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默這一句出,除了禦風和濂溪,其他上仙們不再遲疑,一齊朝元啟半禮,齊聲而唿:“請神君秉公而斷,以護仙界法典之重。”


    但兩人的遲疑在眾仙的大勢下卻顯然微不足道。


    仙界德高望重的老神仙幾乎盡在此處,他們認定阿音有罪,在無證據之下,就算元啟身為上神,也不能強行赦免阿音,更何況他雖身份尊貴,乃真神之子,可他畢竟不是仙界之主。


    阿音見元啟被這些上仙為難,就要從他懷裏掙脫下來擔起罪名。哪知元啟突然按住了阿音掙紮的手,將她緊緊鎖在自己懷裏。元啟望向他麵前的上仙,目光沉沉。


    “她是有罪,但本君說了,她是我大澤山的弟子,除了大澤山,誰都不能處罰她。”元啟的目光在華默身上劃過,瞳中的冷意讓深沉的孔雀王都忍不住心底顫了顫。


    “如今大澤山以神君為主,神君打算如何處罰阿音女君?”華默心底膽寒,卻知這是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他迎著元啟的怒意,仍強行要個答案。


    眾仙不知他心底的打算,以為他是氣憤於女婿瀾灃上君之死,這才執著要個公道。


    “神君。”驚雷向來和華默交情不錯,他看不得老友受委屈,從眾仙中走出,他以上尊身份,竟俯身半跪於地,聲音如雷,“仙族立於三界六萬載,向來法規肅明,兩位陛下執掌仙界不易,還請殿下以大局為重,重懲阿音女君!”


    他這一跪,無論身份和年紀都不適合,顯然是逼著元啟做決斷了。風靈宮前因為孔雀王的質問和驚雷上尊的這一跪沉默下來。


    眾仙望向元啟,雖不言,但卻在等他做一個交代。


    阿音吃力地望向眾仙,還未動,一雙手覆了下來,落在她的眼上。她陡然失了光明,隻能聽到靠著的胸前響起的微冷的聲音。


    “大澤山女君阿音,私放九尾妖狐鴻奕,即日起被禁鳳棲宮,半月後剔除仙骨,剝除仙籍,禁足清池宮,不得再入仙妖兩界。”


    剔除仙骨?剝除仙籍?這懲罰不可謂不重,可又將她禁在清池宮,清池宮是上古神君在下界的殿宇,誰敢闖進,這等於紆迴的保了阿音一條命。


    風靈宮前,元啟的聲音沉沉響起,眾仙怔住,看了一眼元啟冰冷的神色,皆不敢再言。


    元啟未再多說一句,抱著阿音轉身朝鳳棲宮而去。


    阿音仍在他懷裏,眼上手溫熱幹燥,明明帶著暖意,她卻如墜冰窟,隻覺得渾身冰冷。


    風靈宮的事兒早就傳到了鳳棲宮,宮裏的仙侍們不敢靠近迴來的兩人,遠遠地行了禮就避開了。


    元啟一路抱著阿音入了內殿,她把阿音放在床上,就要將神力注入阿音體內替她療傷。


    手中的人微動,避過了他。元啟的手一滯。


    “你答應過我,不再動用壽元之力為人療傷。你這性子,怕是我說再多,都沒有用。”這聲音讓人嚼不清話裏的深意。


    元啟說著,手未停,仍扳過阿音的肩將神力注入她體內,阿音臉上恢複了一絲血色。


    “你要把我逐出仙界?”望著元啟,仍是不敢相信。


    見他不迴,阿音小聲的,卻又像帶了一點期盼,“阿晉,宴爽醒來過,她告訴我阿玖是被魔族附身,大澤山上發生的事真的不是阿玖的本心,我不是不顧師兄他們……”


    “阿音,去清池宮吧,以後,好好留在那裏,不要再入仙妖兩界,也不要再介入兩族的爭端了。”元啟卻像沒聽到阿音的解釋,突然開口。


    阿音愣住,怔怔望著元啟。剛才風靈宮前她以為元啟是被眾仙所迫,雖然難過,卻不似現在。


    她看著元啟,才知道,他真是這麽想的。


    那雙眼淡淡的,再也沒有往日的溫情和寵溺。


    “你要把我關在清池宮?”阿音緩緩開口,一字一句,“剔我仙骨?剝我仙籍還不夠……”她昂著頭,望向麵前的青年,臉上一絲血色都沒有,“你要把我永遠禁在清池宮?”


    元啟不再看她,起身朝殿外走去。


    “不是永遠,這半月你就在鳳棲宮裏,剔除仙骨後,你身上不再有水凝獸的治愈之力,隻是一隻普通的仙獸,你體內的化神丹可保你萬年壽命。從此以後鴻奕也好,大澤山也罷,仙妖兩族的仇怨都與你無關,你好好留在清池宮,長闕會照顧你。等過個千年,世人都忘了這件事,你再出來吧。”


    “為什麽?為什麽你明知道阿玖是被魔族所控,還要把我剔除仙骨鎖在清池宮?”阿音眼底滿是悲憤。


    她已經告訴元啟宴爽醒過,就算其他人不信,他為何也不願意相信?甚至決絕的對她懲罰至此?


    “無論鴻奕是否被魔族所控,大澤山亡於他之手是事實。”


    元啟的聲音沉沉傳來,阿音無法辯駁。


    “那你呢?你把我禁在清池宮,你呢?”元啟即將跨出殿門的一刹那,阿音的聲音傳來。


    不知為何,那一瞬,元啟眼底現過一抹沉重的悲慟。可他的聲音響起時,卻淡得無悲無喜。


    “我身負神責,自然要留在天宮,清池宮,我不會再迴去了。以後,你……”他腳步頓了頓,“好好保重。”


    玄衣神君冷漠的背影在殿外漸行漸遠,阿音無力地垂下頭,心底一片荒涼。


    “殿下……”鳳棲宮外,長闕等著元啟出來,遠遠見他臉色蒼白,他默默跟在元啟身後,幾番隱忍,終於忍不住開了口:“殿下,您怎麽不把真相告訴阿音女君,要是她知道……”


    元啟兀地轉頭朝他看去,眼底是斬釘截鐵的命令,“不準讓她知道。”


    這聲又冷又厲,純不是元啟向來的性子。


    “鴻奕迴了妖族,但他體內的魔氣隨時有可能將他控製,他已經晉神,若再被魔族所控,太危險了。明日我就去狐族一趟,把鴻奕帶迴來。經過此事,魔族已經驚動了,我們隻能先發製人,將魔族現世的真相昭告三界。我們暫時還不知道妖界是否和魔族有所牽連,妖皇和森羽都不能信,我能做的隻有在姑姑迴來之前凝聚仙界的力量。以後的事……”元啟聲音意味不明,“隻能交給姑姑了。”


    “殿下!”長闕卻比尋常人更通透,他顧及的不止是仙妖之爭,這段時日看兩人相處也知道這對師兄妹的情感不尋常,“你如此珍重阿音女君,為何不告訴她,若是女君她也是這樣待您,那將來她……”


    “所以,她不該知道。”元啟打斷長闕的話,他迴過頭,看向鳳棲宮的方向。


    “讓她去清池宮吧,三界紛紛擾擾,從此以後,我也好,鴻奕也好,都和她無關。她本就是一隻逆天而生的水凝獸,若不是我在禁穀強行將她蘊養出世,這一切,她都不該麵對。如今,我還她一世安寧,也好。”


    元啟最後望了一眼鳳棲宮,轉身朝景陽宮而去。


    長闕望著元啟遠去的孤寂背影,不知為何,眼底竟盛滿悲憫。


    一日後,森羽帶著重傷的鴻奕迴到了靜幽山。他對鴻奕身上狂亂的神力無能無力,狐族隻好把鴻奕帶到了後山梧夕的麵前。


    第九十章


    “梧夕前輩。”常韻將昏迷的鴻奕小心放在靜幽湖邊,麵有焦急,“少族長這是怎麽了?”


    梧桐樹中化出一青衣男子,落在了鴻奕麵前。


    梧夕自數萬年前留在狐族靜幽湖後,這還是頭一次在他們麵前化成人形,常韻和幾位狐族長老急忙退後見禮。森羽好奇地打量這個原本是鳳族仙人的前輩,他曾聽常沁提起過,梧夕幾萬年前便已隱居在靜幽山。想著以梧夕的法力,當年到底經曆了什麽事,才會離開鳳族,修養在妖界這小小一山中。


    梧夕手微抬,一道金色神力落在鴻奕身上,黑色的魔氣在他額間一閃而過。


    “這是魔氣?”常韻神色大變,“少族長體內怎麽會有魔氣?”


    森羽更是訝然,大澤山被滅之日他曾親眼目睹那團魔氣竄出鴻奕體內,沒想到竟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


    “鴻奕被魔族附過身。”森羽解釋道:“想不到這魔族如此強悍,被十數位仙網所傷,還能留一絲魔氣在鴻奕體內。”


    梧夕歎了口氣,神情凝重,“他雖然晉位半神,但是魔氣入心,如今他用自己的妖丹在抵抗魔氣的控製,才會神力混亂,昏迷不醒。”


    “前輩可有辦法?”常韻急道。


    常沁已亡,常媚失蹤,如今狐族唯一的希望就是鴻奕。


    梧夕沉默半刻才開口:“不是沒有辦法,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常韻一喜,見梧夕不語,忙道:“前輩隻管開口,為了少族長,狐族上下拚盡全力也會做到。”


    梧夕卻看向一旁的森羽,手一抬,一枚靈氣濃鬱的血紅妖丹出現在他手中。


    “鴻奕年歲尚輕,又心負對大澤山的愧疚,心智不堅,才會無力抵抗魔氣的侵襲,除非將常沁的內丹渡入他體內,以常沁內丹的真火淬煉他的心智和妖丹,讓他自行將魔氣煉化。這是唯一能救他的方法,二殿下,你可願意?”


    梧夕此言一出,靜幽湖邊一陣安靜,狐族長老神情訝異悲痛,卻未出聲。森羽不是狐族,本無開口的權利,但常沁的妖丹是他親手帶迴留在靜幽山保管的,他和常沁更是糾糾葛葛幾萬年,狐族實在未想到,有一天森羽竟是那個來決定狐族未來的人,也是世事無常,唏噓不已。


    森羽看著梧夕手中的妖丹,沉默不言,他望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的鴻奕。許久才開口:“鴻奕小時候,她最疼他,她把鴻奕看的比自己的命還重,她又怎麽會不願意?前輩,你救鴻奕吧。”


    常沁的妖丹是常沁留下的唯一念想,否則當初森羽也不會帶迴狐族,可現在卻連她最後留在世上的東西也保不住了。


    森羽說完,轉身朝靜幽湖外走去。


    看著森羽的背影,梧夕眼底突然浮現數萬年孑然一身心灰意冷遠離鳳族的自己,沉寂幾萬年的眼底拂過一抹波動。


    罷了,欠了狐族先輩的恩義,這一次就當是最後還狐族的恩情了。他若不出手相救,九尾狐自此斷絕,狐族便真的要沒落了。梧夕歎息一聲,卷起地上昏迷的鴻奕,消失在梧桐主木中。


    半個時辰後,重重雷劫傾覆而下,毫不遜於當初大澤山上鴻奕渡劫之威,但來勢洶洶的雷劫卻被那顆神力浩瀚的梧桐樹盡數吸入,直至四十九道雷劫結束。


    天雷消失的一瞬,一道赤紅的神光伸向天際,碩大無比的十尾天狐虛像出現在靜幽山上空,震驚了整個妖界。


    與此同時,妖界三重天玄晶宮後殿,一劍入心奄奄一息的森鴻看著遠空那抹威嚴的天狐虛像,對身前持劍的女子露出不屈的戰意。


    “妖族新的皇者出世了,他比我、比我更加強大。你的野心和毒計絕不會、絕不會有實現的一日。”


    鴻奕成神的那一瞬,他體內的魔氣被完全煉化,玄晶宮內持劍的女子臉上露出扭曲和痛苦的神色。


    “十尾天狐又如何,我殺得了你,一樣殺得了他!”


    森鴻眼底的生機緩緩消散,他望著麵前模糊的麵容,突然伸出手拂去,格外輕柔。


    “當年我和他一起遇見的你,若是我早一些表明心跡,或許你就不會被困在第三重天這麽多年了。”森鴻的手落在女子臉上,卻已無力支撐,他緩緩閉上眼,瞳中最後一抹星月歸於黑暗。


    “就算我說了,你也不會答應吧,這麽多年,你心裏終究隻有他一個人。阿沁……”


    森鴻的手重重落在地上,再也沒有聲息。


    妖界一代皇者,亡。


    也不知道,他的遺憾在這一刻有沒有得到圓滿。


    那些來不及說出的話,從來不曾說出的話,被埋葬在過往幾萬年的星辰歲月中,終成塵埃。


    一滴眼淚從臉上劃過,落在死去的森鴻手上。


    持劍的女子抹去臉上的淚水,露出意味不明的嘲諷和怨毒。


    “當年在玄晶宮裏我便看出來森鴻鍾情於你,想不到他如今還一心向你。我要多謝你,如果不是你,我怎麽能殺得了妖皇,還能在天宮裏誅殺瀾灃,把所有罪名推在你那寶貝侄子身上。”


    一口鮮血從女子嘴中吐出,她看向靜幽山的方向,眼底冰冷得毫無感情,“他竟敢把我的魔氣全部吞噬,好戲才剛剛開始呢,我會讓他親手死在你的手上。”


    一陣冷風吹過,持劍的女子化成黑色魔氣消失無蹤。


    趕赴靜幽山的元啟停在仙妖結界處,同樣瞧見了那恢弘無比的十尾天狐印記。


    他眉頭緊皺,目光沉沉,“鴻奕晉神了。”


    長闕驚訝道:“那他體內的魔氣?”


    元啟搖頭,“被吞噬了。”


    長闕急道:“那如何是好,鴻奕體內的魔氣消失了,就沒辦法證明他是被魔族所控,那大澤山被滅的真相……”


    見元啟仍向妖界而去,長闕急忙阻止,“殿下,你現在不能去狐族,鴻奕是十尾天狐,他如今的神力今非昔比,他隻知道您要在青龍台上對他施九天玄雷之刑,若他記著這仇怨……”


    “大澤山上的一切非他本心,他不會和我動手的。當初他被魔氣所製,又昏迷不醒,我無法得知大澤山上的真相,才會用九天玄雷引出他體內的魔氣。如今他醒了,自是可以告訴我他體內的魔氣究竟是怎麽迴事,去靜幽山。”


    元啟話音落定,和長闕朝靜幽山而去。


    靜幽湖邊,鴻奕一身紅袍,神力浩蕩。狐族長老跪倒在地,迎接新王。


    鴻奕朝梧桐樹的方向重重一禮,沉聲道:“多謝前輩相護之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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