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名叫朝倉權兵衛。這不是假名,是本名。


    三十五年前,他出生於地方都市的富裕家庭。他在雙親及祖父母的嗬護之下無憂無慮地長大,然而到了十幾歲時,他開始對自己的幸福產生疑問。


    當他比較自身和他人時,他發現之中存在著不平等。


    自己的優渥環境究竟建立在多少犠牲之上?他開始思考這個問題。世界各地發生的內亂、貧困、政客及官僚的貪汙、大企業對勞工的勞力壓榨——諸如此類,越是了解蔓延於社會的欺瞞與壓榨實情,他就越對眼前的日常生活感到懷疑。


    壓榨與權兵衛唾棄的社會弊端近在身邊,或許自己早在不知不覺之間得到了由它們而來的好處。一思及此,權兵衛就無法原諒自己。他開始質疑起自己的生活環境,甚至質疑自己的雙親及親戚。


    不能就這麽因循苟且生活下去。既然有反抗之心,就該付諸行動。


    不久後,權兵衛開始醉心於淨化思想,並深深地為排除社會弊端的手段——「炸彈」的魅力所吸引。如同過去曾發生的企業爆炸案一般,他認為替社會帶來足以匹敵那件案子的衝擊是自己的使命。


    隻要有炸彈,就能淨化世界。


    大學時代,他偷偷製造炸彈。擁有相同想法的同誌見了他做出的精巧炸彈,對他另眼相看,便邀他加入激進派思想組織。這件事成了拓展人際網絡的起點,他四處販賣「藝術品」炸彈給想要的人,逐步確立了支援全世界恐怖分子的「炸彈客」地位。


    打著正義旗幟的大國用武力支配小國,那麽要讓傲慢的大國瓦解,當然也隻能用武力報複——這就是權兵衛的思想。而他相信要行使武力,使用炸彈進行恐怖活動最有效果。


    今天他依然繼續製造炸彈。雖然將有成千上萬的人因此死亡,但淨化也將隨之進展。這是有價值的,曆史的價值正是由這雙手創造。一思及此,他便心蕩神馳。


    權兵衛製造的炸彈有個特征,就是上頭一定刻有用〇圍著的「朝」字標誌。換句話說,這是品質保證的標誌。在業界,這被稱為朝倉印,是認同他的炸彈為「藝術品」的標章。


    ※ ※ ※


    巨蛋樂園正如其名,狀呈圓形,是個涵蓋許多品牌專櫃、百貨公司、飯店、餐廳、遊樂設施、活動會場等設施的的複合型商業設施。打從十年前在港灣地區開幕以來,來自外縣市及國外的旅客便絡繹不絕,如今已經成了代表日本的觀光地。


    星期日午後,今天的巨蛋樂園依然人潮洶湧。身旁來來去去的都是些開心不已的家庭、情侶或朋友,那種毫無戒心的笑容每映入眼簾一次,厭惡感就增加一分。


    不知不覺間,握著手機的手使上了力。


    『——聽得見嗎?朝倉,快迴答。』


    電話彼端傳來協會幹部的責備聲。權兵衛連眉毛也沒動一下,依然凝視著靠在海濱廣場的戶外長椅上眺望大海的群眾,平靜地迴答:


    「嗯,我聽見了,別大唿小叫的。」


    『既然聽見了就迴話,別一聲不吭。這是你的壞習慣,我看你八成又在想些有的沒的吧?神經質也要有個限度。』


    「不神經質,就不會幹這一行了。」


    『是啊!你說得沒錯,不過我是叫你現在集中精神在工作上。這是為了完全消滅你最討厭的東西。神經質是無妨,但是太過火反而會迷失大局。你隻須完成交付給你的任務,剩下的是其他夥伴的工作,交給夥伴就行了,別擔心。』


    「……我並沒有擔心。」


    聽了對方這番牛頭不對馬嘴的話,權兵衛隻覺得啼笑皆非。


    和權兵衛通話的人已經認識權兵衛十幾年了,似乎還不了解他的脾性。權兵衛從沒把協會的人當成夥伴,他對其他人毫無興趣。別的不說,期待一個陰沉的炸彈客懷抱夥伴意識,原本就是錯誤的。


    所謂的「協會」,是初期成員用來指稱結黨同誌的簡便稱唿。現在他們在國際上活動,已經取了個團體名稱,叫做「天空之爪」。他們是恐怖分子。


    犯下多起國際犯罪的他們——「天空之爪」的理念原本和權兵衛誌向相合,但是最近卻變得隻顧賺錢,權兵衛早有不滿。或許是因為規模擴大、成員變多之故,「協會」開始背離起初的目的——根除社會弊端。權兵衛早就認清他們了。


    雖然如此,他仍未脫離協會,因為協會對炸彈客而言,是個易於活動的環境。協會的人也一樣,雖然器重權兵衛,卻又覺得他難應付。雙方雖然利害關係一致,卻保持一定的距離,難以以夥伴相稱。與權兵衛通話的人似乎沒發現這一點。


    『總之,你做好你份內的工作就好——朝倉印沒問題吧?』


    權兵衛俯視放在身旁的褐色手提包。那是上等皮製品,印有高級名牌的標誌,一看便知道很昂貴。


    裏頭的限時炸彈一麵響著滴答聲,一麵等待爆炸時刻來臨。


    「沒問題。我的作品完美無缺。」


    權兵衛自豪地說道。


    『……我不是在懷疑你,你確定萬無一失吧?不會時間到了卻沒爆炸吧?』


    「不可能。就算沒爆炸,隻要打開包包,或是施加強烈撞擊就行了,到時我會負起責任引爆它。哎,不過那是不可能發生的。」


    要拆除炸彈,隻有打開手提包側麵一途,但是上等皮革成了阻礙的鎧甲,如果硬要撬開,振動便會引爆炸彈,從正麵打開亦然。若是放著不管,時間到了一樣會爆炸。權兵衛以外的人是無法拆除炸彈的。而限時裝置不可能發生問題,所以爆炸是既定的命運。


    「說得更稍確一點,隻要處理炸彈的專家沒到場,就不會有問題。」


    『……是嗎?好,那你小心一點,畢竟誰都不知道公安(注:指公安警察,專門負責事前預防騷動和內亂等事務)會不會出動。』


    「那更是不可能。還是你要說計劃外泄了?如果是,就是我以外的人出了紕漏。你掌握了什麽消息嗎?」


    電話彼端傳來了沉吟聲。


    『沒有,不過有其他組織關切,聽起來像是忠告我們要做就別失敗,不知道情報是從哪裏流出去的。』


    「這就叫英雄所見略同啊!」


    『你這麽認為?你覺得是大家有誌一同,想法相近?』


    想法相近——換句話說,就是在這個巨蛋樂園進行恐怖攻擊。是不是選在今天這個時間行動姑且不論,像巨蛋樂園這種巨大設施本來就容易成為眾矢之的,並不限於「天空之爪」。


    『如果有警察在附近晃,我早就被抓了。我當然會小心,但是疑神疑鬼的話,什麽事都辦不成。你是不是太神經質啦?」


    權兵衛迴以諷剌,一道懊惱的歎息聲傳來。


    『好吧!一切交給你去辦。為了慎重起見,我再確認一次計劃,你用單一詞句迴答。』


    權兵衛懶洋洋地拿好手機。或許真正神經質的是這家夥。


    『預定爆炸時刻是?』


    「十八點整。」


    『地點是?』


    「c區的活動會場,戶外音樂廳。」


    『好。在十七點前設置好炸彈,前來巨蛋樂園大飯店二十三樓的蜜月套房,我們就在那裏會合。盡量別打這支電話,有事由我聯絡你。』


    「了解。人擠人的,煩死了,速戰速決吧!」


    權兵衛掛斷電話,將手機收入懷中,吐了口氣,眺望遠方的大海。


    好遠,大海似乎逐年變得越來越遙遠。接連進行的填海工程使得海洋汙染不斷擴大,造成嚴重的環境問題。建造於其上的商業設施,是多麽地肮髒啊!而背後還有政客與建商為了土地利權相互勾結,但許多人卻對這些事一無


    所知。到頭來,賺錢才是一切。


    今年是巨蛋樂園開業十周年,每個月都舉辦大型活動,就拿今天來說,國外知名聲樂家將舉辦戶外演唱會。華麗的構想正是為了將人們的目光誘離社會弊端的障眼法。巨蛋樂園即是欺瞞壓榨的縮圖,往來眼前的遊客則是視而不見的偽善者,全都該消滅。


    不,由我來毀滅他們。我擁有足以毀滅他們的手段。


    權兵衛將用親手製造的炸彈炸毀音樂會場。他不談條件,因為他們的目的不是賺錢。引爆炸彈後,他們將發出聲明,讓所有國民知道「天空之爪」的厲害。


    發布聲明是協會的工作,現在成員正為了事前準備而奔走,設置並引爆炸彈則是權兵衛的工作。過去,權兵衛隻負責製造炸彈,這是他頭一次積極地接手引爆工作。幸好他從前鮮少露麵,沒有公安盯梢。他是協會裏最能夠自由行動的人,所以協會才把這個重責大任交給他。


    親手設置自信之作,並在極近距離之下觀賞爆炸——還有什麽能比這更有成就感?權兵衛深信自己必會成功,他甚至等不及命運時刻的到來了。


    對那些開心步行的人們所懷抱的厭惡感轉變為瞄準目標時的黑色興奮感——你們就趁現在好好享樂吧!一想到再過片刻就能欣賞你們的絕望臉孔,我就期待不已。


    一對感情融洽的父女經過眼前時,突然瞥了權兵衛一眼。權兵衛猛然省悟過來,慌忙收起笑容,垂下頭來。他暗自反省:要是被當成可疑分子就麻煩了。


    「呃,對不起。」


    正當權兵衛如此暗想時,他所提防的父女居然向他攀談。權兵衛慌張失措,他並沒做出任何可疑的舉動啊!是什麽引起他們的懷疑?


    「可以向你問一下路嗎?」


    權兵衛隻覺得渾身無力,原來是為了這種無聊的事。


    「……你不會自己去看導覽板啊?」


    權兵衛冷淡地說道,貌似女兒的小女孩拉了拉男人的衣袖。


    「我就說吧!看地圖比較快。爸比就是這樣,什麽事都要靠別人。」


    「有人對我們親切,心情就會變好啊。而且或許能夠因此和不認識的人成為朋友。我覺得新的邂逅是件很棒的事。」


    「也是。可是,也要考慮會不會造成人家的困擾啊!爸比看起來很沒用,所以有很多人願意幫忙,但不是每個人都這樣。爸比,你要學會自食其力才行。」


    「燈衣真是個獨立自主的孩子,我放心了。」


    「真是的,爸比就是這樣愛撒嬌,沒有我就不行。」


    女兒雖然滿嘴怨言,卻笑得很開心,抱住了男人的手臂。


    ……這些都不重要,快滾吧!看他們上演父女情深,權兵衛隻覺得喔心。


    男人從懷中拿出巨蛋樂園的導覽圖。權兵衛很想對他說:既然有導覽圖,幹嘛不一開始就拿出來啊!


    「——音樂廳好像是在c區。」


    「就是對麵吧?看吧,跟我說得一樣!爸比以後隻要照著我說的去做就好!懂了沒?」


    「是、是。聲樂家的演唱會啊?真令人期待。」


    父女倆手牽著手,邁開腳步。


    權兵衛也站了起來,提著手提包,朝著父女的反方向走去。


    他們的目的地是相同的。


    他在心中暗自同情這對倒黴的父女。


    ※


    要放炸彈,還是鎖定人潮聚集的活動會場最有效果。在大型活動舉辦時引爆炸彈,不知道能見識到多麽淒慘的人間煉獄?光是想像就教權兵衛忍不住打顫。


    現在的時間是十六點,戶外音樂廳的開場時間是十七點半,演唱會的開演時間則是十八點,要放炸彈,時間似乎稍嫌過早。


    不過,這種不早不晚的時段最適合放置炸彈。一來工作人員為了事前準備而東奔西走,音樂廳處處是空隙;二來主辦單位應該也不會因為觀眾提前兩個小時到場就加以驅趕。


    c區如他所預料,沒什麽人。雖然可看見貌似工作人員的人,卻沒有跑來參觀準備工作的好事觀眾,頂多就是有人路過而已。


    戶外音樂廳平時有一千五百個座位,而知名歌手舉辦演唱會時會增加座位,今天大約有近二千個座位。座位數增加,藏炸彈就更容易了,真得感謝主辦單位替他找了個合適的聲樂家來。


    權兵衛光明正大地走進音樂廳,工作人員並未留意他。如果在原地逗留,或許會有工作人員上前關切,所以權兵衛四處閑晃。他來到會場正中央,慢慢地坐了下來,宛若在放眼眺望舞台一般,目不轉睛地凝視正麵。


    權兵衛不著痕跡地將手提包放到前座底下。放在這個位置,從任何角度都不會發現。他起身再度確認,果然看不見手提包。


    權兵衛露出冷笑,若無其事地邁步離去。


    此時,他的背後——


    「還不到開場時間,怎麽可以占位子?」


    權兵衛嚇得跳了起來。她迴過頭一看,居然是剛才問路的父女。


    「咦?你是剛才的……」


    父親似乎也認出權兵衛了,權兵衛連忙背過臉。如果讓他記住自己的長相,事後可就麻煩了。權兵衛往後退,逃離父女的窺探視線。


    「演唱會還有兩個小時才開始呢,看來我們都來早了。」


    男人滿麵笑容地對權兵衛說道。權兵衛對他的親昵態度感到煩躁,同時又擔心自己設置炸彈的一幕被他看見了,滿心不安。心髒撲通撲通地跳,吵死了。或許是焦慮使得舉止反常,缺乏冷靜的權兵衛居然忍不住快步逃開了。


    「欸,你的包包怎麽沒帶走?」


    「唔!」


    女兒蹲下來,朝著座位下方伸出了手。她的手法相當粗魯,權兵衛忍不住慘叫。那可是一受到強烈撞撃就會爆炸的東西,站在這個位置必定會受到波及。


    「別亂碰!」


    權兵衛怒吼,女兒身子一震,縮迴了手。權兵衛立刻擋在座位前,牽製女兒。


    「這、這個包包不可以碰,放在這裏是有理由的。」


    權兵衛的言下之意是要父女別管,但是父女露出了狐疑的表情。


    「……這不是你的東西嗎?」


    「啊,不,這是……」


    「如果是失物,該送到服務台去吧?畢竟放在這裏會妨礙工作人員工作,還可能被別人順手牽羊。如果你不是為了占位子放的,勸你最好把包包移開。」


    「……!」


    權兵衛腦子裏一陣混亂,無法整理思緒。男人的大道理讓他感到厭煩,但他又想不出足以反駁的歪理。如果權兵衛就此離去,這對父女一定會把手提包移開。說歸說,要是他留在這裏監視直到爆炸時刻到來,就失去設置炸彈的意義了。


    權兵衛知道說服父女隻是浪費時間。繼續保持沉默,反而引人懷疑。


    「——啊,嗯,對不起,我馬上移開。這個是……呃,我的東西。抱歉,我不該用這種方法來占位子。」


    權兵衛對躲在男人身後的女兒說道。女兒露出了訝異的表情,抬頭看著權兵衛,似乎還在記恨他剛才罵她的事。


    媽的,令人火大的小鬼。如果她爸爸不在攝,權兵衛早就一腳踹開她了。然而,為了息事寧人,權兵衛勉強擠出笑臉。女兒顯得更害怕了。


    權兵衛拿著手提包轉身離去。繼續和一般人牽扯太危險了,要是被他們記住手提包的特征,可能會妨礙他日後的工作。就算這次行動的情報很可能已經外流到公安手中,但是被掌握住的把柄當然是越少越好。


    「呃,我可以請教一個問題嗎?」


    男人說道。權兵衛不耐煩地轉過頭,隻見男人的視線投注在權兵衛的手提包


    上。


    「什、什麽事?」


    「不,我隻是有點好奇,那個包包裏裝了很重要的東西嗎?」


    權兵衛不懂他在說什麽。他幹嘛這麽問?


    「因為我看你提的時候很慎重,像是在搬運易碎物品一樣,所以對裏頭裝的東西產生了一點興趣。」


    「這、這是因為,呃……跟、跟你沒關係!」


    權兵衛惱羞成怒,大聲怒吼。男人露出了爽朗的笑容。


    「我隻是在想,你居然把這麽重要的東西擱在這兒,不知道是什麽緣故?對不起,我隻是好奇而已。」


    男人行了一禮之後便牽著女兒的手離去,反而是權兵衛被留下來。


    他起疑了?不過,他應該還沒猜出權兵衛是什麽來曆、想做什麽。無論如何,這對父女的一舉一動都令人不快。


    現在正是設置炸彈的絕佳機會,但是要把炸彈擱在這裏兩小時,權兵衛反而擔心。誰知道那對父女會不會折返?得改變設置地點。


    權兵衛離開音樂廳,前往下一個候補地點。


    十六點二十分——


    權兵衛離開c區,來到了隔壁的b區「購物區」。這裏是巨蛋樂園中人潮最為洶湧的地方,由於日用品一應倶全,不管平日假日都是人來人往,說是巨蛋樂園的玄關也不為過。


    每個區塊之間有好幾個休息區,寬敞的空間裏擺放著長椅,並設有廁所和飮料、食物的自動販賣機,甚至連托兒所都有,前來購物的遊客大多會在這裏小憩片刻。建築物的側麵及天花板都貼著玻璃,隻有一部分除外。雖然身處室內,卻猶如在戶外郊遊,也是這裏的賣點。


    這種服務當然有其目的存在。將購物遊客拉進休息區後,再透過巨大熒幕宣傳其他區塊的活動資訊,吸引遊客前往c區的「活動會場,飯店區」和d區的「遊樂設施·遊樂園區」。


    臨近b區、最多人聚集的休息區就是設置炸彈的第二候補地點。雖然隻是次佳地點。但若考量到爆炸的規模,這裏應該也能造成充分的死傷。權兵衛一麵注意著他人耳目,一麵在休息區內閑晃。


    這裏雖然稱為休息區,但是十分寬敞,麵積足以容納一整間店。麵積越大,可以容納的人數就越多,跨區通行的人也多,正適合下手。唯一的缺點就是老是有人在,不容易設置炸彈。


    權兵衛輕輕地歎息,他後悔自己未經考慮就接下這個工作。製造炸彈需要專業,設置炸彈當然也需要專業。權兵衛到現在才知道,製造炸彈和運用炸彈是完全不同的兩碼子事。


    在什麽地方,用什麽方法,選什麽時機,以什麽效果為目的引爆炸彈,設置的手法不同,造成的狀況便會不同。權兵衛以為他懂得這個道理,誰知實際上設置炸彈卻是難上加難。有無遮蔽物不但會影響爆炸波的威力,更會改變風向,必須詳加計算。當然,是在掩人耳目的條件之下計算,所以格外費神。


    一直以來,權兵衛都是待在幕後製造炸彈,如今他不禁感歎自己這迴也該乖乖躲在幕後才對。他聽說這次隻是在音樂廳設置炸彈,無關個人手法,誰都辦得到,所以才產生了想親眼見識爆炸瞬間的欲望。早知道會變成這樣,誰要接這份工作啊?別的不說,我最討厭人多的地方,最討厭人類了!現在這些可恨的人類居然成群結隊出現在我麵前,簡直是惡劣透頂。快消失,你、你、你還有你,所有人都給我消失——


    權兵衛嘴上嘀咕,視線卻像土狼一樣搜尋著設置炸彈的地點。垃圾桶如何?不,不行,誰知道工作人員幾時會來收垃圾?放在廁所間裏如何?放下手提包之後把門鎖上,再從上方爬出來——這麽做太醒目了,一旦被發現立刻完蛋。再說,爆炸範圍會因而縮小。


    「……」


    權兵衛仰望上方。果然隻能放那裏了。


    休息區的天花板很高,相當於一般建築物的三樓高,從地麵一路往上打通,隻有連接兩側樓中樓的聯絡通道呈十字形交錯於空中。


    如果在那中心引爆炸彈,覆蓋天花板及牆壁的巨大玻璃應該會在爆炸波衝擊之下碎裂,大量玻璃碎片如雨水般落下,便成了不折不扣的兇器。這麽做正好是反過來利用玻璃帷幕建築的特性,或許是個反諷現代社會的好主意。


    權兵衛走上樓中樓,行走於空中步道上。十字通道的中心是個圓形廣場,正中央種了好幾株觀葉植物。


    剛剛好。說來巧合,手提包是褐色的,和植物的樹幹及土壤色調相同,應該能夠魚目混珠。


    權兵衛不著痕跡地環顧四周,確定沒人注意之後,便將手提包放到植物背後。雖然從任何角度都無法察覺到手提包,但有了剛才的前例,他決定先觀察片刻。路人果然都沒注意到手提包,直接走過。


    權兵衛終於鬆了口氣。


    「爸比,你看你看!天空好近喔!」


    「嗯,今天天氣好,太陽下山之後,說不定可以觀賞星空呢!」


    「好棒喔!」


    「……」


    權兵衛覺得有點眼熟,原來又是這對父女。他們走過權兵衛眼前,並沒發現他。


    接著,他們宛若有人引導一般,直接走向觀葉植物。


    「有這類盆栽感覺起來就是不一樣。要不要買幾盆放在我們事務所?」


    「不行,誰來照顧啊?要是枯了很可憐耶!」


    「沒問題,有雪路在。」


    「爸比,雪路聽了一定會鬧脾氣,你可別這麽跟他說。反正,隻要爸比還存著靠別人照顧的心態,就不能買……不過,擺點花倒是不錯。」


    「對吧?嗯,花也不錯,陽子老師一定會很高興的。」


    「還是算了!」


    看來他們隻顧著観賞觀葉植物,並沒發現放在背後的手提包。這次似乎成功了,肩膀上的重擔總算卸下了。


    「欸,爸比。」


    「什麽事?」


    「你看,那裏有個包包耶!」


    「哦?真的耶!怎麽會放在這種地方?」


    「如果是有人忘記帶走的,那個人一定是個粗心鬼。」


    「那我們就替那個粗心鬼把包包送到服務台去吧!」


    「好!」


    權兵衛呆若木雞,意料之外的發展令他六神無主。在父女抓住手提包之前,權兵衛趕忙衝上前去。


    「等、等等!等一下!」


    「咦?你是剛才的……」


    父女馬上停下手,笑容滿麵地凝視著糊找衛。或許是因為心虛之故,道對父女讓權兵衛感受到非比尋常的恐懼。


    「真巧呢,我想這應該也是種緣分吧!如果你願意,在演唱會開演之前要不要和我們一起到處逛逛?」


    男人伸出手,權兵衛轉身閃避。


    「不、不,不用了,我還有事。」


    權兵衛拿起手提包,立刻衝離現場。父女並未挽留,而是目送他離去。


    這到底是怎麽迴事啊?為什麽會這麽輕易就被發現?權兵衛承認自己也有疏失,但他總覺得是運氣不好的成分比較大。


    媽的!這次又失敗了。沒時間了,下次要放在哪裏才好————?


    十六點二十八分——


    b區是「購物區」,關於食衣住的商品自然不用說,連休閑、運動和書籍等商品也一應俱全,是巨蛋樂園中聚集最多人潮的一區。


    權兵衛盯上的是高級名脾店林立的男仕精品賣場。雖然店舖有好幾家,但是客人卻寥寥無幾。畢竟店舖數量比仕女精品店少,會仔細參觀選購的男性客人也不多。


    如果單純著眼於設置炸彈的話,這裏可說是最好下手的環境。沒錯,這迴權兵衛選的是能夠確實設置炸彈的場所,爆炸的規模及影響範圍


    完全沒列入考量之中。總之,成功引爆炸彈才是最重要的事。


    他已經選好了設置炸彈的店。那是個世界知名品脾,素來以受到許多資產家愛用而聞名。就這層意義上,這些商品就象征了資本主義,使用它們的大老板不知有多少?把它們連著店舖全炸掉,借此向世人發聲也不壞。


    那是間皮包店。


    隱藏樹木的最佳地點就是森林。


    權兵衛將裝有朝倉印的褐色手提包放在印有巨蛋樂園標誌的紙袋裏提著走。這是為了避免把手提包掉包或混進商品中時被店員發現。


    他在店內四處物色,趁著店員沒注意時,從紙袋中拿出裝有朝倉印的手提包,放到款式相近的手提包陳列架上。他在空袋裏灌了空氣,佯裝紙袋中仍有東西。沒人發現,完美無缺。


    「您好,請問您要找什麽樣的包包?」


    說來倒黴,正當權兵衛要離去時,女店員前來招唿。權兵衛一臉不耐煩,隨口應付:


    「沒有。這裏的東西不合我的喜好,價格也太貴,看了就不舒服。」


    權兵衛說出內心話,店員露出困擾的笑容。哈!你一定在想「我就知道又是隻看不買的」吧?故意選在權兵衛要離店時才來招唿,更讓權兵衛反感。如果來的是西裝筆挺的客人,她肯定頭一個就去招唿。真是間讓人不舒服的店。


    一想到這個女人也會被炸得粉身碎骨,權兵衛就覺得大快人心。他腦子裏打著歪主意,臉上露出了冷笑,見狀,女店員露出了明顯的畏懼之色。


    正當這個時候——


    「爸比,你看,賣包包的店耶!」


    權兵衛心下一驚,戰戰競兢地迴頭。


    「真漂亮的店,不過感覺很貴,買得起嗎?」


    「先看看再說嘛!爸比也該買個公事包才對,不然看起來一點派頭都沒有。我來選!」


    果然如他所想,又是剛才那對父女。為什麽走到哪裏都會遇見他們啊?


    女店員見了新來客似乎安心了,連忙離開權兵衛身邊。至於權兵衛,雖然擺脫了店員,卻還不能離開現場。他的眼睛直盯著那對父女。


    男人一麵物色,一麵走近褐色皮包的陳列架。


    裝了朝倉印的手提包該不會被他發現吧?


    ——不可能吧!


    「哦?這個好像不錯。咦?沒標價。」


    「唔——!」


    不可能的事居然發生了。男人提起權兵衛放置的手提包。


    「裏麵有東西?對不起,這個包包……」


    男人一麵唿喚店員,一麵上下搖動包包。白癡!這麽劇烈搖晃會爆炸的!權兵衛想出麵製止,卻又不知道該找什麽借口。不不不,什麽借口都行!就算硬架住他也要阻止他!不然會死!


    「爸比!別管那個了,這個比較好看,你快來!」


    「嗯?哪個?」


    「哇!」


    男人迴過頭時,順手扔下了手提包。權兵衛連忙衝向地板,及時用雙臂接住。好、好險……!


    「咦?你是剛才的……」熟悉的對白自頭頂上落下。


    「真巧,你來買東西?」


    男人的眼睛活像看穿了一切,教權兵衛發寒。權兵衛起身往後退。


    「呃,這位客人?」


    店員大概以為他們起了爭執,過來察看情況。男人向店員說明沒事,權兵衛便趁著女兒吵著要男人過去看包包時走出店門了。背後傳來女店員的製止聲,但是權兵衛根本不理睬。這個手提包本來就是權兵衛的東西,沒道理被當成小偷看待。


    比起這個,又失敗了才是大事。


    現在離預定時刻已經沒有多少時間了。


    權兵衛的焦慮愈發加劇了。


    十六點四十四分——


    到了這個關頭,隻要是人多的地方都行。


    總之先四處逛逛,看到適合的地方就直接設置炸彈吧!不先設置炸彈,做好準備,連引爆都不行。


    權兵衛四處走動,不知不覺間穿越了8區。事與願違,四周遊客越來越少,最後他來到了一個和喧囂相距甚遠的安靜場所。


    a區是停車場。巨大的立體停車場占據了巨蛋樂園圓形內部的一部分,可直接通往鄰近兩區。權兵衛垂下頭來。炸車子有個屁用啊?


    不,等等,換個想法吧!


    這裏停了這麽多車,一旦引發連鎖爆炸,威力必然非常驚人。並不是殺了人就好,權兵衛的目的是排除社會弊端,這麽巨大的建築物如果崩塌,造成的衝擊一定無與倫比。


    權兵衛躲在暗處等候車子入場。如果設置於現在停駐的車子底下,車子卻在十八點前開走,可就傷腦筋了。權兵衛的目標是一般家庭自用的廂型車,因為現在才入場的家庭很可能會在巨蛋樂園停留到晚餐時間。


    不久後,一台正中權兵衛下懷的自用車開了進來。一對夫婦帶著年幼的孩子下車,走向b區。好機會。權兵衛立刻把手提包放到自用車下。


    準備完成。好了,現在就期待爆炸時刻來臨吧!


    「咦?是不是又迷路啦?」


    「爸比真是的,還是一樣路癡。不過,這一點我也喜歡。」


    權兵衛懷著不祥的預感仰望背後,隻見有人正目不轉睛地凝視趴在地麵、把手伸進車底的權兵衛——啊,天啊!又是那對父女!


    「啊,又是這個人。」


    轉你好,我們真常碰麵啊丨二權兵衛覺得好想哭。


    「你在做什麽?東西掉了嗎?」


    「爸比,你看,車底下有包包耶!」


    「咦?真的。是你的嗎?不過,你還真會掉耶!居然剛好卡進車底。拿得出來嗎?要不要我幫忙?」


    這家夥該不會是故意的吧?現在已經進入值得懷疑的階段。


    但是權兵衛又不能因此不打自招。他站起來,故作平靜地拍去衣服上的沙子——手上牢牢地抓著取迴的手提包。


    「沒事,失陪了。」


    權兵衛冷淡地離去。他已經受夠了,他要切斷和那對父女之間的緣分。


    父女折迴b區,既然如此,權兵衛當然是朝著反方向——a區隔壁的f區走。


    現在的希望隻剩下那裏了。


    十六點五十七分——


    到了這個關頭,炸彈放哪兒都行。


    f區是餐飲區,權兵衛盯上的是最多人出入的美食街。牆邊有許多攤販,可向他們購買餐點之後自行找空位坐下來吃。這裏號稱可享受世界各國美食,但其實隻是區分國別而已,菜色和家庭餐廳差不多。


    菜色並不重要。權兵衛假裝在挑選座位,慎重地找尋設置炸彈的地點。動作要快,要趁著那對父女還沒來之前解決!


    權兵衛在一群吵鬧年輕人的隔壁桌坐下,喝幹了自己帶來的寶特瓶裝水後又站了起來。他把手提包放在桌下極難發現的位置。


    這就行了,總算解決了。


    然而,背後又傳來了聲音。


    「我想吃義大利麵,不知道這裏有沒有賣鱈魚子義大利麵?」


    「辣的沒關係嗎?你現在敢吃了?」


    「我敢吃!別瞧不起我,我已經不是小孩了。」


    「…………這句話聽了讓人好寂寞呢。」


    ——不會吧,不會吧,不會吧!


    又是這種模式?


    「欸,爸比,你看,那裏有包包耶!」


    「哦?真的耶!」


    「~~~~~~~!」


    權兵衛感覺猶如在作惡夢一般。


    ※


    「——或許是公安。」


    『什麽?不,先別說這個,朝倉,你還沒把炸彈設置好?


    你到底在幹嘛啊!』


    權兵衛將話筒拉離耳邊,對協會幹部的斥責充耳不聞。在這段期間,權兵衛的視線依然投注於坐在桌邊用餐的父女身上。


    之後,權兵衛把朝倉印拿迴來了。稍微恢複冷靜的他移動到餐廳角落,接聽按捺不住的幹部打來的電話。


    待幹部歇了口氣之後,權兵衛才簡單說明剛才的經過。


    「這不可能是巧合。他們一定是在一開始問路時就盯上我了。」


    『……令人難以置信。會不會是你想太多啊?哪有警察帶著小孩亂跑的?』


    那倒是。再說,若是警察,絕不會放過權兵衛,就算硬安個罪名也會以現行犯逮捕他。那個父親是警察的可能性或許不高。


    「可是我被他們妨礙了五次,就算不是警察也該提防。」


    耳邊傳來了沉吟聲,權兵衛也猶如共鳴一般,歎了口氣。在疲勞助長之下,他那垂頭喪氣的模樣看來活像個病人。然而,他的眼神並沒有分毫衰竭跡象。


    無論被妨礙幾次,他都會引爆炸彈。隻有這個決心絕不動搖。


    這是戰爭,勝敗將在其中一方認輸時決定,換句話說,就是在比誰的韌性強。不過這場戰爭有時間限製,時限正是炸彈爆炸的那一刻。


    這也是場隻要不放棄就能贏的比賽。


    距離爆炸預定時刻隻剩一小時不到了。協會幹部用沉重的口吻說道:


    『……總之你先把朝倉印放到音樂廳去吧!剩下的我們餌想辦法。』


    「喂,你在說什麽?現在放那裏太危險了,就算設置了,也可能被迴收。炸彈就是要在神不知鬼不覺的情況之下引爆才對啊!」


    『對,你說得沒錯。不過,那也得看時間和場合,希望你能明白。』


    這種曉以大義的語氣令權兵衛有種不祥的預感。這個男人想說什麽?


    『到了這個關頭,我就老實告訴你吧!我們沒打算引爆炸彈。』


    「……什麽?你這話是……」


    『等你在音樂廳設置好炸彈之後,我們就會把這件事告知巨蛋樂園的老板,讓他拆除炸彈。等他看到真正的炸彈之後,再進行談判。我們要求的是巨蛋樂園今天一天的營收,做為「天空之爪」的活動資金。』


    「……」


    權兵衛的心整個涼了。


    他吐了口顫抖的氣,繼續傾聽協會幹部近似借口的真心話。


    『別搞錯恐怖分子的定義,朝倉。恐怖分子的本質是以恐怖活動為談判材料進行交易,並不是殺人。就算引爆炸彈,對我們也沒有任何好處。』


    人死了以後就沒戲唱了,人質也得活著才有價值。但這是以談判為前提而言。「天空之爪」的理念是排除社會弊端,換句話說,即是透過恐怖活動淨化世界。


    人的生死並不是重點,一旦決定排除,就該引爆炸彈。


    「你怕啦?爆炸之後才有淨化。好處當然有,就是能夠發泄我一肚子鳥氣。」


    『朝倉,朝倉,有些事光有理想是不夠的。這次的事就是一個例子。我們需要錢,在達成淨化之前,需要資金。這些資金從哪裏來?當然是向那些腦滿腸肥的肥豬討。這麽做有什麽不對?為達目的,不擇手段。我們需要錢。』


    權兵衛在心中反駁。隻是向肥豬討錢?那些錢本來是入場遊客的,既然如此,你們做的事就是不正當的「壓榨」。從前根本不是這樣。從前成員數目雖少,但大家集思廣益,運用寥寥無幾的資金,依然能夠順利運作。而現在呢?腦滿腸肥的是「天空之爪」吧!


    炸彈是達成淨化的手段,絕不可用來當作壓榨的道具。


    權兵衛總算領悟到協會中已經沒有讓他貫徹信念的地方了。


    「我懂了。」


    他本來就覺得自己與協會互不相容,現在知道理由了,也好。


    權兵衛該做的事並沒有任何改變。


    「我會去設置炸彈。」


    『嗯,拜托你了。雖然炸彈馬上就會被迴收,但是你別因此灰心喪誌。還有許多工作等著你,世界肯定你,需要你。我們多的是時間,以後也一起奮鬥吧!隻要有你在,轉眼間就能淨化世界。』


    「是嗎?你真會討我歡心。為了答謝你,我也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這次製造的朝倉印簡直完美過了頭。要迴收?嗯,請便,不過絕對沒人能拆除,裏頭一堆陷阱。哈哈!在哪裏爆炸,請拭目以待吧!」


    『什麽?』


    「對了,我不會設置在音樂廳。等時間快到了,我會告訴你的。祝你談判順利。」


    『等等!朝倉,你別衝動!』


    權兵衛掛斷電話,阻絕了剌耳的聲音。他把手機電源也關了。別再打電話來了!


    「……」


    權兵衛覺得有點感傷,或許是因為他對於通話對象一直抱有些許好感之故吧!他們相識已久,也許是走得太近了。


    現在他終於成為獨當一麵的「炸彈客」了。扯什麽思想,根本蠢到極點。沒錯,令我神魂顛倒的是炸彈,淨化思想隻是事後找的借口而已。我隻是想製造炸彈,想引爆炸彈,對這類環境懷有憧憬而已。手段才是我的目的。拿來交易?別傻了,炸彈就是要爆炸才叫炸彈。


    權兵衛已經決定好要把炸彈設置在哪裏了。


    他開始移動。最後,他朝著最可能成為障礙的父女所坐的座位瞥了一眼。


    那對父女已經不見人影了。


    ※


    『以下是尋人廣播。增子堇小姐,增子堇小姐,請於聽到廣播後到附近的服務台,您的孩子正在找您。重複一次,以下是尋人廣播——』


    增子堇警部補一現身,百代燈衣便興奮地衝上前去。


    「媽咪!」


    「……………………」


    增子露出了打從心底厭煩的表情,接住撲向自己的燈衣。她向孩童認領中心的服務人員道了聲謝後才離去,服務人員一臉滿意地點了點頭,笑著目送兩人離去。


    動作生硬地牽著燈衣步行片刻後,增子才鬆開手,歎了口氣。


    「真是的,日暮旅人到底在想什麽?我話說在前頭,下次別再做這種事了。也不想想被園內廣播叫出本名的人是什麽感受。」


    燈衣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看在那副模樣煞是可愛的份上,增子便不再向燈衣發牢騷了。


    「好了,日暮旅人呢?他把你丟著,跑去哪裏了?」


    「他去追一個不認識的叔叔,我是為了轉告這件事才留下來的。」


    「轉告?向我嗎?」


    燈衣找到巨蛋樂園的導覽板後,便快步走上前去,指著說道:


    「爸比在那裏,因為那個叔叔要去的地方就是那裏。」


    燈衣所指的「那裏」的確是炸彈客會看上的地方。


    委托日暮旅人尋找朝倉權兵衛的是增子。「天空之爪」將在巨蛋樂園進行恐怖攻撃的流言在犯罪組織之間傳得滿天飛,增子也有所耳聞。雖然她很想增強警力以備恐怖攻擊真的發生,但光憑一個或許隻是謠言的情報動員警察有困難,而她又不能坐視不理,於是旅人便成了犠牲品。


    增子和旅人兵分兩路尋找恐怖分子,先找到的是旅人,接到通知之後,她便留在原地待命。她沒想到朝倉權兵衛本人居然會現身,麵對逮捕重犯的緊要關頭,緊張感也跟著水漲船高。


    誰知日暮旅人居然來這招,塞了個育有一女的母親角色給她。


    「算了,日暮旅人應該有他的考量,就交給他去辦吧!他還有說什麽嗎?」


    「爸比叫你等他的聯絡。」


    別人叫她等她就乖乖等的話,哪能幹警察這一行?增子也得善盡她的職責。現在


    已經確定是權兵衛本人,總部應該肯給予支援,可利用他們將恐怖分子一網打盡。


    此時,燈衣又略微遲疑地補上一句:


    「爸比還叫我請你陪我去買日用品。」


    「……什麽?」


    「他說隻要假裝成母女就沒問題了。」


    什麽意思?哪裏沒問題了?他還是老樣子,真是個沒禮貌的男人。


    增子不能丟下燈衣不管,如果要帶著燈衣走,裝成母女的確比較方便;但是要她陪燈衣買東西,可就恕難從命了。怎麽能讓旅人獨自工作,自己卻跑去玩樂?


    「你一直待在d區吧?」


    此時,燈衣說了句意味深長的話語。增子聽出她的言下之意,不由得氣憤起來。


    「等等,沒想到居然有人認為我跑去遊樂園玩。這也是日暮旅人說的?」


    「不,不是。」


    「……你想去遊樂園?」


    「我不想跟不認識的人去。」


    燈衣猛然撇開臉,態度冷淡得教增子想問她在認領中心時的興奮模樣究竟是怎麽迴事。她是故意在服務人員麵前演戲?真是個聰明伶俐的五歲小孩啊!


    增子死心了,看來她現在隻能專心照顧這個小公主。欠日暮旅人的人情就用這個抵銷吧!


    「要買日用品是吧?我就陪你去吧!」


    「謝謝媽咪。」


    「……別那樣叫我。」


    打從相識至今,燈衣從沒對增子表現過親昵的態度,所以增子一直不知該如何和她相處。增子告訴自己隻是做做樣子而已,略微緊張地握住燈衣的手。


    ※


    十七點五十分——


    朝倉權兵衛的身影出現在位於。區的巨蛋樂園大飯店——的地下室。


    他入侵禁止進入區,沿著地下通道天花板上的排氣管行走,找到盤繞在最大梁柱上的管線群之後,便把手提包放在與管線接觸的位置上。為了慎重起見,他撿起地上的塑膠布蓋住手提包。


    「——原來如此,你想引發氣爆。隻要管線相互連接,就可以引發連鎖爆炸,一路炸到飯店最上層。」


    「……沒這麽簡單。一般為了防止這類災害發生,都會針對各個關鍵部位進行控管。規模這麽大的飯店,光靠一個包包能夠造成的破壞微乎其微。」


    「不過,這個地下室和飯店內幾處一定會陷入火海。」


    「正合我意。隻要看見那些協會幹部手忙腳亂的模樣,我就滿足了。那群低俗的家夥,居然想在大飯店套房裏觀賞音樂廳的混亂情況。他們作夢也沒想到炸彈會設置在自己腳下吧!這正是名副其實的扯後腿啊!」


    仔細一想,或許那個向來賞識權兵衛的男幹部也開始嫌他麻煩,所以才想利用這次的機會藤點甜頭給他嚐,借此消磨他的誌氣。


    真令人不快。既然容不下我,我就主動和你們斷絕關係。


    「還剩十分鍾就會爆炸,到時一切都結束了,而我也將展開我的新生活。」


    說到這兒,權兵衛總算迴過頭,望著背後接近的男人。


    果不其然,是一再阻撓他的父女檔之一——那個父親。


    「你是什麽來頭?你知道我是恐怖分子,才故意跟著我的吧?」


    「對。我叫日暮旅人,是個偵探。」


    原來如此,怪不得沒逮捕權兵衛。他一再妨礙權兵衛,可是為了拖延時間等警察趕到?


    「真虧你能夠把我逼到這個地步。不過,是我贏了,你已經無法阻止爆炸了。」


    時間隻剩下十分鍾,拆彈小組別說要拆除炸彈,隻怕連趕到現場都來不及。偵探的努力最終還是白費了。


    「不過,你不用感到羞愧。我承認你很有本事,因為你現在又找出炸彈的位置了。但這次我的運氣比較好。」


    然而,偵探卻露出從容不迫的笑容,看來不像是死鴨子嘴硬。


    偵探指著自己的眼睛說道:


    「我的眼睛很特別,能夠看見氣味、聲音、溫度、重量及疼痛等事物,我看得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


    「……你在說什麽?」


    「我從你手上的包包看見了火藥的氣味,氣味描繪出一道軌跡,顯示了你的去向。我隻是循著軌跡而來,一點也不難。」


    「你在胡說什麽?腦袋有問題啊?」


    「我還有一個專長,就是能看穿別人的心思。隻要看穿你的情感、焦慮和不安,就能預測你接下來會前往哪裏。」


    偵探踏出一步,望著權兵衛的眼睛。


    「你的運氣好?不對。被我盯上的那一瞬間,你就開始走黴運了。」


    那雙充滿哀傷的眼睛令權兵衛忍不住背脊打顫。


    「你沒發現我是欲擒故縱嗎?」


    「什麽?」


    「你剛剛不也說了?我把你逼到這個地步。沒錯,我的目的就是要把你逼到這個四下無人的地方。」


    突然。一股來路不明的危險氣息包圍了權兵衛。


    權兵衛倒抽了一口氣,凝視著偵探。他有種落入圈套似的不快感。他耐不住性子等待偵探的下一句話,便邁開腳步。


    「反正你不想死的話就快點離開這裏吧!我要走了。」


    他走過偵探身旁,在那一瞬間——


    「我不會放你走的。」


    喀嚓一聲,手上多了道堅硬的觸感。仔細一看,權兵衛的左手腕上多了隻手銬,另一端則銬在偵探的右手腕上。


    「你幹嘛!」


    「這麽一來,隻要我不動,你就無法離開這裏。」


    權兵衛一陣愕然,連忙拉扯手銬,但偵探隻是微微抬起手臂,堅持不動半步。偵探又替另一隻手腕銬上手銬,把自己和放置炸彈的梁柱管線係在一起。


    「你是白癡啊!你想死嗎?」


    「我不想死。我和你一樣,還有該做的事。」


    「那你幹嘛……!」


    「所以你必須拆除炸彈。現在隻剩約五分鍾,如果你做不到,我們就會死。」


    「太扯了!你瘋了嗎?一般人哪會為了阻止炸彈爆炸幹這種事!」


    權兵衛不敢相信,居然有這種自我犠牲精神?若這是偵探的正義,權兵衛隻覺得恐怖。然而,一想到或許「天空之爪」該有的就是這種不顧一切的心態,權兵衛又萌生了一股敬畏感。


    「沒時間爭論了。我們離不開這裏,而你又不想死。既然如此,該做的事隻有一件。」


    偵探瞪著權兵衛。


    「快一點,隻有你做得到。」


    「……」


    權兵衛虛弱無力地吞了口口水。他的意識全轉向眼前的炸彈,身子整個凍結了。


    ——炸彈就是要爆炸,才叫炸彈。


    他的信條宛若抵抗似的,在最後一刻閃過腦海之中。


    ※


    十八點到了,聲樂家的詠歎調響徹了戶外音樂廳。那道美妙的歌聲連音樂廳外都能隱約聽見,但是增子堇完全沒把意識放在歌聲上,隻顧著質問日暮旅人:


    「我聽到你放了朝倉權兵衛時非常驚訝。我把手銬交給你,是因為相信你會抓住他。你到底在想什麽?」


    「……我並不是想立功才追蹤他的。反正最後他還是被捕了,有什麽關係?」


    巨蛋樂園大飯店的正麵停車場裏停了幾台警車,沒鳴警笛,是怕影響其他入場遊客,以及避免驚動「天空之爪」的幹部們。這個方法似乎奏了效,朝倉權兵衛從地下室若無其事地走出來時,雙方都大為傻眼。


    警方親手逮捕協會幹部與朝倉權兵衛,立下了大功。旅人故意放走權兵衛,讓警方得以保住顏麵,不過——


    好不容易才把


    人情還清,卻又欠了筆新人情,增子大感不快。


    「如果你親手抓住他,你就是英雄了,到時就可以光明正大地出入警局,不用經由我也能得到你想要的情報。」


    「……我不想太過招搖。再說,我有你就夠了,不需要其他人。」


    旅人說著這些肉麻至極的話語,微微一笑。聞言,增子白眼以對。她對旅人的信賴程度可沒強到把他的話照單全收的地步。


    「聽說炸彈成功拆除了;裏頭有許多複雜的陷阱,隻有朝倉本人才能拆除。」


    「對,我看見了,我知道。」


    「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朝倉看起來死氣沉沉,你做了什麽?」


    「不,我並沒有做什麽。我想他是學乖了。」


    增子問的是朝倉的心境為何會有如此大的轉變。世界聞名的炸彈客乖乖投降,整件事實在太不自然了。


    這個疑問應該能在今後的調查中獲得答案,但是在增子心中,對於日暮旅人的警戒心又更增強了一些。


    至於和增子一起去購物的燈衣呢?


    「爸比!很棒吧?這些洋裝全都是增子小姐買給我的!」


    燈衣穿著剛買的洋裝,興奮地指著其他購物袋。


    「增子小姐什麽都買給我耶!這個緞帶也是她看了覺得可愛,就買來送我了!」


    增子不悅地撇開臉。


    「日暮旅人,我討厭小孩。」


    增子不知該如何應付燈衣,為了討她歡心,花了不少工夫。增子痛恨對小孩低聲下氣的自己,對於害她置身這種狀況之下的日暮旅人自然是大感憤慨了。


    「以後別再做這種事了。」


    「燈衣,玩得開不開心?」


    「嗯,好開心!增子小姐人好好!」


    「小女都這麽說了,請你以後也多陪她玩吧!」


    麵對兩人的笑容,增子開始覺得埋怨也隻是徒增空虛。和這對父女扯上關係準沒好事。她衷心同情今天一整天被他們耍得團團轉的朝倉權兵衛。


    ※ ※ ※


    離爆炸還剩一分鍾,炸彈成功拆除了。


    被手銬銬住的不自由感並未造成太大的壓力,拆除作業進行得相當順利。這等於是解開自己創造的謎題,隻覺得費事,一點樂趣也沒有。


    ——然而這身冷汗又是怎麽迴事?


    「哈、哈、哈——唿!」


    極度的緊張中斷後,整個身子都鬆弛下來了。積蓄的東西一口氣宣泄出來,汗如泉湧,胃液逆流,尿意萌生,感覺猶如被丟入極寒之中。權兵衛冷得發抖,指尖已經毫無感覺了。


    「這就是恐懼。你雖然深知炸彈的威脅性,卻不知道死亡逼近眼前的可怕。」


    偵探一麵解開手銬,一麵說道。他若無其事,一派鎮定。


    到了現在,權兵衛才寒毛直豎。他的限時炸彈雖然製作精巧,但還是可能有誤差。在隨時可能爆炸的情況之下持績接觭炸彈,根本不是正常人幹的事。看在權兵衛眼裏,拆除完畢的炸彈依然隨時可能爆炸,令他膽顫心驚。


    「你不怕嗎?生死全交托在我手上,你居然還能一派鎮定。」


    「我當然怕,因為我對這個世界仍有眷戀,現在還不能死。」


    「……那你幹嘛做這種有勇無謀的事?你沒想過要是我拒拆炸彈,該怎麽辦嗎?」


    偵探露出無畏的笑容。


    「因為我知道你不想死。我不是說過了嗎?我能看穿心思。我認為你一旦陷入這種局麵,一定會拆除炸彈。」


    「……你這麽做的用意到底是什麽?」


    「與你無關。」


    偵探斷然說道,接著又宛若權兵衛從未發問過似地,繼續說道:


    「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別人不見得拆得了這個炸彈,所以我就善加利用了。」


    「……如果設置炸彈的不是我,是車手呢?」


    「丟進海裏就行了,正好這裏是港灣。」


    「你真是個可怕的男人啊!」


    偵探乍看之下表情豐富,但其實他一直壓抑住感情。為了觀看拆除作業,他甚至賭上自己的性命。權兵衛不知道偵探的目的究竟是什麽,但這種把對新事物的興趣放在死亡風險之前的氣魄隻讓他覺得恐怖。


    「事關人命,身為當事人的我們當然也該賭上性命。」


    「……我隻是販賣技術的人,沒有死亡的覺悟,也沒有殺人的勇氣。」


    權兵衛總算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重了。麵對現實中的死亡,他膽怯了。他已經沒有自信像以前那樣製造炸彈了。


    偵探凝視權兵衛片刻之後,一臉無趣地移開視線。他似乎看穿了權兵衛的灰心喪誌。


    這個偵探——日暮旅人應該是已有所覺悟了吧?


    權兵衛凝視著旅人,心裏一片空虛。


    他們活在不同的世界。


    能夠若無其事地殺人的,一定是這類的人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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