敖盈盯著那乾坤袋看了半晌,幽幽地道:“從前嫁給張耀軒,我也便隻過了很短一段好日子,再之後……可你以為我為什麽不迴東海呢?便是因為在人間無論如何也比在東海水晶宮強得多。若是今日司法天神真將我放了,龍王大約會當麵致謝一頓,然後呢?他會把我關在東海之淵一百年一千年,說不定哪日心情好了再把我放出來,不過若是記不得了,那裏便會是我永遠的歸宿。但我隻要有一日養迴了法力,便是注定不會安靜地留在那裏。我會再逃出來,去追尋我覺得新鮮有趣的事物,然後任性胡來,用盡一切辦法抓住我覺得十分重要的東西,有什麽後果都在所不惜,或許又惹出什麽大禍引得司法天神來降服……一次又一次,周而複始。你不會厭倦麽?”


    幾人都沉默了,開始細細迴味著話中的意思。


    敖盈忽然雙膝一彎,向通鉞跪了下來,又磕了幾個頭,“敖盈不求寬恕,但求一死。我實在……倦了。”


    再是天真任性,也知道天條不可違反,否則必遭重罰。但敖盈仍舊明知故犯。或許有幾分是因為紅線作祟而牽扯了張耀軒,但又有幾分是為了求死……沒人敢細想。


    通鉞連忙將她扶了起來,眉頭鎖得更緊,“公主真是折煞人了。龍王與天帝處,委實……”


    “堂堂司法天神,素日依憑的究竟是九闕天的法度,還是人情的輕重?”元闕冷不防地開口,神色竟是十分肅然,與在人前那不著四六的模樣相去甚遠,倒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


    通鉞隻是失神了一瞬,旋即自嘲一笑,又道:“那便……由天帝天後親自定奪後再行處置。”


    “分明是昭然若揭,卻要拿去麻煩天帝天後,要你這司法天神有何用?既然你不願,那就……讓我來代勞!”開口時的語氣還是十分嘲諷的,但到了句末,卻凜冽起來。眾人隻覺得眼前一花,便發現有幾道紅線從織蘿袖中飛了出來,分封敖盈周身幾處要穴。


    而敖盈,卻是眼一閉頭一仰,一副引頸就戮的模樣。


    “姑娘不要!”連鏡與聆悅連忙一左一右地撲出來去拉織蘿的胳膊,希望能將紅線的走勢帶偏,連鏡還不忘扔出他的折扇去阻上一阻。


    反倒是一向以慈悲為懷的玄咫,一動也不動,隻是轉身閉眼,默默念出往生咒。


    通鉞當然不會坐視不理,在手上提了許久的長槍終於化作一道銀芒,又快又狠地截向那些看起來輕軟風流的紅線。


    “鏘”的一聲輕鳴,一柄長劍出鞘,連一朵劍花都沒來得及綰,便迎著長槍斬落,發出一聲刺耳的撞擊。不過有著一下,也到底是將那幾條紅線阻住了。


    織蘿指尖一彈,剛要操縱紅線再來一擊,卻見寒芒一閃,那劍鋒便如迅雷一般沒入了敖盈胸口,甚至在通鉞的長槍還來不及反應之前。


    時間仿佛靜止,除了閉眼不忍看的玄咫,其與眾人都瞠目結舌地盯著這電光火石般的一幕,連唿吸都忘了。


    敖盈自己也驚得雙眼圓睜,連利刃穿胸而過的劇痛也似乎感受不到了,良久,她才放鬆了神情,麵上慢慢綻出一抹清淡的笑意,望著自己麵前放大的一張神色冷峻的臉,朱唇輕啟,“謝謝你……元公子。”


    元闕!在通鉞雷霆一擊之下全身而退還趕在他動手之前出劍的……竟然是元闕!


    織蘿猛地迴過神來,也顧不得收迴紅線,隻是甩開架住她的連鏡與聆悅,瘋了一般地衝了過去,一把揪住元闕的領子將他拽到一邊,也說不出是憤怒還是後怕,隻是高聲道:“你幹什麽!你瘋了麽?”


    以凡人之身,做出弑神之事,將會有怎樣的後果……誰也不敢想。


    “姑娘,無妨……”元闕露出個輕鬆的笑容。


    但織蘿明顯沒聽進去,隻是自顧自地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誰?連司法天神都不敢碰的人!你竟敢……竟敢弑神!天罰與龍王之怒你承受得起什麽?”


    “我是七尺昂藏都承受不起,難道要姑娘一介弱質女流來承受?”元闕強硬地握住織蘿揪著他衣襟的雙手,待織蘿不再劇烈掙紮後才改為鬆鬆攏住,認真地望著織蘿的雙眼,柔聲道:“我何嚐不知道弑神該當天罰?九九八十一道天雷,一道下來便能劈得人骨酥肉爛。還有那東海龍王,聽說脾氣大得很,當年因為自家兒子無禮而遭殺身之禍便水淹了陳塘關……”


    “你既然知道還敢這麽胡來!司法天神乃是神界第一戰神,你竟敢攔他的銀槍,嫌自己命太長麽?”織蘿拔高了聲音。


    元闕麵上的笑意更深,雙眸亮得仿佛是落入了天河裏的萬千星辰,“正是因為知道兇險,才更加不能讓姑娘沾上一星半點。萬事有我,姑娘不用擔心。”


    有你……有你一介凡人有什麽用?織蘿心裏罵著,卻怎麽都帶不出嗓子眼,仿佛那裏被什麽東西牢牢堵住,若真是強行要流露出什麽情愫,便隻能是哭音。


    “大師……我怎麽覺得你要地位不保了?”偏偏這個時候,連鏡又開始盡心盡責地煞風景。


    “阿彌陀佛……”玄咫別開臉去,仿佛被封閉了六感五識,隻知道默念經文了。


    聆悅連忙踢了連鏡一腳,低聲道:“大師是要修成正果飛升琉璃界的,什麽叫他地位不保?能在司法天神手下搶人,我看元闕不錯!”


    這時候,敖盈才輕飄飄地說了一句:“司法天神,這原本是我自己選的,與旁人無關……還望莫要牽連無辜。”


    在生死麵前,其實神與人也沒什麽不同,從前人們總覺得神不畏死,隻是因為他們法力太高深、壽命太漫長,極難碰到命懸一線的險象。真的在麵臨死亡的時候,神其實也逃不過。


    敖盈的麵色迅速灰敗下去,人形也維持不住,現出龍身,卻越來越小,從之前的數丈青龍縮小得隻有筷子長短,然後,消失不見。


    百餘年的恩怨糾葛、愛恨情仇,便真的消弭不見。


    眾人愣了良久,元闕才放開織蘿,轉身朝前走了兩步,負手在後,整個人的姿態都十分輕鬆,然後,似笑非笑地問通鉞,“司法天神,這又怎麽算?”


    織蘿一步跨到前麵來,伸出一臂攔住元闕,一副迴護的姿態。元闕愣了一愣,然後在織蘿的胳膊上輕輕一拍,示意無妨。


    通鉞神色古怪地別過臉去,半晌才道:“弑神原是重罪,該當天雷加身。然東海龍女本就有罪,功過相抵。何況……他是一屆凡人,神界不該……插手太多。”


    莫說是織蘿,便是聆悅與連鏡都鬆了口氣,玄咫又念了數聲“阿彌陀佛釋尊保佑”。


    偏偏元闕還嬉皮笑臉地道:“可惜,此事連人皇都管不了。”


    “百年後……自有閻羅來斷!”


    雖然這麽想有些大逆不道,但聆悅與連鏡隱約覺得此時的通鉞臉色有些發青,一口雪白的鋼牙有咬碎的趨勢,然而他們還覺得實在過癮。


    織蘿徹底鬆了一口氣,竟後知後覺地發現自己出了一身冷汗,麵上卻是笑意不墮,“這麽說來,算是此間事畢了?”


    通鉞扭頭來看她,睚眥欲裂。


    織蘿卻一點也不介意在他的怒火上再添一把柴,“紅線我又出手截了,永絕後患,您看這頓天雷該怎麽算?”


    永絕後患啊,這也算是件功勞,倘若真讓龍女與一團怨氣糾纏下去,便是東海龍王不記得有這麽個女兒,聽到傳言後也會來興師問罪的。劈什麽劈?劈他自己從前沒善後才是吧!


    萬分沒眼色的連鏡居然破天荒地說對了一句織蘿愛聽的話,“那……司法天神是不是該歸天了?”


    通鉞一刻也不想多待,揮手招來一朵祥雲,不過臨去之前,又望著織蘿道:“此次算你走運,若再有下次,定然嚴懲不貸!”


    織蘿也不答話,隻是認認真真行了個萬福禮,笑意盈盈地道:“恭送司法天神。”


    作者有話要說:  給我的小闕闕打電話!長途的!


    第60章 掃尾


    “元闕, 快點!還在磨蹭什麽呢!這宏安書院可是我求蘇家和郭家找了多少人才硬是把你塞進去的, 花了多少銀子你知道麽?難道你想去的第一日就遲了不成?”


    “姑娘, 難道您還沒死心麽?您還沒發現我……就是個做道士的料,壓根讀不進去書麽?”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你師父師伯師叔師兄師弟都盼著你能正經讀書去, 如今我也不要你自己掏銀子, 就幫著你找了書院送你去,哪有這麽多廢話?”織蘿站在門口不耐煩地催促著, “你再學上個把月, 去把秋闈考了, 若是考不上也就罷了, 我可沒那麽好的耐性讓你年年考次次考的。要真是找了個正經書院學了一陣那是你自己不行,怨不著別人。可要是你不去, 就是你沒把你們整個師門的殷切囑托放在心上, 是你的態度問題。元闕啊,你願意被人說不行呢, 還是不孝啊?”


    咦,對於一個看著也就二十出頭的大好青年來說,難道不是說不行的效果更加慘烈麽?不孝是態度問題,可以改的。但是不行……這要怎麽解釋!


    但這話元闕也就敢在心裏想想, 壓根不敢當著織蘿說出口來。


    末了, 元闕終於認命似的歎口氣,磨磨蹭蹭地往外走去,口中懶懶散散地應道:“來了來了!”


    聆悅領著瀲瀲灩灩坐在櫃台前, 以手支頤地看著熱鬧,見元闕出來了,還伸出另一隻閑著的手揮了兩揮,“元公子加油哦,希望明年可以吃到你帶迴來的櫻桃。”


    “哎你們這話什麽意思?難道我還能撐不到明年買不起那二兩櫻桃了?”元闕憤然道。


    灩灩聞言忍不住掩口一笑,“完了,姑娘的錢真的要打水漂了!他口口聲聲號稱是讀書人,還要去參加秋闈,竟然不知道考中的士子才有資格去參加櫻桃宴的。”


    元闕實在不能對著幾個女孩子發作,索性拂袖出門。


    不過對麵的連鏡又挑準了時機跑出來討嫌。他巴巴地遞過來一枚玉件,“元兄弟,這個你可一定要拿好,這是和闐進貢的玉料,可難搞了,這麽油潤的紅玉更是千金難買。我專門挑了個雕成筆狀的送給你,還是雕工最好的一個,祝你朱筆題名。”


    “消受不起,辜負連公子一片好心了。”元闕嘴上說的還算客氣,麵上卻已然是擺出一副“拿走拿走快拿走”的神情。


    連鏡卻嘿嘿一笑,撥了撥上頭吊著的穗子,“那好吧,我就拿迴去了。可惜了織蘿姑娘這麽好的手藝,竟然送不出去了,你說氣人不氣人?”


    元闕最聽不得這話,連忙又撲了過去,“連公子我錯了,快給我吧,多謝你一片心意。”


    但連鏡注定是說不出兩句好話的,但凡有一句好的出口,下一句的殺傷力便一定是巨大的,“織蘿姑娘拿著這高升結來找我,叫我一定要找最好的,挑挑揀揀多少都不滿意,好不容易找到可心的,卻還險些沒送出去。元兄弟你也是,一雙眼夠拙的,連織蘿姑娘的手藝都認不出來了……”


    這話算是把織蘿與連鏡都得罪透了。


    於是元闕一把拿過那玉墜,隔著裏衣收在衣襟裏,與織蘿連忙走了。


    *  *  *  *  *


    事情還得從那日司法天神通鉞從天而降、元闕一劍斬了龍女說起。


    桐山書院的山長是團作古多年的怨氣,一眾夫子大多還是他手下的倀鬼,書院後山的湖裏鎮著個興風作浪還害人的妖怪,多少在這裏讀書的學子都遭了毒手……這書院要是還能繼續開下去,簡直就是個大奇跡。


    可惜這個奇跡並沒有發生。


    桐山書院有妖害人、被慈安寺的玄咫大師一舉擒獲的消息傳開之後,除了慈安寺的香火更加鼎盛之外,桐山書院也不出所料地被官服查封。有一大批書生須得換個地方繼續讀書,而桐山書院教出來的學生也是出了名的好,於是許多書院就開始瘋搶學生——當然,搶的都是那些資質不錯學生,如元闕這樣的,幾乎是無人問津的。


    若不是因為元闕還認識蘇文修這麽個讀書相當出眾的朋友,且還算是這個朋友他表兄的救命恩人,恰好這兩家人的家裏又還有那麽些權勢地位,元闕是怎麽都進不去宏安書院那麽厲害的地方。


    雖然元闕本人,其實並不怎麽太領情。


    於是在去書院的路上,元闕真是少見的無精打采,一句話也不想說。


    織蘿覺得氣氛有些尷尬,便清了清嗓子,問道:“那天你是故意的吧?”


    “嗯?姑娘說的什麽?”元闕是真的沒有意識到織蘿在問什麽。


    織蘿腳下不停,慢慢地往前走著,看也不看元闕,“你知道通鉞不會對你怎樣,所以才敢放心大膽地攔我吧?”


    元闕眼神黯了黯,旋即又笑,“原來我在姑娘心目中也不是那麽蠢啊,很好,我心甚慰!”


    “你怎麽會蠢?元闕,有多少事你瞞我瞞得滴水不漏的,若你也叫蠢的話,我豈不是蠢到家了?”織蘿似笑非笑地掃了他一眼。


    元闕唿吸一緊,卻讓自己神色如常,“我有什麽事敢隱瞞姑娘的?”


    織蘿沒有立刻迴答,隻是靜靜地打量了元闕一陣,嘴角一直彎成一個譏誚的弧度,直看得元闕背脊一冷之後,才輕快地道:“敖盈的事,你究竟替她隱瞞了多少?”


    原來是為這個。元闕暗中鬆了一口氣,又流露出恰到好處的尷尬,“這話又要怎麽講?”


    “張耀軒……聽著就不是好東西,哪怕曾經有一段對敖盈還不錯,但也早就成了過眼雲煙,何況之後再無悔意。敖盈是有多傻,才會主動替他扛下這麽多事情?又是有多傻,才會因為這人而心甘情願送了一條命!”織蘿的語氣漸漸變冷。


    “敖盈其實挺可憐的。因為東海龍王子女眾多,她實在分不到多少寵愛,所以才會對偶然對她流露出善意的人如此在乎。”元闕認真地道。


    但看過人間太多醜惡的織蘿卻不相信僅僅是如此而已。細長的眉尾輕挑,織蘿狀似漫不經心地問:“此話當真?”


    “我何必替她隱瞞?我與她也不算熟識啊!”元闕哭笑不得。


    織蘿忽地一笑,一臉揶揄,“不熟?我可是記得有人說過,因為你長得好看,所以讀書一定很好,是不是有這麽迴事?”


    元闕不料她又提起此事,臉色瞬間變得青紅交織,“怎麽無端端地又提起這事了?哎……姑娘看看這個吧,看完之後就明白了。敖盈真的十分可憐了。可歎……造化弄人呐。”


    元闕是從袖中掏出一物遞給織蘿,看大小是一本書折。織蘿接過來仔細一看,卻見封皮上寫著“小劄”二字,展開一看,卻是滿篇勉強隻能算上工整的字跡。一目十行地掃到字尾,有個勉強可辨的“盈”字。


    “敖盈這是給誰的信?真是長得離譜。”織蘿微微有些震驚。


    “姑娘看了就知道了。”元闕負手在後,卻又走到了織蘿的前頭,一麵走還一麵迴頭叮囑道:“迴去再看吧,一麵走一麵看書很是傷眼的。”


    織蘿也不是一定要知道,隻粗粗掃了一眼大致內容,便將那小劄收進袖中,跟上了元闕的步子。


    二人沉默著又走了一段,元闕又忽然開口,“姑娘,我能問一個問題麽?”


    “什麽?”


    “那天……我聽那司法天神叫你紅線……姑娘是非人麽?司法天神怎麽認識你?”語氣與措辭都小心翼翼的,生怕惹怒了織蘿。


    但織蘿卻渾不當一迴事,“我以為你跟著我這麽久了,早該知道我不是人的,又高估你了。至於為什麽認識司法天神……你知道我幾次三番當著你們的麵弄斷的那紅線是什麽嗎?”


    “姻緣線。”元闕老老實實地迴答。


    “你們能看見那東西嗎?不必答了,我知道你們看不見,這東西就連神族也不是全不能看見的,而能摸到的,除了月老,也就隻有我了。你知道為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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