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忙的近四十個小時沒睡,眼睛裏都是血絲,卻還是精神抖擻的到臨時辦公室圍觀餘初寫檢查。


    圍觀不夠,還點評上了。


    “這一句,雖然遣詞華麗,但是感情不夠誠懇。”


    “這一段,認錯態度有些敷衍,寫的不夠深刻。”


    ……


    餘初知道譚大爺是來看笑話的,幹脆停筆起身,將紙張卷了卷夾在肘下,一手拿著毛筆,一手拿著硯台和墨:“譚隊你跟葉同誌聊,我迴屋子裏去寫。”


    譚憲看著餘初落荒而逃的背影,從書桌上抓了了果子,一口啃掉了三分之一。


    “我知道前夜她私自留下救火,讓你擔心了一夜。”譚憲對著另外一張書桌的國師大人道:“即使你親自盯著餘初寫檢查,也拘不了她多長日子。”


    葉長謙笑:“不需要拘多長時間,三日便夠了。”


    **


    三日後,林氏父子出殯。


    附近街道的所有人家,都把燈籠都換成了白色。


    林父自焚那日,火足足燒到了天亮,等街坊四鄰將廢墟清理完後,也隻找到兩具燒的麵目全非的屍體。


    街坊湊錢去義莊拉了定了兩口棺材,請風水老者點了墳地,又耗去兩日時間。


    今日,街坊按照習俗,在廢墟中整理出的空地中擺了一座靈堂。


    早上靈堂剛設好,就有相近的人過來祭奠,帶幾把黃紙,帶幾杯薄酒,相熟的對著排位敘舊幾句,不熟的,也拱了拱手,念了幾句超度經文。


    慢慢的,來祭奠的人,越來越多。


    有南城的商人,有碼頭的挑夫,有北城的學子,有東城的長工,有秀樓的繡娘……身份不一,年紀不同,但是他們不約而同的來了這裏。


    手握一炷香,在靈堂前誠心拜揖。


    從出事到下葬,幾天時間,足夠整個京都的大街小巷,將林家之事說了一遍又一遍。


    說那林家寧死不從的孝烈之女,說那寒窗苦讀十載一朝為姐敲登聞鼓的林奕,說那痛失子女,卻還擔憂別人受到牽連的林家老父。


    一家三口,最後落得個此等下場。


    追尋源頭,不過是國師大人一時興起。


    京都百姓被壓著的怨和怒,在不少人有意無意的煽動中,越堆越高,越壓越沉悶。


    但是他們唯一能做的,就是上一炷香,最後送上一程。


    抱著這個念頭的人越來越多,不少聽到這邊消息的人,還在源源不斷趕來。


    林家廢墟擠不下去後,人就在巷子裏等著,慢慢的巷子也擠不進去後,眾人就在大街上靜侯。


    白天的日頭很大,天氣炎熱,不少人的春衫都被汗水浸透,但是他們臉上沒有任何不耐,靜靜的立在原地,一直等到下午定好的時辰。


    終於起棺了。


    這可能是京都國喪以外,出殯人數最多的葬禮,一路上,還有無數人不斷的加入。


    而迎麵而來的馬車,在了解了事情之後,不是避讓,就掉頭讓路。


    一路上幾乎暢通無阻,直到遇到了從東城而來的一隊人馬。


    打頭由侍衛開道,仆人丫鬟在肩輿四周伺候,最後還有一小隊人馬負責殿後。


    圍在正中央的“國師大人”,坐在肩輿之上,一如往常的樣子,白衣羽冠,神色淡漠。


    自從那日一喝花酒後,餘三就覺得自己就像是場大病。


    整日昏昏沉沉,頭疼難耐,全身無力。


    可能是因為他是個病人,也可能是因為他已經獲得了認可,這些日子,無論是仆從還是侍衛,甚至連司城防和宮裏的人,都對他意外的恭敬。


    今日,司天監少更是畢恭畢敬的來請人,說天象有異,西山以北有地龍翻身的征兆,邀他入宮一敘。


    他這兩日精神好了不少,雖然四肢依舊乏力,但是頭疼和暈眩已經好了一半。


    便想著出來走走也是走走,等迴去的時候,還能去林宅看看林小姐。


    若是她不願意為妾,那麽為妻呢?


    他揉著太陽穴,強撐著臉上的表情問身側的侍衛:“前麵有人出殯”


    侍衛點頭:“對方十分蠻橫,張口就想讓您避讓,這京都除了陛下,哪裏有您讓的道理?”


    這要是擱在前一段時間,喬三肯定不會讓,但是這些日子他臥病在床,昏昏沉沉想通透了許多。


    他聲音虛弱無力:“死者為大,讓。”


    這個迴答,在侍衛的意料之中,他神色正常點頭,淺淺鞠了一躬。


    然後轉身走到對麵的出殯隊伍前,朗聲對對麵道:


    “國師說了:林家的出殯隊伍又如何?林姑娘撞死在祭天台前,並沒有入國師府,這林家父子跟他也就毫無關係。他今日有要事進宮,無暇在這耽擱,勞駕各位給讓出一條道來!”


    第一百一十二章


    混亂來的太過突然, 坐在肩輿上的喬三甚至沒有反應過來。


    他被護在隊伍後麵, 並沒有聽見上前去的侍衛和對方說了什麽, 隻看見對麵的情緒突然激動了起來。


    喬三抓著搖晃的椅子,有氣無力的喊著:“退,快退!”


    可哪裏還來得及。


    紙錢漫天飛舞中,洶湧的人流朝著這邊擠了過來。


    如同雨季洪流決堤, 打頭的兩個侍衛,瞬間就被衝垮, 幾個宮女踉蹌的往後退, 跑的跑, 摔的摔, 就連抬肩輿的苦力, 也被被擠倒了兩個。


    隻聽“轟”的一聲, 整副肩輿摔落在了地上。


    喬三被摔得七葷八素,扶著椅子扶手坐正後, 對上的就是眾人憤怒的眼神,


    他心咯噔一下,莫不是他假冒國師被發現了?


    不行, 他不能呆在這。


    假冒國師, 被發現是會被剝皮的!


    喬三腿腳發軟的從肩輿裏爬了出來,想走到右手邊的小巷子裏先避上一避, 隻是今日的他不比往日。


    現在他頭疼欲裂,腿腳發軟,踉蹌剛剛爬出來, 站都沒有站穩,便被人給撞倒了。


    有人認出“國師”,尖叫著想要停下腳步。


    “啊——”


    “停下——停下——”


    但是後續的人源源不斷的擠了上來,推著他們不由自主的上前,一腳踩在了地上之人。


    驚唿聲、尖叫聲、哭聲……一時混亂做一團。


    直到府衙帶人過來,馬蹄聲整天,所有長刀出鞘,這才算是維持住了秩序。


    京都府尹趙啟良坐在馬背之上,眼底露出了淡笑,臉上卻是一副急火攻心的樣子:“快,快去救國師大人!”


    等衙役找了一圈,終於在肩輿一側,找到了滿身血跡,一身汙濘的“國師”。


    他雙眼緊閉,手臂垂著詭異的角度,臉上青紫一片,口鼻還在不斷的往外冒血。


    衙役一臉不可置信,他顫抖著伸出手在國師的鼻下,感受到唿吸後,下意識鬆了口氣,然後雙眼赤紅。


    他家裏兩個弟弟妹妹當年得了瘟疫,奄奄一息之際,是國師帶著大夫趕在活埋之前,將他們救了。


    還記得那年,他白衣如雪,卻絲毫不怕汙濁,將弟弟從泥地裏抱了起來,輕聲安撫著。


    年輕的衙役半低著頭,全身憤怒而戰栗著,他哽咽道:“國師大人,我帶你迴去。”


    他將“國師”背起,所有人都自發的讓開一條道,所到之處,一群暴徒卻齊刷刷的跪了一地。


    衙役看了看著他們不可置信,看著他們全身顫抖,看著他們痛哭流涕。


    內心卻是冰冷一片。


    他將背上放在一旁人家裏借來的椅子中,等待大夫前來診治,轉過身對著府尹一拱手:“大人,這些暴民如何處理?”


    “抓!”


    “是!”


    衙役刀刃出鞘,剛踏出半步,便感覺到有人拽著自己的衣擺,他迴過頭對上了“國師”睜開的眼睛。


    就看見“國師”大人視線落在了對麵有人抱著的牌位上,沉默了幾秒鍾後,用盡全身力氣說了四個個字。


    “放了……他們。”


    ……


    四月二十七日,國師與宋家出殯隊伍相遇,因誰讓道產生衝突,死三人,重傷十二人。


    國師奄奄一息之際,卻依舊念著為他人求情。


    四月二十八日,國師大人傷情惡化,高燒不退,時而昏沉時而清醒。


    四月二十九日,京都有名的大夫皆被請入宮,婉言國師傷及肺腑,壽元不會超過一個月。


    四月三十一日,國師發布“罪己告”,百姓哀泣。


    ***


    罪己告一張貼在公告欄上,半個時辰不到,就出在了三人所住的宅子裏。


    “餘自繼承師尊衣缽以來,上不能分君上之憂,下不能解民之困苦,有負師尊之遺願,陛下之相托也。”


    “……疫病水旱之災,匪患戰事之禍,眾生多艱,故因竭誠……”


    “……餘不但沒有成倍安撫之,還耽溺於四處縱樂,釀成大錯,林家三口皆因我而死……”


    ……


    “餘自知壽元將近,七日後祭天台前,定自焚以謝罪,傳國師之位於蘇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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