”


    的確,一開始我真的嚇了一大跳。自己的腦中混進了陌生的記憶:沒看過的風景、從未去過的國家、未曾體驗過的感情……這些東西跑進了自己的記憶裏來,不論是誰都一定會受到驚嚇的,沒有比自我懷疑更恐怖的事情了。


    醫生一邊瞄著肉塊,一邊還在喃喃自語著。


    “呃,醫生……”我有點擔心。


    “啊——”醫生把肉放迴冰櫃裏,然後用緩慢的動作轉過來麵對我。“不要緊的,我沒事,隻是有點吃驚而已。原來如此,吃進記憶……是嗎?那就像是傳說中的貘一樣呢。”


    “貘吃的是夢境。”


    “可是太不可思議了,就算肉跟內髒是會儲存


    記憶的,光是吃進肚子,也不可能會讀取得到啊。放到嘴裏,用胃部去消化,最後被排泄出來,在這段過程當中,你的身體有發生任何變化嗎?難道你身體裏麵有裝設什麽感應器嗎?”


    “這……”即使他這麽問,我也不可能迴答得出來。


    “這種事情,以前曾經發生過嗎?”


    “不,這是頭一次。”


    “應該是開始吃人肉以後,這個能力才蘇醒的吧。”醫生坐迴他的旋轉椅上。“不對……


    或許也可以倒過來想?”


    “倒過來想?”


    “砂繪你是為了開發自己所擁有的能力,才會變成吃人肉的。”


    “這根本——”真是本末倒置。


    “至少有這個可能性啊,不過……真的是很有趣,這太有趣了啊。”


    “一點也不有趣。”我提出抗議,對我而言是恐怖跟錯亂,根本沒有那個心情去管它有沒有趣。


    “啊,抱歉。”醫生誠懇地向我道歉,他大概不知道有句名言叫做:“道歉可以解決一切的話,世界上就不需要警察了。”啊啊,真氣人。


    “真是夠了——”我衝動地把空盤子往旁邊一掃,診療室裏響起盤子破裂的聲音。然後是突然湧起的慟哭與絕望,這種負麵的情感隨時都會來破壞內心世界,防不勝防。


    “喂……喂,砂繪……”


    “夠了!”我衝口而出,內心的堤防已經潰決。吃人肉,然後是隨之而來的奇妙能力,還是小孩的我當然無法承受這些事,即使到現在也還是沒辦法。“討厭、討厭,我受夠了!”


    我好想哭,好想死,對什麽都絕望了,那是像美軍入境一般強勢進逼的……絕望。


    “不要緊的,砂繪。”醫生從旋轉椅站起來,溫柔地摸著我的頭,那是一雙如父親般溫暖的手,然而當時的我並沒有心思去想這些。“這樣是不可以的喔,盤子太可憐了啊,對不對?”說完醫生笑了起來,那是真正的笑臉,我有點驚訝。“這個問題我一定會解決的,還有吃人肉的事也會幫你治好喔。”


    聽到這番話,我真的哭了出來。


    “咦,啊,喂……別哭啊,乖,不要再哭了。”醫生緊張得手足無措,那副模樣很滑稽,然而我卻笑不出來,淚流不止。“我會全部都幫你解決的,所以不可以再哭了,知道嗎?喂……喂,克製一下——”


    可是醫生他……未能完成這個任務,在目標還沒達到的中途,就被殺害了。因此我直到現在,都還是一樣擁有這個奇妙的特異功能,絲毫沒有改變,吃人肉的症狀也沒有被治好。


    隻不過事到如今,已經怎樣都無所謂了,我習慣了,而且也放棄了。


    任意進入腦中的記憶並非我所能控製,就算知道獵物的迴憶或是喜歡的人,我也無法改變些什麽。難道……這份能力是慈悲的神明所賜,為了要讓我懷有罪惡感嗎?若真是如此,那應該要讓右半身擁有,而不是我,因為我隻是想要滿足食欲的存在啊。


    咦——又要怪我了嗎?我們兩個都一樣有錯吧。


    啊……這家夥真是吵死了,越來越想把它切掉。可是有一半的我,跟這個右半身是生命共同體,如果切開的話,我的生命也結束了,這很棘手。


    我拿起書包走出教室,在安靜的走廊上前進,隻有自己的腳步聲迴響著。看了大鍾一眼,時間是四點四十五分,已經這麽晚了,掃除工作真的是很討厭,人類的科技日新月異,為什麽黑板擦卻是數十年如一日呢……嗯?


    女生廁所那邊,突然傳來斷斷續續的咳嗽聲,接著是嗚咽聲,那是我曾經聽過的嗚咽聲。身體的反應比思考速度更快,我打開女生廁所的門,粉紅色的空間很寬敞,嗚咽聲更大了,我朝聲音的來源走近,有一扇門開著,我稍微猶豫了一下,隨即往裏麵看:一個女學生坐在馬桶上——是千鶴,她在顫抖,或者該說痙攣比較貼切。這時候斟酌用詞並沒有任何意義,而且我也知道這對安撫情緒一點幫助也沒有。啊……明明視力不佳,卻偏偏就讓我看到這種場麵了,又是那些人做的好事嗎?一定是的。


    “千鶴——”我對發抖的人開口:“是千鶴吧?你怎……怎麽了呢?又被做了什麽?”


    “砂繪?”千鶴靜靜抬起低垂的臉龐,她的臉上,沾著白色混濁的液體,可惜這並非視線模糊造成的錯覺。


    “千、千鶴——”我嚇了一跳,不由得後退一步。那個……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千鶴,你、你你……你——”


    “砂繪,我……咳、咳——”千鶴用力地咳著,她的嘴裏也有白色黏液流出來,滴到馬桶裏。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那個……”我隻能呆站著,完全動彈不得。討厭的異味鑽進鼻腔裏,我還是比較習慣血的味道。呈現在我眼前這一幕,不是隻會出現在被丟棄的漫畫書裏嗎?“千、千鶴……”


    “我知道黏黏的東西是什麽了……”千鶴用手抹著眼淚跟嘴角,想要勉強微笑,嘴角卻不聽使喚,相反地,濕潤的眼瞳卻格外晶亮。“那個……不是隻有今天的鞋子,很早以前,在便當跟體育服上麵也被弄過。原來……那個東西,就是這麽迴事,學校有教過,可是我從來沒看過啊。”漂浮的語氣喃喃自語著。


    “笨蛋!”我被自己的聲音嚇到,終於清醒過來,趕緊拿出手帕仔細擦拭千鶴的臉龐,也叫她把嘴裏的東西吐出來。這是我很喜歡的一條手帕,但誰還管得了那麽多。


    “對不起,砂繪……”千鶴一邊用衛生紙擦掉水手服領子上的液體,一邊低下頭道歉:“我老是在給你添麻煩。”


    “這種話應該對現場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人去說。”這句話裏參雜了我對自己的否定跟自覺,更有著可笑的諷刺跟厭惡感。沒錯,我什麽也沒做,隻會遠遠地旁觀千鶴被欺負的模樣,為了自己的安全而見死不救。


    “嘴裏好難過……”


    “全部吐出來。”我一邊說著一邊仔細擦去千鶴頭發上沾黏的東西,可是那就像在扭蛋機買來的史萊姆(注20)一樣難纏。


    “我想吐,可是卡在喉嚨裏吐不出來。”


    “你……吞下去了?”


    “因為嘴巴被堵住了……”千鶴的聲音在顫抖,似乎是想起自己悲慘的遭遇。“不想吞也得吞下去啊。”


    “是誰做的?”


    “中村,石渡,還有田澤。島田不在場。”


    “又是那群人嗎?”聽到島田不在場,我稍微安心了點。“你是第一次被這樣吧?”問完我就把衛生紙跟手帕都丟進馬桶裏衝掉,讓東西都隨著隆隆的聲響流到水溝去。


    “嗯,頭一次……”千鶴用放心的眼神望著逆時針轉的漩渦。“我嚇到了。”


    “可以站嗎?”


    千鶴試著站起顫抖的雙腳,卻像剛出生的小馬一樣,怎麽也站不直。“好像沒辦法……


    我還在抖。”


    “去報警吧。”我提出建議:“這算是強奸耶,已經不是什麽欺負同學了,根本就是犯罪啊,絕不能姑息。”


    “去……報警?”千鶴閉口不語。


    “嗯。”


    “我不要再看到警察了。”她這麽迴答,然後連眼睛也閉上。


    “現在不是意氣用事的時候。”


    “我已經放棄了。”


    “放棄什麽?”


    “反正就是這麽迴事。”她強顏歡笑地說。“而且,錯的……是我。”


    “不對!”我毫不猶豫地迴答。


    “沒有不對。”千鶴把衛生紙丟進馬桶。“我是罪人,所以才會碰到這種事,自作自受。”


    “不對!”


    我又強調一次:“做錯事的是你媽媽,你一點錯也沒有啊。”


    “不是那樣的……”千鶴無力地搖頭。


    “你在說什麽傻話啊!”不知為何,我陷入難以形容的焦躁中。“聽清楚,做錯事的是你媽媽,你一點罪也沒有!懂了嗎?她殺了自己的老公……”我突然清醒,這是我第一次對千鶴大聲怒吼。“啊……對不起。”


    “沒關係。”千鶴還是微笑著。“不要緊的,我習慣了。”


    難道我心裏厭惡著幹鶴嗎?對她溫柔,隻是一種掩飾?突然間,我想到這個可能性。


    可是兩年前殺了倉阪醫生的,是千鶴的母親——古川美惠子,千鶴並沒有任何罪過啊。沒錯,要恨也應該去恨千鶴的母親,我應該要恨她的。


    4


    “密室?”


    我跟綾香、鏡同學以及斯巴達,都接受了警方的偵詢。當然,這是我頭一迴接受偵詢,所以非常緊張,平常就容易畏畏縮縮又自卑的我,在這種場合更不可能若無其事。雖然已經記不清楚了,不過我在麵對偵詢時的態度大概很令人起疑吧,說不定還會被警察們列入嫌犯之一。


    我趴綾香站住學校的第一會議室門前,這裏被當作臨時調查室,鏡同學現在正在裏麵接受偵詢。斯巴達被問完話之後,就迴到辦公室跟其他的教師們討論接下來的對應之策,應該會有幾位老師發現斯巴達的褲子不太對勁吧。


    “你說的密室,是什麽呢?”


    “密室就是密室啊,香取同學。”綾香溫柔地迴答我。這個人真的很厲害,明明才剛發生那樣的事件,臉上的表情卻一點變化也沒有。“你沒有注意到嗎?島田被殺害的美術室,是處於密室的狀態啊。”


    “咦?”


    “首先,我想問你幾個關於鑰匙卡的問題。”


    “啊,好的。”


    “一間教室的鑰匙卡,包括備份卡在內,隻會有兩張是嗎?”


    “不對,還有一張管理卡。”


    “那是由誰保管的?”


    “這……”我迴頭看著窗外的景色,時間是下午五點二十二分,天色還亮著。“印象中,應該是校長吧。”


    “請告訴我確定的答案。”


    “啊,這我不太清楚。”我誠實地迴答。“不好意思。”


    “沒關係。”綾香微微地點頭。“那麽下一個問題是,鑰匙卡這樣東西,任何人都可以輕易地借到嗎?”


    “嗯……隻要是學校裏的人,有填申請書就可以借。”


    “鑰匙卡刷過讀卡機以後,自動門會打開幾秒鍾?”綾香接二連三地丟出問題來。


    “呃,門裏麵也有讀卡機,隻要不把鑰匙卡插進去,門就會一直開著。”


    “這麽說來,如果裏麵的讀卡機沒有插卡的話,門就不會關起來囉?”


    “對。啊——或是再刷一次外麵的讀卡機,門也會關起來,這樣才能離開教室。”我把想到的部分補充說明。


    “嗯……原來如此。”綾香慢慢地閉上眼睛。


    “是密室——嗎?”


    “嗯。我們兩人要進去美術室的時候,自動門是鎖著的,可是那個時候,島田已經被殺害了,犯人使用某種手法,從美術室裏溜了出來。”


    簡直就像是名偵探,現實當中居然會有這樣的人。


    “隻要用鑰匙卡就可以逃走了吧,門會自動關起來……”


    “那是不可能的。”


    “不可能?”


    “鑰匙卡就放在島田的製服口袋裏。”


    “你看到了?”我的視線從窗戶移到綾香身上,她的表情很從容。


    “是的,”地利落地點頭,真是太厲害了。“那張鑰匙卡上麵印著美術室三個字,既然卡片是在屍體的上衣口袋裏,就沒辦法她門關起來,當然,如果用備份卡跟管理卡就另當別論了。”


    “所以應該就是那樣了,沒錯吧,用備份卡就可以輕易地……”


    “妄下斷語可是一大禁忌,香取同學。”綾香耐心地迴答:“你想想看,鑰匙卡一旦借出去就會留下紀錄對不對?就算竄改電腦資料,也還有申請書啊。不過,如果犯人是老師的話,也有可能私下偷偷借走就是了。”


    “呃……那是不可能的。”


    “嗯?”


    “隻要從那個櫃子裏拿走鑰匙卡,電腦當場就會自動記錄下來的。”


    “啊……原來如此。電腦記錄是即時的,那再加上申請書就有雙重的紀錄囉,真是嚴格把關呢。”她似乎微微地愣了一下。“嗯,不管怎麽說,既然會留下紀錄,兇手就不能使用鑰匙卡了,那會泄漏身分的。”


    “那樣的話,要怎麽離開美術室呢?”沒有方法可以不需用到鑰匙卡就離開上了鎖的美術室,裏麵是用中央空調設備來輸送空氣,所以全部的玻璃窗都是固定式的。


    “目前這個問題還是個謎團。”


    “說不定是自殺啊。”我說出偶然想到的推測。


    “那也不可能啊,你不明白嗎?現場並沒有兇器,至少視線範圍內都沒看見。”


    “咦?”我完全沒有察覺。


    “沒有兇器這件事,就證明了還有島田以外的人進去過那間教室裏。”綾香悅耳的聲音在走廊迴響著。“而那個人,應該就是殺害島田的犯人吧。”


    “殺害……”島田被殺了,是嗎?被殺了。我終於有了真實感,套句俗話,一直以為殺人案件是隻有在新聞報導或連續劇當中才會發生的事情。島田……被殺死了。


    然而班上同學被殺害,為何我卻連眼淚或傷心的感覺都沒有呢?我的確跟島田並沒有特別要好的交情,但即使如此,這樣不為所動,表示我是個無情的女人吧?一定是的,會這樣理智地討論死亡事件就是最好的證據。


    “話雖如此,究竟犯人是怎麽離開的呢?真不可思議。還有,黑板上的三個字——”


    “你是說——‘不要吸’嗎?”我迴想起來。


    “那是什麽意思呢?”


    “什麽意思?那三個字有任何意思嗎?呃,算不算死前留言?”


    “哇,你居然知道這個用語。”


    “啊,我在電視上學到的。”


    “可是那也不對吧,島田他是背對著黑板死的,受到致命傷之後,還在黑板上寫字,然後又轉迴來正麵倒下,這樣不是感覺很不自然嗎?”


    “要不然那三個字是怎麽迴事?”


    “目前還不確定,所以什麽都不能斷言。”


    “密室的說法也是嗎?”


    “嗯,條件範圍都沒有限定,可能的假設太多了。比如說……島田口袋裏的鑰匙卡,究竟是不是真的也很難講。”


    “啊?”


    “算了,等收集到多一點資料再來思考吧,反正屍體不會逃走的。”


    雖然屍體的確不會逃走,但她居然可以用那麽清純的臉孔說出這麽驚人的話來。


    似乎是偵詢完畢了,鏡同學從會議室走出來,表情好像很生氣(其實她經常都是一副生氣的表情)。她邊走邊甩著學校的書包,正要從我們身旁經過。


    “呃……”我叫住她:“鏡同——”


    “我快氣到吐血了啦!”


    “不可以大唿小叫的喔。”綾香用慣有的語氣說著。


    “我聽不懂你在講什麽啦。”


    “那個……”


    “什麽啦——羽美。”鏡同學轉過來對著我。


    “為什麽生那麽大的氣呢?警察跟你說了什麽嗎?”


    “什麽都沒有啦,什麽都沒有。”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我被搜書包了啦。”她終於肯好好地迴答了。“因為現


    場沒有兇器,而且目擊者當中,隻有我身上帶著可以藏兇器的東西啊。”


    “那麽,兇器就放在裏麵嗎?”綾香問了一個很扯的問題。


    “對啊,沒錯。”鏡同學非但沒破口大罵,反而還臉色和悅地說:“我的書包是小叮當的四次元口袋喔,來,讓你看沒關係。”說完就用力打開綠色書包,裏麵有一本筆記簿跟小型的筆袋,還有幾本漫畫。


    “課本呢?”我很合理地問道。


    “當然是在書桌裏啊。”鏡同學迴答得很順,然後把書包闔上。“對了,你們兩個剛才在那裏說什麽?”


    “啊,那個——”我看了眼綾香。


    “我們在說這個命案是密室殺人事件。”綾香幹脆地迴答。“你對這件事也有興趣嗎?”


    “一點也沒有。”鏡同學隻低聲說了這句話,就往走廊盡頭離去。可是又突然停下腳步,迴頭看著這裏,問我們為什麽會在現場。她是在懷疑我們兩個嗎?


    “是我拜托香取同學的。”綾香迴答:“因為我想看看美術室裏麵的樣子。”


    鏡同學微微地眯起眼睛,然後又轉過身去離開了。


    “好有趣的人喔。”綾香望著走廊的盡頭。“或許她也不賴呢。”


    “咦?”


    “沒什麽。”


    “那個……綾香同學。”我下定決心問出口。


    “什麽事?”


    “為什麽你會選上我,來當你的導覽呢?”這句話我從一開始就想問了。“我跟你隻說過一句話而已不是嗎?為什麽會找我?”


    “啊,原來是這件事啊。”綾香專注地凝視著我:“因為我喜歡你的名字。”


    “名字?”


    “香取羽美—真好聽呢。”她用幸福的語氣說著,彷佛連我也會跟著幸福起來。“所以我想跟你多接近,這算不算是心懷不軌啊?”


    我實在太高興了,幾乎要喜極而泣。


    5


    “哦?”田澤把煙撚熄在煙灰缸裏,這大概是所有煙蒂都不可避免的命運,煙灰缸裏塞滿了晈爛的香煙濾嘴,短短不到一小時就累積了十二根。“這麽說來,那個轉學生是個超級大美女囉?”


    “我不知道你的超級大美女定義是什麽,不過真的是非常漂亮,男生跟女生都看傻了,連名字都讚,叫須川綾香耶,好像藝名。”


    石渡關上麥克風音量,充斥在昏暗包廂裏的雜音,頓時緩和許多。哦?沒想到石渡喜歡那類型的女生,果然這個男人不容易了解啊,中村又重新思考。


    “啊啊,可惡……早知道就不翹課了。”


    “真是遺憾啊,田澤,誰叫你放學後才到學校,這是愚蠢行為的報應,你來上學隻是為了欺負千鶴而已嗎?”


    “囉唆死了你。”田澤拿起遙控器。“可惡,我要是也在二年b班就好了。”說完就熟練地輸入號碼點歌。


    “為什麽?”


    “還問為什麽,這樣說不定就可以接近那個轉學生了啊。”


    “就算你在二年b班,事實也不會改變的啦。”


    “你找死啊。”


    “開玩笑的。”


    “你的玩笑,真是讓人笑不出來。”田澤皮笑肉不笑地說。


    歌曲開始了,中村反射性地看向螢幕,畫麵上出現演歌的歌名,然後開始響起演歌的前奏。


    “喂,田澤——”石渡整個人攤在硬沙發上。“你是什麽時候開始唱演歌的啊?”


    田澤連忙按下切歌鈕,歌曲停止了,一片沉默。


    “你不唱嗎?”中村問他,偶爾也是要開開玩笑的。


    “點錯了啦,有眼睛都看得出來吧。”


    “會點錯歌,表示田澤你也累了嗎?”


    “啊?為什麽我要覺得累?”


    “因為——你是最賣力的啊。”石渡把麥克風放在胯下,這個暗示連幼稚園小朋友都看得懂吧。“嘖嘖嘖,真是可觀啊,我太佩服了,千鶴應該也很高興吧。”


    這是他們第一次對千鶴做出性方麵的侵害,之前從未發生過,也算是不可思議了。也許是心裏有數這算是最後一道界線,才一直沒有下手吧,不過這就跟職業摔角的規則一樣,是隨時都有可能破戒的——隻要存有破戒的念頭。


    “吵死了——”田澤又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你真的很愛耍冷。”


    “你的笑臉才比較冷吧。”石渡立刻迴答。“不過重要的是,今天島田沒有來呢。”


    “哼,反正那家夥是個膽小鬼。”


    “你也不用笑他了。”石渡把麥克風放迴原位。“就算不小心懷了小孩,也要很長一段時間肚子才會變大吧,幹嘛不敢來真的?”


    “笨……笨蛋,那不一樣啦!”田澤揮著手否認:“我才不是怕事咧,隻不過今天剛好沒興趣而已。”


    “因為你抽涼煙的關係吧,對不對,中村?”


    “我對香煙不怎麽了解。”中村誠實地說,他無法體會這些人為什麽會把香煙視為人生的一大幸福。“不過會得癌症倒是真的。”


    “哈,怕得肺癌就不會抽煙了啦。”田澤叼著煙點了火,故意吐出一大團煙霧。


    “就跟你說過很多次,不要在我們麵前抽煙了啊,萬一被老師看到,我們也會被連累的。”


    “一個人多無聊。”田澤又吐出煙霧。“大家一起退學吧。”


    “少說那種不吉利的話,我可是很迷信的喔。”


    “沒聽你說過啊。”


    “是嗎?我隻要經過墳墓一定部不迴頭看的,你怎麽會沒注意到啊。”


    “誰會去管你有沒有迴頭啊。”田澤說完就把歌本打開,重新確認編號。“奇怪了,怎麽會點錯歌呢……”


    “田澤,你是要唱哪一首?”


    “rc(注21)的歌。”


    “哇噢——”石渡的反應很誇張。“敗給你了。”


    “怎樣?你討厭搖滾嗎?”


    “因為會出現很多貶低女性的歌詞啊。”


    “你是說像‘那個女的’這種用字嗎?”


    “唉……不過須川同學真是個美女啊。”石渡無視於田澤的蠢話,抬頭看著天花板上的喇叭。“而且啊,說起話來完全就是個千金小姐,我從來不知道現實世界裏真的有人會這樣說話耶。”


    “所謂的千金小姐……是說她會一直用敬語的意思嗎?”


    “沒錯。”


    “哇,不行,我退出,我放棄那個轉學生了。”田澤舉起雙手做投降狀,這個直接的反應很搞笑,不過中村覺得沒有什麽好說的,所以保持沉默。


    “耶?”石渡迴過頭來。“為什麽要放棄啊?”


    “我覺得跟那樣的人說話,根本聊不起來。”


    “也對,氣質差太多了,簡直就像鬆茸跟馬鈴薯的差別一樣。”


    “你找死!”


    “中村,你對那個轉學生沒興趣嗎?”


    “不太有。”中村開了口,這是他誠實的感想。


    “可是她很漂亮耶。”


    “長相不是一切。”


    “哦?這真是令人意外的說法。”石渡驚訝地說。


    “哼,因為你是外貌協會的嘛。”田澤睨了他一眼,看來還是懷恨在心。


    “喂喂,外貌協會有什麽不對啊?”石渡開始反駁:“長相是認識一個人最重要的一點,對方的個性在剛見麵的幾小時內沒辦法摸清楚,隻有長相可以一目了然,等於是個性的象徽喔,你能否認嗎?”


    “吵死了。”田澤彈了下煙灰。


    “唉呀,你的腦漿低等到連我的話都聽不懂嗎?會把人話聽成噪音,簡直是貓跟狗……”


    “再講我就殺了


    你!”


    “來單挑啊,怕你啊!”


    “說是這麽說,不過你們兩個從來沒打過一次架耶。”中村無可奈何地插嘴:“這真的是很不可思議。”


    “因為我有自知之明。”石渡把歌本放到腿上。“而且我想跟別人保持距離。”


    “是嗎?”田澤吐了一口煙,用危險的聲音說。


    “別鬥了,再鬧下去沒完沒了,而且爭著當老大也很無聊。”中村說完,就從ktv包廂的小窗口抬頭望向天空,看著朦朧的月亮。


    “你在看什麽?”


    “在看竹取公主嗎?中村。”田澤跟石渡問道。


    “喂,你們啊……”中村的視線沒有移動。“有沒有對現狀厭煩過?”


    “啥?”田澤明顯地嚇了一跳。他從來不覺得中村像是會講出這種話的人啊,傷腦筋,沒有比探討心理層麵更麻煩的事情了。“你在講什麽啊?腦筋有毛病嗎?還是被千鶴榨幹了才精神不濟啊?”


    “那是你吧。”石渡立刻吐槽:“而且中村根本就沒做。”


    “啊,是嗎?”


    性行為是可以唿朋引伴的嗎?中村並沒有一般高中生的性衝動,但也不是性無能,更不是同性戀者。連他自己也覺得自己真是個稀有動物,對於性方麵的冷淡,簡直堪稱禁欲主義者,這並不是什麽好事。


    “我對現況很滿意喔,因為是忠於自己的本能在行動。”石渡這麽迴答,然後別有含意地笑著:“中村你不是嗎?”


    “也沒有什麽不滿意的。”


    “真是模棱兩可啊。”


    “我的意思是,不管做了多瘋狂的舉動,一定也會有厭倦的時候。”


    “啊?那你是已經不想欺負千鶴了嗎?”


    “該怎麽說呢……”


    “那隻要把興趣轉移到千鶴以外的人身上就好啦,不必把千鶴當作唯一的對象嘛。”


    “喂喂,田澤。”石渡笑了笑。“你知道自己在講什麽嗎?”


    “囉唆。”


    “囉唆的是你,閉嘴吧,我要唱歌了。”石渡低聲說完,用遙控器點了歌,快拍的旋律大聲播放著,不過這是為ktv重新編曲的版本,所以沒有讓人緊張的節奏。


    “你不是說討厭搖滾的嗎?”田澤用不輸給音響的大嗓門吼著。


    “什麽?我聽不到啦。”


    “這是誰的歌?”


    “michelle。”


    “我比較喜歡nkey。”


    “是嗎?”石渡握著麥克風,對準嘴巴。“隨便啦,反正搖滾樂已經終結在flippers的第三張專輯了。”


    “吵死了!”田澤塞住耳朵。“麥可風拿遠一點啦,笨蛋!”


    中村附議。而且不管是flippers,還是michelle或nkey,他都一樣不以為然。中村心目中的搖滾樂,既不是披頭四也不是海德博士,而是《爆裂都市》這樣的作品,雖然他並沒有特別喜歡諧星。


    6


    王田上網收信,收到一封有附加檔案的,發件人信箱跟當初委托人告訴他的一樣。打開檔案,液晶螢幕上出現了等待已久的目標影像,是正麵半身的大頭照。終於啊……這是王田真實的感想,一般而言,這種東西應該是要在一開始就提供的,這次的委托人究竟是什麽大人物他並不知道,但是如果對方不遵守這些最低限度的行規,他就會很難辦事。


    王田把筆記型電腦從腿上移到桌麵上,然後伸手去拿今天的第四十一支煙,仔細觀察十二寸液晶螢幕上顯示的照片:年齡是十五到二十歲之間,及肩的黑發,相貌……呃,算是不好也不壞嗎?並不難看,但也不是亮眼的美女,是隨處可見的平凡臉孔。要從整個北海道找出這張平凡至極的臉孔……算了,至少比大海撈針有希望一點吧。王田把煙霧吹向顯示少女照片的螢幕,看來除了照片以外,什麽資料也沒有,至少告訴他名字也好啊。真是的……為什麽這次的委托者會如此排拒資料的曝光呢?搞不懂。


    一般而言,如果有事情要委托王田這種幟業的人,都會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甚至連重要的秘密都會說出來,即使是再怎麽害怕泄漏秘密的人,為了達成任務,也會提供最低限度的情報。然而這次的委托者,卻要求隻憑這一張照片就找出人來,簡直是不講理,棘手的程度,讓他甚至想到美國尋求生物探測器的協助——開玩笑的。可是不能抱怨,因為這是工作,他不是個會抱怨工作的人,這是王田從小對大人的印象。背後傳來輕微的呻吟聲,大概是人醒過來了。


    “晦,早安。”王田叼著香煙迴過頭。“不過現在才晚上十一點喔,你看外麵整個都黑的,你是不是誤以為天亮啦?”


    “我肚子餓了。”少女揉一揉眼睛說:“想吃點東西。”說完就披上睡袍。


    “這個愛吃鬼。”王田笑了笑:“你的目的就是把我的錢包掏空嗎?”


    “用公費不就好了。”


    “咦?”


    “你是偵探吧?”


    “偵探?”


    “剛才你在講電話……”少女慢慢地坐起身來,頭發沒有睡亂。“還提到了委托人跟找人什麽的。”


    “你醒著嗎?”


    少女毫不尷尬地直接點了頭,真是的,少女這種生物,實在很會耍小心機,不過……偵探嗎?有點想笑,就讓這個誤會,繼續誤會下去吧。她下了床,腳步有些不穩地走進浴室,一天淋浴兩次,真是會享受啊。


    王田聽著蓮蓬頭豪爽的水聲,看了看照片,卻隻能不停地吸煙,毫無進展可言。這根本是時間跟資源還有金錢的浪費,但也別無他法,就算把照片打印出來,拿到街上去搜尋,想必也會無功而返吧,這一點他完全了解。


    剛拿起第四十六支煙的時候,少女迴來了。她已經換上洋裝,坐在床邊用毛巾擦著頭發,擦好後歎了一口氣,那是當初發現她時,無法想象的活人的動作,複原的速度很快。


    “你煙抽太兇了吧?”


    “你真有閑情逸致。”王田低聲說著,把香煙點燃。


    “我想吃點東西。”


    “這樣啊,我也餓了,去便利商店買吧,你要吃什麽?”


    “我想吃蛋糕。”


    “半夜吃蛋糕?”這是什麽怪癖。“太誇張了。”


    “什麽?”少女從濕頭發的縫隙間瞄向這裏。“啊——”


    “嗯?怎麽了?”


    “那個——”少女低聲地說,然後用手指著桌上的電腦,畫麵還停留在那張照片。


    “啊,這個嗎?我從明天開始要去找這個女的,可是線索就隻有這麽一張照片而已,照這樣看來,到期限為止很難……”


    “那個——”少女指著螢幕說:“是宏美。”


    “宏美?”


    “浦野宏美。”


    “嘿,你啊——”王田笑了起來,把香煙撚熄。“要不要吃奶酪蛋糕?”


    “我喜歡草莓蛋糕。”少女認真地迴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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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注


    18 q貝雷、薩克:為鋼彈卡通的機體,薩克(zaku)和q貝雷(qubeley)性能一比,前者就和雜兵沒兩樣,後者則為魔王級機體。


    19 伊布美奈子:日本漫畫《惡魔的新娘》女主角。


    20 史萊姆:日本電玩《勇者鬥惡龍》裏一種黏稠狀的怪物(美國卡通《抓鬼特攻隊》當中也有出現,源自英文單字slime,意為爛泥)。


    21 rc:日本七〇年代搖滾樂團“rc session”,於一九九〇年解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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