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過橋米線


    錄入:七號插管


    最後的最後能在樹海遇到青木真是太好了。


    他覺得好像是獲得了某人的允許,


    至少那個自稱青木的男人


    允許他繼續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大叔,喂,大叔。」


    有人在叫他,搖晃他的肩膀。煩死了,不要管我。富山明男想要這麽說,睜開了眼睛。一個大約二十五、六歲的男人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瞅著他。


    怎麽,這裏是天國嗎?富山明男開口要問,卻劇烈地嗆咳起來。他唿吸困難,喉嚨跟太陽穴都痛得要命,脖子也刺痛不已。他舉起手輕輕地摸了一下,感覺到擦傷的皮膚和繩子。


    「你還好嗎?」


    男人把頹然癱在地上的明男扶起來,輕拍著他的背。明男覺得唿吸容易了些。他擦著臉上的眼淚鼻涕,終於明白了當下的狀況。


    看來是沒死成。


    他順著掛在脖子上的繩子抬起視線,長著青苔的大樹幹映入眼中。他找不到適當高度的樹枝,沒辦法隻好把繩子綁在樹幹上,但繩圈應該是無法支撐明男的重量,現在已經鬆脫滑落到離地麵約五十公分的地方。


    明男一麵咒罵自己準備不周,一麵把繩套從脖子上取下來。這哪裏是天國,我現在還在恐怖的樹海裏。要是早知道樹海裏的樹都沒有像樣的枝幹,就帶著釘槌來釘繩子了。


    空氣充滿濕意,地麵上全是苔蘚。蒼鬱的大樹枝幹上也全是青苔、青苔、青苔。真是夠了」。


    明男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解開樹幹上鬆掉的繩圈,一麵卷在手臂上,一麵對男人說:


    「不好意思,麻煩您了。」


    男人仍舊蹲著,好像覺得很有趣似的望著明男的行動。


    「大叔,幹嘛要自殺啊?」


    「就算你叫我別這樣,我還是要自殺的。」


    「我不會叫你不要自殺啊。」


    明男聽到嗞嗞的聲音,然後煙草的味道飄了過來。「不過呢,在這種地方馬上就會被發現的。現在不就立刻被我發現了嗎?」


    那個男人好像在笑。明男突然不安起來。這個男人在樹海做什麽呢?要是來這裏探險也就罷了,但也有可能是犯了什麽罪到這裏來掩埋屍體,或是搜刮自殺者遺物的小賊,要不就是幫人實現自殺願望的快樂殺人犯也說不定。


    明男吞咽了一口口水,偷偷地窺伺那個男人。男人一麵吞雲吐霧一麵說:「真的很好笑。大叔好像蟲子一樣揮舞手腳,我心想『咦?!』的時候繩圈就鬆了,大叔翻著白眼癱了下來。真的要死的話,得想點比較靠得住的方法才行吧。」


    「少、少囉唆,煩死了!」


    明男滿心恐懼屈辱,轉向那個男人,把手裏的繩子像鞭子一樣揮舞,忍著喉嚨痛大聲怒吼。


    「幹什麽啊你!不要管我!一邊涼快去!」


    那個男人在繩子掠過他麵頰的時候抓住末端。明男為了不讓唯一的自殺工具也被奪走,死命地握緊繩子。男人借著繩子繃緊的力道輕鬆地站起身來。


    「真拿你這個大叔沒辦法。」


    那人把繩子丟迴來,明男在胸前接住,第一次看清楚站在他麵前的男人模樣。


    他身材比明男高不少,應該有一七五公分吧;剃得短短的小平頭,黑眼中的眼神非常穩重。他穿著黑色的長袖t恤和迷彩花紋的長褲,腳上是結實的工作靴,背著一個黑色的大背包。


    在樹海露營嗎?自己一個人?


    雖然有點詭異,但他看起來並不像殺人犯。明男對自己慌亂地朝人家亂發脾氣感到丟臉,不自在地拉著西裝的下擺。


    「那個,對不起啦。你是好意才叫醒我的。」


    男人唿出一口煙,從口袋裏拿出攜帶型煙灰缸把煙蒂丟進去。「沒什麽。」他隻這麽說。明男雖然有氣無力,還是打定主意跟他說:


    「不過我是決定要死才到這裏來的。不好意思,讓我自己一個人吧。」


    「那是沒問題啦。」


    男人晃動了一下背包,重新背好。「但是在這種地方會幹擾到別人,要死的話得再往裏麵才行。」


    「還要裏麵啊,我已經走了很久了……」


    「這裏離人行步道才隻有一百公尺左右而已。」


    男人抬頭望著樹梢,閉上眼睛,明男也學他側耳傾聽。果然略微可以聽到公路上的車聲。


    隻有一百公尺。明男垂頭喪氣。他走過崎嶇不平的熔岩,越過地麵上盤曲交錯的樹根,好不容易才來到這個他以為很適合尋死的靜謐地點。樹海比明男預料中大得多了,這是個拒絕人類深入的森林。


    「嗯,隨你便吧。拜拜啦。」


    男人巧妙地避開地上盤據的樹根,背對著明男走開了。四周的樹木全都一模一樣,根本看不出哪裏是哪裏,但他似乎是朝著跟車聲傳來的方向相反的樹海深處前進。


    「等一等。」


    明男慌忙追上去。「你在這裏幹什麽?」


    男人停下腳步,頓了一下子然後轉過身。


    「來演習。」


    「你是自衛隊的人還是什麽的嗎?」


    對方沒有迴答。「怎樣的演習?」


    「隻靠指南針穿越樹海。」


    自己一個人嗎?


    明男雖然仍有疑慮,但現在不是計較這種小節的時候。他繞到男人前麵,急切激動地說:


    「要穿越過去的話,現在開始就要進入樹海深處了對吧?我希望你帶我一起去,到了適當的地方,把我留在那裏就好了。」


    男人盯著明男的臉看了一會兒,然後又說了跟剛剛一樣的話:


    「隨你便吧。」


    明男跟男人並肩往前走。青苔很滑不說,以為是地麵堆積著枯葉的地方,踩上去結果是熔岩的空洞,腳還會被卡住。穿皮鞋很難走,但他還是奮力前進以免跟不上男人。


    「我叫富山明男。」


    他轉頭對著男人的側臉說。「你呢?」


    他覺得男人的嘴唇上好像掠過微笑的影子。又過了一會兒,男人才迴答:


    「青木。」


    明男確實打算尋死。他抱著非死不可的決意在鳴澤冰穴站下了公車的。


    既然這樣的話,我幹嘛要跟著這個男人呢?真的想死的話,這個男的走了之後,再上吊一次就好了啊。根本沒有必要自報家門,還問人家叫什麽名字。


    明男抱著膝蓋.望向營火。小樹枝燒爆了,跳躍的小火焰在黑暗中灑下點點火花。


    走了大約兩小時後,太陽漸漸西沉。樹海沒有想像中那麽昏暗,傾倒的樹木不少,樹林不那麽濃密的地方也很多。


    男人在有點像個小廣場的空地停下腳步。


    「在這裏紮營吧。」


    他們配合明男的步調前進,應該沒走多遠才對。但男人並沒抱怨也沒挑眼,隻默默地開始準備過夜。


    薄薄的土壤表層下就是熔岩,地麵凹凸不平又硬得要命。男人搜集枯葉權充襯墊,然後在上麵搭起圓頂狀的帳篷。接著他把撿來的枯枝堆在一起,靈巧地用打火機生起火來。明男無事可做,隻能默默在旁邊看著。


    男人大概是看不下去明男在一邊無聊閑晃的樣子,說道:「大叔,來幫個忙吧。」他們把從背包裏拿出來的塑膠布攤開,四個角綁在大概半人高的枝幹上。這用來當屋頂的話太低了,塑膠布的中央還下陷。


    明男一麵做事一麵懷疑地歪著頭。


    「今晚會下雨,這是儲水用的。」男人說明,「因為我隻帶了最低限度的飲用水。」


    這麽說來,到目前


    為止都沒在樹海裏看見沼澤或水池。明男恍然大悟,對於自己造成了男人的負擔感到過意不去。他看著塑膠布做的儲水裝置,心想多少也算幫了一點忙,重新振作了一些。


    男人的背包裏真是什麽都有。


    他們開了一罐鹹牛肉罐頭,配著餅幹吃了。兩人分了寶特瓶裝的水,小口小口地喝著。


    雖然遠遠談不上吃飽,但明男還是滿足地望著營火。


    說老實話,尋死的勇氣已經漸漸消失了。


    他喉嚨還痛得很。以前聽說過上吊的人會失禁脫糞,沒發生這種情況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在到達那個階段之前就早早失去了意識癱倒下來,想著有點難堪就是了。


    實際接近過死亡之後,要再度嚐到喉嚨的疼痛跟血液沸騰般的苦楚,然後變成失禁脫糞的屍體,確實讓人有點猶豫。好可怕。


    「大叔,你這樣會冷吧。」


    不知何時男人已經站在他身邊。「披上這個吧,多少有點用。」


    男人把銀色的救難保溫毯遞給他。就算在七月初,富士山麓廣大的森林裏晚上還是會冷。明男感激地接過毯子,裹在西裝外麵。男人也在長袖的t恤上加了一件gore-te的外套。


    視線隻要稍微離開營火,周遭就是濃厚得令人唿吸困難的黑暗。至今從未體驗過的深沉夜晚,讓明男不禁畏縮起來。不知哪裏有鳥在叫;明男覺得是鳥吧,悲鳴般的吱吱聲。


    坐在他旁邊的男人借著營火和手電筒的光線,研究著裝在透明塑膠袋裏的地圖。他似乎是在用指南針跟地圖對照,確認現在的位置,但以演習用來說這地圖也未免太簡略了,隻不過是一般市麵販售地圖的影印本而已。


    「自己一個人來樹海,要是遇難了怎麽辦啊。」


    明男這麽問,男人笑了起來。他嘴上叼著的煙頭,像紅色的螢火蟲一樣忽明忽暗。


    「你是來自殺的,還擔心遇什麽難。」


    「我不是說我。」


    明男的皮鞋靠在一起摩擦作響,身上圍著的保溫毯也發出沙沙的聲音。「是說青木你。」


    男人把煙頭彈向營火。


    「大叔啊。」


    「我叫富山明男。」


    「富山明男先生,幾歲啦?」


    「五十四。」


    「那應該有太太也有小孩吧。我可以問你為什麽想死嗎?」


    「就常有的那種理由。」


    喔。男人把下巴擱在豎起來的膝蓋上。


    「做生意失敗,討債的人逼得太太患了精神官能症,女兒被黑道抓去被迫賣身,所以對人生絕望了這樣?」


    「說得跟電影一樣。」


    明男抽抽鼻子。「沒這麽戲劇化啦。」


    跟明男同住的嶽父嶽母需要照護,公司希望他提早退休,原本就覺得日子過得很辛苦了,兒子騎機車又撞到幼稚園的小朋友。幸好當時要過十字路口放慢了車速,兩造都沒有生命危險,但小女孩手臂骨折,受了重傷。當然啦,對方的父母激動地指責他們。醫藥費和慰問金自然是必要的,若是打起官司來還要更多的錢,明男完全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我太太不知如何是好,對著我說『你死了的話就可以領保險金了。』既然她都這麽說了,那我就去死吧。」


    「在樹海自殺的話,根本沒人知道你死了,這樣也領不到保險金吧。」


    所以才要來這裏啊,這是發泄對太太的不滿。明男壞心地無聲偷笑,但他立刻又覺得不是這樣的。


    他隻是對一切都厭倦了;放眼望去找不到一條脫離困境的出路,家人跟煩人的事情都讓他害怕,所以他就逃出來了。


    逃到讓自己苦悶煩惱的事物都不存在的地方。


    「青木幫我通知我太太就好。就說『我在樹海碰到一個叫做富山明男的大叔,他說他要去死。』這樣。」


    明男自暴自棄地說。雖然太太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專程來找他就是。


    明男裹著保溫毯就地躺下,這才第一次從樹林的枝枒間,看見漆黑的天空裏有無數閃爍的星星。


    「哇,好漂亮啊。」


    他不由得衝口而出。「『夏季大三角』看得好清楚。青木你知道嗎?」


    「我知道。」


    男人並沒抬頭望向夜空。「織女星、牛郎星跟天津四……對吧?」


    「對,對。」


    明男按捺不住興奮之情,不知怎的雀躍起來,繼續說著:


    「青木你也喜歡星星嗎?我高中的時候是天文社的。我老家在信州,星星多得不得了。我本來想上大學念物理係的,但是我家沒錢。青木的老家在哪裏?」


    男人又叼著一根煙。打火機一瞬間照亮了他的眼睛,好像閃著冷冷的光芒。


    「名古屋。」


    「這樣啊。我在那裏住過,不過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明男再度坐起來,撣掉後腦杓上沾著的落葉。


    「富山先生的兒子,」男人說,「多大了?」


    「大學生啦。二十一歲。」


    「已經是大人了。」


    男人微微聳肩。「那錢讓他自己出就好啦。」


    「是我兒子犯的錯,我不能不管。」


    明男搖著頭說,完全忘了自己是為了逃避才到樹海來的。男人慢慢轉過頭望著明男,讓他很不自在。他心中再度浮現疑問與恐懼,想著這個男人到底是什麽人。


    在就算大聲叫喊也不會有人聽見的深夜林中,他跟這個偶然碰到的男人兩人獨處。


    帶著濕意的風從林間吹過。灰色的雲層把星星遮住了。


    「快下雨了。到帳篷裏去吧。」


    男人把視線從明男身上移開,俐落地站起來。


    不要,才不要跟這個男人擠在那麽狹小的空間裏睡覺。


    「誰看著營火呢?」


    明男這麽問。男人把抽的煙扔向火堆,迴道:


    「反正下雨就會熄了。」


    他們把睡袋攤開當墊子,並肩躺下。男人背對著明男,立刻就動也不動。狹窄的空間和對方的體溫也就讓明男覺得不怎麽冷了。


    樹葉發出窸窣聲,營火的餘燼散發出微微的煙味。雨滴打在帳篷跟塑膠布上。明男一麵想著自己一定沒法入睡,一麵數著雨聲,不知不覺間就睡著了。


    隨著太陽升起,各種鳥類的唱和此起彼落。明男隻認得出烏鴉的叫聲和啄木鳥啄樹幹的聲音,此外還有形形色色高亢清澈的婉囀鳥鳴。


    除了鳥之外,森林裏似乎還有各種在夜間活動的小動物和野獸。帳篷的上方有像老鼠留下的小腳印。明男小解的樹蔭下有鹿的排泄物。


    雨停了,被露水濡濕的苔蘚綠意更加濃密。看起來像占地菇的白色葷類從傾倒的樹幹下露出臉來。


    「青木,用這個給味噌湯加料如何?」


    男人抓著塑膠布的一端,小心翼翼地把接到的雨水灌進寶特瓶裏。他轉頭朝明男的方向說:「不行,那有毒。」


    他用便當盒裝水在營火上燒開,加進遠食味噌湯醬料和真空包裝的白米,稍微煮了一下。


    「白天應該會很濕熱,攝取一點鹽分比較好。」


    男人這麽說,明男就毫不客氣地吃了。既然要死了幹嘛還要吃東西啊,自己吃了男人的糧食就少了一半啦;肚子餓的時候這些內心話全都可以充耳不聞。


    他們輪流用一根湯匙舀便當盒裏的食物,男人在吃了三分之一後就說:


    「我這樣就可以了。」


    男人又抽起煙來。明男抱著已經冷卻的便當盒,把剩下的東西吃得一幹二淨。


    「富山先生,你想死在什麽樣的地方呢?」


    男人問。


    「這個啊。」


    明男想了一下。他把寶特瓶裏的雨水倒進便當盒裏,在營火上煮沸,然後把黏在便當盒裏的飯巴刮下,喝了稀稀的味噌湯。


    「果然還是要氣氛很平靜的地方比較好。陽光從枝枒間照下來,像安靜的客廳那樣。」


    男人的嘴角微微傾斜。「那樣的話就在自己家的客廳死不就得了。」他好像要這麽說。明男也有心理準備會聽到諷刺的迴答,但男人隻是很快把帳篷折疊起來。


    「那我們就去找那種地方吧。差不多可以出發了。」


    單調的景色綿延不絕。無論是往後看還是往前看,觸目所及都隻有樹木。


    明男光是跟在男人後麵就費盡了全力,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哪裏、是怎麽走的。即使有些樹上有奇特的樹瘤,或是像大蛇一般盤據的樹根,他怎麽看也都隻有「樹木」這個共同點。就算男人一直在同一個地方繞圈子,明男也根本無從指摘。


    要是把一成不變的單調景色當成森林浴的話,或許就可以忍耐了吧。但是白天的樹海非常濕熱,一開始走明男就把西裝外套脫下來,綁在腰間,白襯衫的袖子也卷了起來。他滿身大汗,加上周圍的濕氣,襯衫都濕得可以擰出水來了。


    男人好像察覺到明男的疲累,不時停下來在樹蔭下休息。


    「這沒有煮開過,還是不要大口大口喝比較好。」


    男人在把裝著雨水的寶特瓶遞給他時,一定會這麽提醒。自衛隊的同袍一定也覺得他是個又細心又能幹的男人。


    跟背著大背包的男人比起來,明男攜帶的行李隻有上吊用的繩子而已。他對不管在樹海裏外都一樣沒用的自己,越來越覺得難為情。


    午餐是一麵走一麵吸食的能量果凍包。日正當中的時候,即便是樹海裏也明亮起來。濕熱已經快超越明男能夠忍耐的極限了。


    剛好就在這個時候,男人停下腳步說:「看來好像是迷路了。」


    「本來應該是往樹海深處走的,但結果走近了北邊的步道。」


    男人把指南針放在地圖上,跟周圍的樹木和太陽的位置比對。明男坐在樹根上,拉著襯衫扇風。他累得要命,也覺得跟男人好像熟稔了不少。


    「喂,沒問題吧?你不是自衛隊隊員嗎?」


    明男不由得衝口用開玩笑的諷刺口吻說道。


    然後他立刻就後悔了,因為男人以毫無表情的眼神望著明男。


    所有事情都是男人在做,他不該說這些有的沒的。明男慌張地辯解:


    「不是啦,我以為是不是會跟演習一樣,規定要在什麽時候到達什麽地方之類的。」


    「並沒有。」


    男人把地圖收進背包的口袋裏。「大叔,你真以為我是自衛隊的人嗎?分明穿著便服,隻帶著簡單的地圖和指南針而已,沒有隻帶這種裝備來演習的自衛隊隊員好吧。」


    「那、那是怎樣,你隻是來露營的?」


    明男想對男人微笑,卻不成功。他奮力用顫抖的膝蓋起身,後退跟男人拉開距離。男人動也不動,觀察著害怕的明男。


    明男腦子裏突然閃過一個念頭,他大聲說:


    「青木這個名字也是假的吧?」


    本來是要怒吼的,但不知怎的他的聲音卻成了悲鳴。他為什麽這麽輕易就相信了這個男人呢?這個地方不就叫做青木原樹海嗎?


    男人為什麽答應帶著明男一起走呢?明男無法摸清身分不明男子的意圖,他腦中一片混亂,腋下冷汗直冒。


    「名字對死人來說沒必要吧。」


    男人不屑地說,往前走了一步。「你啊……」


    明男顫抖著猛地朝右邊奔去,「哇——」一麵從丹田大叫出聲。


    「喂!」


    明男在聽到男人叫他的瞬間,整個人突然掉進了熔岩的裂縫中。他感覺到男人試圖抓住他的手腕,但是來不及了。


    「你沒事吧,大叔!」


    明男跌坐在洞底,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他抬起頭,看見男人從大約兩公尺高的洞口邊緣露出臉來。


    「沒撞到頭吧?」


    明男搖搖頭。


    「試著慢慢站起來。有骨折嗎?」


    「好像沒事。屁股有點痛。」


    「安全降落呢。」


    男人歎了一口氣,輕笑了一下。「這是火山爆發的時候熔岩噴出來的洞穴。來吧。」


    明男抓住男人伸出來的右手,被他從洞裏拉了上去。明男跟他道謝的時候,發現男人的左手鮮血直流。


    「你……受傷……受傷了!」


    「我知道。」


    男人應該是在明男掉下去的時候想抓住他時,被鋒利的熔岩割傷的。盡管明男慌亂不堪,男人卻鎮定地把背包卸下來,用另外一隻手在裏麵掏出好像是抗生素的一排藥丸。


    明男迴過神來,接過銀色的鋁箔排,把藥丸擠出來,扭開寶特瓶的蓋子。男人配著雨水吞下藥丸,用毛巾包住左手。


    「富山先生真是讓人操心啊。」


    男人靠著旁邊的樹幹坐下,咋舌說道。血好像還沒止住,男人跟發誓一樣把左手舉到肩膀的高度。


    「喏,死吧。我看著你死。」


    男人抬著下巴朝明男的背後示意。明男轉過頭,看見後方從枝葉間灑落的午後陽光,倒下的樹幹看起來像是很舒服的沙發。


    再怎麽樣也不用現在說這種話吧。明男既後悔又不悅地望著森林中明亮的空間,心想要不就拋下這個男人,自己走向樹海深處得了。但是男人是因為明男才受傷的,他流了不少血,拋下他走了自己心裏一定會不好受。不對,雖然確實擔心男人,但這可能是不想自己一個人在樹海裏晃悠的借口而已。


    明男在男人身邊站起來。


    「對不起。」他說。


    男人歎了一口氣。「我隻是有點嚇到了,拿你出氣而已。請不要介意,富山先生。」


    明男跟男人再度一起在樹海中前進。


    男人隻能用一隻手,明男代替他辛苦地生了火,架起帳篷,準備了罐頭晚餐。男人倦怠地坐在地上,可能是因為受傷發燒了,但是沒有多餘的水可以讓他冷敷一下額頭。明男隻能用雨水燒了開水,等涼了之後讓他喝。


    他被年紀可以當自己兒子的男人救了,給對方添了各種麻煩,連尋死的地方都找不到。明男決定告別沒骨氣、躊躇不決的自己。他把身上帶的東西全扔進了火堆,包括裝著幾張鈔票的錢包、駕照、各種卡片,還有手機。


    「承蒙關照了。」


    他本來張嘴要叫「你」的,但還是算了。「明天青木出發之後,我就在這裏死吧。」


    這個男人到底是什麽人,為什麽到樹海來之類的都不重要。自稱青木的男人叫醒了狼狽倒在樹海裏的明男,帶他進入樹海深處,分給他食物,還救了他。明男過去幾個月以來,無論在家裏還是公司,都沒有跟人說過這麽多的話。


    他覺得最後的最後能在樹海遇到青木真是太好了。


    明男存在的證明逐漸燒得焦黑。男人隻是默默地望著火焰。


    明男聽到呻吟的聲音,在帳篷中醒來。現在應該還是半夜吧,周圍一切仍舊籠罩在黑暗中。


    明男打開放在枕頭旁邊的手電筒。男人額頭上浮現汗珠,發出難受的呻吟。他燒得很厲害。


    「青木,吃點藥比較好吧。藥放在哪裏?」明男問。


    「背包左邊裏麵的口袋裏。」男人迴答。


    明男把背包裏的東西拿出來放在地上,把中午那排像是抗生素的藥遞給男人。過了一會兒藥好像生效了,男人的寢息稍微平穩了一些。


    明男鬆了一口氣,費心將地上散亂的物品放迴背包裏。他發現用橡皮筋綁著的鋁箔排藥丸和未開瓶的威士忌,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這是怎麽迴事。


    明男在睡著的男人身旁坐著,動也不動地凝視著黑暗。


    天亮之後,男人形容疲憊地生著火,他的狀況仍舊沒有好轉。


    「我已經喝過了。」


    明男說著把隻剩一點水的寶特瓶讓給男人。他假裝要去小解,偷偷舔了含著露水的青苔;雖然舌頭感覺冷冷濕濕的,但果然沒辦法潤喉,而且還有令人受不了的土味跟黴味。


    他走到營火旁邊觀察男人的側臉。男人臉很紅,眼睛因為發燒看起來茫然呆滯。


    「要不要叫人來啊?」


    明男怯生生地問。


    「叫誰啊。」


    男人晃動著肩膀說。雖然發著高燒難以動彈,明男從男人身上卻感覺不到絲毫焦急或不安。明男鼓起勇氣把昨晚想出來的結論跟男人說了。


    「青木,你也是到樹海來自殺的吧。」


    「背著這麽多行李嗎?」


    男人慢慢舉手指著背包,嗤笑著說。「沒有那種人啦。」


    「裏麵有好多藥。那是安眠藥吧?」


    男人把手腕放在膝蓋上,弓著背身體往前傾。明男把手放在他肩膀上,想問他是不是很難受。


    他渾身滾燙。


    明男大驚失色,急急站起來。


    「我去叫人。」


    「是要叫誰啊。」


    「誰都好。救護車,對了,叫救護車——」


    「沒辦法吧。」


    男人露出拿他沒辦法的樣子歎了一口氣。「富山先生,你昨天晚上不是把手機燒了嗎?」


    「用你的手機啊!」


    「樹海裏沒訊號的。」


    話雖如此,明男還是從背包裏麵找出男人的手機,試了不知多少次,都沒訊號。


    「我去步道上試。哪個方向?」


    明男背起背包。


    「你不想死了啊。」


    男人咕噥著說,明男拉著他的袖子。


    明男跟男人在一片綠色發散出的濃厚氣息中前進。透過樹葉縫隙照射在地麵的光線,在空中描繪出仿佛黑白欄杆般晃動的條紋。青苔蒸發出的熱氣讓景色搖搖晃晃。看不見形體的鳥在鳴叫,某處傳來動物踩踏枯枝的聲音。


    兩人在沒有盡頭的濃密森林中前進。明男覺得這個世界上會說話的生物好像全都消失了。


    他覺得好像走了很久,但卻一直沒有走到樹海的邊緣。在這裏不管是距離、時間或是方向都不受認知的管轄,恣意橫行。


    或許他們已經到了死後的世界也未可知。


    在濕熱朦朧的景象裏,明男看見大約二十公尺外的樹下有一個穿著藍色工作服的男子。


    「青木,有人!」


    一定是接近步道了。明男雀躍地高聲叫道:「不好意思!」穿著工作服的男子好像沒聽見,並沒迴頭。明男越過地上盤據的樹根,走近那人。


    「不好意思,要是您有開車來的話,能不能載我們去醫院……」


    話沒說完明男就猛地停下腳步,一陣腐臭傳到鼻端。不要看,腦袋裏某個地方發出了警告,但明男還是定睛望去。


    穿著工作服的男子黑黑的後腦杓不安地蠢動。明男本來以為是風吹動了頭發,但並不是,那是某種黑點的集合體。它們察覺明男接近,啪地一聲朝空中散開。


    明男過了一陣子才發現靜謐的森林裏響起的聲音是自己的哀嚎。聽起來不像人類聲音的悲鳴,正是自己的慘叫。


    明男以為是後腦杓的地方,其實是穿著工作服的男子的臉。密密麻麻讓人以為是頭發的蒼蠅飛走之後,露出了皮膚腐爛剝落,已經看不出原形的麵孔。


    穿著工作服的男子腳尖離地麵隻有些微距離,上吊死了之後仍舊保持幾乎像是站著的姿勢,慢慢腐爛。


    腐屍的臭味,蒼蠅飛散發出的沉重轟隆聲,從明男的口鼻和耳朵侵入體內。他雖然想把身上所有的開口都塞住,卻沒辦法停止慘叫。


    「富山先生!」


    男人追上來抓住明男的手肘,拉他遠離屍體。蒼蠅的聲音變小了,屍體被樹蔭遮住,但臭味仍在體內徘徊。明男讓男人拉著他走,慘叫變成喉嚨振動的「啊——啊——」聲,最後終於停止了。


    明男揮開男人的手,在青苔上劇烈地嘔吐。嘔吐的酸臭味取代了屍臭,真是謝天謝地。


    「真是個怪人。」


    男人的表情因發燒而顯得有點茫然。他望著明男說:「你不是也想用那根繩子上吊的嗎。」


    明男把一直掛在手腕上的繩子用力甩在地上,好像剛剛發現那其實是一條毒蛇一樣。


    他用叫得沙啞的喉嚨斷續地勉強說話。他沒想到人類的身體能崩壞到那種地步。


    男人撿起繩子,好像覺得不可思議似的歪著頭。


    「死了以後自己的身體會變成怎樣,根本無所謂吧。」


    明男看見屍體之後,一時之間無法思考,到頭來還是跟在手持指南針和地圖的男人背後走。


    步履不穩的男人到底要去哪裏,他連開口問的力氣也沒有了。


    他們一直都沒有走到人行步道。在樹海的第三個晚上,水和糧食也都告罄了。明男跟男人的所有物品裏,能入口的東西隻有安眠藥和威士忌。


    這之後該怎麽辦才好呢。


    明男坐在傾倒的樹幹上,望著營火的火焰漸漸變小。塑出夜晚森林模樣的深淺陰影隨著火焰搖晃,明男也跟著仿佛看見腐爛的屍體,不時自己嚇自己。


    「富山先生。」


    男人在帳篷裏叫道。「該進來了吧?外麵會冷。」


    他以為已經先入睡的男人在喝威忌。男人用刀把兩公升的寶特瓶切成兩半,權充杯子。他也替明男做了一個,連酒都倒好了。


    「富山先生也喝一杯吧?」


    這下子就算下雨也沒辦法儲水了。明男一麵想著,一麵接過裝著茶色液體的方形塑膠容器。


    他們麵對麵坐著,啜飲威士忌。狹小的帳篷裏充滿了兩人沒洗澡的體臭和男人散發出的熱氣。


    「今天也能看見夏季大三角嗎?」


    男人問他,但明男無法迴答。曾經讓明男感激莫名的夜空,現在他連瞥也不想瞥一眼。第一天晚上男人可能也是同樣的心情。


    想離讓人心煩的一切越遠越好;想跟樹海的熔岩、青苔和樹木靜靜地同化。


    但是人跟熔岩、青苔和樹木畢竟不一樣。活著的時候和死了以後,都會變成散發著氣味、靜不下來的形體,身心都跟森林的寧靜差得遠了。


    男人盤腿坐著,膝蓋幾乎跟他相觸。男人的身體似乎微微傾斜。


    「你在發燒,可以喝酒嗎?」明男問。


    「沒——問題,沒——問題。」


    男人有點口齒不清地迴道。「富山先生說得沒錯,我也是來這裏自殺的。」


    「這樣啊。」


    明男並不驚訝。「但是為什麽呢?你年紀輕輕,看起來又會野外求生,不用自殺應該也有各種辦法活下去吧。」


    「我是會野外求生沒錯。」


    男人拿起威士忌酒瓶輕輕搖晃。瓶子裏剩下大約五分之一的酒,但他並沒有再倒,又把瓶子放迴地上。


    「因為我以前是自衛隊隊員。」


    「怪不得。」


    「我不知道我爸是誰。因為不想一直給我媽添麻煩,我高中畢業就進了自衛隊。有薪水可領,還可以拿到駕照之類的各種資格證書,很劃算吧。」


    「嗯嗯。」


    「但是我交上了有點問題的朋友,沒辦法迴頭了。離開自衛隊之後也一直跟他們混在一起,眼看已經到了覺得沒有搞頭的地步。剛好我媽也死了,我就想差不多啦。」


    「隻是這樣而已?」


    明男不假思索衝口而出。「不是啦,那個——」他要解釋又不知該怎麽說。「沒到非死不可的地步吧。既不是欠了很多錢,也不是沒工作不是嗎?」


    「你當然不明白。活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關心你是什麽感覺,你知道嗎?」


    男人的聲音小得連在靜謐的森林裏都很難聽到。「就算哪一天突然消失,也不會有人找你,不會有人覺得難過,可有可無的人。怪不得我身邊全都是些垃圾。」


    明男自己也是到樹海裏來尋死的,這樣做很奇怪,但他突然想阻止男人。


    「你母親在那個世界會難過的。」


    「哪有什麽那個世界。」


    男人笑起來,「富山先生在我看來也沒必要自殺啊。現在或許有點不順利,但是你有家人,也有這麽多年認真工作累積的成果不是嗎?」


    嗯,是這樣啊。明男的視線落在克難酒杯上。所剩不多的茶色液體,在手電筒的燈光下像琥珀般發亮。


    人確實會因為在別人看來無法理解的原因而尋死,痛苦這種東西永遠不是相對的。明男跟這個男人都懷抱著讓人旁徨失措、隻能獨自承擔的痛苦而來到了這裏。


    「我本來是打算花個幾天慢慢考慮再下決定的。」


    男人喝完杯子裏的液體。「或許會找到讓我覺得活下去也不錯的理由也說不定。真是不幹脆啊。」


    「找到了嗎?」


    「誰知道呢。」


    男人因為發燒而顯得濕潤的黑眸望著明男。「富山先生之前說在名古屋住過,是多少年以前呢?」


    「二十五歲以後……那是多少年前啊。」


    明男可能有點醉了,一時之間算不出來。「幹嘛問這個?」


    「那時候有女朋友嗎?」


    很可惜並沒有。明男算是很晚熟,三十歲才終於跟太太相親結婚,在那之前過著幾乎跟女人無緣的生活。


    他本來要這麽迴答,但突然心想「不會吧」。不會吧,難道這個男人疑心我是他爸爸?


    明男本來可以否認的,但不知怎的卻曖昧地迴道:「哎,怎麽說呢。」


    可能是虛榮吧。可能是完全沒有跟不是女朋友的女人上過床的記憶,也可能是心裏覺得要是有這樣的兒子,自己的人生或許會比較輕鬆;更可能是覺得曖昧的迴答或許可以延長這個男人的生命也未可知。


    兩人的思緒在一瞬間緊張地盤算較量。


    「這樣啊。」男人說,「富山先生,你不打算自殺了嗎?」


    「我也搞不清楚。」


    明男也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至少不想再上吊了……就這樣下去我們兩個一定會死不是嗎。沒有東西吃,又在樹海裏迷路了。」


    「這裏麵,」男人搖晃著酒瓶說,「放了壓碎的安眠藥。我們一起喝吧。不蓋睡袋睡著的話,天亮前就會失溫,可以沒有痛苦地在睡眠中死去。」


    到底怎麽辦才好,其實早就知道了。沒有食物也沒有水的話,隻能用剩下的酒吞下安眠藥,這很理所當然。本來就是來樹海自殺的,當然要這麽做。


    但是明男卻不願意。隻能用無法解釋來形容的內心意念,使他越來越不想讓男人死掉。


    年紀可以當他兒子的男人;可能是他兒子的男人;看見倒在樹海的明男沒有置之不理,聽他說話,跟他一起前進好幾天的男人。


    「這樣好啊。」明男說。


    「但是兩個男人一起死在帳篷裏有點那個。要是被人發現的話,搞不好會以為是殉情什麽的,多難看啊。」


    「這麽說也是。」


    男人點點頭。「那我借富山先生的繩子,到旁邊去上吊好了。」


    「啊,不要啦。」


    明男慌張起來。「一個人死還是覺得有點害怕。」


    「那是要怎樣啊?」


    男人好像厭煩般嗤笑了一下。「這樣好了,我在富山先生睡著之前待在帳篷裏吧,之後我自己一個人也沒問題。」


    來吧。男人把瓶子裏剩下的酒全都倒進明男的杯子裏。明男喉結上下移動,輪流看著杯子和男人的臉。


    男人的眼睛裏好像閃爍著憎恨與惡意,對創造出自己然後棄之不顧的父親的憎恨,以及剔除了自己也若無其事照常運轉的世界的嫌惡,似乎都在他眼中暗暗地發光。


    明男覺得他是在測試自己的決心有多堅定。


    你嘴上說要死要死,到底有幾分真實?舍棄家族選擇死亡,你的絕望有這麽深嗎?


    跟我一樣深嗎?


    男人默默地望著明男。


    說不定男人打算自己活下去。搞不好他完全沒打算上吊,隻把喝了安眠藥酒昏睡的明男一個人留下,自己離開森林也說不定。


    可能還一邊心想著:啊,真是煩人的大叔,這下子清靜了,然後把背包舉起來,神清氣爽地說,這多少能安慰母親在天之靈吧。


    明男覺得這樣也很好。要是明男死了能讓男人振作起來,稍微多點活下去的動力,那他就毫無怨言。就算事與願違,男人還是上吊了,在樹海中偶然相遇的明男跟男人,在死亡的瞬間也互相均分了對方的痛苦。


    無論是哪種情況,隻要想到本來是白白死掉的自己能對某人有點幫助,這樣也就夠了。


    明男以平靜安詳的心情一口飲盡男人倒的酒,有點苦味,喉嚨感覺沙沙的。


    男人好像微笑了一下。


    明男把睡袋推到旁邊,躺了下來。帳篷底下就是凹凸不平的熔岩,刺得人背痛,但過了一會兒也就覺得沒什麽了。


    男人是不是還盤腿坐著,手電筒是不是關掉了,還是因為吃了安眠藥眼前開始發黑,明男轉過頭仍舊看不清楚。他不安地叫道:


    「青木,你在嗎?」


    「我在。」


    男人的聲音說。


    「說點什麽吧。」


    明男聽到嚓地一聲,煙味飄了過來。


    「織女星、牛郎星、天津四。是我媽教我看夏季大三角的。我並沒要她買,她卻買了便宜的星座圖表給我。我媽喜歡看星星。」


    明男突然非常想睡。


    「大概是當時交往的男人裏有人喜歡看星星吧。我媽很容易被影響的。」


    明男不知道自己的眼睛到底是睜開還是閉著,意識就這樣陷入了黑暗中。


    「富山先生,睡著了嗎?」


    織女星、牛郎星、天津四。


    男人的聲音好像咒語一樣,在明男耳朵深處靜靜地響著。


    「喂,喂,老兄。」


    有人在叫他,搖晃他的肩膀。


    明男費力睜開眼睛,刺目的陽光灼燒著他的視網膜。


    帳篷開口處大大掀開,兩個戴著棒球帽的中年男子趴在地上,擔心地望著明男。


    明男一時之間搞不清楚到底是怎麽迴事。他試著起身,但起不來。他的身子被睡袋緊緊裹住。


    這玩意要怎麽打開啊。


    明男扭動身體,其中一個男人察覺了,幫他把睡袋的拉鏈拉開。清爽的早晨空氣摩擦著他的皮膚。


    「哎……」


    明男用終於可以自由動作的手壓著作痛的太陽穴。雖然沒到想吐的地步,但他的胃難受得要命。明顯是宿醉的症狀。


    「你在這種地方幹什麽啊,站得起來嗎?」


    「不會是打算自殺吧。」


    兩個中年男子相繼問他,口吻帶著憤慨,同時也


    鬆了一口氣。明男腦袋終於清醒,立刻跳了起來。雖然頭好像被鑽子鑽著一樣劇痛,但他顧不了這麽多了。


    「青木!」


    帳篷裏沒有黑色的背包。隻有倒在一邊的酒瓶。


    「青木在哪裏?」


    「你說誰啊?」


    「年輕的男人,身高大概……」


    明男連說明都嫌浪費時間,直接推開兩個男子衝出了帳篷。他四下張望隻看見營火的餘燼,並沒有吊在樹上的屍體。


    他聽見鳥鳴聲中夾雜著斷續的車聲。


    「你真的沒事嗎?」


    「真是的,不要嚇人啊。總之你先過來。」


    兩個男子在兩邊扶住明男的手腕,他搖搖晃晃地走著,途中不停地迴頭,但並沒在林間看見自稱青木的那個男人的身影。


    令人驚訝的是,才走個二十公尺左右就到林間道路上了。雖然沒有鋪設路麵,但路上有很多輪胎的痕跡,附近的居民應該常常走這條路。兩個男人好像是開著一輛平台小卡車來的,車子停在路邊會車區,路對麵就是已經稱不上樹海的樹林,散落著別墅風格的小木屋和田圃。


    「就算是夏天,在那種地方睡覺也可能會死的。」


    「你沒錢的話,我們送你到警察局好了。」


    明男兩手空空,穿著肮髒的西裝。他到這裏來幹什麽應該是一目了然吧。但這兩個男人可能是常碰到想自殺的人,覺得刺激明男不太好,跟他說話的聲音幾乎稱得上溫柔。


    明男腦中一片混亂,覺得自己仿佛被世間的一切排除在外。他完全不知該怎麽辦,隻能點頭說:「好」。


    兩個中年男子好像鬆了一口氣般交換了視線。


    「我們看見那個真是太好了。」


    其中一個男人朝樹海方向抬抬下巴。從林道這裏可以稍微瞥見帳篷的圓頂。


    「要不是這個,應該就會錯過了吧。」


    另外一人把手放在綁在路旁樹幹的繩子上。明男認得這條繩子,是他的。繩子仿佛要指出帳篷的所在般緊緊綁在兩棵樹中間。


    青木。


    明男發出嗚咽。你從一開始就打算這麽做的吧,為了救我才走到離林道這麽近的地方搭帳篷,勸我喝酒。現在看來酒裏摻了多少安眠藥,甚至到底有沒有安眠藥,都很難說。


    明男用手掌拭去淚水。年紀一大把了還放聲大哭是很難為情,但他忍不住。發現自己沒死成之後真是高興,之前那麽想死的心情簡直跟假的一樣。他覺得好像是獲得了某人的允許,至少那個自稱青木的男人允許他繼續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青木,你到底上哪兒去了呢?


    你受了傷,還發著高燒,不會把指路的繩子綁好之後,又再度進入樹海了吧?


    雖然明男現在就想迴去找他,但在沒有裝備的情況下探索樹海是不可能的,現在隻能暫時麻煩這兩個中年男子了。明男等著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


    「你難道有同伴嗎?」


    「要是有的話,那個人應該沒事的。既然都走到路邊綁繩子了,不會特地再迴去自殺吧。」


    明男借著安慰他的話語之力,坐上平台小卡車駕駛旁的座位。另外一個男人坐在後麵運貨的平台上。駕駛座上的男人可能是想消散明男身上發出的臭味,打開了窗戶。


    車子在林道上行駛。


    一定沒事的。絕對不會有事的。


    明男隨著車身搖晃,閉上了眼睛。


    他想像著背著背包,在晨霧中沿著林道走向公車站牌的青年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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