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情撇了下嘴,“真你的鬼。”不明白怎麽什麽都能扯到他自己身上去。


    他嘖了一聲,“你這人,有時候就是太掃興。你相信我一次也不會怎麽樣,本君從來不打誑語。”


    她哼笑道:“霧柳白雪、青螺紅菱,還有孩子,這些都很可愛,我相信。但是你……”她眼波一掃,不以為然,“本座不信。”


    天帝被她噎得說不出話來,半晌才道:“你沒有發現本君變了麽?自從遇見你,本君的棱角全被你磨平了,以前本君不是這樣的。”


    本君、本君,還不是照樣一副自以為是,睥睨天下的姿態!


    不過他口中的棱角……似乎真的已經不見了。她還記得水底遇見他起,那看似溫柔的表象下,藏著一顆怎樣神經質的心。他的脾氣莫名會不受控製,有時她感到害怕,擔心下一刻他就會殺了她。可是後來慢慢變得不一樣了,他被一遍遍□□,她入魔時幾乎生吞活剝了他。那時起他開始老實了,可能難得碰上一個比他更狠的角色,無可奈何下認輸了吧。


    長情多少有點對不起他,“如果我讓你變得不幸……”


    他立刻說沒有,“本君以後可以適當調整,比如說當個仁君什麽的。”


    她愣了一下,其實單看他的樣貌,真看不出他是個鐵腕的人。但如果讓他在淩霄殿上笑眯眯的,嚇到的恐怕不是別人,正是那幫追隨了他萬年的神仙們。


    長情沒有應她,隻是怔怔看著他。他發覺了,轉過頭來一瞥,長長的眼睫微乜,眸中含著星河,“你不會又想刺痛我的心吧?”


    她還在嘴硬,“你哪有那麽弱不禁風!”


    可他說錯了,“本君現在真的弱不禁風。”抬手揭開交領,露出一麵肩頭給她看,“邪屠是魔神,他的屍魂創造出來的行屍殺傷力太強了,造成的傷口不容易愈合。還好本君修為深,換做一般人,這刻早就屍毒攻心了,哪裏還有命和你在這裏閑聊。”


    長情站住腳,緊緊盯著那道一尺來長的傷口,皮肉外翻,深達胛骨。可能用神力止住了血,但猙獰的裂縫襯著細皮嫩肉,看上去頗有觸目驚心之感。


    她沒想到,他受了這麽重的傷還能談笑自若,這究竟是個什麽怪物?她手足無措,“你不疼麽?為什麽先前不告訴我?”


    他重新掩上了右衽,淡然道:“疼也不能表現出來,那麽多雙眼睛看著呢。讓天外天的帝君們發現了,會對你有成見的。本君不願大婚前再生枝節,所以能瞞則瞞,反正也不是什麽大事。”語畢無賴地笑了笑,“告訴你,是為了讓你心疼我。你現在感覺如何?心疼了麽?”


    她怨懟地瞪他,“一點都不,不過我擔心有屍毒殘餘,要不要我吐火燒你一下,驅驅毒?”


    天帝覺得她喪心病狂,“本君都傷成這樣了,你還要用火燒我?”


    “火能潔淨啊,”她一本正經胡說八道,“燒一燒還能幫助傷口盡快愈合。”


    他似信非信,“你不會蒙我吧?”


    她說不會,“本座是麒麟族祭司,世上最良善的人就是我。”


    他斜眼睃她,“如果有屍毒,現在大概已經浸入五髒六腑了,光燒傷口有什麽用……”話音方落,一把摟住她,“往本君肚子裏吐吧,治標又治本。”


    長情來不及反應,他已經把唇湊了上來。


    天帝大概是有史以來最不要臉的首神了,他完全不忌憚光天化日之下有沒有第三雙眼睛,一根筋的認為沒人敢看,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年一樣,熱情來了便抓著她親熱一番。不過這親熱,她並不反感。雖然第一次鬧得不歡而散,那時他化作伏城的樣子,她覺得自己受了侮辱,簡直想殺了他。後來在淚湖畔,在輕紗成陣的薄霧裏,那個親她的人,一直是他。她認得他身上的冷香,認得那柔軟的唇峰,還有繚亂的鼻息。到現在才猛然驚覺,自己對他已經那麽熟悉了。


    垂落的手慢慢攀上來,圈住他的腰背。他在她唇齒間徘徊,她猶豫了下,還是含住了他的舌尖。


    嗯,就是渾身過電,若有人來問現在高興麽,肯定是高興的。那是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隻覺衣下熱烘烘,背上幾乎沁出汗來。又慌又急,續不上氣,像關進了封閉的容器,蜜糖漫過了脖頸,很快就會要了你的命,你卻慷慨赴死,堅信死得其所。


    分開時還戀戀不舍,他吻著她的鼻尖說:“這下屍毒都殺光了,本君快要燒起來了,你可以放心了。”


    她嗯了聲,難堪地揩揩嘴,重新背起手說:“走吧。”


    天帝有點懵,就這樣潦草翻過了?她不表示一下羞澀麽?他不甘心,捂著肩頭說:“隱患去除了,傷口還在,你隨我上碧雲天吧,本君需要你照顧。”


    長情不平,“你滿宮仙娥,還有薑央,為什麽要我照顧?”


    天帝拉著臉不願意解釋了,讓她自己想。


    自己想?想來想去都覺得他是在撒嬌。一萬多年前他可是赫赫有名的戰神,受點傷不是家常便飯嘛。現在當了天帝身嬌肉貴,傷筋動骨天就塌了。不過她也確實不能就那樣讓他迴去,按理說大禁也好,薑央也好,都跟隨他多年,自可把他伺候得妥妥帖帖,可不知為什麽,她就是不放心。果然人不能認命,一旦屈服,就拖泥帶水撇不清了。


    她唿出了一口濁氣,歪著頭說好吧,“待你傷愈了,我再迴月火城。”


    上去了還想下來,哪裏那麽容易!天帝暗暗盤算開了,大婚詔書要即刻發下去,天宮各處開始籌備。肩上傷好得差不多時,典禮便可舉行,這樣平穩過渡,她就沒有理由再迴月火城了。即便偶爾下界也是迴娘家,看看就得盡快迴去。


    當然嘴上是絕不能露底的,他點頭不迭,“好,就這麽定了。”快步追上去問,“你可喜歡碧瑤宮?大婚前要不要再修葺一番?其實我覺得碧瑤宮有點遠……”


    她簡直不解風情,“遠什麽,過了一座雲橋就到。”


    天帝認為還是遠,他連抬眼即見都嫌遠,如果她能直接住在他眼眶子裏多好!


    無論如何,總算把人騙上來了。甫入南天門,便見鮮花鋪路,鸞鳳盤旋。戍守天門的金甲神和星官恭敬行禮,放眼遠處宮闕,一層層一重重,浮於雲端之上,日光之下折射出萬丈光芒。天帝愉快地抬手指了指,“以後這裏就是你的家。”


    長情眯眼打量,“這個家看上去很有錢。”


    天帝說當然,“天下萬物皆為本君所有,三界內外皆對本君俯首稱臣。師尊晏駕後本君擴建了天宮,這裏的牆皮刮一刮,都夠人間繁華五百年。你放心,以後你再不會受窮了,我會往你荷包裏裝滿金銀珍珠的。”


    長情頓時一窘,“誰說本座窮?”


    天帝比了個空泛的手勢,“本君是說你當龍源上神時,兩個銅錢還要壓在枕頭下才放心,當時把本君心疼壞了。”


    他當然不能提起吃胡餅伏城付賬的事,免得她勾起往事又要傷心。但那兩個大子兒當時確實給了他沉重一擊,以至每每思及都分外同情她。


    長情麵上不大好看了,“你竟敢偷翻我的荷包?”


    天帝一驚,“不是,那天正巧落了眼罷了……”看見薑央和大禁迎上來,忙吩咐薑央,“今日午膳要大大豐盛,好迎接貴客。”


    薑央道是,笑著望向長情,“玄師大人,如今可大安了?”


    長情頷首,“之前給元君添麻煩了。”


    薑央忙說不,“今日臣還稱您為玄師大人,再過兩日便要稱您天後娘娘了,怎麽敢當您一句麻煩。”一麵說一麵長揖,“臣已為玄師大人準備好一切用度,檢點再三,應當沒有什麽疏漏的了。待大人迴碧瑤宮過目,若有不周之處便吩咐臣,臣再重新置辦。”


    長情道好,“多謝元君。”


    薑央是掌管天宮人事的,她行完了禮,身後便出現了無數彩裙飄飄,□□飛揚的仙婢。她們列隊向她肅拜,雖說她在麒麟族也是一人之下,但這麽壯觀的場麵還是第一次見到。


    天帝引以為豪,“現在知道什麽是統禦萬方的感覺了吧?”


    她看了他一眼,“你的仙宮裏原來有這麽多女人!”


    天帝的笑霎時凝固在唇角,表情看上去有點滑稽相。大禁掖著手,低下了頭,如果不這樣,他怕自己笑得太暴露,會引來陛下的臭罵。


    長情不理會他,碧雲仙宮……看上去和水底時不一樣。她負著手緩步向雲橋那頭去,周圍很快有仙子環繞,眾星拱月般簇擁著她踏上了禦路。


    天帝望著那身影漸去漸遠,心頭泛起了酸楚。他從來不敢想象,有朝一日長情能夠清醒自主地走進屬於她的寢宮。他斂盡了眼裏波光,喟然感慨:“本君終於苦盡甘來了。”


    大禁道是,“臣也為君上高興,這麽長時間來一直提心吊膽的,君上不容易。大婚的詔書,炎帝已經為您準備好了,等您過目後便昭告四海。還有勾陳星君同臣說,男人成了親要喝鹿血,如此可保精氣旺盛。臣上鹿苑看了,那些鹿都很漂亮,臣覺得下不去手……”


    天帝皺眉,“勾陳君的話你也信,是想陪他一起守宮門麽?”肩上的傷這時劇痛起來,他倒吸口涼氣,隔衣捂了下。一觸痛得更厲害了,便拖著步子迴玉衡殿,邊走邊道:“本君今日不見人,若有政務,先收排雲殿。”


    大禁慌了神,“君上的傷還未痊愈?”


    他不耐道:“囉嗦!”不再多言,進門後廣袖一揮,殿門轟然一聲闔上了。


    這一睡,也不知睡了多久,醒時見長情坐在他床沿,眼巴巴看著他。他很意外,“怎麽了?”


    她說沒什麽,“你有些發燒,我替你退了熱,現在好了。祭司的神力可淨化邪祟所留的創傷,我剛才順便替你治了下,上完藥包紮起來,應當沒有大礙了。”


    天帝哦了聲,“可是叫你擔心了?”一麵撫了撫前額,納罕地嘀咕,“本君五百歲後就沒發過燒,這次倒奇了……”


    嘴裏說著,忽然發現她麵色凝重,滿臉哀戚的樣子,他心頭一緊,“難道本君時日不多了?”


    她翻眼瞪他,“陛下,你現在很會胡說八道。”


    天帝兩難,“那你做什麽這副表情?”


    這副表情是因為他剛才燒得厲害,渾渾噩噩間還在叫著她的名字。她觀察了很久,好像不是裝的,所以便忍不住感動又難受起來。


    女人一旦用情,就會很膩歪,她把兩手從他腋下穿過去,抱緊他道:“雲月,你是真的喜歡我吧?”


    天帝說當然,“可惜本君現在有傷在身,不然就狠狠證明給你看。”


    第84章


    她一聽便鬆開了手,不知男人是不是都這樣,似乎每時每刻都想著那種事,一旦有機會,即便無法真正實行,嘴上過過幹癮也是好的。


    他咦了聲,發現她似乎不高興,“怎麽了?是不是因為本君說了那話?”


    長情想還好,至少懂得反思。可他接下來自作聰明的話又讓她感到絕望,“我是怕傷口繃開,力不從心。如果你很急的話,你‘那個’我也可以,本君不介意。”


    真沒先到,堂堂的天帝陛下竟會淪落到這種地步!她鄙夷地看著他,“其實急的人是你吧,你真是讓本座刮目相看,三界都傳天帝陛下六欲不動,沒想到骨子裏如此荒淫。”


    天帝認為自己很冤枉,“玄師大人,是你進來一把抱住了本君,問本君是不是很喜歡你。你給本君的感覺就是很想要,這能怪我嗎?”


    長情提高了嗓門:“你胡說!要不是看你受了傷,你敢動這歪心思,我非打掉你的頭不可。”


    她氣勢洶洶,兩眼噴火,要論脾氣算不上好,可那是自己挑的女人啊,不管多惡劣,他都喜歡進骨頭縫裏。


    嘶地一聲,他擰緊眉心捂住肩頭,“本君不能傷心,傷心了傷口會跟著疼。”


    她還是關心他的,以為自己救治不夠,忙又調動神力重新灌輸。祭司的加持確實大善,神力是有味道的,有的不急不燥,純淨如山泉,有的則勇進激烈,像拭雪鋼刀。長情的當然是前者,源源輸入體內,有滌蕩的功效。待她收功,他牽了她的手,“不開玩笑了,你剛才為什麽那樣看著我?”


    她略沉默了下道:“我聽見你睡夢裏叫長情,你心裏惦念的其實還是以前那具軀殼吧?”


    他被她言中了心事,撐著床榻半晌未說話。案上燭火輕搖,柳色的輕紗襯著白淨的臉,看上去有股羸弱的況味。又看她一眼,嘴唇囁嚅了下,欲語還休。她心裏明白,反握住他的手,溫言道:“長情的身體不在了,但長情的魂魄還在。長情本就是蘭因,你知道的。那具身體和混沌珠相溶,又被弄得千瘡百孔,抽離魂魄總比吸出混沌珠容易,若我是你,我也會這麽做。人的皮囊就像屋子,住得不好了,換一間就是。我唯一慶幸的是,我們不必像凡人那樣,生死不可逆轉。之前經曆的種種倘或發生在肉體凡胎,現在早就下黃泉了,還怎麽麵對著麵說話?”


    他聽完也失笑,“我有時腦子好像轉不過彎來,忘了蘭因是本源。”


    她頷首,“其實那具身體是贗品,不過你更熟悉她,對她更有感情。我倒是很高興,反正兩具身體都是我的,你喜歡哪個對我來說都一樣。隻是我希望你不要再惦念那個了,三生冊上的名字是蘭因和少蒼,不是長情和雲月。”


    他聽後惘然,半晌才點頭,“說得很是,長情和雲月都成了過去,我不該再糾結那些了。”


    她笑了笑,這時簷下傳來腳步聲,她轉頭望了眼,是薑央端著藥進來了。


    玉碗送到他麵前,他濃眉緊鎖,撐身往後退,“為什麽要喝這個?”一臉驚惶的樣子,仿佛有誰想謀朝篡位。


    他不肯接,長情隻好捧在手心裏,“你怕什麽?當初在黃粱道假扮李瑤,直著脖子就敢往下灌。”


    說起這個就讓他惆悵,李瑤是個藥罐子,當時為了騙她上鉤,他真是什麽都豁出去了。黃粱道的一年,是實打實人間的一年,這一年裏他每天三頓藥,除了她偶爾不在,他可以倒在樹根下,其餘都是真喝。那藥,實在是世上最可怕的東西,以至於現在想起,嘴裏就泛起苦味來。所以他很排斥,也不明白他生來是神,喝這種凡人的玩意兒對他有什麽幫助。


    他別開臉,命薑央拿走,長情讓他別鬧,他不屈,這個時候比孩子還難弄,“本君又不是凡人,這種東西對本君沒用。”


    還是大禁機靈,他掖著手道:“君上喝了吧,這是藥師佛專程給您抓的藥,喝了傷好得快。傷好了才不耽誤大婚,也不耽誤您的其他大計啊。”


    一語驚醒夢中人,他現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趕快大婚,然後趕在伏城重現人間前最好能完成生子大計。這麽算下來,時間確實很緊迫,天帝沉吟了下,態度終於轉變了,別別扭扭伸手道:“給我吧。”


    長情萬分鄙夷地把藥碗遞了過去,心說大婚才是他的靈丹妙藥。看著他把藥碗喝幹,連澱底的渣子都沒留一點,隻能佩服天帝陛下的恆心了。


    依現在的狀況來看,人很精神,肩上的傷處基本也不會造成任何妨礙,她拍拍膝頭站起身,“吃了藥就好好休息吧,明日就該好多了。”


    她要迴碧瑤宮了,原本他還想留她,但一想自己尚有很多堆積的公務要處理,隻好作罷。這幾天她經曆了那麽多,想必也累壞了,便下床穿鞋,殷勤道:“我送你過去。”


    她說不必,“才幾十丈遠罷了,何必多費手腳。”邊說邊提裙下腳踏,挽著畫帛往宮門上去了。


    九重天上星輝皎皎,白色的身影逶迤走遠,那婀娜身段,說不盡的端莊美好。


    天帝站在廊下目送她過了雲橋,轉身命人把奏疏都送過來。書案上掌起了燈,他一麵批閱,一麵聽大禁呈報六道事宜。大禁將各處的都迴完了,方道:“四不相還關在二十一天邸獄,君上打算如何懲辦他?可要暫時押入陰墟?”


    天帝搖頭,“他罪孽深重,早就不是囚禁可免一死的了。派人嚴密看守,眼下本君大婚將至,別讓這種事衝了好日子,待大婚過後,本君再親自處置。”


    大禁道是,看看更漏,夜實在深了,低聲道:“君上,您大傷未愈,不宜太過操勞。政務永遠辦不完,還是保重禦體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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