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一句落定,禦宇殿上落針可聞。


    常韻神色一變,緩緩吐出一口氣來。這些年連陛下都已經放棄了自證清白,想不到最後竟是大澤山的弟子道出了真相。


    眾仙不約而同朝神色冷峻的元啟看去,不知怎地有些心虛。當年大澤山那阿音女君的下場可謂慘烈至極,她的存在至今仍是仙界的一個忌諱。


    “青衣仙君。”殿上一直未曾出聲的昆侖老祖開了口,神色亦鄭重非常,“你剛才所言可有證據?”


    “有。”青衣道:“小仙便是證據。”


    不待眾人詢問,他繼續道:“當初鴻奕在大澤山大開殺戒,師父師叔和諸位師兄耗盡靈力將我和宴爽公主送出來,可我們在半途就被鴻奕追上。諸位上尊,以鴻奕當時的神力,殺我和宴爽公主不過吹灰之間,你們難道沒想過我二人是如何在他手中活下來等到諸位前來的嗎?”


    果然,一眾天宮上仙眼底露出疑惑之色,靜待青衣說下去。


    “鴻奕在追殺我們的途中暫時脫離了那魔族所控,自傷於其寂滅輪下,我和宴爽公主才能等到諸位上尊。”


    聽得青衣之言,眾仙眉頭皺緊,不敢辨其話中真偽。一旁的華默突然開了口:“青衣仙君,這不過是你一麵之詞,那妖狐若是真的為魔族所控做下錯事,當初為何要從天宮逃走,而不是留下自證清白?”


    華默開口一針見血,全然不信青衣之意,一眾仙君連連點頭。


    青衣苦笑:“當年我和宴爽公主重傷被救,昏睡在天宮,那時鴻奕無人可證清白,森羽怕鴻奕死在天宮雷劫之下,遂才將鴻奕救走。”


    “荒謬。”華默哼道:“若他早肯自證其身,我們滿天宮的人還會冤枉他不成。”


    青衣神情一變,朝華默看去,認真道:“華默陛下難道忘了一件事?”


    “何事?”華默心底一凜。


    青衣的目光在滿殿上尊和掌教的麵上逡巡而過,最後落在孔雀王身上,聲音沉痛:“我那小師姑曾力證鴻奕受控魔族之手,苦苦哀求天宮眾仙寬宥妖皇受刑時限,為我大澤山找出真正的兇手,那時,你們是如何待她的?”


    “剔仙骨,除仙籍,七道天雷加身。”青衣長吸一口氣,閉上了眼,“沒有人相信她,她被困在這九重天宮受盡恥笑,最後背著一身罵名死在了羅刹地,屍骨無存。”


    青衣聲音哽咽,雙手垂在身側緩緩握緊,望向禦座上的兩人,一膝跪地,“今日,我求的不止是我大澤山滿門被屠的真相,更要為我阿音師姑沉冤昭雪,她是我大澤山的弟子,縱死也不會勾結真正屠戮大澤山的兇手,更不會背棄師門!請元啟神君、鳳皇、諸位上尊查出千年前屠殺我大澤山的真正兇手,還我大澤山一個公道!”


    少年仙君半跪於地,雙眼血紅含淚,聲聲悲憤,哀慟之言響徹禦宇大殿。


    禦座之上,元啟眸色深沉,眼底的情緒晦暗莫名。


    鳳隱掩在鳳袍裏的手狠狠握緊,她從未想過,她百世為人,受盡輪迴之劫,竟還會有這麽悲痛難抑和驕傲之時。


    她終究從來不曾忘記過自己是大澤山的弟子,那隻水凝獸死後千載的罵名,到如今記得的,仍隻有她的澤袍。


    “青衣仙君,本王知道大澤山一門死的冤枉,阿音女君也沒落個好結局,可魔族現世茲事體大,除了你,還有誰能證明當初妖皇是被魔族所控?”


    孔雀王聲音悠悠,恰在這時,一道清麗的聲音在殿門處響起。


    “還有我!”一道火紅的身影跨過殿門,走到了青衣身旁。


    眾人抬眼望去,鷹族公主宴爽腰纏金鞭,仍是千年前那般鐵血颯爽的模樣。


    宴爽朝元啟、鳳隱和一眾仙尊拱手行禮,恰好避過了華默父女。


    華默未想到宴爽會突然出現,眼神一暗,掩下眉間怒意。


    “元啟神君、鳳皇陛下,當年我和青衣是唯一從大澤山逃出來的人。妖皇雖殺了大澤山滿門,可他當時確實是被魔族所控,幸得最後一刻恢複神智以寂滅輪自傷,我和青衣才能僥幸逃生。”宴爽神色沉穩,看向禦風,“禦風上尊,當初鴻奕是被您率天宮上仙以仙陣所擒,後又關在您的鎖仙塔裏,您應該知道,鴻奕身上不止受仙力所傷,更有妖力傷口,可對?”


    滿殿仙人聽見此話,朝禦風看去。


    禦風點頭,“不錯,當年妖皇被擒之時,身上確實不止被仙力所傷,確有妖力攻擊後留下的傷口。”


    當年鴻奕被禁鎖仙塔,禦風也曾看見過他身上的傷口,但當時鴻奕、青衣、宴爽皆重傷昏迷,沒有人知道大澤山發生了什麽,眾仙群情激奮,一心處死鴻奕,他便沒有深究。


    “就算如此……”


    華默剛要開口,就被宴爽開口截斷,她望向華默,“就算如此,華默陛下也覺得隻是我和青衣片麵之詞,沒有證據是嗎?”


    華默被宴爽一哽,“你……!”


    “陛下別忘了,當年瀾灃上仙慘死,眾仙齊聚大澤山時,閑善掌教曾經說過的一件事。”


    禦風等仙尊想起當年之事,頓時神色鄭重起來。


    “公主是說閑善掌教曾言有魔族出沒大澤山之事?”


    宴爽頷首,“當初阿音就是傷在那魔族手上。大澤山有護山大陣的保護,魔族仍能出入大澤山如無物,足見那魔族魔力之深,若今日我們還不能找出大澤山被屠的真相,誰又能保證我們的山門和族類不會成為第二個大澤山。”


    宴爽到底做了上萬年鷹族公主,她明白比起大澤山的冤屈,這些仙門掌教和仙尊更在意自己的仙門和天宮的安危,魔族現世的危險,不亞於妖族的入侵。


    “元啟神君?”見殿上陷入僵持之中,禦風朝元啟看去,如今殿上能對千年前這樁公案做出決斷的,隻有元啟了。


    於公他是清池宮的主人,仙界的神君,於私他是大澤山的弟子,沒有人會比他更想查出當年的真相。


    元啟一直望著殿上半跪的青衣,不論殿中如何爭論,他的目光始終沒有從他身上移開過,直到禦風上尊一聲喚,他才緩緩抬起了頭。


    他望向滿殿上仙的目光直讓人心底一悸。若說剛才青衣仙君那聲聲悲言若泣血,元啟神君這一眼裏,竟隻剩下鐵血。


    “大澤山開山立基六萬載,我師尊東華澤被三界,我諸位同袍德行蒼生,大澤山六萬年來從未出過不義不信之輩。如此山門,千年前一朝被屠,到如今連唯一剩下的弟子所言之話,諸位都不信嗎?”


    第一百二十一章


    禦宇殿上因元啟的話兀然沉默下來,一眾上仙避過元啟冷峻的目光,眼底隱有愧意。


    說到底他們雖悲憫大澤山一千年前的劫難,可更在意的是自己山門的名聲,若大澤山一千年前真是毀於魔族之手,那他們當年一意孤行處死鴻奕的決定才是真正挑起兩族之亂的禍端。誰能擔得起這個罪名?


    更何況……幾位掌教並上尊心下歎息,他們當年一心認為大澤山的阿音女君勾結妖族,逼得元啟對她降下神罰,最終那位阿音女君在羅刹地被天雷劈得灰飛煙滅連個渣子都不剩……


    眾仙心底一凜,更是不安,若那阿音女君真死得冤枉,他們到時如何在元啟麵前自處?


    華默自是瞧見了眾仙的神態,心下得意。一千年前的事牽一發而動全身,他當年攛掇著驚雷等上仙處死鴻奕、定罪阿音,為的便是這一日。


    一旦當年的事重新論斷,那這九重天宮上的所有上仙又有誰能落個好名聲?


    瞧見滿殿上仙遲疑的目光,禦風卻一直神色清明而睿智,他率先一步走出上席,拱手朝元啟道:“元啟神君,東華老上神善澤三界,大澤山又是我仙門巨擘,天宮理應找出當年大澤山被毀的真相。況且事涉魔族,此事危及三界,更是刻不容緩。還請神君做主,重查千年前大澤山之亂。”


    他頓了頓,抬首望向禦座之上,目光隱晦地落在鳳隱身上,身軀更彎了些許,“若千年前真是魔族暗中挑起兩族之亂,嫁禍妖皇,那阿音女君當年所負罪名亦是我天宮之錯。無論所查真相為何,禦風都願為當年之錯一力擔起責任。”


    禦風聲音沉沉,一揖到底。


    鳳隱看著殿上的禦風,心下歎息。如今魔族在暗,妖族又虎視眈眈,禦風是怕她將當年冤屈記於心間,和妖族聯手,對仙族失了庇佑之心。


    自瀾灃死後,禦風一直是天宮上尊之首,他願支持重查此事,天宮眾仙便無一人再反對。


    聽見禦風之言,驚雷等三位上尊當即便坐不住了,連忙起身麵帶愧疚道:“元啟神君,我等……”


    不待他們開口,元啟已經擺了擺手,“先查清當年魔族之事,其他事日後再言。”


    見元啟一句定音,華默亦不敢在此時再提出異議,隻得鬱鬱坐下。


    元啟看向常韻,“常韻長老。”


    “神君有何吩咐?”常韻在一旁聽了半天旁席,見元啟喚她,立馬應道。


    “時過境遷,當年大澤山之亂已過千年,如今除了宴爽公主和青衣的佐證,如今便隻有妖皇知道大澤山上發生的所有事,請長老將今日天宮所見所聽轉述於妖皇,就說元啟……”元啟聲音沉沉,“和鳳皇在這九重天宮等他親臨,請他將千年前大澤山之事對我二人做個交代。”


    常韻一愣,元啟神君是說他和鳳皇?


    還來不及多想,她迎上元啟凜冽的眉眼,重重一躬,“是,常韻定將神君的話帶給我皇。”


    常韻這一句迴應,終於為元啟這場紛紛擾擾的壽宴拉下了帷幕。沒有人想到元啟的一場壽宴竟會引出千年前血雨腥風的兩族之亂和魔族的存在來。


    魔族控製妖皇屠戮大澤山、意圖挑起仙妖兩族之亂的傳言一時傳遍三界,引得人人自危。


    常韻離開仙界後,禦風將宴爽和青衣留在了天宮,等待妖皇的迴應。


    是夜,鳳棲宮大殿。鳳歡向鳳隱稟告這幾日在天宮所查諸事。


    “陛下,在瀾灃上君大婚之日服侍在淩宇殿的所有仙侍全都已經不在天宮了。”


    鳳隱皺眉道:“他們去了何處?”


    “我在天宮吏處查過,這些人在這一千年裏或因一些小事被貶下凡,或因劫數入了人間輪迴曆練。”


    “難道天宮這一千年貶謫的隻有淩宇殿之人?”


    “那倒不是,瀾灃上君慘死後淩宇殿便被封了,殿中的仙侍全都去了別的宮殿服侍,這些年他們陸續下凡,如今已經一個都不在天宮裏。”


    “將他們貶下凡的是何人?”


    “華姝上尊。”


    鳳隱神情訝然,怎麽會是華姝?


    瀾灃在大婚之日從淩宇殿去了禦宇殿,一定有原因,最有可能發現異樣的便是服侍在淩宇殿內的仙侍。她早已想到那幕後下手之人不會將淩宇殿的仙侍留在天宮,可卻未料到動手將這些人貶下凡的會是華姝。


    華姝為什麽會這麽做?難道瀾灃的死她也牽涉其中?


    “明日你便去鬼界一趟,拿著我的鳳令去拜見鬼王,把淩宇殿裏下凡曆世的仙侍從生死薄裏尋出來,提前替他們解開仙印,帶迴天宮。”


    “是,陛下。”


    鳳隱剛吩咐完,這時一陣碎碎念從前院傳來,這聲音有些熟悉,正是她今日在禦宇殿上聽過的。


    鳳歡眼睛一瞪就要出去趕人,鳳隱擺了擺手,走出了大殿。


    鳳棲宮前院那一擁桃樹下,擺著小山一樣高的香燭和紙錢,青衣著一身當年在大澤山時的道袍,抱著一個布包蹲在點燃的香燭旁。


    他身後立著期期艾艾臉紅紅的鳳羽,正攥著袖角羞答答地看著他。


    鳳皇所住的鳳棲宮被人抱著一堆香燭紙錢毫無聲息地闖了進來,用腳趾頭想也知道是哪個小叛徒做的好事。


    鳳隱正準備開口,青衣眼一紅已經半跪在了那一堆香燭紙錢旁。


    “小師姑!”這嘶啞的一聲當即唬得鳳隱都不敢作聲了。


    “阿音小師姑,我來看你了。”青衣拾起地上的紙錢扔進香燭裏,“你在黃泉路上走慢點兒。”


    鳳隱臉一黑,她瞅著過了一千年一點兒都沒變的青衣哭笑不得。她都死了一千年了,就是爬也把黃泉路爬完了,怎麽走慢點兒?


    “我給你帶了你最喜歡的綠豆糕。”


    青衣壓根沒瞧見鳳隱的臉色,兀自沉浸在自己的悲傷裏。他一邊扔紙錢一邊解開懷裏的布包,綠豆糕的清香飄蕩在小院裏,格外濃鬱。


    鳳羽忍不住嗅了嗅,望著青衣懷裏的綠豆糕很是有些眼饞。可她縱使再不懂事,這時也不敢往青衣懷裏伸手,這是給他那已經過世的小師姑準備的,她總不能搶個死了一千年的人的吃食吧。


    鳳隱看著青衣懷裏的綠豆糕,神情有些晦暗莫名。


    “小師姑,我有聽你的話,這些年我日日都在修煉仙力,一時也沒有偷懶。可是我沒用,過了一千年還隻是個下君,我給咱們大澤山丟人了。你放心,我一直守在咱們山門下,沒有魔族敢去打擾師父、師叔和師兄弟們……”青衣絮絮叨叨的,聲音隱忍而哀慟,“就是你一個人走的孤零零的,我不知道上哪守著你。”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抱著綠豆糕的手有些顫抖,“你都走了一千年了,小師姑,你還記不記得我和小師叔,我們、我們都很掛念你……”


    安靜的夜晚裏,青衣的追憶哽咽讓人格外不忍,連素來神經大條的鳳羽都紅了眼。


    腳步聲在靜默的院裏突然響起,一雙鳳紋白靴停在半跪的青衣麵前。兩人還來不及反應過來,一雙修長的手伸出,一把從青衣懷裏的布包裏拿起了一塊綠豆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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