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人似乎都看不見。他眯起眼睛,目光立即掠過雜亂的人群,尋覓涼玉的身影。


    臉色蒼白的涼玉掙紮地走到了道中,推月緊緊跟著,忽然看見眼前的景象,一時間也被驚住了,忘記了難受,呆呆立在原地。涼玉迴過頭來,也看到了飛出的那團白光,以及白光下滿眼冷酷的朗月。


    他們二人對視一秒,少年薄薄的嘴唇輕彎,勾勒出一抹冷笑:“你輸定了。”他抬手,那團白光便朝他飛去。


    涼忽然盯著他,眼神亮得嚇人,往胸口一摸,一拽,頸上頓時出現了一道血印子,她顧不得許多,做了個投擲的動作。


    空中飛出一道暖黃的光,在梁下變作巴掌大一隻晶瑩剔透的小舟,掠過鄭袖的頭頂,截住了那團白光,白光抖了抖,竟然被黃褐的小舟吸進腹中,漸漸地看不見了。


    “迴來。”她低念,眼眸漆黑。


    黃光一閃,琥珀舟到了她手中。


    她立即拿它貼住心口,渾身顫抖,唇色愈加蒼白,竟然站立不住跪在了地上,厲聲對想要扶她的推月道:“躲到後麵去。”


    “奶奶!”推月嚇了一跳,一時間愣在原地,隻見蕭氏的臉色由白轉紅,氣色竟然慢慢好了起來,緊緊闔上的雙目慢慢睜開:“沒事。”


    她側過頭去,看了鄭袖一眼,他正冷然看著她,嘴角一抹捉摸不透的笑。


    貴妃跌倒,稀世珍寶破碎,場麵亂作一團,珠玉滿頭的命婦們,目光都有些呆滯,臉上寫滿了尷尬和唏噓。


    貴妃癱坐在地上,眼神惶然,嘴唇翕動卻說不出話來,顯然是受了驚嚇。皇帝三步並作兩步到了台上,將地上瑟瑟發抖的貴妃攔腰抱起,焦急地問:“婉婉?”


    身旁司樂、跳舞的宮女這才反應過來,紛紛跪在地上:“皇上恕罪!”“娘娘恕罪!”鄭貴妃的貼身婢女也跑上來,抓住她的手,帶著哭腔:“娘娘……”


    涼玉坐在自己的位子上,木然地看著前方,直到身後衣衫摩挲,她沒迴頭,便被一股青草的氣息環繞。


    她的手悄悄繞到身後,捉住他的袖子晃了晃。手卻被人握緊,他用手指在她掌心上慢慢地畫了個圓。


    記得從前在每個月月末的晚上,玉郎都會考她術法知識,她悶在房裏,答得艱難不已,忽然看見窗外是鳳君若隱若現的身影,頓時喜出望外。


    前一天晚上,她跑去糾纏鳳君,他隻是笑著拒絕:“本君向來不做這種弄虛作假的勾當。”


    她纏得急切,滿臉央求:“這怎麽算弄虛作假——鳳君隻旁聽,順帶提醒本殿一下,我要是說對了,你就畫個圓,說錯了,畫個叉,本殿自己再想就是了,好不好嘛!”


    她繞到他身前,拉著他的袖口,可憐巴巴地仰著小臉:“鳳君難道想看到本殿被玉郎打——玉郎打人好疼啊,哎呀你看我的胳膊,你看看……”


    她捋開袖子,白生生的手臂上幾道藤條打的痕跡,格外觸目驚心。鳳桐瞥一眼,不由愣住。


    明知道軒轅柏製的藤條隻是讓她疼一陣,並不會留下嚴重的後果,他還是微蹙眉頭。


    玉郎這刻板鬼也太狠了些。


    他轉過身來捏住她的臉,露出個嘲弄的笑:“你呀,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她本以為他抱定心思不肯來了,此刻卻看到他出現在窗外,用修長的手指蘸著窗上的水霧,漫不經心地劃著:圈,圈,圈,圈,叉……圈,叉……


    她每說一句,就要借機向窗外看一眼,看得玉郎生疑,可水霧彌過就散,消失不見,玉郎看來看去,一頭霧水……


    她心裏偷笑了幾百迴,自此以後,這就是她和鳳君兩個人的暗語。


    這一次,他是在告訴她,她做成了。


    太醫匆匆趕來,包紮好貴妃手臂上的擦傷,又把了脈,說她除了受驚,並無大礙。九真殿裏靜悄悄的,樂班停了演奏,都齊齊跪在地上,地上一片狼藉,全是閃著光的粉末,翊坤宮的宮女和太監都垂首站著,不敢輕舉妄動。


    整個九真殿裏,隻聽得見皇帝輕聲安撫的聲音。半晌,貴妃的眼裏好容易有了焦距,看著滿地的水晶石,忽然咬住嘴唇,大大的眼裏湧上了委屈的眼淚,泫然欲泣:“臣妾有罪……”


    皇帝蹙眉:“朕何嚐怪你!愛妃沒事就好。”他不好多說,心裏煩悶,轉頭四顧,將一腔怒火全發泄在奴婢們身上:“貴妃好好的怎麽會摔倒?”


    龍顏大怒,樂班的人和舞女連忙以頭觸地:“奴婢有罪!”


    說是這樣說,可大家都看得見,鄭貴妃是一個人在山茶旁邊起舞的,誰也沒碰到她,怪不得別人。


    命婦們低著頭,畏畏縮縮不敢出聲,氣氛尷尬至極,她們恨不得從未赴過這場宴會。


    皇帝煩躁地起身,一甩袖口,指著地麵:“還不給朕好好查!”


    立即有人圍了上去,清掃戰場,忽然,有人高聲喊道:“陛下,陛下,這……這地上有油漬!”


    底下炸開了鍋。一旁的主事公公噗通一聲跪下去:“陛下明鑒,昨日九真殿是奴才的人負責打掃的,今早看過了,幹幹淨淨,絕對沒問題呀……”


    命婦們忍不住交頭接耳,誰這麽惡毒,將在地麵上灑了油,難怪貴妃娘娘會滑倒。嘖嘖嘖,可惜了那寶貝。說到憤慨處,臉上的粉撲簌簌地往下落。


    皇帝氣得胸膛起伏:“貴妃要跳舞,朕都沒有提前知道,是誰起了這樣的歹毒心思?”鄭貴妃的貼身侍女拾起她掉落在地上的鞋子,正準備給打赤腳的貴妃穿上,忽然瞪大眼睛:“陛下,這油是在娘娘的絲履上的!”


    皇帝翻過來細看,果然發現那隻薄底的絲履足尖處被人掏了個小洞,裏麵有一汪油光,他湊近鼻端嗅了嗅,一股新鮮菜油的膩氣。他將鞋子往地上用力一摔:“貴妃的絲履是誰準備的?”


    作者有話要說:


    敬告天使們:從下章開始更新時間有變動哦~不出意外的話周一至周六晚七點左右更新3000+,周日休息。白羽菌會堅持認真碼字的,第一篇文多有不足,望大家海涵。感謝小天使們的閱讀,祝大家每天都元氣滿滿!


    第22章 鄭貴妃(下)


    涼玉眼簾低垂,默然不語。


    鄭貴妃城府頗深,最會把握帝王心意,因此多年來聖寵不衰。風桐說,她既然大費周章請了這麽多命婦齊聚一堂,絕不可能退居其次,讓一個沒生命的玩物搶了風頭。她一定會有所準備,而做的事情必然與這寶物有關。倘若第一著不能行,屆時可以借機行事。


    剛來九真殿,她注意到鄭貴妃刻意穿了薄底絲履,鄭妃早年擅舞,想必是要當眾舞蹈。而看皇帝的神色,他事先一無所知。顯然,貴妃想要以出乎意料的方式再次驚豔全場。


    倉促準備,必有紕漏。


    她臨時叫來啼春,調動手下春山教的暗衛,動作輕而無聲,在笙歌曼舞時潛入,鑽到桌布下,以錐子和小瓶廚房偷來的菜油,神不知鬼不覺地改造了鄭貴妃的鞋尖。倘若她不舞蹈,以腳掌著力,這小洞裏的油不會影響她行走,但倘若她要跳舞,以早年鼓上舞的習慣,會以足尖觸地,一擠壓,油便溢出,讓她打滑。


    水晶山茶是稀罕的寶物,來賓都是遠遠相望,唯有女主人鄭貴妃有這個資格接近,她的先著已經讓鄭袖識破,好在開頭埋下的這個伏筆還能發揮,那麽她便借他人之手,來接觸這朵凝結她魂魄的山茶。


    幸好,她滑倒時推了那朵花一下,眾目睽睽,都看得清清楚楚,省去很多辯解的麻煩。而鄭妃受寵,對於天子來說,偏愛的總是可以開恩的。貴妃隻是弄壞了一樣玩物,而換做宮人,卻很有可能丟了命。


    涼玉沉默地端著茶杯,等待著指認。誰料貴妃與自己的婢女對視一眼,那婢女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上:“迴陛下,這鞋子,是、是皇後娘娘差人送的呀……”


    四周嘩然,命婦們又是一陣洶湧的竊竊私語。


    鄭妃入宮五年,近乎平步青雲,沒人敢搶她的風頭,也就是年輕的皇後能與她抗衡,因看不慣她獨得盛寵,屢次有矛盾。涼玉怎麽也沒想到,這個時候,鄭貴妃竟然抓住機會攀咬皇後。


    她不禁錯愕地看過去,深宮裏的女人,都在盤算些什麽?


    皇帝的臉陰雲密布,冷冷問道:“是皇後還是尚衣局,說清楚。”


    此事可大可小,皇後作為國母,尚衣局製衣都要經過她的審核,無可厚非。


    他要的是鄭貴妃的表態。


    鄭妃抬起一雙淚眼,眼裏有些迷茫也有些恐懼,喃喃道:“臣妾要給陛下跳舞這件事,除了司樂的鄭大人,連瑤兒都不知道。唯獨十日前,臣妾去找了皇後娘娘,讓尚衣局特製了這麽一雙薄底的絲履,因款式獨特,皇後娘娘當即就問臣妾做什麽用,臣妾就老老實實說與她聽了……沒想到……”


    鴉雀無聲。


    半晌,皇帝一隻酒樽摔下來,發出清脆的響聲,骨碌碌滾到涼玉腳邊:“好個皇後,成日裏都在操什麽心!”


    許是讓這突然的暴怒嚇了一跳,推月忽然又嘔了一聲,立即緊緊閉上嘴,滿眼驚恐。


    涼玉一刻也不想再待了,握住了推月的手,緩緩道:“陛下恕罪……”


    皇帝瞥了一眼她滿頭的發白,仍然端端行的大禮,麵色稍霽:“知道了,老夫人帶孫兒先行迴去吧。”


    涼玉謝了恩。一旁的鄭袖忽然出聲:“等等。”


    少年的笑容宛如豔麗的罌粟,彌漫著陰謀的味道,“老夫人稍等片刻,臣發覺有一事不對。”


    皇帝沒好氣地看過來:“你又怎麽了?”


    “煩請司樂的鄭大人指認,貴妃娘娘舞蹈時,是誰在吹簫?”


    眾人都對那一曲蕭聲印象深刻,此時提起來,不禁又豎起耳朵傾聽。


    “迴……迴陛下……”鄭大人的聲音有些發抖,“臣、臣並未安排吹簫之人,本、本是隻有琴瑟的。”


    皇帝怒極反笑:“難不成是鬼吹的?”他煩躁地擺了擺袖子,“此刻提蕭聲做什麽,又不是這曲子讓貴妃跌倒的!”


    “陛下!”鄭袖不顧皇帝難看的臉色,堅持說下去,“皇後娘娘送了鞋子,讓阿姊摔倒,那這憑空多出來的一個吹簫的,萬一又是別人派來害阿姊的,隻是還未得逞,此刻不查清楚,叫阿姊怎麽放心?”


    皇帝默然,半晌,伸出手指著跪了一地的樂班:“你們,方才是誰在吹簫?”


    眾人瑟瑟發抖,不敢抬頭看,殿堂上鴉雀無聲。


    “不說?”年輕的天子已經練就了陰惻惻的威儀,他從牙縫裏擠出話來,“來人,給朕拖下去,一個個重刑審。”


    “陛下,不用麻煩了,臣知道是何人吹簫。”鄭袖的嘴角微微下沉,是一個嚴肅的表情,可是他的眼裏,卻驟然亮起一簇熊熊的火苗,興奮地舔舐著周圍的一切,他轉過來看著涼玉,緩緩抬袖指定她身後的小鳳。


    “是我吹的。”一個蒼老渾厚的聲音響起,大門緩緩推開,於門口站著一個身影,逆光站立,身著麻衣,頭戴鬥笠,手裏持著一隻閃著微光的玉簫。


    “九歌?”眾人都愣在原地。


    老人緩緩走上來,跪在皇帝麵前,須發全白,但腰板挺得極直,粗布衣裳也掩不住渾身桀驁的氣息:“草民聽聞皇室得到當年在四邊溪發現的至寶,想來一觀,在門口聽到內有絲竹聲,隔窗看見貴妃娘娘曼妙的舞姿,一時興起,便想一曲相和。”


    他慢悠悠道:“礙於身份低微,隻隱在殿門外暗處,不想被侍衛發覺,沒想到竟然造成如此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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