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素隻好歎氣。


    晚間往床上一躺,自己在那裏琢磨開了。怎麽從前做著挺高興的事兒,如今卻不那麽開心起來了呢?想來想去,還是心裏不踏實。背著神仙的身份,卻做不了神仙該做的事兒,能做的和該做的差了老遠了,自然開心不起來。


    尤其神龍湖那邊,也不曉得自己付出如此代價,給改的念到底有沒有效果,有什麽效果。那裏的護陣往後再也不會凝水補湖了,那地方的百姓又如何過日子……


    簡直不敢閑下來,一閑下來心裏就忍不住要去想,一不小心又接上之前方伯豐給念過的荒年景象,尤其一想到會有丁點不由自己的小娃兒挨餓受苦,簡直難過得發慌。


    可就算手裏不停忙這個忙那個,在幾個買賣裏走進走出,在自家兒女各種打下手,仍舊沒用,那塊叫人無奈得發慌的地方就在心裏懸著,你刻意不去想不去看,也知道它就在那裏。


    真是難以心安呐……


    這日湖兒樂滋滋告訴自家娘親道:“那個做煤餅的機子做出來了,全給按在一個大肚子裏頭,外頭隻管填料拉杆子,丁點不曉得裏頭的奧妙。這下要偷師可沒那麽容易了,嘻嘻。”


    靈素便說要一塊兒跟著去瞧瞧。


    湖兒聽了很高興,那勁兒大概同靈素見自家哥哥願意陪自己一起胡鬧的時候差不離。


    到了地方一瞧,卻是一個三對六足立在地上,中間長著一個大圓肚子,上頭一個大漏鬥的奇怪東西。毛哥同良子正在試,添了料,倆人一前一後搖一個搖杆,慢慢的就有一個個煤餅從一邊的大圓盤上轉出來。


    毛哥還罷了,良子顧不得兩手髒汙,抱著腦袋道:“神、神了!我的娘!我身上汗毛全豎起來了!”


    這話逗樂了毛哥:“你這是神了?你這是見了鬼的樣子吧!”


    小毛弟則一臉嚴肅地在邊上捧著個本子記錄什麽,湖兒過去看了,倆人又商議起來。


    湖兒道:“你看給接上那個連磨用的雙軸,再叫個牛拉著怎麽樣?”


    小毛弟看了看自己記下的數,眨眨眼睛道:“現在瞧著還不大勻淨,你看,這迴拉了十四次杆出來了一盤,這迴卻得拉二十二次……”


    湖兒看了點點頭,又問:“加料的時機有沒有考慮進去?”


    倆人又在一邊戚戚噥噥商量起來,這邊良子和毛哥加料幹活不停,等又添過兩迴料之後,這數據才慢慢穩定了下來。邊上看著的兩個立時臉上就興奮起來,連說話的聲兒都高了許多。


    沒過半個月,毛哥就真的從牲口市場買了兩頭毛驢迴去。牛價兒貴,不過氣力大。他們這器械不算重,能拉動石磨的小毛驢就很夠了。


    結果湖兒一看見小毛爐就想起了連磨用的水力,直歎這個地方用不上水,可惜了。


    就同當日毛哥所說,他們費了大勁兒弄出來的模子一不小心叫人學了去,自家的買賣受了影響,本是世事自然。等自己這裏再有了新法子,好法子,自然又該換人倒黴了。


    這迴他們這東西一出來,做煤餅比尋常的快許多,用的人工又少,出的煤餅質地還勻淨,立時把另外那些手工打的擠得挺厲害。沒多久,就有人上門來商議,他們不打算自己做了,想從毛哥這裏直接進貨,運去周圍州縣賣去。反正如今這煤餅同煤爐子早就風行開了。


    毛哥就等著這一日呢,出貨大了才能賺更多的錢不是?!於是南城那個小門臉也改了行當了,許多行商小販在那裏來下單領號,到了日子就直接在碼頭邊上等著上貨便成。


    買賣紅火如此的時候,毛哥卻憂心漸增。


    良子瞧不過眼了,說他:“我說,你比尋常人都上進,這自然是極好的,可你這上進也得有個限度吧?這都叫你做成獨一份的買賣了,你還皺眉頭,想幹啥?還真想當了皇帝做神仙不成?!”


    毛哥慣了他說話的口氣,笑歎道:“賺錢是賺錢,我擔心的卻是旁的事兒。”


    良子瞅著他,毛哥便老實道:“你說如今這機子,包括之前的索子和做煤餅這主意、那些模具,其實算起來全是人家的才能。我不過是跟著蹭的財運沾的光。我幾迴要給人家現錢和份子,人家都不要。要是換了尋常的,本該人家拿大頭,我們給出出力氣拿份工錢的……”


    良子笑道:“這就是你愁的?有貴人運,有人幫扶,還不要你好處,你就愁成這樣了?你跑街上大聲喊喊看,我看能收多少隻鞋來!”說完自己哈哈樂起來。


    毛哥歎道:“可這樣我心裏不踏實。人家憑什麽總幫我們呢?若是有一天人家不幫了,我們自己能做什麽?總不能一輩子就吊人家身上了吧,唉……”


    良子問:“那你想怎麽樣?”


    毛哥想了會兒:“怎麽也得有點自己的東西才成吧?比方說那個小先生自己,就沒什麽好愁的了。橫豎他自己就一身的能耐,要做什麽都成,不指著別人。可我們呢?我自己呢?我這幾天越想這事兒越愁。我怎麽也能有個自己的能耐,一個能跟著年紀閱曆一起長的能耐,這樣才能算踏實了。”


    良子摸摸鼻子:“這個……也不是這樣吧?要你這麽說起來,世上一多半的人都沒法踏實過活了!不都那樣過日子麽?找個差事幹著,掙錢養家糊口,幹不下去了就換一個……哪有,哪有說一定要個什麽跟著年紀一起見漲的能耐才成的?不明白你愁的東西!”


    毛哥苦笑:“你說的沒錯,隻是他們的日子過得,我瞧著都害怕。”


    良子還想說他兩句,想起他的身世遭遇來,便住了嘴,反順著他的話問:“如今你銀子也賺著了,不用擔心會餓著,這個能耐你要是想學,隻管找地方學去,這裏我替你多看著點好了。”


    毛哥便笑起來,拍拍他肩膀,喊一聲“兄弟”,又道:“我也還不知道自己能學什麽,才這麽又急又沒法子的。”


    他是見識了湖兒的能耐的,自認自己沒有那樣的天賦資質,人家七八年學的東西,隻怕夠自己學一輩子的;或者退而求其次,跟著他琢磨如何把他想出來的那些道理,變成實際的器械也好,可要做這個恐怕要學的也不少,且得在道理和匠作行這兩頭下功夫。


    自己要養活一家大小,沒有法子整天整天追著小先生跑,幸好小毛弟也算爭氣,如今這條路就指給他在走了。自己這樣,非得能尋著一個能一邊幹活兒一邊學的能耐不可。


    之前他在煤餅配料上這般下功夫,也有這個意思在。包括那模具的使法,用力的技巧和鋪煤的厚度這些他都細想細試過。因在他看來,這些也是藏在裏頭的能耐。


    如今好了,換了一個什麽都在肚裏作數的器械,隻管倒料搖手柄就成。錢是好掙了,卻真論不上什麽能耐了。隻要有把子力氣,願意踏實幹活兒,誰來都成。


    可這樣的錢,賺著不踏實,心裏不安呐。


    也是風水的關係?這當哥哥的犯愁,當妹妹的也不輕鬆。


    這日果子從外頭迴來,做飯的時候不小心叫火鉗燙了手,毛哥見了又是心疼又是生氣:“你這心不在焉的,可怨誰呢?!”


    果子才說是大東家年裏要忙起在府城開大連店的事情,這邊的烘糕店都叫她管著,另外給她配了個管事幫手。


    如今烘糕店已經做起來了,幾處酒樓戲樓每日送貨不說,還有碼頭的路食店和幾處點心鋪也會來拿貨。且每個月還得試做新品,幾處要的貨又不是一成不變的,常要換貨補貨添貨,尤其上月剛有行商過來談過……雖則七娘許多時候都把她帶在身邊教導,有些她錯過的場合也會在事後細細分說。可聽、看同幹是兩迴事兒,這下直接都扔給她了,她哪裏應付得來?!


    當場推拒了兩迴未果,怕惹得七娘生氣,隻好先接下差事,可迴來這一路上就覺著腦子發懵,想起之後萬一哪一處沒做好,鬧出事故來,可又怎麽辦?越想越心慌,隻覺著什麽都有出錯漏的可能,結果神思不屬得燒火添柴把手給燙傷了。


    毛哥聽完了,才溫言道:“原是如此,你一早就該說出來,悶在心裏反叫自己心慌。”又道,“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這一迴是難關,何嚐不是機緣,你要能做下來,也算對得起大東家對你的一番栽培。”


    話是如此沒錯,隻是果子聽了未免心裏更慌了。


    第404章 湖邊雙會


    世上事,許多時候你隻有權去懼,卻無可能去避,亦不知算幸算不幸。


    七娘一頭叮囑完了果子,另一頭就把靈素叫了來,卻是叫她幫著沈娘子照看大連店的事情。織繡和料子這塊沈娘子的眼光和能耐是不懼誰來,可還有許多別的羅裏吧嗦的事情,還得有個能出頭的人才好。


    靈素連連搖頭:“我哪裏管過這裏的事兒?當日我都要退股的,是你不肯。現在叫我撐場子,我看不如散了的好,好在不賠錢。”


    七娘道:“哪裏要你做什麽事兒,我尋常在這裏也不過坐著閑話,具體事務自有管事們料理。不過因為我要去府城裏一陣子,怕老沒個人露臉叫她們心慌,才托付你罷了。”


    靈素道:“我一露臉隻怕她們更慌了。”


    七娘笑出來,又道:“你卻說錯了。你這人的性子在那裏,向來是天大的事兒到你那裏就不算個事兒了似的,你在,是給人寬心的,卻不是添堵的,這個我比誰都清楚,你隻管放心。”


    靈素就笑:“我還有這本事?我可什麽都不會呀!”


    七娘道:“不是你會什麽不會什麽的事兒,大約是你的性子的緣故。”


    沈娘子也在一旁點頭:“確實如此。同靈素一塊兒呆著心裏就溫乎乎的舒坦。”


    靈素心說這倆為了叫我出頭,竟然連這樣不著調的謊話都說得平常了,也真叫人佩服。


    眼見著沒有再推脫的餘地,便道:“你們敢叫我上,那我就不客氣了,隻是我本來就什麽都不懂的,到時候萬一出了什麽岔子,你們也別怨。”


    那倆都點頭:“放心,怨不著你。”


    一時沈娘子又去樓下挑年下的重頭料子,這裏靈素就問七娘:“你之前不是說不急著開那連店了麽,怎麽現在又忽然忙活起來,還非得趕在年前?到底哪句話是你真心的?”


    七娘歎一聲:“你當我樂意呢?實在是被人催逼得沒法子了,不得不如此罷了。”


    細說起來,原來是之前同府城的富貴人家來往時候,有幾家太太小姐說了要同她一起在府城裏開一個大連店的事情。後來她覺著情勢不對,便先拖了下來。


    結果現在隔壁縣也出了個相類的,買賣也不錯,就有人在府城裏也張羅著要開一個。這下把那幾個人給惹急了,——若是旁人的仿店先開出來了,自家這正店再開時,看起來倒像是跟著人家的步子來的!這叫她們的臉往哪裏擱?!


    是以遣了人來把七娘請去了府城,直接要她趕緊張羅起來,勢必要趕在對方之前開起來才好。


    靈素道:“不能不理她們麽?”


    七娘苦笑道:“這事情就這樣,若是沒親近過的,一直不打交道也罷了。說到過這個田地,再想抽身退步就難了。這些人對錢財或者不看在眼裏,對麵子卻看得比性命還要緊。我若敢這麽給人家難看,那往後的買賣也趁早別做了。”


    靈素歎一聲,不曉得說什麽好。


    七娘又道:“且我打聽了,那邊打算要開店的,也是正經買賣。先在隔壁縣裏開了一個同我們這個相類的,隻是東西沒有我們多,也沒這麽精細,大概意思是那樣,想必也是花了力氣的。一邊站穩了,大概也曉得我們這裏的風聲,想搶個先機,趕緊先去府城裏把店開了,哪知道反招惹了太歲了。”


    靈素道:“那你若開了,他們那邊的是不是就沒買賣了?”


    七娘搖搖頭:“什麽地方也做不成一家獨大,我們這縣城裏開著,尚礙不著風和樓和錦繡閣的買賣,何況府城裏。加上大家賣的東西也不一樣,沒什麽好比的。”


    靈素點點頭:“那就好。要是你這裏被逼著開店,還把人家真心想開店做買賣的逼得無路可走,那才造孽了。”


    七娘停下來看了看她,靈素不以為意,七娘忽然道:“你怎麽同你先前說的那個家裏窮得揭不開鍋還要拿錢去神廟裏點燈祈福的嫂子一個口氣了?你多早晚也信上這個了?”


    靈素叫她說了一愣,好一會兒才道:“有麽?”


    七娘又看看她:“怎麽瞧著精神氣也不一樣了似的。”


    這話說的靈素心裏一驚,心說怎麽我這神識不濟了連凡人都能看出來了?!


    七娘也沒同她細究這個,又把管事們挨個叫來同靈素見了,吩咐了一遍之後的事務安排,都妥了,才放靈素走。


    靈素迴家對方伯豐道:“得,這下我也不得閑了,這年還真就得湊合著過了!”


    方伯豐聽靈素說完了事情原委,才道:“真是人人有難處啊。尋常人看填塘樓東家,隻怕都豔羨其家資饒富,哪裏曉得這後頭的辛苦和為難。”


    靈素聽了他這話心裏一動,隻是一時咂摸不清滋味。


    方伯豐又在那裏道:“就說知縣大人,除了公事,如今又要煩起家事來了。那位縣舅爺行事招人注目也罷了,隻說世家子弟常見如此的,這迴卻又打上了遇仙湖的主意。非要在冬至時候辦什麽祈福大會。別的不說,隻場地就犯衝,遇仙會現在是一年比一年陣勢大,哪裏還有空地給他?


    “可他帶著幾個神廟大神侍的麵子,這就開始圍起場子來了。那周圍的一些人家瞧著就有些不耐,可這一邊是知縣大人的妻舅,另一邊是近神的神侍,實在不好當麵說話,就輾轉告到了衙門。坊業司那邊也沒法子,索性直接捅到了大人跟前……”


    靈素一聽說又要祈福,還是圍著遇仙湖的,心裏就有些發急。


    遇仙湖底下的護陣不是護界大陣,這迴沒叫她哥為順手清掉,這好容易留下來的,若是叫人給生生“祈福”祈沒了,那才真叫見鬼了。


    細問兩句,方伯豐道:“大人隻說公事公辦。可這還不曉得要怎麽辦呢!”


    卻是閑人操的閑心。


    他們還在那裏為到時候兩處祈福會和遇仙會的場地撓頭,這冬至祈福的消息早就傳了出去,卻有許多人都關心這頭勝過每年白吃一頓、領身厚衣裳的常例來。不久就有人領頭商議,說今年還是以祈福為主,至於那吃喝棚子和分衣裳的事,不如就往邊上挪一挪,實在不成之後再挨家送領也可。


    衙門裏聽了這消息都發愣,知縣大人便叫坊務的先把各坊區的貧戶都一一查實了,看到時候情形再做計較。


    這是橫多出來的一樣活計,自然就有人不樂意了,卻道:“他們自己都說祈福比衣裳吃食要緊,我們又何必多事,這不是吃力不討好?!”


    這話叫知縣大人知道了,特地在一迴人頭聚齊的時候分說道:“現在能領頭商議事情,說祈福要緊的人,難道會是那些衣食無著的貧戶?加上又有神仙的名頭在前,隻要有人站起來說了這話,又有哪個敢出聲反對?


    “你們是官府裏頭吃官飯的人,事情出了要裏裏外外看明白想清楚,不要把尋常過日子那套恩怨情仇帶進來,一有點什麽就‘他們’‘我們’的。說白了,若沒有人要你管,你也吃不上這碗飯。”


    幾個早先口出怨言者聽了慚愧,老實做事去,不敢再多口舌。


    靈素則尋了個由頭,趁著遇仙會準備的空兒,一趟趟往湖邊跑,就是擔心那些人的什麽祈福會弄壞了湖裏的護陣。


    果然離冬至還有幾日時,不曉得哪裏冒出來許多知名的神侍、大神侍,都往湖邊來,說要預備今冬的祈福會。


    這下德源縣裏越發熱鬧了,倒是愁壞了買賣人。這許多人要吃喝,都是明打明的賺錢機會,可那邊可是一堆大神侍祈福呢,若是錯過了隻怕這輩子都難碰上了。


    思來想去,有的就覺著還是現錢落進袋子裏踏實,還是做買賣吧;有的一通衡量後,覺著還是祈福合算,畢竟你賺銀子這一兩天裏賺破天去能掙多少?!可若是得了神仙賜福,那後頭的好處可就估量不盡了。


    靈素整日在這些人間來往,自然把他們的打算心思都聽了七八成,她就想不明白了,這掙銀子是眼看著的東西,那祈福和神仙賜福的話又有個什麽影子了?這兩個怎麽還放一塊兒思量比較起來了?!


    聽她這麽說,就有熟悉的掌櫃笑道:“虧嫂子也是個買賣人,怎麽連這樣的賬都算不清了?這世上若是果然沒有神仙,那麽些神侍、大神侍的又是從哪裏來的?更別說那麽些達官貴人供養他們,難道這些貴人們都是眼瞎心傻的?可見這世上是真有神仙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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