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話也成了他那日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可惜我聽不懂。


    但任我一再逼問,他也再不肯開口,連經也不肯念,如坐化了一般。


    與他對峙一夜,我那本就不太深厚的法力幾乎就燒得一幹二淨,再不能幻出人形。


    翌日,蓮生捧出一隻小瓷盆,將我舀到盆中,然後捧著我走到慈航寺後山的蓮池,也就是老住持撿到他的地方。我大約知道他想做什麽,但是實在是無法反抗,隻能在盆中安安靜靜地待著。


    他把我放在蓮池旁,破天荒地沒有講經,隻是枯坐著,也不知在想什麽。


    從旭日東升一直坐到夕陽西下,他似乎終於想起了我的存在,捧起瓷盆,深深凝視著我。晚霞給他鍍上了一層金光,乍一看仿佛釋迦降世。那時我就想,他這樣的人,大約是真的會成得入琉璃界的吧?


    “以後,莫要再淘氣了。”他看著我,認認真真地說。


    他真的什麽都知道?我又驚又愧,原來他一直都知道,卻什麽都沒說,一直過了這麽多年。


    我忽然深恨自己沒有人身,什麽都說不出來;又慶幸自己沒有人身,什麽也不必說。


    他忽然一翻手,將我倒入蓮池,然後頭也不迴地走了。我想追上去,但無論如何也翻騰不出去。


    他不要我了……驟然間覺得心裏一痛,仿佛有什麽被人硬生生地摘走一般,就隻剩下了一個念頭。原來他忍了這麽些年,終於忍不下去了,終於不願意再要我了。


    敖盈,你還真是在哪裏都惹人嫌棄啊。


    一時間理智盡失,我在蓮池裏胡亂遊弋,隻想把滿心的失落與難過化作力氣發泄掉。


    但我不知道那個蓮池竟然是連通錢塘江的。我漫無目的地遊,不知怎地就遊進江中,又隨著波濤被衝迴東海。


    我一走就是幾十年,雖然對於海底有靈力的水族來說,這隻是彈指一揮間,但蝦嬤嬤到底發現我走失了,報給了龍宮管事,最後龍宮派出兵將前來尋找。我一入海便被他們發現,然後帶迴龍宮。隻是我那父王也懶怠管我,仍舊將我扔迴蝦嬤嬤那裏。


    蝦嬤嬤望著我老淚縱橫,一跌聲問我去了哪裏,我卻隻對她說了一句話——他不要我了。


    說完那句話,隻覺得渾身發軟不受控製,便失去了意識。醒來也不知是多久之後,隻是聽過往的水族都在討論一件事——在我歸海後不久,普陀山慈航寺一名高僧圓寂了,在他圓寂之前,曾經舉行過一場聲勢浩大的放生法會,數以萬計的水族被放迴江海之中。那名高僧,似乎叫做蓮生。


    原本感覺到輕鬆一些的心忽地又如同被重擊一般——他真的不要我了,因為他已經永遠地消失不見了。


    聽聞蓮生圓寂的那一日,慈航寺有一年輕的僧人不請自來,在蓮生的舍利子麵前站了一陣,說了一句“可惜,到底是參不破”,便飄然而去,慈航寺其他僧人還想尋他,便已是杳無蹤跡了。


    有去看熱鬧的水族帶迴消息說,那個莫名其妙來又幹脆利落走的僧人,像極了琉璃界之主釋迦。


    後來又聽說,他們在整理蓮生的遺物之時,發現了一支被珍藏了許多年的舊簽,上頭刻著的一句話都已然字跡模糊,一寺的僧人辨認了許久,才認出幾個字——命中大劫、終成魔障、屬水。


    蓮生在世之時,幾乎算是一生都順風順水,眾人都說他是一定會入琉璃界的。


    可惜沒有,最後他死了。他死在我歸海之後。


    若說他一生中真的有什麽魔障,還是屬水的魔障,那隻能是我了。


    釋迦既然現身,便意味著其實蓮生是他看好的妖迎入琉璃界的弟子。


    而能夠給蓮生批命的,大概也隻有釋迦。


    若是蓮生的心魔能勘破,那他便能得道。然而他沒有勘破。


    他的心魔是我,而我能帶給他的阻礙,便隻有……情障。


    忽然想起他將我放迴水中的前夜曾說過一句話——人心太小,裝下了釋尊,便再不能裝下紅塵。


    原本蓮生心中是不想沾染紅塵的,若不然他也不會在與我朝夕相對又安然無恙地想處數十年之後又忽然將我放迴水中。


    從前我怎樣胡鬧他都忍了,就仿佛青魚是青魚,幻象是幻象,之間從無聯係。


    他是在自欺欺人。


    但我卻執意要戳穿他自己一廂情願的謊言。


    然後,蓮生心中的釋迦便再也坐不穩了,慢慢被萬丈紅塵所掩埋,從此萬劫不複。


    忽然產生了一種嫉妒厭倦嫉妒懈怠的情緒,隻想自己一個人靜靜地躲起來,誰也不要見,誰也不要理我。於是我學著那些水族大妖開始閉關。我並沒有計算日子,還是後來接替蝦嬤嬤的蜃姨告訴我,我出關那一日,是我一百二十歲的生辰。


    從那日起,我才能穩定地維持著人身而不擔心有一日會因法力耗盡而又變作一尾龍頭青魚。


    那也是我第一次在鏡子裏看到自己的樣子。


    龍宮最不乏的便是傾城角色。我的人形或許在凡間能算得兩眼,但在龍族隻能算作是平平無奇。


    被這樣一張臉而騙得萬劫不複……


    蓮生啊,你真傻!


    第63章 外傳·龍女手劄


    我忽然不再喜歡那些亂七八糟的法術, 我開始四處尋求招魂之法。


    隻因蓮生是受我拖累, 才進不得西方琉璃世界。那時也真是傻得緊, 滿心隻以為我需隻要將蓮生的魂魄找迴來,他便能再次存活於世, 繼續未竟的修行、


    東海水族大多都很有些道行, 能活百年千年, 幾乎沒有還想著壽終之後再多活一陣的。我也不敢潛入龍宮的書庫翻看,隻好去了陸上四處尋找, 聽聞陸上的妖族與人類的術士總會一些令人意想不到的法術。


    聽聞姑蘇雲台山上有一隻九尾狐狸擅長此術, 便趕去向她求學。她見了我, 沒有說教, 卻也沒有說不教,隻問我願不願意陪著她玩上一段時日。為了她那精絕的引魂術, 我哪裏能說不, 隻好日日留在她的洞府,看她每日將自己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出去引誘許多年輕英俊的後生迴洞府裏。


    九尾化形之後的容貌十分美豔, 又每次都能給自己編造出一個動聽的名字,那些後生自然被她迷得服服帖帖,她說什麽便是什麽。


    那些後生來打洞府裏,多數都還是彬彬有禮老老實實的, 隻有幾個, 看著我的眼神實在讓我惡心。但那些起先規矩的後生也撐不了多久,幾杯果酒飲下去,嘴裏吐出的話也開始變得汙穢, 漸漸與九尾開始動手動腳,共赴巫山。


    大約是與和尚待在一處的時間久了,我十分看不慣這些場景,即便是從前捉弄蓮生,我亦不曾造出這樣大尺度的幻象。漸漸九尾再領迴後生來的時候,我便避到一邊。


    九尾最初還會邀我一同玩耍,後來也隻是嗤笑一聲任由我去了。


    我躲到最遠的地方,假裝聽不見那些放浪的聲響,集中精神一遍又一遍地試驗那些我從各處學來的招魂引魂的法術。但無一例外,從未成功。


    我找不到蓮生的魂魄,使盡渾身解數也不能。


    我漸漸疑心九尾到底會不會引魂術,但她隻是笑:“教你的時候你隻躲得遠遠的,如何學得會?若是受不了,你大可以走啊。”


    但真的讓我眼睜睜地看著她胡天胡地,我卻實在不能。


    每次我躲清靜迴去之後,都沒有看見那個與她一道迴來的後生,一次也不曾。若說我實在是與他們離去錯開前後腳,未免也巧得太過離譜。


    後來,有個號稱是身著淡青道袍、頭戴蓮花冠的道士,持一柄秋水似的長劍攜風雷之勢而來,與我照麵之後,隻寒著一張臉喝了一聲“妖孽受死”,便向我一劍劈下。


    那道士的樣貌比從前九尾帶迴來的後生都要英俊,白淨的臉龐輪廓分明,鬢若刀裁,眉如墨畫,一雙眼睛亮得仿佛寒星掉落其中,兩片薄唇抿得很緊,麵色冷得仿佛海底深淵的寒冰。他與蓮生的樣貌生得並不相像,但卻莫名地讓我有種熟悉感。


    我與九尾看到他都有些恍惚,我是因為那莫名的熟悉,九尾卻在盤算,如何能將他勾|搭到手。


    那長劍照著我麵門劈下,卻在離我眉心還有半寸的地方堪堪停住,再不能落下分毫。


    道士的神色驚疑不定,向著我怒聲道:“妖孽,你玩了什麽把戲?”


    九尾這才迴過神來,看著那柄劍,一向帶著嫵媚笑意的臉上第一次露出恐懼的神色,驚叫道:“卻邪!是卻邪劍!”


    卻邪的大名我隱有耳聞,傳說這是一把極有靈性的劍,專飲魑魅魍魎與妖魔鬼怪之血,若是遇到無辜,卻是刺不下去的。


    我並不喜九尾素日所為,亦不喜多管閑事,但九尾還未告訴我引魂術的秘密,我不能讓她被誅,便推了她一把,撲上去將那道士抱住,“這裏有我,你快些走!”


    那道士的身子瞬間變得僵硬,仿佛鐵板一般。直到九尾都逃得沒了蹤影,他才猛地一把推開我,聲音不穩地罵了一句“妖孽找死”,又是一劍劈下。


    我卻不慌不忙地道:“小道長不要白費力氣了,我不是妖,卻邪傷不了我。”


    他的動作果然一滯,又從懷裏摸出一麵精巧的銅鏡,咬破食指在鏡麵上畫了一個古怪而繁複的符號,那鏡子泛起一層紅光,他便舉起鏡子,將我從頭照到腳。


    這麵鏡子不是什麽高階靈器,頂多能辨識妖物,但我的真身是龍,他照不出來的。我便穩穩地站在原地,笑嘻嘻地看著他。


    見果然照不出原型,道士眉頭緊鎖,將鏡子收入懷中,轉身準備離開。


    他應該還是要去追九尾的,我要絆住他。於是,平日聽九尾用來調戲後生說慣了的話竟是想也不想張口就來,“小哥哥,慌慌張張地是要去哪裏?舍得這樣撇下奴家麽?”話一出口,將我自己都惡心得打了個寒戰。


    果然,那小道士持劍的手抖了一抖,險些將卻邪都丟掉。他忍了片刻,到底年輕氣盛,扭頭與我道:“不知廉恥的妖女!”我卻眼尖,瞧見他的耳垂泛起了一層淡淡的粉色。


    “小道長此言差矣。”我朝他的胸口努了努嘴,“卻邪傷不了我,方才鏡子也驗過了,我不是妖,怎的叫我妖女?”


    他的眉宇似乎泛起一層黑氣,冷聲道:“伴妖為伍,縱妖為患,與妖何異?”


    當龍當了將近兩百年,還是頭一次有人罵我是妖。於是我問他:“妖又如何?同樣是天地生靈,又是用了千百年才修成人形的,你做什麽瞧不起妖?”


    “妖物殘忍嗜殺,為禍人間,當誅!”他的聲音如同寒冰一樣冷。


    “可她不曾殺生。”九尾的修為應當是很高了,與她待了那麽些時日,除卻每次款待後生的蜜餞酒水,她便不曾吃過什麽東西,更不會殺生為食。


    他的目光忽然變得犀利,“若殺人都不算殺生,那還要怎樣才算?”


    “她幾時殺生了?”我很是疑惑。


    “妖女休要狡辯!”他冷聲嗬斥。


    我有些無奈,“這如何是狡辯?我不過是真心實意地在問你。”


    英挺的劍眉抽了一抽,我猜這道士本是不欲與我多言的,但又不知道為什麽,還是忍耐著與我道:“山下五六個村子,有數十個青壯年男子隻因上山一趟,迴家後幾日便忽地變作一具幹屍。師兄們瞧過了,那是精氣與魂魄被人吸幹的症狀!這雲台山上再無其他妖物,不是這狐妖卻又是誰幹的?”


    他說的是真的嗎?想來沒有撒謊的必要。可我沒親眼見過,終歸是有些不信的。


    見我不語,小道士終於失去耐性,不想再理我,提劍便追。


    “菡淨!”我連忙叫他。


    筆挺的背影僵了一僵,小道士伸手在腰上一摸,自然是摸了個空的。他豁然轉身,看著我捏在指尖纏來繞去的玉佩,兩道劍眉終於豎了起來,怒道:“妖女快還我!”


    “原來你真的叫菡淨。”我望著他笑,“老是妖女妖女地叫也忒難聽,人家不也有名字的嗎?禮尚往來,我也告訴你我的名字吧。你記好了,我叫敖盈。”


    他大約是沒有在意我說了什麽的,隻是死死盯著我掌心裏刻了他名字的玉佩,低喝:“快些還我!”


    我卻把那玉佩放入衣襟,“若我偏不呢?”


    菡淨忍無可忍,臉色鐵青地提劍向我刺來,又快又狠,一下子刺破了我的衣袂。隻是我遊蕩人間這麽多年,也不是沒遇到過這陣仗,有時候在山裏碰到窮兇極惡的妖魔,少不得是要動手較量一番的,因而對於打架這種事,我是十分擅長的。


    看起來菡淨不過二十出頭的模樣,即便天資出眾功力精深也不能與我這樣將近兩百歲的修為比,何況他是人我是龍,天賦血脈便是不同的。我輕而易舉地將他製住,在他心口一拍,他便動彈不得。


    “你想做什麽?”受製於人,菡淨的臉上並不是害怕,而是難以掩飾的厭惡。


    其實我也並不想做什麽的,隻需要拖住他,親自去山下看一眼再聽九尾親口講一句便夠了。可我大概是天生的頑劣吧,從前對蓮生百般戲耍捉弄,現在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模樣,忽然就生出惡劣的心思。我用浮空之術將他移到素日九尾與那些後生顛鸞倒鳳的美人榻上,揪住他的衣領用力一分,剝出他雪白的肩膀與大半幅胸膛,在他羞憤與驚恐的延伸中,好整以暇地拍了拍手,笑道:“你且好生躺著吧。”


    他瞪我的眼神真可謂睚眥欲裂,因為說不出話來,便把所有的恨意都融入目光,如果這目光能有實質,估計早就將我紮得千瘡百孔了。我不理會他的憤怒,隻是理了理發絲與衣裳,便轉身出了狐狸洞,往山下去了。


    菡淨當然是沒有騙我的。雲台山下六個村子,近幾個月來一共死去了二十七個青年,且無一例外都是失了精魂而死。


    我知道拘死魂尚且不易,否則也不會耗費這麽多年也不曾尋到蓮生的魂魄。這樣想來生魂則更是難得,畢竟還有活人的肉身作為屏障。能一舉取了這麽多人的魂魄,還不曾經曆過鏖戰,也未曾讓旁人看出什麽端倪的,隻能說這人或是這妖很有本事。


    這樣的本事,不難讓我想到九尾那名噪一方的引魂術。


    我須得找她問個明白!


    即便我本事什麽以降妖除魔為己任的正神,但也不能看著有人在我身邊作惡,萬一她惹了天罰,我也是會受到牽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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