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中有一座咆哮山莊。


    那是一塊荒涼而難以居住的大地,


    冬天令所有草木枯萎,冰雪將山莊與外界隔絕。


    事實上,我已經無力再應付這東西了。


    一時的激情退去後,如今它也不過是一塊碎片。當時我怕我倆就此斷了牽連,因此才悄悄地、顫巍巍地將它藏在掌心。


    大學畢業典禮那一天,我們見了老師生前最後一麵。那天明明是春季,卻有點冷,我們學生遲遲不想放開手中的畢業證書,在老師的研究室暢談至薄暮時分。


    綜觀整座學院,隻有十幾個女學生。到頭來,我跟她們也隻是點頭之交,當中有人將出社會就職、有人決定嫁人,而取得大學文憑卻迴老家幫忙家業的人,隻有我一個。


    當年的畢業生有五個是老師的直屬學生,裏頭隻有我一個女生。其他四個男學生對畢業懷著既興奮又期待的心情,也容光煥發地準備迎接明日的社會責任。至於我,隻覺得昨天還是朋友的他們即將離我遠去,在研究室中獨自垂頭喪氣。


    「蒔田同學,你今後有什麽打算?」


    老師極其沉穩地對緊握畢業證書筒的我問道。


    「我要迴去幫忙家裏的事業。畢竟我能念到大學畢業,全多虧哥哥扛起家業供我讀書。」


    我忍受著自尊所帶來的自卑,好不容易才答出口。


    「你家從事哪一行?」


    「點心鋪。」


    這件事我從未告訴任何朋友。我到底有什麽好自卑的?家人做的是堂堂正正的生意,而且從未對追求學問的我皺一下眉,反倒一路支持我,不是嗎?即使我如此說服自己,但在那些誌向遠大的朋友麵前,我還是不敢說出:其實我這個上大學的女流之輩並非醫生、外交官或大企業千金,而是製作點心材料的小店鋪兒女。


    在場的學生,沒有人聽了後嘲笑我們家的生意。老師的學生們都是善良誠懇的人,而且我也知道有人特地從窮鄉僻壤上東京求學,靠獎學金苦讀度日,而我卻以家裏的生意為恥。女人幹嘛讀那麽多書?更何況是文學那種填不飽肚子的學問!迄今不知聽了多少迴的話與質疑的目光,使我變得更膽小自卑;而我也瞧不起自己,恨自己被周遭的偏見影響,以家業和自身所學為恥。盡管在場沒有人輕視我,我仍然以自己的一切為恥,也瞧不起有這種想法的自己。


    「明天起,我就要開始做紅豆餡了。」


    我連一點點沉默也熬不住,於是說得很快。「今後,我的生活再也跟文學或國家發展扯不上任何關……」


    我的聲音小到無法說完,老師卻若無其事地微微一笑。


    「我做的事情對國家也沒什麽幫助啊。」老師說。「還有呀,蒔田同學。做紅豆餡或許不需要懂文學,但是對於做紅豆餡的你而言,重點並不在於『需不需要』,而在於它所帶來的收獲吧?」


    我抬起頭,正巧和老師四目相交。老師坐在粗糙的木椅上,眼中洋溢著朝氣與熱情。


    「我們一起讀過勃朗特姐妹的作品,而你也在報告中對《咆哮山莊》投注最多研究與熱情。」


    不知不覺中,我們圍著老師傾聽他對文學的熱愛,仿佛迴到課堂時光。


    「那部作品可說隻圍繞在荒野中的兩棟宅邸,但有人覺得它的世界觀很狹小嗎?沒有。那部作品裏什麽都有,比如愛與憎恨、陰謀與和解、背叛與赦免,所有的一切,人生百態全匯聚於咆哮山莊。」


    說到這兒,老師緩緩環顧眾人。


    「各位同學,必須將此事牢記在心。」


    歲月在一成不變的生活中逐漸流逝。


    家裏同樣充斥著香甜的氣味,店頭門庭若市;哥哥與來訪的業者總是談生意談到幾乎吵起來,聲音大得後麵都聽得見;嫂嫂忙著照顧小孩;媽媽大概是去工廠監工,一早就不見人影;至於我,則為今天傍晚公會舉辦的戎講(注:祭祀惠比壽的活動。惠比壽是日本七稻神之一的商業之神、財神。)做大鍋鹵菜、紅豆飯或去倉庫拿碗,連化妝的時間都沒有。


    日暮時分,我踩著嘎吱作響的昏暗樓梯爬上二樓,把晾衣竿上的衣物收進來。晚上再折吧!我如此思忖,打開拉門將衣物丟進自己房裏,不經意發現和服的下擺髒了。


    大概是在倉庫沾上的吧?我拍拍偏白色的幹燥塵埃,不知不覺中癱坐在地,然後解開袖子的綁帶及綁在腰帶下的傳統圍裙,隨手扔到一邊。


    我爬向梳妝台,將手伸向觸手可及的化妝品瓶子,扭開瓶蓋。指尖隨即傳來幹幹硬硬的觸感。


    我握緊它躺在榻榻米上,將之抵在自己胸口。


    真希望老師能在我麵前現身,就像凱薩琳出現在希斯克裏夫眼前一樣;真希望老師能找我討迴這樣東西。恨我也無所謂,即使老師變成青麵獠牙的鬼魂對我伸出幹裂的手指,我也必定會哭著抓住老師不放。


    然而這裏並非咆哮山莊,隻是人煙稀少的城下町(注:以領主居住的城堡為核心來建造的城市,現今日本人口十萬以上的都市多由城下町發展而來。)一隅。我們不是愛得轟轟烈烈的情侶,老師還不知道我的崇拜與愛戀就死了,我永遠無法向老師表白,隻能天人永隔。玻璃窗的另一側,唯有抖落樹葉的樹梢隨著微風搖曳。


    「朱鷺子、朱鷺子。」


    紙門對麵的祖母聽到聲響,開口唿喚我。我將老師唯一能讓我睹物思人的遺物放迴梳妝台,趕緊起身。叩!它刺耳地發出碰撞聲,如常倒在梳妝台上,多麽殘酷。


    我開始恨它了。老師的碎片如今隻會在日常的紛擾中使我煩上加煩,幾乎無法再安慰我了。


    祖母是個怪人,明明身體好得很,卻成天躺在床上。


    追溯兒時記憶,我完全想不起祖母起床做家事或外出的模樣,不僅如此,打從我媽嫁入這個家,她便已成天躺在床上茫然度日。


    不過,祖母並沒有生什麽大病,反倒是身體硬朗,思慮也算清晰。先父上頭有四個姐姐,他是麽子,這樣算來,祖母已將屆八十高齡。盡管年事已高,盡管每天都過著一成不變的生活,她的記憶力卻很好,並且伶牙俐齒。


    我拉開分隔兩間房的紙門,隻見祖母一如既往地將棉被拉到脖子,躺在榻榻米上的墊被上頭,沐浴著斜陽。


    「今天是不是有戎講?」


    祖母微微抬頭,轉動眼睛看著我。我手放身後關上紙門,跪坐在祖母枕邊。這位祖母的優點,就是隻要不讓風鑽過門縫吹進房裏,她就不會對禮數斤斤計較。


    「是呀,從一早就忙得要死呢。」


    我的挖苦總是傳不進祖母耳裏。她大大歎了一口氣,說道:「真討厭啊。」


    「外頭已經變得很冷,散播感冒病菌的人八成也不少。你們會在二樓的會客室辦活動對吧?記得關緊這間房間的門窗,弄得暖一些。」


    「我會的,奶奶。」


    說起祖母病態的部分(光是嫁過來將近六十年間都躺在床上就夠病態了),就是對感冒異常戒慎恐懼。媽媽說祖母的弟弟小時候死於小感冒,自此心中便蒙上陰影。然而隻因為如此,人類就能放棄購物、和鄰居在路上閑話家常、出外看戲之類的種種活動嗎?


    祖母從不踏出二樓的房間一步,也不在容易感冒的冬天見客。天氣溫暖時,她偶爾會下樓和家人一同用餐,其他時間都是由我們端飯菜到她床邊。她說睡衣的袖子必須短一寸,結果幫她改短後又發著抖喊冷;如果我們膽敢把修剪衣物的剪刀忘在她枕邊,她就會按鈴叫家人來,說冷得睡不著。


    「成天躺在床上也不輕鬆喔。」祖母裹著棉被咕噥道。「『幹活』這詞裏不是有個『活』字嗎?幹活還比較快活呢。」


    麵對這情況,我媽會一笑置之地說:「您說得是。」但我實在無法辦到。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對祖母狠下心,所以隻好將自己房裏的煤油暖爐搬來讓她使用。


    我見祖母似乎想要人陪,於是將收進來的衣物搬到她房裏,在枕邊折起來。祖母沒有起身幫我折衣服,隻是如常將下巴埋在棉被裏,看著我做事。除了偶爾抬頭看看時鍾,我的視線一直落在手邊。


    祖母關在這小房間長達半世紀以上,腦中究竟在想什麽呢?她如何定義生活中的悲苦?


    盡管年事已高,祖母的五官依然相當端正。她皮膚白皙細致,頭發也盤成不妨礙睡眠的蓬鬆發髻,一點也不邋遢難看。


    然而,我隻在父親葬禮時看過祖母穿正裝的模樣。我的房間從前是父親的房間,他長期臥病在床,祖母卻一次也沒有踏入隔壁房間。即使在隔壁受苦的是自己的兒子,對祖母而言,踏入病房恐怕就像踏入三途河(注:日本傳說中的河川,是現世和來世的分界線。)一樣可怕。


    守靈跟葬禮時她終於起床換上喪服入座,但媽媽、哥哥和我從火葬場返家時,她又鑽迴棉被裏了。當時十來歲的我,真的懷疑這個人跟自己到底有沒有血緣關係。


    祖母在棉被中翻身麵對我,說道:


    「幫我把壺拿來。」


    我拿起平時擱在祖母枕邊的有田燒壺,打開蓋子,把壺口對著她。祖母從棉被裏伸手掏出一顆壺裏的白色糖果,津津有味地嚼起來。


    樓下的擺鍾敲了四下。


    「我待會兒幫您換熱水袋。」


    語畢,我起身再度綁好袖子綁帶、係好傳統圍裙,步下點著橘色燈光的樓梯。嘎吱作響的地板儼如飽受煎熬的情感,不知是來自於我,或是祖母?


    戎講結束後,醉漢們終於步上歸途,貼心的嫂嫂提醒我早點就寢。好不容易洗完碗盤,已經超過午夜十二點了。哥哥現在大概跟孩子們一起在被窩裏大聲打鼾吧。我決定明天再保養用過的漆碗,關好家中的瓦斯暖爐後,迴到二樓臥房把床鋪好。


    我用冷水洗臉,接著以化妝水拍拍緊繃的麵頰,躺在墊被上。幹嘛保養皮膚?我在黑暗中悄然一笑,這個鎮上根本不會有男人娶我。男人們七嘴八舌地對著幫忙斟酒、上菜的我說:「學士大人,您做這個太可惜啦。」、「學士大人,來幫我們上課嘛。」


    我不怪他們。他們隻是有點好奇,同時借此掩飾害羞,因為他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我這種女人。我從小在這兒長大,知道他們民風純樸、秉性善良。可是我快窒息了。我真想丟掉托盤放聲嘶吼,但是我又該吼些什麽呢?


    我猛然起身,披上爸爸的老舊棉襖,拉開紙門。


    祖母在睡夢中微微打鼾。我將手伸進棉被裏,檢查洗碗時幫她換過水的熱水袋仍否溫熱,然後關掉原本就已調弱的煤油暖爐,暫時佇立在祖母房裏。


    祖母是鄉下貧農出身,前來購買紅豆的祖父對她一見鍾情,於是上門提親,祖母遂嫁入商家。突然被人從鄉下帶到城下町的祖母,麵對熱鬧的氣氛與門庭若市的商家生活,應該隻覺得痛苦吧。我在黑暗中聽著祖母的鼻息,如此揣想。


    祖母也很想放聲呐喊。不成聲的呐喊在她體內逐漸堆積,最後把她壓得無法起身。她沒有勇氣正視凝結在自己體內的東西,隻好委身於平凡有保障的日子,在太平之世隨波逐流。


    那麽我呢?教育程度高於街坊男子,蒙受老師薰陶的我又是如何?我成天忙於家務,連看本書的時間都沒有;我扼殺自己的聲音,使自己無法叫喊,這樣的我跟祖母有何不同?


    我迴到臥室,取出老師的碎片。脫下棉襖後,我鑽進被窩,在掌心把玩老師的碎片,等待棉被變暖,以便入睡。肌膚傳來老師堅硬的觸感,我摩擦腳趾,蜷縮身體歎氣。


    當店裏接到老師去世的電話通知時,女工讀生以為我要昏倒了。「小姐,您的氣色跟死人一樣差呢。」她說。


    我終究來不及參加守靈。我還記得留在大學當老師助手的豬原一再囑咐道:「千萬冷靜。」他鐵青著臉,在車站迎接翌日前往東京的我。


    「事出突然,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豬原嗚咽道。


    那天早上,老師直到上課準備時間仍未現身,於是豬原納悶地到學校後方的租屋處一探究竟,不料老師伏倒在書桌上,斷氣多時。


    老師年紀尚輕,而且也沒有宿疾,我上氣不接下氣地問:「怎麽會這樣?難不成、難不成……」


    豬原搖搖頭,似乎想安撫我的情緒。


    「不,他是病死的。醫生說八成是急性心肌梗塞。」


    怎麽會有這種事?一個身體健康、年近四十的人不可能突然一命嗚唿。我如此說服自己,在後麵快步追著豬原。這一定是某種玩笑,隻是學生時代那些無聊惡作劇再度重現而已——然而一見到棺木中麵若死灰的老師,我的妄想也隨之幻滅。


    老師從學生時代便住在這兒,房東婆婆好心將此地設為靈堂。敞開的大門上高掛燈籠,熟人們三三兩兩地聚集在懸掛著黑白布幕的廳堂。我癱坐在一角,之後的事情記得不大清楚。


    老師的兄弟姐妹從老家一路趕來,由於老師潛心研究、一生未婚,因此葬禮大小事幾乎是由校方一手包辦。我腦中隻隱約記得這些片段,待一迴神,我已拜托豬原將我帶到火葬場。


    老師的親屬率先用竹筷幫他撿骨,接著再依序輪到其他人。老師的骨頭既白又堅硬,這點令我益發混亂。這是死人的骨頭嗎?肯定是哪裏弄錯了!我甚至心想:用泥土或什麽都好,必須幫那副屍骨捏出肉體,讓老師複活才行。


    盡管如此,我腦中依然有某部分非常清醒。對了,撿骨的順序是從腳骨開始,爸爸去世時也是這樣,我想。


    我和豬原一同用筷子撿起老師的骨頭,放入骨灰壇。不用說,突如其來的喪子之痛令老師的父母無暇他顧,而在場也沒有一個人有空懷疑我。骨灰壇快滿了,火葬場的人雖然有所顧忌,仍用竹筷硬戳骨頭,想把它們塞進骨灰壇裏。啪嘰啪嘰,骨頭發出幹裂聲,壇子總算騰出些空間,人們再度著手撿骨。最後火葬場的人將事先挑出的喉結骨納入壇中,然後封好骨灰壇,放入白木箱。


    我幾乎仰賴豬原的攙扶,看著老師殘留在台上的屍骨。它們之後會有什麽下場?是不是會再度被放入火葬場的窯中,燒到變成柔軟的灰燼?


    與其如此——我如同中邪般地搖搖晃晃走向台子,互相噓寒問暖的出席者與用布纏繞骨箱的火葬場人員,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確認無人起疑後,我悄悄從台上偷走老師的一塊骨片。


    老師的骨片又硬又輕,穩穩地納入我掌中,上頭還留有些微餘溫。直到我得到老師的碎片,這才發自內心流下安心的淚水。


    「你的名字裏有兩個『時』呢。(注:「蒔田」當中有一個「時」,朱鷺子的朱鷺也與日文中的「時」發音相同。)」


    我和老師走在研究室到學校大門這段短短的路程時,曾有過這麽一段對話。


    「這個嘛,我對自己太熟悉,反而沒注意到這點。」


    「真是個好名字。」


    「反正我是女人,結婚後就得改姓了。」


    「啊,這樣啊。」


    老師喃喃說道。「你想結婚嗎?」


    「不想。」


    話音甫落,我又馬上補充:「不,還不一定。」


    仔細想想,我一次都沒有碰觸過老師。別說是嘴唇,連他的手指觸感如何,至今仍然不知道。


    即使如此,關於老師的骨頭碎片,我可是比任何人、甚至比老師自己都清楚。我日日在掌心把玩它、用臉頰磨蹭它,緊緊握著同眠共枕;我有時也會含


    著它舔一舔,或是輕輕咬咬看。


    由於我太常把玩它,最近老師的骨片似乎被磨亮了。然而這依然隻是老師的幹枯碎片,壓根不能為竟日留守家中的我帶來一點慰借。


    思考該拿這骨片怎麽辦,成了我的下一項樂趣。


    幹脆把它磨碎,放進祖母愛惜如命的壺中吧?我望著眉開眼笑吃糖果的祖母想道。裹著白色粉末的糖果。祖母肯定不疑有他,一口吃下老師的碎片。


    不,與其如此,還不如由我來吃。我希望能把它當成致命藥粉和水吞下。我仿佛盼望在土裏和凱薩琳結合的希斯克裏夫,想像著老師進入我的體內。我倆合而為一,老師將成為我的骨與肉。


    對了,墳墓如何。老師的遺骨已經迴歸故裏,我不如挖開老師的墳墓,把這骨片神不知鬼不覺地放迴骨灰壇吧。它將帶著被磨亮的淡淡光澤,再度與老師的白骨共眠於土中。這塊骨片將在黑暗的地底熠熠生輝,宛如老師正向我發出信號。


    那時距離製作歲末年節禮品還有一些時間,正是安穩的冬日時光。


    哥哥參加公會的聚會迴來後,對我說:「朱鷺子,你想不想嫁人?」正在倒茶的我下意識停止動作,而哥哥則咬了口由店裏的紅豆餡製成的羊羹,閉目咀嚼當中的滋味。


    「納戶町的津田金分家(注:日語的分家與中文用法略有不同,可作為名詞用。繼承家業的長子一家稱為本家,而其他兒子在外建立的家庭則稱為分家。)有個兒子,明年好像會從東京的大學畢業。雖然他年紀比你小一點,不過這個對象還不賴吧。」


    津田金是這一帶最老字號的點心鋪,和我們家也有生意往來。看來哥哥去參加聚會時被人說媒了。


    「可是……嫂嫂的預產期不是明年春天嗎,家裏需要人手吧?」


    「有你幫忙當然很好,但是這可能是你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的相親機會,你就考慮看看吧。」


    我讀大學時早就與相親絕緣,已經沒有挑對象的本錢了。即使如此,我還是無法想像該如何與一個素不相識的男人結婚。哥哥叫我考慮,但是具體來說也沒什麽好考慮的,之後我便將嫂嫂準備的晚餐端去二樓的祖母房裏。


    祖母從棉被中起身,肩頭緊緊披上棉襖,然後才拿起筷子。食欲旺盛的祖母,膝下五個孩子都是日日躺在床上懷胎而生,想來真令人不寒而栗。成天睡在二樓的老婦——在這男丁早逝的家係中,除了媽媽跟嫂嫂,所有的活人都將納入她的腹中,納入女王蜂的圓鼓肚內。


    平時我放下餐盤不久便會下樓,但今天我硬是不走,祖母似乎有些吃驚。我有點想捉弄她,遂起身從隔壁房中取來老師的骨片。


    祖母啃著從壺中拿出來的糖果,一邊問道:


    「那是什麽啊。」


    「是骨頭呀。人的骨頭。」


    隻見祖母狐疑地看看我的掌中物又看看我,然後說:「老天爺啊。」她板起臉。「不要把那種東西帶來,快點把它處理掉。」


    她既不害怕也不問那是誰的骨頭,很快就對老師的骨頭失去興趣。我究竟想告訴祖母什麽呢?我嚐著希望落空的淡淡滋味,依然把玩著掌中的骨片。


    「奶奶,你婚後幸福嗎?」


    祖母似乎不懂我的言下之意。


    「嫁到哪兒都一樣啦。」


    她喃喃說著,再度啃起糖果。


    如果真的嫁到哪兒都一樣,那麽我心中的迷惘、焦慮、煩惱,全都是白費力氣。


    我悄悄握緊老師的骨片。


    他們說最好在過年前答複對方,於是哥哥逼問我到底想拿這樁婚事怎麽辦。


    「什麽怎麽辦……」


    判斷依據就隻有一張自我介紹跟一張照片而已。哥哥被我模棱兩可的態度惹得心浮氣躁,索性在桌上探出身子說道:


    「我是在問你到底想不想嫁人啦!」


    哥哥想知道的似乎不是我對結婚對象的看法,而是我的心情。


    「我可以選擇嫁或不嫁嗎?」我抬起頭。「那我不要嫁人。」


    我喜歡老師。即使老師已經不在人世,即使我跟他從未敞開心房談論男女之事,我喜歡他這點依然沒變。就算我逼自己嫁人,反正世界上沒有人知道我鍾情於誰,也不會有人指責我,但是如此一來,我將嚴重背叛自己的真心。


    打從出娘胎起,我一直看著身邊那個沉沒在背叛深淵的人。祖母心頭的刺將她釘在自己床上,她卻懵然未覺。她懵懵懂懂地過著婚姻生活、生下孩子,從不親手養育、理解他們,迄今仍滿心隻害怕病痛,在床上顫抖著入睡。


    嫁到哪兒都一樣。祖母隻說對了一半。


    祖母的床——這狹窄的世界,沒有人知道它蘊藏著多少寶藏,或許連祖母自己也不知道。因為她隻是一徑沉沒在自己的深淵中,從不站穩腳步,看看底下到底有什麽東西;因為她誤以為怠惰就是安定。


    我不會犯下那種常人容易犯下的錯誤。這一點,我已將它烙印在心。


    我心中有一座咆哮山莊。那是一塊荒涼而難以居住的大地,冬天令所有草木枯萎,冰雪將山莊與外界隔絕;但短暫的夏天將使百花齊放,宛如置身天堂。這就是人類的一切。我駐足於那塊小小的土地上,決心看遍人間百態。


    各位同學,必須將此事牢記在心。


    老師最後的話語如春雷般撼動我的心,照亮我的道路。


    我自豪而坦然地抬起頭來。我的心沒有偽裝。即使每一天都如此難熬、一成不變,我仍必須以自己的方式貫徹這份愛。


    「這樣啊。」哥哥說完這句話,便離開客廳。


    媽媽沒說什麽,嫂嫂聽聞我不嫁人也沒皺一下眉,而兩個小侄子則開心的撲過來說:「那姑姑會繼續留在家裏羅!」讓我聽了煞是欣慰。


    最後一個寒冬之日,祖母死了。


    過完年後,嫂嫂的肚子漲得幾乎撐破肚皮,媽媽跟我也忙著處理家務,不大能陪祖母聊天。


    某一晚,我結束一天的工作,坐在梳妝台前。化妝品的瓶子輕微擦撞,很難得地吵醒了祖母。「朱鷺子,朱鷺子。」她如常唿喚我。


    「怎麽了,奶奶?熱水袋又冷掉了嗎?」


    「不是啦,隻是有件事我一直放心不下。」


    「什麽事?」


    祖母拉動枕邊的台燈開關,黃色光線朦朧地照出榻榻米的線條。她用眼神示意我跪坐在她枕邊。


    「你幾天前不是拿骨頭給我看嗎,那東西呢?把它收到別的地方了嗎?」


    我的捉弄欲開始蠢蠢欲動。


    「是呀,奶奶。我把它搗碎放到您的糖果壺裏了。人骨可以做成藥材,古時候的人可是求之不得呢。」


    祖母又對我投以狐疑的目光。那雙眼睛看起來有點無助,我趕緊為自己嚇唬老人家的舉止道歉。


    「才怪。騙你的啦,奶奶。它還在我的梳妝台上。」


    「你這孩子真討厭。」


    祖母似乎對自己被騙感到又難為情又好笑,索性拉高棉被。


    「朱鷺子,那骨頭看你要埋在院子裏或藏到哪裏都好,不要再放在自己看得到的地方。死人就應該消失在活人麵前,你不能憑著一己之私把它留下。」


    「可是那樣一來,不管是死人或是活人,都會覺得很寂寞呀。」


    「哪兒的話,死人才不會寂寞哩。而且活人還有迴憶呢。」


    語畢,祖母便不再開口,隻是一徑嚼著糖果。「晚安。」我喃喃說著,離開祖母房間。


    隔天早上,嫂嫂端早餐進祖母房裏,發現她已在沉睡中逝去。


    哥哥拒絕將裝糖果的有田燒壺拿來當作祖母的骨灰壇,我覺得很可惜,因為祖


    母一定也會讚成這樣做。山不轉路轉,我索性用薄紙包著糖果塞進祖母的壽衣懷裏。她的皮膚又滑又冷,埋藏在她心中的謎團再也無人能解,我們唯一能做的,就是為這個度過奇妙一生的人送行。


    祖母在山上的火葬場中化為白骨。她的骨頭和老師不同,看起來脆弱而纖細。我和其中一個小侄子好不容易才將骨頭撿完,因為小侄子不大會用筷子,容易一時心急改用手抓,光是阻止他就耗費我好多力氣。


    「你去叫媽媽坐下。」


    我把侄子推給嫂嫂,走近尚未封上蓋子的骨灰壇,然後從胸口掏出小心翼翼帶來的老師骨片。沒有人注意到我。


    祖母的骨灰壇納入冰冷的石頭下方。


    我在墓前雙手合十,神清氣爽地離開墓園。今後來參拜蒔田家的列祖列宗時,我也能偷偷幫老師掃墓了。將來某一天,終生不嫁的我也將走完人生,躺進這座墳墓,躺進老師的骨片永眠的黑暗狹窄空間裏。屆時我的骨灰壇將發出微微熱度,而老師的骨片必定會悄悄發出聲響來迴應我。


    不過那還是很久之後的事。


    在那一天到來前,我會活在自己的咆哮山莊。「咆哮山莊」的居民憑借智慧、勇氣與想像力開辟活路,而我也會向他們看齊,在咆哮山莊活出一片天,並將老師的迴憶藏在心底。


    有人覺得它的世界觀很狹小嗎?


    老師所提出的問題,將永遠、永遠縈繞在我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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