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論是販夫走卒,還是後宅女子,無論是高堂官僚,還是一介白衣,無數人為之動容。


    這個讚歎林氏的風骨:“有其姐必有其弟,林家的風骨,讓吾等佩服。”


    那個則感慨姐弟情深:“人固有一死,為姐鳴冤擊鼓,哀哉,壯哉。”


    有心直口快者:“可他狀告國師大人強取豪奪逼死胞姐,就是告了又如何……”


    是啊,又如何?


    是能讓林家小姐起死迴生,還是能讓國師大人對簿公堂?


    周圍的人再次沉默了下來。


    也不知道是因為想起了國師大人曾經救數萬人於困苦,還是想到了林小弟此舉隻是水中撈月,到頭來徒勞一場。


    因為太早知道結果,慢慢的便沒有人願意聊了。


    他們努力的幹著手邊的活,讓自己不去注意與自己無關之事,卻又不自覺的看向城南的方向。


    敲了登聞鼓,便可麵聖陳情,也不知道那林家的孩子現在如何?


    夕陽欲垂的時候。


    街道上出現了一名老者,頭發花白,身體像是被歲月壓彎了脊梁,背彎成熟稻的樣子。


    他穿著一件麻衣,頭上綁著白布,瘦弱的肩頭套著繩索,步履踉蹌的拖動著一輛板車。


    板車很慢,還很顛簸。


    上麵躺著一具屍首,白布掩麵,隻有露出來的手,才能讓人探知到,剛死去沒多久的人,如何的年輕。


    那隻手,應該是握筆的,沒有裂痕,沒有厚繭。


    有知情人不忍歎息:“這林家獨子敲登聞鼓,殺威棒到底沒熬住,可惜這林父年近花甲,卻家破人亡……”


    他們想起了那個一頭撞死在祭天台的林家長女。


    淒厲絕望的哀鳴聲混著鼓聲,似乎在耳邊一遍又一遍的迴蕩。


    從南城一路向北,林父拒絕了所有人的幫忙,他靠著自己單薄的身體緩緩獨行。


    如同行屍走肉,即使雙肩勒出血跡,雙腿一瘸一拐,都沒有停下腳步。


    無數人從店鋪,從家宅,從道路旁,從巷子裏走出來,跟在了林家父子身後。


    他們自己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或許是為了心安,也或許隻是受到林家氣節感染,又或許是因為同情。


    同情他們家破人亡。


    同情為求一個公道甘願去死,卻注定沒有任何結果。


    他們跟在板車的後方,默默地,一路送行。


    從黃昏走到了天黑,人群中匯集的人越來越多,他們有人舉著火把,有人握著香火,無聲的照亮著林家父子迴家的路。


    林父迴到家中,將板車拖到後院,在水桶前蹲下,舀了一勺清水給自己洗臉洗手。


    他稍稍整理了儀容,又打開了門。


    門外,一路跟來的人並沒有散去,而是立在台階前,一直就那麽站著。


    林父拱了拱手:“多謝諸位一路相送,請迴吧。”


    沒有人挪步。


    “今日是小女頭七,原本我想著,等過完頭七,明日拖著這身殘軀去擊登聞鼓,也好為小女的死盡盡力。隻是小兒至孝,先我一步而去。”


    林父如同風中搖曳的殘燭,老淚縱橫,無聲哀泣。


    擦了擦眼淚,再出聲依舊是勸慰他人:“我的一雙兒女至純至孝,泉下有知,也定然不願牽連他人,一會兒國師府就要來人了,諸位請迴吧。”


    他加大了聲音,如同破了的風箱,在夜色裏撕扯著:“諸位,請迴吧!”


    已然搖搖欲墜,幾乎站不住了。


    有人張了張嘴半天,卻隻吐出一句蒼白的勸慰話語:“林老,您自己多保重。”


    有人開始往外撤。


    將巷子圍堵的水泄不通的人終於慢慢褪去,街坊四鄰原本想留下來幫忙,也被林父拒絕並勸走了。


    等大門關上。


    還沒有走遠的眾人聽到了有哭聲從林家傳來。


    撕心裂肺,肝腸寸斷。


    這一夜,林家火光四起。


    林父自焚於家中。


    第一百一十一章


    林家大火從午夜開始燒起, 一直燒到了天亮。


    相鄰的兩條街的居民都趕來救火, 提著水桶, 抱著水盆,甚至還有半大孩子抱著水罐,一趟又一趟運水。


    就是遲遲沒有等到府衙的人。


    一直到林家的屋子燒成廢墟,火勢才停了下來, 不少人隔著斷壁殘垣朝裏麵看了一眼,大部分東西已經燃燒殆盡。


    幸好發現的早, 當夜又無風, 除了傷及到隔壁一間廚房, 和半間沒有人住的雜物間之外, 並沒有過多殃及。


    天剛亮, 有勤快婦人煮好了早飯, 端來給自己男人孩子吃,他們也沒有什麽講究, 端著粥碗席地而坐。


    直到這時, 依舊有人心有餘悸:“幸好昨夜有個姑娘,敲著銅盆, 挨家挨戶把大家叫醒了。”


    要是真等到火勢蔓延, 再救火就來不及了。


    旁邊的大娘低頭咬了一口饅頭:“你這麽一說,我倒是想起我救火的時候, 她就在我旁邊,那麽單薄的身體,提了幾十斤的水, 走路跟跑似的……隻可惜夜裏太黑,她又一臉灰,倒是沒有認出是哪家姑娘。”


    周圍的人也加入了討論。


    “是西街屠戶家女兒吧?隻有她有那把子力氣。”


    “也可能是挑夫家她那寡姐,聽說年輕時候學過防身的武藝……無論是誰,咱們心裏念著她的好就行了。”


    角落裏,半大的少年揉著自己被火星燙傷的胳膊,慢慢攤開手。


    掌心裏是一塊半化了的大白兔奶糖。


    ***


    這一天,葉長謙屋內的燭火徹夜長明。


    他一個人獨自坐在桌前,手握著一本佛經,仿佛枯坐在寺廟裏的石像,


    直到聽到門外的響動後,他才如同注了生氣的石雕,一點點的活了過來。


    葉長謙在屋子裏起身站了一會兒,聽著外麵的動靜越來越小後,才走到窗戶前,打開一扇窗子:“餘初,你收拾完,我有話想跟你聊聊。”


    院子裏正在小心翼翼洗手的餘初,露出了一臉被抓包的表情。


    餘初上學時一直都是“別人家的孩子”,初中市裏前三,高中聯考她更是常年保持著全市第一的戰績。


    小城中學,師資力量整體比不上大城市。


    不少相熟的老師都相互調侃過,說給她上課壓力非常大,總覺得她表情不對,是因為自己講題講錯了。


    所以餘初這輩子,都沒有體驗過犯了錯誤後,站在老師辦公室門前不敢踏入的忐忑感。


    但是今天,她覺得自己似乎有了類似的心情。


    她扯了扯自己被燒了幾處的衣服,站在門前猶豫著要不要進去,就聽見裏麵的人率先開了口:“進來。”


    餘初一隻腳剛踏入,就感覺到了屋內氣壓的不對,立刻收迴腳:“水燒好了,我先去……”


    屋內的人立在原地,就這麽靜靜的注視著她。


    餘初立刻就慫了,踏進屋子,清了清嗓子,語氣公事公辦起來:“火是京都府衙放的,府尹叫了心腹下的手。”


    “這些和你一起去的鷹者都跟我說了,林家父子呢?”


    “林奕傷的不輕,不過京都幾個醫生都是外傷和骨科的老專家,救治了一夜後,今早傳來消息說他已經脫離危險。”


    葉長謙走到臉盆架子上,將上麵掛著的毛巾投到臉盆中,一邊擰著毛巾一邊應聲:“嗯。”


    “林父前因兒子怒火攻心,後又被他們縱火燒了祖宅,要不是鷹者打暈直接抗迴來,可能那老頭要跟祖宅誓存亡了。今早醒來得知兒子還活著,又喜又悲……考慮他的年紀,心理專家已經介入。”餘初匯報工作歸匯報工作,人依舊站在門邊上,一步都未上前。


    她眼睛盯著葉同誌,似是一發現他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自己拔腿就跑。


    葉長謙拿著擰幹的毛巾,走到餘初的邊上,伸手一點點的擦去餘初臉上的浮灰:“還有呢?”


    餘初:“還有……”


    這次的任務就是在不打草驚蛇的情況下,偷偷把林家父子救下。現在劇情依舊按照對方的劇本推進,林家父子也救下了。


    還有就隻剩下算賬了。


    果然,葉長謙擦完餘初的臉後,拽過她的手,一點點擦拭起來:“你留在火場,不僅鬧出動靜挨家挨戶通知,還參與了一整夜的救火——我說的對吧。”


    餘初猶豫了一下,點頭。


    她留在那裏,主要是街上的居民也是頭一次遇到大火,救火全憑本能。


    她帶著幾個半大少年,把隔壁宅子的易燃物搬空且澆上了水,做成了防火隔離帶,防止火星落下後,火勢進一步蔓延。


    “按照駐點條例,不聽從指揮,擅自暴露自己,寫個四萬字檢查,有什麽問題嗎?”


    “我有一個問題。”餘初試圖垂死掙紮,“當時天黑,我換了衣服,散了發髻,抹黑了臉,就是譚憲在也不一定能認出我。擅自暴露自己這一條還需要在斟酌斟酌,先執行二分之一的處罰,寫個兩萬字的檢查?”


    葉長謙意外的好商量,點頭:“論據翔實,可以。”


    餘初鬆了口氣。


    葉某人檢查了一遍餘初,確定她隻有手上和肩膀上有些許燙傷,眉眼緩了下來。


    他將毛巾投迴臉盆中,給餘初燙傷一一上完藥後,才像是不經意間說道:“寫檢查前我提醒一句,古代區的檢查,要求用的毛筆。”


    餘初:“……”


    譚憲迴來就知道了餘初被罰寫兩萬字檢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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