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爬一下階梯膝蓋就會痛,


    已經老得無法打開早已無害的氫酸鉀瓶子,


    或是把繩子掛在柿子樹上了。


    到了這個地步才第一次能確定地說,你非常重要。


    「要是那個時候死了就好了。」


    你這句話說了大概有五十八次,老實說聽都聽膩了,所以我打算在這裏把我的想法寫下來。


    首先不得不仔細思量的是,你指的到底是哪個時候;所謂「那個時候」是什麽時候。雖然這隻是我問你:「哪個時候啊?」就能當場解決的枝微末節,但要是這麽問,你可能會勃然大怒(「沒想到你竟然會問這種問題。」「這你不用問不是也很清楚嗎?」「不問就不知道,你這麽遲鈍我真是受夠了!」等等八成沒完沒了的怨懟),我不希望發生這樣的狀況。可能的話我想要盡量避免。


    因此「那個時候」指的是哪個時候,就得由我自己試著推測看看了。我的推測要是有誤,這篇稿子就全成了毫無意義的灰燼,但應該不會太過離譜吧。這種程度的自信我還是有的,畢竟我跟你在一起過日子已經這麽久了。


    活到了這把歲數,當然麵對過會讓人覺得不如死了比較好的事情。我們的、也就是我和你的腦海中,真正浮現過死這個選項的時刻,我想約莫是以下三次。其他你掛在嘴上的「要是那個時候死了就好了」,應該說是單純的抱怨,或是宣泄對我的不滿的發語詞,總之我判斷是不值得費神的口頭禪。


    第一次是我們兩家的父母反對我們在一起的時候。


    我們完全沒想到他們會那麽激烈地反對,那麽口不擇言地痛罵;雖然覺得困惑憤慨,但更覺得難過。現在想起來雙親的憤怒是可以理解的,不管怎麽說我們年紀尚輕,連養活自己的手段都沒有。


    說來也是,還有很多其他理由吧。不管是內在還是外表,就算是說得客氣點,我也稱不上出色,而令尊不僅有錢,又有社會地位,一言以蔽之就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他擔心未諳世事的你,也是理所當然的父母心。


    我對著令尊說我要跟你交往時的樣子,也實在夠糟糕的;身上隻穿著泳褲,手上還掛著海草,卻意氣風發地說:「我是認真的,請允許我們交往。」這樣令尊當然不會首肯。但要是讓我找借口的話,這都要怪令尊擅自闖入我們約會的現場。我本來在裸泳,隻穿上泳褲也是沒辦法的事吧。


    即便如此,你在沙灘上看見令尊出現時立刻臉色蒼白,急急為我辯護道:「他平常比較體麵,不是這個樣子的。」這估計也是為了不傷我感情才說的場麵話,現在想起來我還恨得牙癢癢的。


    令尊跟在兩個年輕人後麵,粗暴地介入我們在海水浴場的約會,就算動機是出自對你的關切,這種行為實在不值得稱許。但是我從那時候起,心裏就原諒了令尊的舉動,因為我體會到令尊對你的愛意。父愛跟伴隨著肉體欲望的戀慕當然並不相同,但我珍惜你的程度絕對不落人後。除了我之外還有這樣的人存在。我目睹了這個事實,對令尊產生了同誌般的尊敬情感,並且重新下定決心,既然令尊令堂如此悉心嗬護養育你,我絕對要更加珍惜、更加愛你。


    雖然令尊像偵探一樣跟蹤我們,我卻有無法當麵指責他的隱情。這是我第一次告訴你,其實我也做過類似的事情。


    你以為我們是在二宮的公會堂音樂會上認識的吧,你覺得我們相識是偶然吧。不是這樣的,我在那之前就知道你了。我設法接近你,跟你說話,伺機盡量跟你熟稔起來。


    說得更明白點,我跟蹤你長達半年之久,也就是說我是現在所謂的跟蹤狂。但是,將隻能在暗處偷偷窺視意中人的純情,和無法抑製的戀心一總而歸為犯罪的話,未免失於草率。我潛伏了半年,聽說你要去聽公會堂舉行的「莫劄特管弦樂之夜」的時候,終於下定了決心。我跟幾個朋友一起買了票,強忍著睡意,最後在你跟陪你來的女傭人要迴家的當口,笨拙地在大廳叫住你,之後的事情你都知道了。


    那個女傭人叫什麽名字啊。對了,君小姐。就是因為她總是好心地視而不見,我們的戀情才得以成就。這麽說來,我記得你略帶寂寥地跟我說過:「阿君好像終於要嫁人了。」在那之後她過得如何呢。她應該比我們倆年長,現在不知是否身體健康。


    那天晚上跟我一起去公會堂的朋友們,已經有半數不在這個世上了。要是沒有朋友們半是取笑、半是認真地在背後推我一把,我一定不會主動開口叫你的。


    到了這個歲數,年輕時候的事情就像是一場夢,或是以前看過的小說情節一般。這可能是因為有共同記憶的人越來越少的關係。


    就算全力以赴了,大部分的愛情和成就過個百年就會消失無蹤,不留一絲痕跡。即便如此,人還是無法不對此傾注滿腔熱情,人類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生物。


    有點離題了。那我到底是在哪裏第一次見到你的呢?你一定正訝異著吧。


    是在耳鼻喉科。本町有一家叫做西田醫院的耳鼻喉科診所你記得嗎?就是那裏。


    你也知道我喜歡掏耳朵,每天都要用一次掏耳棒。那個時候也因為太常掏耳朵而得了外耳炎,在西田醫院的候診室等著領藥。


    你說你是因為喉嚨裏哽了小魚刺取不出來,才來醫院的。大門打開你穿著製服走進來的時候,我完全忘了從右耳擴散到半邊頭部的悸痛。你慢慢地換上拖鞋,在接待處不好意思地說明了來意。


    魚刺啊,我想道。要是能夠的話我想變成魚刺,進入你昏暗的甬道,刺進你柔軟的黏膜裏。


    我領完藥之後到西田醫院對麵的書店,忍耐著得意洋洋的店主老頭的撣子攻勢,等你出來。從那天起,我就開始了半年的跟蹤生活。


    你可能想說,莫劄特之於耳鼻喉科就像甘露之於鼻涕,形象有雲泥之差。但這就是事實,我也沒有辦法。我沒有選擇時間跟場所的餘裕,就在耳鼻喉科的候診室被雷劈中,陷入了一生一次的戀情。


    拜跟蹤之賜,我得知你住在哪裏,上哪間學校。


    你家位於離海邊五分鍾路程的高地,無論從鎮上哪裏望去,都可以看到厚重的屋頂瓦片反射著日光。但是整片土地被高聳的白牆圍繞,大門永遠緊閉。想到你住在那屋簷下,我就有說不出的煩悶。


    我隻能在你上下學的時候看到你。當然我也要上學。我每天躲在斜坡上的十字路口等你,但也常常沒見到你就不得不去學校了,那些日子我會沮喪得連便當都無法下咽。


    上完課後我抓起書包就奔出教室,跑到你們學校。要是時間抓得好,可以在你走出校門到迴高地上的家這段期間跟在你背後。我既希望你迴頭,又想這樣一直望著你的背影往前走,我總是在心中如此天人交戰。


    你下課之後會去學校旁邊的運動場打球。那裏美其名為運動場,其實隻是用柵欄簡單把草地圍起來而已。我會假裝在下課迴家途中小憩一下,溜進運動場一角。你跟你的朋友們歡樂地圍成一圈,我設法低調地望著在晴空下往來的白球和笑著追球的你。


    愛上你之後我明白了許多事,其中之一就是我高漲的變身欲望。


    那個時候我想變成球。繼小魚刺之後,這次是球了,我非常想變成你觸碰的所有東西。我嫉妒知道你喉嚨黏膜觸感和濕意的魚刺。被你的手掌包圍,感受你肌膚彈性的球是怎樣的心情啊。我非常羨慕。


    我沉浸在變成球任你操控的想像中時,真正的球朝我這裏飛來了,是你投的球。你的朋友沒有接到球,跑到我麵前來一鞠躬,但是我的視線隻投注在你身上。你正跟旁邊的朋友說話,可能察覺我在看你,便微微側身對我示意,好像是遠遠地感謝我阻止球跑到柵欄外麵一樣。


    你投的白球變成一枝箭,射穿了我的胸膛,終於讓我受了致命的重傷。


    從那天開始,我越來越煩悶,一直到音樂會當晚終於忍不住出現在你麵前,中間的經緯也就無須多言了。


    你接受了我的感情,迴應了我。你的微笑,跟你一起在熟悉的街上走著,讓我心情多麽地開朗,你應該不曾想過吧。你對我精神的影響力比你想像的強數十倍。你的一言一行,一顰一笑,都能讓我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或是最不幸的人。


    但是令尊不同意我們交往。我們立刻就不能見麵了,我要是想在上下學途中接近你,住在你家的兩三個強壯的男人就會不知從哪裏冒出來,展現他們的腕力。就算我們約了要見麵,信啊電報啊電話啊都會被攔截,無法聯絡。


    等你跟我接觸也是徒勞。我不是指責你行動消極,你幾乎沒有半點自由,不管是在高地的家裏,還是上下學的路上,你受到的監視與好奇的目光比我更加嚴重。令尊、隻能看令尊眼色過日子的令堂、你家裏的傭人、這個城鎮上的居民,所有人都皺著眉對我們倆的戀情議論紛紛。


    太年輕了,太不檢點了,完全不顧這世上的道理和規範。諸如此類的。


    完全無視於我們倆其實連手都沒有好好牽過。


    我的父母被令尊盯上,也徹底畏縮了。我們家假裝我並沒在談戀愛,沒有人觸及這個話題,隻用陰沉的眼神觀察著我的一舉一動,確保我不鬧事。


    你的信我都收在抽屜裏,有一天我發現你的信突然不見了,難堪憤慨到頭暈目眩的地步。用卑鄙的方法抹殺自己兒子蔭芽的戀情和生物自然的欲求,這樣的父母還能叫做父母嗎?


    我跟你溝通的最後手段,隻剩下用小紙條傳遞思念了。紙條從我這裏交給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再交給你的朋友,你的朋友再交給你。你的簡短訊息則照這樣反過來傳到我手中。


    但紙條跟信不一樣,隻能寫一句重點。「我做夢了。」「我好想你。」「何時見麵?」「現在不行。」這種往來不知何時成了愚蠢的字詞接龍。既然這樣幹脆真的接龍好了,我抱著試試看的心情寫了「蘋果」,你馬上厲害地察覺我的用意,迴了「果汁」。「汁液」、「液化」、「化學」、「學校」、「校長」。如此這般你來我往,我的朋友跟我抱怨了。吾友曰:


    「我是覺得你們倆的戀愛我應該幫忙,才做這些事的耶。希望你們不要隻玩無聊的文字接龍。」


    如此這般,說得極是。這也自動證明了朋友們都看了我們紙條的內容,但這本來就是沒辦法的事。隻不過是對折的小紙條,交給誰誰都會偷偷瞄一眼上麵寫著什麽吧。


    自我克製不玩文字接龍,正煩惱著不知該在紙條上寫什麽的時候,你的信出現了。信既不是裝在信封裏,也不是從筆記本上撕下來的,而是用毛筆寫在宣紙上,然後係在鄰居養的貓小虎的頸圈上。


    小虎每隔幾天就會悠閑地經過我家的小院子,我的抽屜裏一直都準備著小魚幹,好跟不時出現的小虎交流。那天傍晚小虎來到我家院子,我把小魚幹放在手上,在露台邊喂它。


    小虎伸出舌頭,靈活地把小魚幹吃進去。我發現小虎的頸圈上綁著東西,不由得好奇起來。小虎的主人是個四十幾歲的寡婦,沒想到還如此風雅。用小虎傳信的話,對方應該住在附近吧。


    小虎還專心吃著小魚幹。我把綁在頸圈上的紙條取下來打開,一股墨香飄來。「今晚八點,車站見。」上麵的筆跡確實是你的。


    所以這是你給我的信啊,我突然心跳如雷。這麽說來,我記得跟你提過有隻虎斑貓偶爾會到我家院子來。你應該是避人耳目來到我家附近,無計可施之下抓住小虎,把信係在它頸圈上吧。


    但問題是,信上的「今晚」是不是真的是今晚。小虎非常隨性,散步的路線也不一定。自從玩了接龍之後,我們也不再傳紙條了,不僅好一陣子沒見到麵,連隻字片語的消息都沒有。你可能是三天前把信係在小虎的頸圈上,現在正因為我「今晚」沒在車站出現,而躲在高地上的家裏悶頭睡覺。


    唉,也罷。我把抽屜裏的小魚幹全給了小虎,很快在小旅行袋裏放了一些日用品。就算沒遇上,我「今晚」八點也要去車站。既然你唿喚我,那我就會永遠在車站等待「今晚」到來。


    我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跟父母一起吃了晚飯。想到這是最後一次,對著跟平常毫無不同的味噌湯和爸媽的臉,不知怎的我充滿了感激的心情。引力好像是在要擺脫的時候才會察覺的東西。


    我們分別離家出走,在車站手牽手的時候,我才發現所謂雙親的庇護其實是沉默的壓力。你八成也有同樣的感覺,恐懼和興奮在你的眼睛裏閃爍。


    小虎立刻就把你的信送到我手裏了,你說的「今晚」確實就是今晚。我們因相遇的喜愉而顫抖,我倆的命運像是新的星座一般,在沒有月亮的夜空中閃閃發光。


    當然,想到令尊令堂和我父母的悲痛讓人很內疚,但我們倆也為自己選擇這樣大膽的行動而感到自豪。


    擁有彼此的愛,我們以為自由了。


    說到我們當時如此轟轟烈烈的戀愛最後的終局,要是「終」這個字給人不吉利的感覺,那個結果說得再含蓄也無法用熱情來形容。你說「要是那個時候死了就好了」,指的就是這個吧。


    我本來想把事情始末一口氣寫完的,但現在有點累了。最近我的注意力隻能維持二十分鍾,寫個二十分鍾,睡兩小時午覺,再寫二十分鍾,然後到外麵晃晃,每天都是這樣過的。你對此似乎頗有微詞。


    「稍微認真點工作好嗎。」


    你說著諸如此類的話。


    「自從買了電腦,你的工作效率下降了很多。是不是真的認真在寫作啊?不是有很多交友網站之類的地方嗎?」


    還有這些有的沒的疑心。


    我是沒有試過啦,但交友網站那種地方不是年輕男女才會去的嗎?我對年輕的男人或女人都沒興趣,對方一定也不會跟我這樣的老人,而且還是沒有錢的老人浪費時間的。你直到現在心態還跟年輕人一樣,真是無憂無慮。我希望你能正視我跟你年紀都大了的事實。


    電腦跟工作效率低落的關係,非常簡單。


    一、工作室裝電腦的那個時期,我的體力跟精神都大幅低落了。


    二、我還沒習慣用鍵盤打字。


    原因就是以上兩點。


    我咬牙鼓起日益不濟的精神體力,夜以繼日地跟鍵盤奮戰的努力,你完全不予理會,隨便就闖進工作室來抱怨連篇。你一進來我就得若無其事地把這篇文章從熒幕上藏起來,假裝我其實是在工作,真是會讓人神經衰弱。


    你說得沒錯,那個時候死了就簡單了。不用聽你抱怨,也不用煩惱這個月的生活費,可以一直懷抱著美好的愛情。


    但是很可惜,我們還活著。


    我們搭上最後一班火車,抵達了東京。本來想換搭夜車繼續往北逃的,但你說大隱隱於市,找工作也方便。確實不無道理。


    我們從八重洲出口走上深夜的街道,看見一家小旅館就進去了。招牌上說是商務旅社,其實可能隻是幽會用的賓館。老板娘用訝異的神色望著我們,但並沒詢問我們的年紀以及為什麽來投宿,就領我們到一間隻有被褥和一盞舊電燈的兩坪半房間裏。


    「明天開始找工作吧。」


    你如此說道。我雖然點頭,但心裏想著我們倆隻有死路一條。事出突然,我帶的零用錢少得可憐。不管怎樣節衣縮食,兩個人也沒辦法撐過一星期。至於你則是一直過著身上從來不用帶錢的生活的。


    「我借了我母親的首飾。」


    你打開包袱讓我


    看紅寶石、珍珠之類的戒指,但我想到要去當鋪換錢就退避三舍。而且我們這樣的年輕人拿著寶石去典當,人家一定會疑心東西是哪兒來的。


    肮髒的玻璃窗充滿了讓人不舒服的壓迫感。搭火車時的解放感已經消散無蹤,年輕的我們備感自己是多麽無力。


    枕頭旁邊有老板娘端來的盆子,裏麵是裝著白開水的鐵瓶和兩個杯緣缺損的杯子。我們掀開帶著濕氣的被子,在鋪墊上麵對麵坐著。


    你把皮箱裏的包袱拿出來打開的時候,我在幾件衣物中看見一個茶色的小瓶子。


    「怎麽辦呢?」我說道。


    「是啊。」你迴答,把包袱拉到膝前,取出藥瓶放在盆子裏。「這是殺老鼠用的氰酸鉀。」


    我望著你,你望著我。既然決定了要怎麽做,心情便豁然開朗,不用擔心之後的事,隻要在此刻想著對方就可以了。竟然能這麽幸福,我欣喜得連氣都喘不過來了。


    我伸出顫抖的手碰觸你的手,你略微冰冷的手輕輕地迴握我的手。


    「怎麽辦呢?」


    我又說了一遍。你已經說不出話來。我把你壓倒在鋪墊上。第一次看到、第一次觸摸到你的肌膚,我覺得此生已經了無遺憾了。你的唿吸聲與細碎的呻吟和我的聲音交纏在一起,消失於帶著汗味的空氣中。


    我們望著被晨光染白的窗戶,一起呆呆地躺在被窩裏。


    你略微起身,拿起枕邊的藥瓶。


    「如何是好。」你問。


    我默默地把藥瓶放在榻榻米上。我們又匆忙地交了一戰。


    我們舍不得死了。前一天晚上才剛嚐到的快樂尚未對我們展現全貌,猶如井底般的深處有某種東西蠢蠢欲動。


    我們倆搭中午的電車迴到故裏,為自己引發的騷動跟雙親道歉。之後監視越來越嚴格,我們倆在一年之間幾乎沒有見麵,但尋死的渴望早已消褪;取而代之的是在旅社的那一夜,不知在心中重溫了幾次。


    敗給肉欲殉情不成,真是難以啟齒的懦弱。雖然可以如此非難,但我仍舊不覺得當時的判斷是錯誤的。你可能有所不滿,但正因為我們選擇了活下來,在這數十年間才能恣意進行肉體的探索不是嗎。你不這麽覺得嗎?


    對方井底深處的東西,到現在果然也瀕臨了枯竭的危機,這我並不否認。與其說是膩了,不如說是因為上了年紀性欲衰退的緣故,這也是無可奈何的。我認為能讓我們倆汲汲營營地長年淘取這個事實,本身就值得稱許了。你覺得呢?


    第二次麵臨生死抉擇的關頭,是在我們一起住了十年之後。


    我雖然擔心提到這個話題你會再度怒火中燒,但這分明是我的過失,要是避而不提的話,你隻會更加憤怒。我可不希望你嘴裏說著「要是那個時候死了就好了」,然後卻用「去死吧」的眼神瞪著我啊。


    平時溫柔敦厚的你,一日一燃起怒火就會變得冷酷激烈。讓我對此有切身體會的,就是我們倆私下俗稱的「朝顏事件」發生之時。


    當時我在出版社上班,該社主要業務是參考書的編纂出版,常有機會跟高中和大學的教師接觸。當時正逢考試熱潮,新的參考書和教材的需求大增。我拜托現任教師編寫修訂內容,陸續出版了《記住這些單字英語必勝!》、《最難物理實做問題集》等等的書。雖然忙碌,但每天都過得很充實。特別是《記住這些單字英語必勝!》這本,被考生自然而然昵稱為「記必勝」,成為不斷再版的暢銷書。


    你則在高中擔任英語教師,受到學生們的仰慕,也十分忙碌。我見過你編的《暑假學習參考書》的講義,上麵列著高中生也能輕鬆閱讀的英文書和非常好用的習題集,講義最後也謙遜地提到了「記必勝」。分明可以在明顯的地方用大字堂堂寫出來的,但是你有潔癖,討厭拉關係走後門。我覺得你真是又可靠又讓人憐愛。


    我用忙碌當借口,同時也可能是那時已經習慣了和你在一起,養出惰性來了也說不定。


    我們倆一步一腳印,終於得以在一起,十年都過了,兄弟姐妹跟親戚也都承認了,我們失去了隻有彼此並肩生存的嚴苛和緊張感。不,你會說你並沒忘記吧。一點也沒錯,忘記的人是我。我真的在反省。


    我應該想起來的。我應該想起熬過了黑暗的一年,趁著各自上了大學的機會,終於可以避開雙親在東京見麵的那一天;我們一麵上學,一麵加深彼此的了解和愛情,徹夜計劃未來的那些時光;我們分別順利地就業,租了房子開始兩人生活的那個春天;說服頑固的雙親,一起分擔失望和互相激勵的時候。


    我出軌的對象是個剛剛提出博士論文的年輕研究生。要是我寫出她的名字,讓你迴想起當時,你一定會怒發衝冠。雖然現在避而不提也沒有意義,但我們還是姑且稱之為某人吧。某人的專門是《源氏物語》,我拜托她的教授監修古文的單字本,因此認識了她。


    她傾心於《源氏物語》的世界,跟現實生活有點脫節。她不相信現行的婚姻製度,隻沉迷於華麗的戀愛畫卷中。像我這種人,隻不過是某人畫卷一角上潦草畫上的仆役角色,是幾乎被金色的雲層掩蓋的那種有如夜半雲後的隱月,就是這樣的玩意而已。


    我如此丟臉地拚命找借口,你大概會嗤之以鼻,但事實上真的隻是那樣而已。


    她的興趣是在休假的日子焚香,這種興趣不知該說是雅致還是陰沉。有一天晚上突然下了雨,某人把手帕借給我。我漫不經心地把手帕放在口袋裏,就這樣迴家了。你之前就起了疑心,這下子決定跟我攤牌。


    你把染著平安朝香味的手帕堵在我麵前,我解釋這隻是工作夥伴單純好心借我的,但你當然聽不進去。


    「你好像沒發現,但是你每次晚迴家,第二天早上大門口一定有一朵朝顏(注:朝顏即牽牛花。暗喻《源氏物語》中的章節。)。」


    也就是說這是某人的作法,她對我的次日問候。她為什麽要模仿平安時代到這個地步,我完全無法理解。


    某人是很優秀的研究者,她沒有吟詩做賦的才能,朝顏上似乎並沒有附著文章,隻有大門外多次掉落一朵花。在你看來一定會覺得很詭異不快吧,而且在發現我的迴家時間跟朝顏的關係之後,一定會認為這花是第三者的宣戰布告,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當然從一般的觀點來說,某人之所以特地跑到我家大門口,留下一朵花這種炫耀情事的舉動,自然是對你的挑釁和宣戰布告。但是以某人的性格,以及我跟某人清楚明白的關係看來,確實也有別的可能性。


    某人一心一意隻顧著模仿《源氏物語》,可能不假思索就送上了次日的問候。某人或許不知道我有你、我們一起住在這裏的事實。


    就算如此,這也無法為某人的怪異舉止和遲鈍辯解;也無法消弭我跟某人發生了關係,傷害了你的過錯。


    總之我對此先假裝一無所知。你不知怎麽查到了她的名字,這下我開始義憤填膺。


    但看到你咬著嘴唇低下頭,我就無法再這樣虛張聲勢下去了。


    「我一直以為我們隻有對方,我隻靠著你對我的心意活了下來,顯然你並非如此。」


    你靜靜的語調像箭一般貫穿了我的胸膛。但是我一方麵覺得你的心意十分沉重,另一方麵又因為你不可能離開我而感到自豪,怎麽都無法跟你開誠布公。


    我當下就跟某人斷絕了關係,外遇一個夏天就結束了。但我並沒跟你說我和她結束了,你也絕口不提,我們仿佛又迴到了之前的日常生活。


    然而你心中仍舊悶燒著陰沉的怒火。


    我乖乖地往返於公司和住家,在晚餐桌上和你聊一天發生的事情。日子就這樣過著,直到某個開始有點涼意


    的秋天夜晚。


    我半夜突然醒來,你不在我旁邊。我等了一下子,你好像也不是去洗手間。我有種不安的預感,急急起身。


    你坐在狹小廚房的餐桌對麵,似乎若有所思。流理台上麵隻亮著一顆小燈泡,桌上有一個茶色的小瓶。


    「怎麽啦?」


    我問道,驚愕地呆站在餐桌旁邊。小瓶的標簽已經嚴重變色了,但我還是認得出來。


    年輕時懷著滿腔熱情離家出走的那天,你在旅社慎重地拿出來的氰酸鉀。


    「我不知道要不要把這加進明天早飯的味噌湯裏。」你如是說。


    「為什麽。」我忍住膝蓋和聲音的顫抖問道。


    「我想跟你一起死。要是還要經曆那種事,不如現在死了就好。」


    我打心底道歉,懇求你原諒。死很可怕,你鑽牛角尖的樣子也很可怕,傷你如此之深的自己更加可怕。


    大概是我的懇求有了效果,你的態度稍微軟化了一點。我趁機說:


    「那瓶氰酸鉀搞不好早就變質了,那種東西還是早點丟掉吧。」


    你遲疑了一會兒,然後拿著小瓶站起來。


    「那就不加到味噌湯裏了。」


    我鬆了一口氣,在桌邊坐下。你背對著我在流理台開了水龍頭,過了一會兒你轉過身來的時候,兩手各拿著一個裝著透明液體的杯子。


    「到底有沒有變質,我們現在就試試看吧。」


    「別傻了,搞不好會死的。」


    「我的心等於是死了,是你殺死的,隻有我們一起死了才能讓它活過來。在那個世界毫無芥蒂地一起生活吧。」


    我驟然醒悟過來。我們倆沒有任何的保證,沒有任何的祝福,隻以彼此的愛為證結合在一起。要是我輕率的行為殺死了你的心,那我必須贖罪。我的愛就是你,你的愛就是我,我們是這樣一起活過來的。身為我的愛的你要是死了,那我也失去了活下去的意義。你心中被殺死的愛就等於我,你的心要是死了,那我也死了。


    現在想起來,隻能說我完全瘋了,但當時我真的非常認真地思考前麵的論述,伸手拿起放在桌上的玻璃杯。你用閃閃發光的雙眼望著我。


    「你先喝。要是我先喝了,你可能會害怕起來,自己一個人活下去。我不要那樣。」


    你這麽說著,一麵望著我,一麵拿著杯子等待。


    我聽說痛苦隻有一瞬間。跟失去你的愛,痛苦地度過漫漫一生比起來,這一瞬間算得了什麽呢。


    我閉上眼睛,果斷地喝下杯子裏的東西。水喝起來好像有點苦,好像有點腥,還有一點海水的味道。結果什麽事情也沒發生。我咬牙數到十,等待著灼燒五髒六腑的疼痛,但仍舊什麽事也沒發生。


    我睜開眼睛,你在我對麵悠然地舉杯喝了一口。


    「這是食鹽水。」


    你說。「據說睡前喝對身體好。」


    我啞口無言,不知是該生氣、大哭還是大笑。我呆呆地望著站起來的你。


    「要是你現在不喝的話,」


    你平靜地說,「我打算明天早上把氰酸鉀加進味噌湯裏。」


    「那味噌湯,你也……」


    「當然我也會喝。」


    那樣就好,我想。


    在那之後,你先喝過味噌湯我才會喝。當然,要是你喝了味嗜湯痛苦起來,我也決定追隨你而去。


    背叛你的後果有多可怕,我有了切身體會。我深愛你這份剛強。要是沒有這樣的刺激,我們倆的生活立刻就會失去張力,無法維持下去。


    既然我抱著這種決心,你就不應該輕率地把「那個時候死了就好了」掛在嘴上。就算隻是抱怨,我也不希望拿死做抵押算計愛情的價值。


    我們倆一起度過了許多危機,將對彼此的愛和理解化為力量。


    有人說愛情的終極證明就是一起死去。你走了極端,那是你的熱情,也是你的優點;但我喜歡兩個人一起過著平凡的日子,活著才能品味時間平穩的流逝。你應該也是如此。


    所以啦,最近膝蓋痛行動不靈活,早飯的烤魚幹我一直嚼個不停很討厭……可以不要因為這種小事就祭出尚方寶劍:「那個時候死了就好了」嗎?年紀大了當然會關節不靈活,牙齒也不好。樂觀一點看待我們一起度過的時間,以及往後你活著的日子好不好?


    話雖如此,我還是忍著聽你嘮叨:「不管怎麽努力工作,想到沒辦法留下我們倆活過的證據,不是很空虛嗎?」我過了五十歲後,突然起意辭了出版社的工作,開始寫作,有幸以時代小說得到了新人獎,在那之後也有些多少可以餬口的工作,忙著搜集資料寫作,出去采訪旅行。


    你是資深的高中老師,不隻講課,還擔任社團活動的指導老師,主持會議和讀書會等等,忙得連睡覺的時間都沒有。我失去了固定的收入,可能增加了你的心理壓力,又或許是你剛好處於更年期也未可知。


    總之等我發現的時候,你已經常常陷入沮喪之中,終於有一天半夜到我工作室來,開始哀歎「不管怎麽努力工作……」之類的話。


    「『活過的證據』是什麽呢?」


    我蓋上鋼筆的蓋子,轉身麵對你。「比方說是怎樣的東西?」


    「比方說小孩。」


    你這麽說。但我們倆沒法有孩子這件事是早就知道的。


    「我並不讚同小孩是父母活過的證據這種想法。」


    我說。「小孩跟父母不一樣,完全是獨立的個體,並不是為了填滿父母的人生才出生的不是嗎?」


    「話雖如此……」


    你眼中浮現淚水。「你的作品可以稱得上是自己的孩子,所以才能這麽爽快。就算你死了,你的作品總會留下一兩本在哪個圖書館裏。」


    「我說你啊,書是沒有生命的東西好嗎。我從來不覺得我寫的東西是自己的孩子。要這麽說的話,你教的學生才像是你的孩子,不是說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嗎?而且學生是有生命的,算算你到現在教過的學生,不知道有多少孩子了。」


    我跟你講理安慰你,但你隻哀傷地搖搖頭,走出了房間。


    要是沒選擇跟我一起生活的話,你或許可以有小孩。想到你失去的選擇,我不禁覺得你太可憐了。


    但是就算我們倆可以生孩子,過了五十歲還努力做人也太辛苦了。這麽多年我們倆都一起過來了,為什麽現在才提孩子的事?我們倆忙碌依舊,年紀又越來越大,你可能寂寞不安了吧。


    我重新拿起筆來,打算寫到一個段落,但你消沉的麵容不斷在我眼前浮現。我決定今晚就寫到這裏,關了工作室的燈,來到走廊上,家中一片沉寂。我心想是不是下雪了,從走廊的窗戶往下望著庭院,但隻有被月光照亮的地麵。


    你不在寢室裏。難道你又起了什麽奇怪的念頭?我急急下了樓,走進廚房。就在這個時候,之前沒有人的庭院似乎有點動靜。


    我拉開被客廳小窗絆住的窗簾,下個瞬間我拉開窗戶光著腳奔進院子。我清楚地看到自己唿出的白而濃密的氣息。


    你把繩子掛在柿子樹上打算上吊。就在你踢倒啤酒箱的同時,我衝上去緊緊抱住你的身子,把你撐起來。


    「你在幹什麽!」我大叫。


    我抱著你腰下的地方,使盡渾身力氣撐住你。我的額頭剛好抵在你胸前,感覺到你的心跳和體溫。


    你無言地把手放在我的頸子上,然後你使勁勒住我。痛苦、難堪和滑稽讓我幾乎嗚咽起來。這世界上怎麽會有我這種家夥啊,為了阻止別人自殺,反而被搖搖晃晃掛在樹枝上的人勒住脖子。


    要是我被勒死鬆了手的話,就表示你也會死。我奮力用腳把


    倒下的啤酒箱勾過來。


    「且慢,且慢啊。」


    我設法抬起頭,月光在你身後發亮,你望著我,表情安詳平和到簡直不像是正在勒死我一樣。「總之先把腳放在這裏。」


    我帶著滿臉的眼淚鼻涕哀求。你大概是被我打動了,像仙女下凡一樣從腳尖開始慢慢站在啤酒箱上。你的手鬆開了我的脖子,我把兩手撐在膝上嗆咳不已。


    你想尋死,並且要我跟你一起死,真是個非常不好的習慣。


    緩過氣來之後,我小心翼翼地站到啤酒箱上,從你背後伸手解開繩圈。你可能是一時的激情已經褪去,老老實實地站著不動。


    解開繩子之後我終於安心了,更加用力地抱著緊貼著我的你。


    我們的影子映在深夜的地麵上,宛如被風吹動的蓑蛾,宛如海中旁徨的怪魚,陰暗地搖擺晃動。


    在那之後,我盡量不在你麵前觸及小孩的話題。朋友跟認識的人抱孫子了;我對最近虐待兒童的新聞的看法,都注意不要不小心地在飯桌上說出來。


    更有甚者,電視上在播朝顏市的新聞我就立刻轉台,我去京都也不會買香迴來當伴手禮,也絕對不用香水之類的玩意。


    我並不是心不甘情不願地這麽做。因為要跟你共同生活有此必要,我很樂意注意這些事情,連小魚幹我都盡可能快速地囫圇吞棗。


    怎麽樣,你說的「要是那個時候死了就好了」的時候,是不是跟我說的吻合呢?我希望被我說中了。


    如果說中了,我想問你,你真的覺得我們那個時候死了就好了嗎?


    你大概第五十八次的「要是那個時候死了就好了」,我當然知道是抱怨,不是認真的:但是我雖然覺得你很煩,同時也感到不安。


    要是你真的後悔了的話,那我該怎麽辦呢?


    從你我現在的健康狀況比起來,我顯然會比你早死。


    要是你出乎意料地比我早死,那就沒有任何問題。我會照顧你,咀嚼著我們的迴憶,等待生命走到盡頭。


    但要是跟預期一樣我比你早死的話,我怕你會隨我而去,因為你覺得一起死去是愛的證明。當然那是你的一種交涉手段,也是表達心情的方式,在對我的不滿和怨懟累積到某種程度時的爆發;這我很清楚。


    到了現在,你對我的執著和激情也都消耗殆盡了吧,或許不會隨我而去。你或許會輕笑著說,你死了的話我就可以隨心所欲了。


    那樣的話也好。


    我一次都沒有用言語表達過我對你的感情。我對令尊說「請允許我們交往」,但卻沒有明白地跟你表達過我的好感。當然那個時代不流行告白,我也相信不說出口你也知道。


    隻不過我想在拋下你孤單一人之後,最後把我的感情付諸形式。於是我忍耐著你的各種囉唆:「你在工作嗎?」「熬夜對身體不好,你已經不是可以勉強自己的年紀了。」在這幾天費心寫下了我們的過去。我的眼睛疲勞現在已經到達極限了。


    我希望我死後你能看到電腦裏的這篇文章。我擔心你不會用電腦,拜托了相熟的編輯,要是我死了的話,立刻來整理我的電腦。


    你看到這篇文章,要是心裏對自己和人生有一絲後悔的話,我希望你能拂去一切悔恨,好好生活下去。


    「要是那個時候死了就好了。」


    你如是說道。我們倆確實有好幾次接近過死亡,要是兩人選擇死亡的話,就從所有苦惱中解放,愛情就這樣完美地開花結果,世間還會寄我們予些許同情也未可知。


    但我還是覺得我們選擇活下來是正確的。


    把「死吧」「死吧」像口頭禪一樣掛在嘴上,還差一點就實行了,但最後不知怎的在情勢的發展和氣氛下還是沒死成。


    我們現在連要打開佃煮海苔的罐子都很辛苦,爬一下階梯膝蓋就會痛,已經老得無法打開早已無害的氫酸鉀瓶子,或是把繩子掛在柿子樹上了。


    到了這個地步,才第一次能確定地說,你非常重要。超越了喜歡跟愛這種濫情的言詞,連你的抱怨和囉唆都包含在內;你對我非常重要。


    認識了你,跟你一起生活,我才品味到活在這個世界上全部的意義和感情。要是我對你而言也是這樣的存在就好了。


    猶如太陽般的白球變成你射出的光輝箭矢,現在仍深深地插在我的胸口裏。


    把我火化的話,那天我看到的那枝愛情的箭就會出現吧。在我的骨灰裏找找看。


    把它敲碎了做成漂亮的首飾,或是飄向天空變成星星,或是代替你掉落的牙齒植入嘴裏,任你隨意處置。


    我的一切都屬於你。跟你度過的漫長歲月,我的生和我的死,一切都屬於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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