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那裏卻聽得一片哭聲,隻見幾個一身北地打扮的老人正在那裏同幾個人說話,來的漢子裏頭就有人失聲喊道:“族、族長?”


    一個老人迴轉身來,一看那漢子,點頭道:“你們兄弟幾個都好?都在吧?”


    那漢子眼睛一熱,猛地點了幾下頭。


    兩行淚自老人眼中滾下,強自鎮定著道:“沒事了,那狗官連襟都叫人抓起來了。新來的大人看過案錄,替你們平了反,你們沒有罪過!”


    這時候又有幾個漢子到了,手裏還拿著家夥,一看見族長也很意外,聽了族長解釋,都哽咽著問:“能、能迴家了?”


    老人點點頭,一時邊上的女人孩子們又都哭起來。


    這時候一個穿著官袍的男子出來,把之前他們攔截官糧分給附近三個村村民的事情從頭細說了一邊,定論是有當地官吏與大糧商聯手偷賣官糧在先,他們算自救,不以罪論。又把幾張文書拿出來叫他們瞧,隻是漢子們都不識字,那官員便又念了一迴,這才叫眾人徹底放了心。


    當天這些人便都收拾了東西,上船迴鄉去了。有個婦人還帶著孩子特地跑到靈素和陶麗芬的那個小鋪子同她們道別。靈素還問了人家鄉姓名,叫大娘們發笑:“說得好像你往後會去走親戚似的!”


    雖也有兩分依依不舍,不過如今可以泰然迴鄉才是大喜之事。靈素同陶麗芬送她們到碼頭,又往孩子懷裏塞了個小荷包,見船行出了大清河朝運河去了,才迴轉來。


    沒兩天事情就在縣裏傳開了,還有人拿些零碎消息拚了個英雄救人的故事出來,也是越傳越真。


    良子高興壞了:“可算走了!雖然是大英雄,不過還是別來跟我們搶飯碗的好。今兒好好歇一歇,明天估摸著活兒又要多起來了。這陣子給我歇得喲,都快累死我了!”


    迴頭看毛哥又在翻那幾張紙,良子連歎氣都歎不動了:“聽沒聽我說啊?明天恐怕活計就多了!”


    毛哥抬頭看看他:“不是明天嗎?今天不是還閑著麽!”說著又顧自己在紙上亂畫起來。


    良子撇撇嘴:“得,我先出去活動活動筋骨去。”


    說著就出了門,沒走兩步,忽然有人喊他。迴頭一看,卻是二牛和黑杠子,便笑道:“你們怎麽跑這裏玩兒來了?”


    二牛道:“什麽玩兒啊,我們也住這裏來了。”


    良子挺意外:“你們也住、住這裏了?嗐!你們住哪個屋的?我有空找你們玩兒去。對了,你們住多久啊?”


    二牛沒說話,黑杠子道:“就先……先住一個月吧。那群人不是走了麽,有錢了就不在這裏湊合了。”


    良子抿一下嘴:“其實這裏也挺好的,什麽都有人管。”


    黑杠子笑:“就是有人管才不好!老子花錢來住的,還他娘要聽他們嘰歪!”


    良子知道他們之前有錢了都住客棧裏頭,那裏的小二同這邊的管事們自然大不一樣了。他們倒是也出去長租過房子住,隻是幾個都是邋遢鬼,鬧得屋子裏都快發臭了,叫主家給轟出了來。後來發現還是住客棧合適,什麽都有人給收拾。良子那時候也跟著去玩過兩趟,不過他那點錢可經不起這麽造,隻能徒懷豔羨。


    這迴那些人一來,其實受影響最大的不是良子他們這些尋常的裝卸工,反而是二牛他們這樣的大工最受衝擊。從前不覺著,如今跟那些人的價兒一比,大工太貴了。且後來活兒少了,就夠半天的,幾個常工半天也幹完了就沒必要找力氣大的大工了。這行情不好的時候都是按著時候論價兒的,活兒多的時候才按件論。


    因為毛哥性子好,又從來沒有偷奸耍滑的事情,工頭們這時候願意用他。叫了他自然也帶上良子了。良子有一迴反應過來跟毛哥道:“你不是新來的麽,怎麽現在倒是你混得開了?”


    毛哥笑:“我們不過是賣力氣的,老實做活兒就好,有什麽混不混得開的。”


    後來二牛就看毛哥日常的行事,發現他特別仔細。東西搬完了,大家都一散,他多半會幫著把路上的鋪墊整一整,把上頭散落的礙事的東西收拾掉,有時候還幫運東西的船上挪動點什麽。到後來輪到他們裝卸,他都會先跑去看一看兩頭的情形,再去給工頭說要什麽工具合適,鋪板又要當心點什麽。久而久之,現在工頭等人到齊,都先等毛哥過來說完話才開始給大家派活兒,倒成個離不開的人了。


    再看看因為一時沒活計就不得不也搬來官租坊住的二牛和黑杠子幾個,良子心裏有些說不清的滋味。


    黑杠子還在那兒同他抱怨:“這一把力氣沒地方使去,真他娘的……什麽世道!我都同二牛說了,實在不成咱們就去府城裏扛活兒。那裏總不會也有人搶活計吧?!”又說縣城裏的店主如何沒情義,催賬催得太狠等話。良子才知道他們現在在不少鋪子裏欠著錢。從前都是先賒賬,得了工錢就給的。這陣子接不上了,連著賒了幾日,店裏就不給賒了,鬧得也挺不開心。


    三個人逛到了門口,已經有幾個在那邊等著黑杠子和二牛了,他們要去戲樓轉轉,反正工頭已經來說過了,明天就能開工,正好今天先去高興高興。


    他們也邀請良子,良子搖搖頭沒去。


    第353章 東牆西牆


    良子立在河邊,看著南城門口進進出出的人,心裏忽然湧起許多想法。他從來是費力不費心的人,什麽事情告訴他,叫他去做就成了,別給他講什麽道理,他聽了容易頭暈。


    從在跟二牛他們在一起的時候,他就是個跟班兒。他們力氣大,能扛大活兒,掙大錢。他跟他們再要好,自己力氣不夠,也沒有老跟著沾光的道理。不過本來來縣裏就沒什麽認識的人,難得有自己村裏的,又好相處,就一塊兒玩唄。隻是因為大家工錢差得有些大,跟著玩兒是挺好玩的,但是心有些累。——瞧著人家大把大把花錢,自己兜裏掏不出來,那滋味可也不怎麽好。


    後來因為他們有錢了住城裏去了,自己負擔不起,還在棚戶林裏待著,慢慢就沒那麽親近了。哥們義氣也得處出來的,沒能一塊兒吃喝一塊兒幹架,自然就遠了。


    這時候就來了個毛哥。大概自己就是天生當跟班的命吧,為了住進官租坊能少花些錢,問毛哥借了八百文錢,從那時候開始,就一路都跟著毛哥混了。


    這迴的跟班當得也挺累心,這毛哥有家人要管,幹活踏實拚命不說,還不愛花錢,是個死摳門的。剛好自己那陣子也要給自家妹子攢點錢,算是摳到一塊兒去了。隻是沒料到後來出了個官學堂,這真正的苦日子才開始了。不止沒什麽樂子可尋了,還得白天幹活晚上讀書地折騰,最叫人懊惱的是那倆小娃兒都沒一句怨言,鬧得自己也不好說什麽。可這日子真是沒意思透了啊!


    且毛哥還很喜歡給人講道理。明明自己也才剛讀上書的,不曉得哪兒來的那麽些道理。他說給他弟弟妹妹聽的時候,就把自己也捎帶上了。鬧得自己的腦袋,三不五時地發脹。


    但是今天他忽然有點明白過毛哥的那些道理來了。


    二牛和黑杠子他們掙的比自己多,可如今卻是一屁股的債,自己隻能掙他們的一半,可卻存下錢來了。他們沒活兒的時候身上也沒餘錢,吃飯都隻能靠賒賬。不說自己攢下的銀錢,至少自己現在還能去書樓抄個書,掙一頓飽飯吃。自己明明從前是處處不如他們的,這迴怎麽好像忽然比出來一個長處了?


    也許毛哥的那些道理是真的有道理的?雖則眼前的日子是苦了點,不過往後就會好了吧……不過這麽好像也不太對,幹什麽我就得為了往後的日子舍了眼前的樂子呢?難道往後的我就比較值錢?……


    ——所以這道理不能多想,你看想著想著就又迷糊了。


    入了冬,來德源城采買東西的商人越發多了,這裝卸的活兒也越發好幹。大多都計件算錢了,還到處都缺人。經常一處剛搬完,就得跑著去另一處。且如今天黑得早,有時候還得點了燈再幹一會子。


    跟著毛哥沒什麽花錢的機會,——就每日買菜和每月買米花點錢,毛哥還都是城門口早晚市買的。良子就養成了一個新愛好——數錢。要是從前那樣住著,這麽做就太招人眼了。現在反正都是自己人,毛哥看他的時候,他還可以美其名曰是在“練算術”。


    這陣子晚邊數錢都挺高興,數兒夠多嘛。


    這日他又在數了,毛哥湊過來道:“明日空檔上我們去錢莊瞧瞧吧。”


    良子看看毛哥:“做什麽去……”他這輩子還沒去過錢莊這種地方。


    毛哥道:“聽說現在給錢存錢莊裏頭,錢莊會給息錢。”


    良子看看他:“啥?你聽錯了吧?鬧反了!聽說是要給他們錢的……有錢人家自己家裏都堆不下了,就放錢莊去。占了地方,所以得給錢,知道不?”


    毛哥看著他樂:“我今兒跟汪頭兒去錢莊兌銀子,聽他們說的。不過太少的不收,五兩起。汪頭兒好像就是存的這個。一年也能生幾個錢。“良子看他:“汪頭兒去錢莊幹什麽帶你?我說吃完飯怎麽找不著你了呢!”


    毛哥道:“我能算能記啊,汪頭兒怕一迴迴太散碎弄不明白。”


    良子曉得毛哥招那群人喜歡,也不多問,反正他是不喜歡同陌生人尤其是上司打交道,誰曉得人家什麽喜好,哪句話說得對了不對了的,沒意思。


    但是錢這個他得問問:“五兩?真的?那咱們明兒瞧瞧去。”


    第二天過去一問,還真是這樣。良子當時就想存錢,毛哥還問裏頭的各樣規矩,人家見他識字,就拿了張文書出來給他瞧。倆人就裝模作樣在那兒連猜帶蒙地瞎看。原來是之前錢莊開銀票的事情,現在有官府規定了,他們就跟著改了規矩,開始給利息引人存錢了。


    他們倆個,毛哥得管著一家人的吃喝,良子隔一陣子迴家一次,加上前一陣子不大好,倆人身邊的錢都不算多,不過好歹夠線了。良子見毛哥居然比自己還多些,滿臉不可思議。在裏頭當人麵不方便說話,等拿了存錢的憑單,路上才開始一個勁兒問。


    “你這、你這還幹著別的什麽活計?也不對啊,咱倆天天在一塊兒的。怎麽你的錢反會比我多呢?不合理,不合理!啊呀!你不會把小毛弟和果子抄書的錢也哄走了吧……嘖嘖嘖,真是個扒皮精。”


    毛哥被他鬧得笑:“你哪次迴家不是這個那個的帶,我這不是省了一大筆了?有什麽好稀奇的。”


    良子還是覺著不可思議:“可你花的還比我多呢!柴米油鹽的花銷,你又不肯讓我攤一半。這日常花銷上我就比你少花了,怎麽還是你剩的多呢?!……”


    他一路搖著頭,最後毛哥說他:“你要覺著想不明白,打明兒起開始記賬,到了月底算算不就明白了?”


    良子還真聽了他的話,拿自己存下來的幾張紙,裁小了,縫了個本子,當真每天記起賬來。寫了兩天,發現不對,光他自己記了有什麽用?到時候還是不知道毛哥那裏怎麽迴事兒。於是又去磨毛哥,結果果子從自己抽屜裏抽出一個本子來笑道:“良子哥,我們的都記在這上頭呢!”


    良子給了毛哥一拳:“好啊!早怎麽不教我!害得我都不曉得自己的錢花哪兒去了!”


    說著就把果子手裏那本奪過來翻看,翻著翻著忽然抬頭對毛哥道:“你這是不是也太摳了……這麽些時候了,你都沒帶果子和小毛弟出去玩過。聽大戲太貴咱們不去,笑話樓後頭條凳總能坐坐的吧?一張條凳六個錢,能坐倆人,一人就合三文錢。這你都沒帶他們去過!……”


    毛哥笑笑:“哪裏得空啊。有時候你迴家去,我還幹活兒呢。再後來有了小書樓,更不得閑了。”


    良子就扭頭對果子和小毛弟道:“你們得自己說,你們要不說你們哥這個老摳兒才不會帶你們出去玩兒呢!就說,說了他要還不肯,你們就哭!你們一哭他就沒轍了!”


    小毛弟聽了嘻嘻笑道:“良子哥你先哭哭看唄,我們才不哭呢!”


    毛哥迴頭看看自己弟弟妹妹,笑著問道:“想去看看不?”


    果子笑了一下,問道:“笑話樓……都是些啥呀?”


    良子立馬來勁了,唾沫橫飛地給講了一迴笑話樓和戲樓裏頭的各樣熱鬧,又道:“德源縣的笑話樓是出了名的,你們府城裏都沒有呢!”


    毛哥便道:“那過陣子哪天我歇工,咱們就下晌去看一迴。”


    良子又對小毛弟道:“那裏頭許多拎籃子提壺的,各樣好吃的,什麽瓜子蜜餞甜糕餅,有些外頭都吃不著,單賣那裏頭一處!去了就放開了要,想吃什麽吃什麽,反正你哥有錢!”


    小毛弟就問良子:“良子哥,你都吃過?”


    良子得意:“那可不麽!我沒吃過能給你說得這麽仔細?!”


    小毛弟就笑:“現在你知道為啥你剩下的錢少了吧?”


    把個良子氣得倒仰,罵道:“啊呀你個小壞水,我替你們爭好玩的好吃的,你還埋陷阱陰我呢!”


    說著又笑鬧起來。


    過了幾日,毛哥還真帶著倆娃兒去看了一場笑話,還一人給買了一包瓜子一包甜梅幹,良子自然也跟著去了,請了他們一人一杯果子露。他想再買別的,都叫毛哥攔下了。


    出來之後小毛弟還跟果子學那戲裏頭傻大個兒說話的樣子,把果子逗得一路樂個不停。


    良子就說毛哥:“你瞧瞧,多高興!往後多帶他們出來玩玩才好。”


    毛哥卻道:“就是一年半載地看一次才覺著有趣,若是隔三差五地看就沒意思了。”


    良子無語:“你總有話說。”又道,“方才你也不認真瞧,那姑娘把寶箱從高處仍下來,底下那些人轉圈轉得!笑死個人了!我看你都沒樂,你都瞅啥呢!”


    毛哥道:“我琢磨那箱子來迴動的機關呢,後頭不知道是個什麽東西……”


    良子聽了直搖頭:“你那三文錢算是白瞎了!”


    迴到家裏,都收拾好快睡了,毛哥對小毛弟和果子道:“你們要喜歡,咱們往後還能去。隻是……也不能老去。這看笑話、吃好吃的,高不高興?那是挺高興的。不過這高興就管那麽一會兒。比方說咱們現在要是天天玩去,不光是花錢的事兒,還花功夫費心神,自然就沒那麽些時候讀書認字了,是不是耽誤功課?


    “再一個,天天那麽高興,高興一年兩年,我們還是住在這裏,還是過這樣的日子。所以那個高興不長遠。哥哥平日裏不叫你們隨便花錢,不是摳門舍不得你們花,是這錢得花對地方。咱們家就咱們光棍三個,沒家沒業的,可咱們不能一輩子這麽過。


    “如今趕上好時候了,我能找著活兒做,你們能讀書能抄書,又能學本事又能有些進項。可這往後總還有該花錢、不得不花錢的地方。比方說有些書估摸得自己買,或者想自己抄,也得買紙筆吧?這還是小的,最要緊的是咱們得在這裏買一處房子,那樣咱們就能在這裏落籍了,往後讀書也不怕說不讓外鄉人讀了。


    “你們想想,這樣的大事,比起就讓人高興一小會兒的事情來,是不是更要緊?”


    小毛弟和果子聽說會有自己的家,眼睛都亮了,緊著點頭。毛哥便跟著笑起來。


    良子聽了開始揉自己下巴,也不知道琢磨些啥。


    過幾日毛哥得了空,在小書樓裏頭對著本書在一張紙上畫什麽,畫一會兒,想一想,又改幾筆。這時候一個小腦袋從邊上探出來:“你是想做個什麽呀?”……


    第二天,靈素就聽自家兒子道:“娘,帶我去笑話樓裏頭瞧瞧唄!”


    靈素挺意外:“你想看笑話戲?”


    湖兒搖頭:“不,不是,我就想看看那箱子怎麽落下來的。”


    第354章 兒女自話


    靈素雖不知道這娃怎麽想的,不過她向來能依著他們的盡量都依著,要去看就去吧。轉天就真帶著去了。


    結果人家也不是天天就演那一出的,坐了半天,茶水喝了一肚子,愣是沒等著那個箱子落下來的場景。有心問問人吧,那孩子光曉得個箱子落下來,什麽戲、講的什麽東西、哪個角兒演的,通不曉得。這可怎麽打聽!


    幸好這裏頭真有戲迷,大概是天天來,這一出出的也不知道看過多少遍了。聽小孩兒比劃了半天那箱子怎麽下來又怎麽迴去的話,他一拍大腿笑道:“你們得後兒個來!《傻二遇仙記》裏頭,仙女兒散寶那一場吧?嘿!看什麽箱子啊,得看底下的人隨動的身段,知道不?懂行的都看他們轉得好不好,那箱子可有什麽好瞧的,你還等人家真給你扔一箱子金銀財寶下來啊?”說著哈哈笑起來。


    這位大概是笑話看多了,就這麽自說自話地也能樂成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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