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圖源:僵屍賢者


    錄入:悠月子


    修圖:沉睡王國的小暗喵


    1


    提及明治時期【注:約指西元一八六八至一九一二年。】的現代街區,便會率先浮現腦海的銀座磚瓦街,此刻下著大雨。


    起初雨勢不大,卻雷聲轟轟,仿佛會劈開磚瓦建築。聲勢稍減,傾盆大雨隨即落地。


    雨勢大得連傘都發揮不了作用,幸好磚瓦街有拱廊。一身洋裝的婦人、紳士、跑腿的夥計紛紛跑向四方,寬達十五間【注:一間約為一·八公尺。】的大道上空蕩蕩。奔馳的人力車也停下來,急忙將客人救出即將淋成落湯雞的窘境。大夥都逃到距離最近的屋簷下。


    「唉唷,這場雨真教人吃不消。」


    一名穿條紋裙褲、戴圓頂硬禮帽的男子衝進熟悉的建築。那幢建築在銀座磚瓦街極為罕見,是木造的拉門式小屋。


    訪客突然上門,屋中幾個男人微微睜眼,仿佛感到有趣,唇畔浮現笑容。


    「還以為是誰,這不是伊勢嗎?沒想到你會主動過來。」


    「冒昧打擾,原田大爺。哎呀,這場雨下得真大。」


    見伊勢放下手杖,擦拭濕掉的帽子,望向窗外的原田巡査輕輕點頭。


    「確實是場大雨,暫時不會有人在外頭走動吧。」


    小屋深處,前在與十幾歲少年交談的年輕同僚,溫和地招唿伊勢:


    「伊勢,既然都來了,就歇歇腳吧。畢竟這裏是在銀座也小有名氣的『騙子伊勢』熟悉的老地方。」


    伊勢是個巧舌如簧的男子。他總是能運用花言巧語,從沒什麽交情的人手中騙得錢財,隨後溜之大吉。


    「瀧大爺,請別開我玩笑。」


    瀧巡査悠然說話的模樣,感覺像哪個貴族老爺的私生子。不過,根據本人的解釋,他出身東京,成長於唯有淵遠流長這一點値得自豪的平凡家庭。


    此時,瀧身旁的少年睜大眼,望向伊勢。


    「哦,這位就是『騙子伊勢』?來自首嗎?」


    伊勢麵紅耳赤,瀧不禁大笑。


    「伊勢,這家夥叫長太,今年十六歲,是我們剛剛在附近逮到的扒手。」


    他暗示伊勢別跟孩子計較,但伊勢的怒氣並未平息。


    「區區一個小扒手,不要隨便把人當成罪犯!我何時出過那種紕漏!」


    「你以前不是也曾被逮到這裏嗎?」


    見伊勢緊握拳頭,原田苦笑,隨即轉向天花板。


    「不過雨勢真強,好似會打穿這幢破爛小屋的天花板。」


    「原田兄,可悲的就是這聽來一點都不像玩笑話。」


    真不懂幹嘛在這種地方搭建這樣結構不牢的小屋,瀧漫不經心地抱怨。


    位於銀座四丁目的這幢小屋,是不折不扣的派出所。當然,對於此一新興街區,負責維護治安的派出所是必要的存在。


    隻是,明明坐落於與西洋街道如出一轍的知名銀座磚瓦街,派出所卻是傳統日式建築。正因四周建築高大氣派,相形之下,這幢小屋實在簡陋。


    況且,並非位處岔路旁或磚瓦建築背後,而是坐鎭在相當醒目的地點。簡單來說,就是夾在朝野報社與棉、法蘭絨專賣店之間,銀座四丁目十字路口的轉角處。隔著一條馬車軌道,對麵就是每日報社與中央報社。這裏是銀座的黃金地段。


    「啊!」


    窗外強光一閃,伊勢窩囊地尖叫。恍若受到尖叫吸引,雷聲連連作響,震撼腳邊的地鳴包圍小屋。


    「哎呀,看來雷神今日頗為憤怒。這麽一提,傳聞雷神疼愛的貓又【注:日本傅說中的貓妖,尾巴分成雙叉,會危害人類。】在進入明治之世後便行蹤不明。是不是找不到那隻貓又,祂才大發雷霆?」


    搞不好雷會劈到哪個人頭上,瀧笑道。伊勢聞言,不禁縮起脖子。


    「哎喲,瀧大爺,這種事不能開玩笑。原田大爺,我要借用一張椅子。請讓我暫時避避。」


    「哈哈,伊勢,原來你怕打雷,所以冒冒失失跑進眼熟的派出所。」


    既然有畏懼雷神的心,幹脆以今日為界,從此金盆洗手。或許是敲打著小屋的嘩啦啦雨聲傳來,原田的嗓音迥異平常,模糊而低沉。


    伊勢本想幽默應對,不知為何發不出聲,隻能將話語咽迴肚裏。原田繼續道:


    「雖然時代更迭為明治,仍與江戶一脈相連,世間仍有眾多神明與妖怪。伊勢,繼續幹那些愚蠢的壞事,難保哪天雷神不會動念,一道雷劈到你頭上。」


    「請、請饒了我吧!」


    伊勢似乎真心不願與雷神打交道,無力哀叫著縮起身子。突然間,小屋深處傳來一道話聲:「我可不在意神佛鬼怪。」


    「巡査大人,現在是連夜晚的黑暗都會被碳弧燈驅逐的時代。跟我談什麽雷神、狐妖,我一點都不怕。」


    十六歲的長太帶著天不怕地不怕的表情,一口咬定出生於明治時代的自己,對這類故事毫無感覺。這些是在沒有電的江戶時代,人們畏懼黑暗產生的傳說,純屬虛構。


    「我小時候也從父母口中聽過古怪的故事,不過那是為了方便管教孩子,才會借用雷神的名號吧?」


    「真的嗎?」


    伊勢露出求救般的眼神,望向年輕扒手。原田勾起一邊嘴角,同情地看著兩個小壞蛋,靜靜搖頭。


    「即使世界現代化,也不表示時代與土地跟江戶切割開來,我不是剛提過?」


    就是把巡査的話當放屁,你們才敢做壞事吧,原田注視著兩人譏諷道。


    「縱然夜晚變得明亮,有些事物仍不會輕易改變。」


    要說世界產生天翻地覆的變化,從江戶進入明治時代不過二十年。


    「出生在江戶時代的孩子,不少是還在上學也不奇怪的年紀。」


    江戶時代的人們會靠狐火占卜來年是否豐收,向鍾馗祈禱疾病能早日痊愈。鳴家【注:會搖晃家具製造怪聲的小妖怪。】會在家中製造聲響,而鬼存在於此世,也存在於通往彼岸途中的河灘。


    「短短二十年間,那些家夥就消失得一幹二淨嗎?」


    「所、所以,那些怪東西是在江戶故事裏登場的虛構角色,其實根本不存在……」


    搬出妖怪或神明的名號恫嚇,我也不會畏懼,長太如此堅稱。然而,見瀧笑起來,長太頓時氣虛,嘶啞得沒了聲息,伊勢也麵露不安。


    雷聲再度響起。坐在窗邊椅子上的原田望向外頭,但大雨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理應近在眼前的氣派磚瓦街如夢似幻,恍若位在遙遠的彼方。派出所形同雨中沉浮的小船,從主幹切離、無依無靠的木片。


    「受不了,這樣也不能去巡邏。」


    賭著一口氣排除萬難走到外頭,隻會沾上一褲子泥。「就算發現扒手,大概也沒辦法逮住吧。」原田苦笑。


    「的確,一旦踏出小屋,恐怕一時半刻迴不來。」


    瀧點點頭,拿炭爐上煮滾的熱水泡茶,端給每個人。伊勢和長太不禁鬆口氣。不知為何,原田捧著茶愉快出聲:


    「雖說是下雨的緣故,四個男人擠在狹窄的小屋裏喝茶真夠無聊。既然如此,要不要聊點有意思的話題?」


    「有意思是指……?」


    原田大爺,該不會又要講打雷的事吧?伊勢戒備地望向他。


    「不,跟雷神無關,但會有別種東西登場。」


    「登、登場?到底會有什麽東西登場?」


    伊勢不由得膽怯,礙於外頭下著幾乎遮蔽視線的滂沱大雨,想逃到街上也不行,這個小壞蛋隻能縮在椅子上。


    「總覺得今天原田大爺好恐怖。」


    原田笑了笑,隨即開口講述。


    雨滴狠狠拍打小屋,將原田的話聲及他敘述的故事,與外頭的摩登街道隔開。


    「縱使時代由江戶更名為明治,日本的首都依舊火災頻仍。甚至有個說法,反正卷入火災,家當定會燒得精光,幹脆不要保有太多財產。」


    原田的話語奇妙地沒被雨聲掩蓋,迴響於小屋中。


    「木瓦屋頂居多的街區尤其可怕,一且起火,就會迅速延燒。」


    整條街燒毀的情況並不罕見。明治五年的大火,派出所附近的銀座、京橋、築地一帶皆遭祝融之禍,造成三十四個町消失。


    「受災民眾超過五萬人吧。」


    聽到瀧這句話,原田點頭迴答:「差不多。」以那件慘案為契機,銀座興建兼有防火功能的磚瓦街道。主要街道在明治六年完成,瓦斯燈也在明治七年點亮。


    「起初這條街根本不受歡迎。」


    一方麵出現類似「要是住進磚瓦屋,會全身發青腫脹而死」的駭人謠言,另一方麵,江戶仔根本住不慣西式房屋,何況又潮濕昏暗。簡而言之,當時這個町並不適合居住。


    不久,商店開張、軌道馬車開通,民眾目光自然轉向磚瓦街。知名商店漸漸聚集銀座,變成相當現代的街道。


    「於是,形成如今的華麗街區。」


    與此同時,東京出現貧民窟。


    「啊,你們知道吧,就是上野和四穀一帶。」


    許多貧民窟的人吃剩飯過活,還有小偷和強盜躲藏,流言不絕於耳。


    「我曾目睹瀕臨崩壞的萬年町街景。」


    倘若再發生一次小地震,不,像今天一樣下起滂沱大雨,建築馬上會毀於一旦。迴到銀座的派出所後,看著一如往常的西洋街道,原田內心一陣驚駭。


    「我不禁懷疑,這是同一個國家的街區嗎?」


    光是能生活在這個時髦街區,便處於相當幸運的立場。不一樣,兩者根本天差地遠。盡管隻是在氣派街區中的簡陋小屋工作,原田仍沒吃過剩飯。


    不過——


    「這麽氣派的街區,依舊不免有糾紛和煩惱。」


    無論街道裝飾得多麽富麗堂皇,建築多麽接近西洋風格,這塊土地原本是江戶的一個町。曾在江戶生活的人,現下也生活在此,時代從江戶綿延至今。


    假如江戶存在駭人之物、驚悚的事件,東京亦全數承襲。


    2


    從銀座四丁目的十字路口走向三丁目,轉進小路再拐兩次彎,便會看見賣牛肉鍋的「百木屋」。雖然不及當紅的牛肉鍋店「伊呂波」,不過一樓有一間大和室,二樓有兩間和室,窗戶鑲嵌彩色玻璃的「百木屋」,在明治之世的銀座生意頗為興隆。


    和室裏,牛肉鍋放在炭爐上,客人往往會挾起肉片邊小酌。今天眾多常客同樣拿著長柄酒壺斟酒,暢飮歡談。


    到了傍晚,百木屋後門響起開朗的話聲。


    「我迴來了。」


    百木賢一,被稱為「百賢」的老板露出安心的笑容。「歡迎迴來。」他拋開手中的肉,迎向一樓後門。他的妹妹泉藻帶著甜美微笑,消失在裏間。


    「這陣子治安不太好,泉藻平安迴來我就放心了。」


    百賢點點頭,迴到廚房,大方地將肉盛到盤子上。最近駭人案件頻傳,根據報導,上野和四穀都有年輕女子喪命。


    「歹徒拔掉她們的戒指,偷走腰帶扣,最後還痛下殺手,真教人受不了。」


    最近百賢的口頭禪是「世道真亂」。簡單來說,這位哥哥每天都為就讀女校的妹妹擔心個沒完。


    百木屋是到東京打拚的百賢獨力開的店,雙親留在鄉下。泉藻想到東京念女校,雙親拗不過她的心願,才會讓她住在哥哥店裏。要是妹妹有什麽萬一,做哥哥的沒臉見父母,於是更加深百賢愛操心的毛病。


    拜此之賜,客人雖然總能享受百賢招待的大盤牛肉,卻也陷入得天天傾聽百賢煩惱的處境。看著明明是個大男人卻神經兮兮的年輕老板,眾多熟麵孔都會心一笑。


    「每天都要接受百賢過剩的關愛,泉藻真辛苦。」


    語畢,三味線師傅、住在附近的美豔寡婦阿高沒挾肉,而是舉杯一飮。


    「就是這樣,百賢才娶不到老婆。」


    「不不不,泉藻長得那麽漂亮,這算不上擔心過頭,嗯,絕對不算!」


    做煙草生意的常客赤手插話。赤手在巷弄間擁有小店鋪,是個笑容可掬的俊俏男子,「有空閑就會上門吃牛肉鍋。他固定會在泉藻從女校放學迴來,到店裏幫忙的傍晚時分露臉。


    除了赤手,還有不少這樣的男客,托此之福,傍晚時分的百木屋經常滿座。今天見泉藻紮起和服袖子走出裏間,店內便響起歡唿聲。


    在和室旁處理肉的百賢目光掃過掛在外頭的門簾,看到站在另一側的新客人,於是揚聲喊「歡迎光臨」。待看清走進來的雙人組,他的臉微微一僵。


    「下穀先生,二樓現在空著。」


    百賢招唿下穀和木島。可是,發現泉藻在一樓,下穀看都不看樓梯一眼,直接走進廚房對麵的和室,強硬地擠進中間的好位置,比他早來卻得挪開炭爐的客人都露出不悅的神色。


    即使如此,沒人敢當麵向下穀抗議。原因之一,就是下穀隨時帶著號稱「朋友」的壯漢木島當保鏢。木島脾氣暴躁,難保不會導致在正常情況下能輕易解決的問題轉往危險方向。


    另一個原因,則是下穀素有可疑流言纏身,大夥不願與他扯上關係。


    「泉藻小姐,能不能幫我點餐?」


    明明有其他女侍,下穀卻刻意唿喚在接待客人的泉藻。百賢剛要放下菜刀,和室裏傳來開朗的話聲。


    「噯,下穀先生,不好意思,我在和泉藻談事情。」


    仗著下穀搞不清狀況,阿高姐拉住泉藻的和服應道。


    「泉藻小姐在工作吧。比起跟客人聊天,不是該先完成點餐?」


    木島瞪過來。麵對比她高約兩個頭的男人,阿高姐仍不畏縮。她嫵媚一笑,拉近泉藻。


    「這是急事啊。其實,有一名帝國大學的學生在路上巧遇泉藻。」


    因緣際會下,那學生得知阿高姐認識泉藻,便拜托她務必幫忙轉交一封信。


    「看起來是個相當認真的人,比泉藻大五歲,父親是醫師。聽說他在帝大成績優異,以後大概會成為博士或大臣吧。」


    在寡婦阿高姐眼中,他是令人欣羨的理想對象,得盡快告訴泉藻。聽她這麽一提,木島身旁的下穀撇下嘴角,故意唿喚泉藻,再度要求她過來點餐。


    「店裏的客人比帝大生重要,不應該忽視吧?」


    「您的話我明白,就由平時負責拿菜刀的我親自為您點餐。」


    百賢迴答。不知何時,百賢來到和室,站在下穀身後。木島一瞪,赤手立刻毫不客氣地插嘴幫腔。一口吃下在炭爐上煮好的牛肉後,赤手苦笑著勸道:


    「下穀先生,你天天纏著泉藻,難怪百賢沒好臉色,請適可而止。」


    下穀年屆四十,足以當泉藻的父親。他比阿高姐已故的丈夫大好幾歲。


    「幾門很不錯親事找上美貌的泉藻,與女學生不相襯的老人家還是放棄吧。」


    「我在銀座擁有聚會茶屋,也沒欠債,不正是最佳的女婿人選嗎?」


    下穀完全拋開不利於己的年齡問題,坦蕩自我推銷。聞言,神情微醺的阿高姐拿著酒杯側過頭。


    「提到茶屋,我想起一件事。銀座開設的茶屋,往往是同業聚會的地點。」


    這是樁踏實的


    生意,得知上門談親的男人開的是這種店,媒人會很高興。


    但是——


    「從沒聽過這一帶的生意人聚集在下穀先生的茶屋。」


    阿高姐的弟子中不乏店老板,熟知銀座的傳聞。


    「你那間茶屋究竟是在做什麽生意?」


    號稱是商業聚會,上門的卻是生麵孔,又時常沒有營業,匪夷所思的傳言源源不絕,眾人都好奇他葫蘆裏到底賣何種膏藥。


    「我在這邊是新人,所以舊識特地來捧場,僅僅如此。」


    下穀話聲一沉。向百賢再要一盤肉後,赤手溫和地點點頭。


    「你確實沒借錢,直接買下店麵,真是厲害。我由衷這麽認為,畢竟最近這一帶的土地不便宜。」


    聽到這段話,下穀流露些許得意之色。可是——赤手繼續道:


    「下穀先生,傳聞在經營茶屋前,你是賣剩飯的?」


    「剩飯?」


    阿高姐與泉藻互望一眼,店裏一陣嘩然。赤手為疑惑的眾人親切解釋:


    「這是在貧民窟做的生意,販賣兵營吃剩的飯。」


    畢竟客源連溫飽都成問題,即使是剩飯,便宜就有人願意買。賣剩飯一次隻能賺到一、兩錢,搞不好一碗也隻能賣幾分錢。


    「所以我覺得有些奇怪,做這種利潤微薄的生意起家,虧你能在銀座買下茶屋。」


    赤手以快活的語氣說完,牛肉鍋店的一樓頓時悄然無聲。木島一努嘴,緩緩站起,阿高姐連忙將泉藻護在背後。


    「賣煙的,你對賣剩飯的正當生意有什麽不滿嗎?」


    經營那麽小的店,你姿態倒是擺得挺高。麵對木島的怒喝,赤手依舊鎭定,笑著向百賢再要一碗飯。


    「木島先生,我不是這個意思。隻是聽聞下穀先生在銀座坐擁茶屋,仍持續賣剩飯,我忍不住猜想是不是挺好賺。」


    「你這家夥……」


    木島沒再說下去,跨兩步來到赤手麵前,猛然踢開放著牛肉鍋的炭爐。


    「嗚哇!」


    「噫!」


    赤手連忙往後跳,避開潑灑的熱湯。慘叫得最大聲的不是赤手,而是百賢。滾出來的燃炭在榻榻米上燒出焦痕,百賢拿打翻的茶杯,拚命試著撿起木炭,撥進炭爐中。倘若引發火災,在百賢這一代開張的百木屋便會倒閉。


    「哈哈,模樣真難看。這東西挺好玩。」


    木島年輕的嗓音有些粗啞,接著踢開一旁阿高姐的炭爐。不過,爐中炭火早已熄滅,阿高姐不見一絲慌亂。「無聊——」木島興致大減地嚷嚷,重重踩著地板想繼續踢倒和室中央的炭爐。


    然而——


    「好痛!」


    木島突然尖聲哀嚎,當場蹲下。仔細一瞧,原來是原田巡査現身,將警棍定定豎在木島想踢倒的炭爐前。木島的腳背紮紮實實擊中警棍。


    「混帳,領微薄月薪的垃圾!你搞啥鬼!」


    「我才想問咧。你亂踢炭爐,是想被當成縱火現行犯逮捕嗎?」


    早在江戶時代之前,縱火就是重罪,進入明治時代也一樣。下穀立即插話:


    「木島隻是不小心絆到炭爐。原田大爺,這點小事不必用上『縱火』一詞。」


    還是,木島說你月薪微薄,你就動氣?原田哼一聲,下穀緊抿著唇。


    「不知怎麽,今天沒心情吃了。」


    下穀站起身,沒繼續糾纏著點牛肉鍋,打算帶木島離去,又忽然停下腳步,望向原田。


    「泉藻小姐從女校迴來時,原田巡査也常出現在百木屋。」


    「我來吃晚餐。」


    「你剛來大概沒聽到,不過似乎有個前途光明的帝大生寫信給泉藻小姐。」


    下穀故意挖苦,暗示對方是帝大生,月薪微薄、不屬於正規官吏的巡查根本毫無勝算。


    「哦,難道年近四十的你就能贏過帝大生嗎?」


    聽到原田反駁,下穀眯眼睨著他。


    「我……這個嘛,大概比你闊綽。」


    下穀突然轉身走向泉藻,不顧阿高姐的瞪視,探進懷中,朝泉藻攤開手。隻見他的掌心擺著一顆碩大的綠色石頭。


    石頭縱長約莫一寸,呈橢圓形,金框雕刻的花紋精致優美。


    「這是翡翠胸針,送你。」


    「不,請別開我玩笑。」


    「下穀先生,那個……很貴啊。」


    木島神情僵硬,不滿地出聲阻止,但下穀早將綠色的橢圓石頭塞進泉藻的腰帶。趁泉藻慌忙掏出之際,下穀快步離開店裏。


    「哥哥,怎麽辦?」


    泉藻有些手足無措,看著半透明的美麗寶石。百賢望向榻榻米的焦痕,重重歎口氣。


    「得趕緊還給下穀先生,否則他恐怕會硬說那其實是聘禮。」


    真是個麻煩的人……百賢又歎口氣。於是,坐在裏邊、點完牛肉鍋的原田提醒泉藻,那種珍品千萬不能帶出門。


    「最近許多女子接連遇襲喪命,我們銀座的巡査都在忙這件事。」


    「哎呀,該不會那個殺人魔轉移陣地過來?」


    阿高姐的推測令人發毛。原田笑著搖頭,解釋他們是在追蹤被偷的寶石。


    「我們找遍上野等地的當鋪……也密切注意買得起寶石的有錢人聚集的銀座一帶。」


    「難不成這是殺人魔偷的胸針?」


    百賢沉著臉確認,不過原田保證通輯書中沒有大翡翠的紀錄。


    「這樣啊,太好了。」


    阿高姐笑道,牛肉鍋店眾人總算浮現安心的神色。緊接著,大夥慌忙請女侍為煮幹的鍋加湯。


    為答謝原田出手解危,百賢殷勤地勸酒。阿高姐不放過任何機會,接過他斟的酒喝起來。原田放鬆地垂下眉尾,泉藻也恢複笑容。客人吃著肉,很快聊起下穀的傳聞。


    3


    木島踢翻牛肉鍋店的炭爐三天後,謠傳銀座街道有妖怪鐮鼬出沒。


    碳弧燈無法照亮銀座的每一條街道。這裏有許多巷弄小徑,建築堅固又高大,陰影處釀就的黑暗益發濃重。月亮隱於雲後的夜晚,伴隨著駭人的破空聲響,出現不少遭砍傷的受害者。


    第一個倒黴的是赤手。他喝得醉醺醺,搖搖晃晃走在街上,突然一陣劇痛,隨即倒地。盡管如此,他仍拚命跑到路燈下,逃離鐮鼬魔爪。看見映在玻璃上的自己,他才發現腦袋半邊都是血。


    第二個倒黴的是阿高姐。她反應迅速,毫不猶豫朝黑暗中逼近的不明之物扔出木屐,所以沒遇到「鐮鼬」。不過,弄丟一隻喜歡的木屐,她一臉不快。


    然後,第三個倒黴的竟是原田巡查。


    「鐮鼬似乎本領高強。」


    會產生這樣的傳聞,主要是出身士族、武道頗有造詣的原田,大腿居然遭異物貫穿,直到痊愈都拖著腳走路。


    「唉,現代的鐮鼬不是割裂襲擊的對象,反而像會用刀一樣,使出這種刺穿腿部的招式。」


    原田傍晚來到牛肉鍋店,皺著眉頭如此嘀咕,認得他的客人都不禁流露同情的眼神。見赤手、阿高姐與原田接連遇襲,百木屋的客人不由得聯想到鐮鼬之名。然而,原田一屁股在一樓坐下後,便向八卦的眾人提出警告:


    「即使在酒席間,也別說出特定的名字。我現在跑不動,要是有人遭自稱鐮鼬的家夥襲擊,實在愛莫能助。」


    巡査這麽表態,眾人不敢亂嚼舌根,隔著鍋子拘謹地淺談一連串案件。一如往常,今天泉澡紮起袖子在店裏幫忙。她將鍋子放在客人麵前,眉頭微蹙。


    「自稱……意思是有人借妖怪的名義為非作歹嗎?」


    「不無可能,畢竟跟真正的鐮鼬


    襲擊人類的方式略有不同。」


    阿高姐遭到襲擊後,調查過鐮鼬的資料。鐮鼬是種會用鐮刀似的腳割傷人的妖怪。


    鐮鼬的叫聲如犬,在空中飛時會卷起旋風。砍到的瞬間沒感覺,但稍後便會傳來劇痛,噴出鮮血,其實是致命的危險妖怪。早在江戶時代以前,鐮鼬就大名鼎鼎,也有真的被砍傷的案例流傳下來。


    聽到這段話,泉藻將鍋子放上炭爐的手一頓。


    「擅自借用名字,惹這種危險的妖怪生氣怎麽辦?」


    拿著一升【注:約等於一·八公升。】裝酒瓶的百賢撇撇嘴。


    「不曉得犯人是誰,不過那家夥肯定覺得在現代化的明治之世,妖怪沒什麽好怕。但我可是會怕鐮鼬的,拜托老天保佑。」


    百賢送酒上桌,嘴裏叮嚀著百木屋的客人不要與怪事有所牽扯。


    「跟那種東西扯上關係的客人,千萬別跟這家店扯上關係。」


    不知是已遇襲的緣故,或生性如此,阿高姐毫無顧慮、思慮與掛慮,馬上丟出一個男人的名字。


    「這麽一提,下穀的茶屋難得舉辦大型聚會。」


    阿高姐似乎對下穀做的買賣產生興趣,於是穿著新木屐走到位於銀座小路上的茶屋附近,觀察聚會的客人。


    「喂,阿高姐,你別亂來。」


    「巡査大爺,猜猜進出茶屋的是怎樣的人?」


    原田責備阿高姐的魯莽,但聽她提起可疑茶屋的客人,還是想問個清楚。


    「我猜不到,纖細苗條的漂亮大姐能好心告訴我嗎?」


    見原田老實低頭請求,阿高姐莞爾一笑,娓娓道出當時目睹的情況。


    「全是沒在銀座見過的男人。不少人戴圓頂硬禮帽和軟呢紳士帽,衣著頗為講究。坦白說,我看不出他們的身分。」


    「什麽嘛,剛剛語氣那麽嚴肅,真是虎頭蛇尾。」


    輕快的話聲方落,就見赤手今天也穿過外頭的藍色布簾,出現在牛肉鍋一樓的和室。他的頭上纏著白麻布條,想必鐮鼬的那一次襲擊相當驚險。


    然而,赤手仍一臉無憂無慮,點了酒和牛肉鍋。阿高姐朝赤手舉杯,問道:


    「赤手,你曉得我在教三味線,收過很多弟子吧?」


    「大姐,幹嘛提這種理所當然的事。」


    「我的弟子中,不乏店老板和官員,也有工匠、小販及師字輩的人物,此外還認識形形色色的人。我或許分不清燉煮豆子的小販,與修理保養煙管的羅宇屋之間的差異」但我可不會搞混木匠與代辯師【注:原文「代言人」,為明治前期對律師的稱唿。】。」


    「哦,我想也是。所以呢?」


    赤手帶著招牌的溫和微笑,為阿高姐斟酒。幹掉一杯後,阿高姐嬌聲吐露整件事最關鍵的部分:


    「但我看不出那間茶屋的客人是何來曆。」


    既然阿高姐這麽說,那些人想必不是官員、不是工匠,也不是足以尊稱為「師」的人物。當然,他們並非這一帶的店老板。


    「唉,感覺真不舒服,簡直像妖怪集團。」


    「原田巡査,妖怪更好分辨。畢竟河童頂著盤子,鬼的頭上也長著角。」


    泉藻將裝著牛肉的盤子端給客人,笑著應道。「這倒是沒錯。」原田跟著笑起來,又喃喃低語:


    「那麽,下穀的茶屋究竟聚集的是什麽人?」


    從衣著與氣質完全看不出職業,大白天不時在銀座聚會,結束後消失無蹤。而提供聚會場所的下穀,至今仍在貧民窟賣剩飯……


    原田瞬間聯想到一連串襲擊女子的強盜殺人案。下穀該不會是招攬木島之流的手下,借搶劫殺人獲得足以買下茶屋的財產?果真如此,下穀的富裕就能解釋得通。


    隻是……原田瞪著牛肉鍋。


    「……跟那家夥的形象不合。」


    下穀舍不得放過任何一個銅板,持續賣著剩飯。他販賣兵營流出的剩飯,從窮困的人手中賺取一錢、兩錢。


    隻要購買人數夠多,或許能成為不錯的財源。不過,這確實是一門利潤微薄的小本生意。


    (跟把寶石與人命當成同一迴事,靠著暴力一舉致富、張揚的強盜做法完全不搭。)


    原田搖搖頭,從煮得恰到好處的湯鍋中撈起牛肉,浮現有些開心的表情。如同之前下穀所言,巡査的薪水不甚優渥,吃牛肉鍋實在是奢侈的享受。


    此時,又有客人上門。


    那似乎是熟麵孔,百賢朗聲招唿。但對方神情慌亂,顯然沒心情用餐。


    「百賢老板,大事不妙。你有沒有聽說?真是糟糕!怎麽辦,都怪那個可疑的男人出現在附近!」


    對方滔滔不絕,眾人卻滿頭霧水。隻見原田的同僚瀧巡査悠然現身,拋出剛剛聽到的驚人傳聞。


    「百賢老板,你聽說沒?開茶屋的下穀要收購這一帶的大片土地。」


    「土地?銀座的嗎?」


    百賢與一樓的客人麵麵相覷。


    「下穀確實提過沒欠債,原來他真的那麽有錢?」


    「原田兄,我不清楚下穀手頭多寬裕,不過有一點値得擔憂。下穀似乎也要買下百木屋所在的土地。」


    「咦?」


    百賢霎時失去言語,拿著切肉刀呆愣原地。眾人的目光集中在他身上。


    從故鄉前往東京打拚,百賢白手起家。當然,無論店鋪或土地都是租的。換句話說,要是新地主抬高租金,他會非常困擾。倘若地主打算收迴自用,或許會陷入必須關店的窘境。百木屋的生意形同被下穀掐住咽喉。


    在這樣的情況下,下穀不知會向百木屋提出多麽蠻橫的條件。


    「為、為何他要這麽做……」


    百賢發出呻吟。理由昭然若揭,眾人紛紛覷向兀自佇立的泉藻。


    4


    原田忽然起身,丟下牛肉鍋,匆匆走近門口的同事問道:


    「瀧兄,下穀要收購的不隻百木屋的建地吧?記得你剛剛是這麽說的。」


    「對,地主想把這家店所在的整條路,從右側轉角到另一側小巷轉角的四方形土地賣掉。」


    如果下穀要一次收購,地主應該會欣然答應。聽瀧這麽推斷,原田露出銳利的目光。


    「再怎麽說,他錢也太多。」


    假如下穀是做貧民窟的剩飯生意起家,表示並非出身富裕家庭。或許是以擁有的茶屋為擔保品借錢,但他要買的土地未免太寬廣。


    「這麽一提,之前她送泉藻小姐的胸針頗昂貴,似乎是翡翠。」


    由於原石優劣的差異,難以判斷寶石確切的價値。向泉藻借來一看,原田發現那半透明的翠綠寶石,在外行人眼中也十分美麗,又頗為碩大。鑲在戒指上,與泉藻纖細的手指不太相襯。


    「哦,這寶石看上去挺貴。下穀對泉藻小姐原來是真心的。」


    瀧悠然說道。除了茶屋,下穀還想購買銀座的大片土地,顯然收入極為可觀。


    「接下來就是想娶個老婆啊。」


    聽到這句話,原田嘴角一撇,將寶石還給泉藻。


    「難保下穀不會來討迴去,請泉藻小姐收妥。」


    原田表示,會試著調査下穀如何籌措買土地的錢。


    「不管怎麽想,下穀的收入未免多得驚人。」


    另外,原田頗在意翡翠的來源。若不是父母的遺產,便得耗費巨款,何況買主是下穀,「他究竟想送誰」的話題在銀座甚囂塵上也不奇怪。


    然而,原田從未聽過這樣的流言。


    此時,阿高姐補上一句:


    「這意味著,下穀的翡翠不是在銀座買的。」


    他應該是特地


    前往別處購買。那麽,為何要跑到遠方?實在教人疑惑。


    「搞不好警方著手調查下穀的財務狀況,他就會馬上放棄收購。」


    那樣一來,百木屋——也就是百賢便能得救。


    「瀧兄,來協助我調查。」


    「好,沒問題。」


    等不及瀧的答複,原田拖著腿準備衝出牛肉鍋店,又在門口停下腳步,迴望泉藻。


    「泉藻小姐,最近謠傳有妖怪出沒,諸事騒動不安。這陣子從女校返家後,盡量不要外出。」


    「是,我明白。一切遵照您的指示。」


    泉藻頷首,目送原田微拖著腿走到店門口。正値忙碌的時段,進進出出的客人混在一起,原田和瀧仿佛是被人潮推出百木屋。不過,由於腳受傷,他無法行動自如。


    走到大馬路上,瀧詢問要去哪裏,又要做些什麽。京橋三丁目的京橋警署,原田迴答。


    「那裏肯定有熟知的警官。」


    「咦,熟知什麽?」


    「寶石的情報。」


    「真的會有嗎……但泉藻小姐獲贈的翡翠,不是搶劫殺人的歹徒奪取的物品吧?」


    「嗯,不是。」


    但是……


    原田熱切地向瀧講述自己的想法。他的話聲在行人眾多的場所變得模糊不清,走動之際反倒不容易遭竊聽。


    經過以「天狗煙草」【注:明治時代以煙管為主流,出身薩摩(鹿兒島縣)的岩穀鬆平販賣的香煙以天狗命名,打著國產煙的名號搶占市場。招牌上的丸十字即為薩摩藩島津家的家紋。】聞名的岩穀商會那棟清楚刻著丸十字薩摩家紋的建築物,兩人前往京橋。由於離銀座三丁目不遠,他們很快抵達以四根支柱撐起三角楣飾,氣氛稍顯嚴肅的京橋警署。


    找到認識的警官,兩人便走進去。


    「査出來啦!百賢老板,我們查到驚人的消息!」


    約莫三小時後,兩名巡查返迴飄散美食香氣的百木屋。


    大概是時間已晚,店裏隻有常客。阿高姐早該用完飯,卻和赤手一起留在一樓。


    「査到什麽?」


    阿高姐興致勃勃地問,於是原田道出與瀧一同造訪京橋警署,向在巡査教習所


    受訓時的恩師打探到的高額寶石失竊情報。


    包括百賢在內,在場眾人都不禁睜大眼。


    「被搶走的寶石……之前不是說下穀送的翡翠,與強盜殺人案無關?」


    因此泉藻才會收下。原田點點頭,在比土間【注:傅統日本民宅格局,分成與地麵同高的「土間」,及高出一階、鋪木板的生活空間「床」,時至今日土間已縮小為現代的玄關。】高出一階的和室邊緣坐下。


    「對,所以我們不是調査歹徒從遇害女子身上搶奪的寶石,而是探聽有沒有竊賊闖空門偷走高價寶石。」


    不僅是銀座一帶,原田表示想知道全東京的情報,範圍愈廣愈好,若是方便也想知道鄰縣的消息。前任教官聞言,顯然麵有難色。不過,將目標鎖定為翡翠,出乎意料地馬上發現那枚胸針是贓物。


    「那是個綠色寶石,縱長一寸,寬半寸,橢圓形的外圍鑲著金邊,上頭刻有花紋。」


    聽起來就是泉藻獲贈的胸針。瀧從旁補充:


    「原持有者是住在橫濱的外國人。他家遭闖空門,珍貴的寶石被偷得精光。」


    當然,警察進行過調査,但沒發現歹徒拿到橫濱的當鋪變賣的跡象。保險起見,東京方麵得知後,也調查過轄區內的當鋪,卻一無所獲。幾乎認定已運到海外時,原田和瀧恰恰前往調査胸針。


    阿高姐轉向原田,問道:


    「若是在橫濱失竊,怎會落入下穀手中?」


    事情發展至此,後續不難想像。赤手端著茶杯接過話。


    「阿高姐不是提過,不時有身分不明的人在下穀的茶屋聚會?」


    搞不好是以偷竊為業的人。原田大大點頭,讚同赤手的推測。


    「換句話說,下穀的茶屋是小偷的戰利品交換場所。」


    直接拿到當鋪變現太危險。


    「可是,那些人就是需要錢才會當小偷。明明手頭有高價物品,還得等風頭過去很難熬吧。」


    這種時候,要是有能交換贓物並變現的地方,他們應該會樂於利用。下穀的茶屋就是供小偷帶來竊取的各色物品,互相交易。


    「下穀持有的那枚胸針便是證據。」


    隻要有公平的規定,贓物交換場所會生意興隆也不奇怪。


    「亟需用錢的人會便宜賣出,而不急著脫手的人就能低價收購。」


    然後……赤手嘀咕著:


    「下穀就是負責組織的人。那麽,難怪他的事業會如此成功。」


    原田接著說,小偷和強盜往往會逃匿潛藏在貧民窟,下穀會持續賣剩飯,大概是借機宣傳茶屋的贓物買賣生意。


    「確認泉藻小姐的胸針是贓物後,警方會著手調查下穀的茶屋。」


    下穀八成是抱著暫時不拿出來的想法,在茶屋便宜買下翡翠胸針。然而,為了吸引泉藻的注意,他不經思索地衝動送給泉藻。


    「這麽一提,他送出胸針時,木島的神情十分僵硬。」


    假如小偷真的在茶屋聚會,木島大概也是其中一員。他知道胸針的來曆,才會阻止下穀。原田大大點頭。


    「多虧泉藻小姐,搞不好能解決一樁大案件。」


    「啊,所以剛剛那麽急?警察特地上門找泉藻,我們還以為發生什麽事。泉藻在警署嗎?」


    阿高姐不經意一問,仿佛受到這句話拉扯,原田猛然起身。


    「泉藻小姐去警署?」


    「不久前,巡査不是來接她?對方說原田大爺有事找她,希望她過去一趟。」


    原田神情僵硬,呆立著說不出第二句話。瀧趕緊代他確認:


    「意思是,有穿巡査製服的人把泉藻小姐從百木屋帶走吧。咦?不對啊,我們沒派人來接泉藻小姐。」


    這是什麽時候的事?瀧追問。一個小時前,百賢小聲迴答。關鍵證據的那枚翡翠胸針呢?百賢猶豫地應道:


    「胸針……巡査要泉藻帶走。」


    雖然是個陌生的巡査,但他穿著製服,於是百賢沒起疑心。


    「因為……他是巡査啊!」


    「泉藻小姐獨自跟著那個人走嗎?」


    「唔……瀧兄,那個巡查說,一群人一起離開店裏太醒目。」


    下穀的手下,可能會發現泉藻外出。阿高姐他們想陪同泉藻,那個巡査以此為由拒絕。


    瀧歎一口氣,低聲解釋:


    「說來慚愧,不過巡查的薪水真的很少,偶爾會有人變賣發放的製服。」


    有人會穿舊製服,變賣新發的製服換取現金。由於洋服尙未普及,巡査製服似乎能賣到相當不錯的價錢,是一筆値得感謝的臨時收入。


    這就表示,隻要有意便能弄到巡査的製服。


    「是誰假扮成巡査?警方目前正在調查那枚胸針,在這種時候,為什麽擁有胸針的泉藻會被帶走?」


    百賢的話聲顫抖,瀧恨恨吐出一句:


    「這間店的客人中,大概有誰跟下穀那票人走得很近吧。」


    眾多客人來來去去,或許有人聽到胸針的事後緊急通報下穀,若不快想辦法警方就會介入。


    「所以泉藻才會被帶走嗎?」


    百賢身旁的赤手倏地站起。


    「總之,盡早把泉藻找迴來吧。下穀對泉藻十分著迷,肯定不會發生危險的狀況。」


    「沒、沒錯,你說得對。肯定是這樣。」


    百賢頷首,向客


    人致歉,表示今晚要提前關門。店裏的熟客都自願幫忙,瀧和赤手迅速熄滅爐火,阿高姐關妥門窗,其他客人則準備好燈籠。一行人帶著泫然欲泣的百賢,及神情迷茫、腳步虛浮的原田,踏進夜晚的黑暗中尋覓泉藻。


    當天晚上,百賢、原田、瀧、阿高姐和赤手帶頭闖進下穀的茶屋,當麵質問他知不知道泉藻發生什麽事。


    下穀走到茶屋入口附近的和室前,麵對聚集在土間的眾人,搖頭表示完全不知情。


    「我今天去貧民窟那邊做生意。對,跟木島一起去,不妨向他確認。」


    「木島怎麽可能吐出對你們不利的證詞。」


    五人站在入口,露出憤怒的神色。


    即使如此,百賢仍要下穀喚木島出來,當麵向他詢問泉藻的消息。出現在下穀身邊的木島冷靜得令人生厭,意外拋出一句:


    「哦,泉藻小姐不見?年輕女孩行蹤不明,聽起來真不妙。」


    八成是那玩意搞的鬼吧,木島繼續道。


    「喏,就是謠傳最近經常出沒的妖怪,泉藻小姐會不會是被那家夥帶走?」


    「你說這是妖怪的犯行?」


    聽到這句話,百賢、阿高姐和赤手不禁揚眉。站在一旁的瀧追問:


    「意思是,妖怪特地扮成巡查,擄走年輕女孩?你們打算把對自己不利的事都推到妖怪身上嗎?」


    「什麽叫對自己不利……我們可沒幹壞事。」


    我隻是想到,這陣子名為鐮鼬的危險妖怪四處出沒。不過,要是走夜路不巧遇到那個駭人妖怪,泉藻恐怕不會平安無恙。


    「不會平安無恙……你對泉藻做了什麽!」


    百賢瞪大眼,抓住木島壯碩的身軀。據傳是下穀保鏢的木島製止百賢,擲向土間另一端。


    「別劈頭就抹黑我們是壞人。看在兩位巡查的麵子上,我已手下留情。」


    隻有今天容許這種愚蠢的行為,木島流露輕蔑的目光。畢竟百賢不可能永遠與巡査同行。


    「不對,那巡査也是在逞強,不足以保護你。瞧瞧,他的腳不是遭鐮鼬刺穿?」


    「哦,你真清楚。」


    原田一瞪,木島囂張笑著,親切地問趴倒在土間的百賢:


    「走夜路遭鐮鼬砍傷,泉藻小姐下場會如何?搞不好會站不穩,失足摔進堀川,你不覺得嗎?」


    換成是我,就會找找溝渠或河川。木島站在高出一階的和室俯視百賢。百賢一愣,嘶啞的話聲在土間響起:


    「你……隻是想拿迴胸針吧?為何要把泉藻推進河裏?」


    他特地喬裝騙泉藻出門,試圖取迴寶石。或許泉藻起疑,一時不願還給他。難不成在扭打中,他嫌麻煩幹脆殺害泉藻?


    「下穀先生,你、你不是喜歡泉藻嘛!」


    百賢大喊。雖然不符合下穀的形象,但百賢一直以為,唯有這份心意是真誠的,然而……


    「你殺了她嗎?見情況不利,竟然輕易殺掉喜歡的人!」


    下穀瞪大雙眼,抬起頭,沒有任何辯駁,更沒吐出一個借口。


    關鍵證據的胸針弄丟,甚至失去最重要的泉藻,他們根本無計可施,瞪著兩人的眼眸燃起熊熊怒火。


    沉默半晌,下穀動也不動地坐著,出聲製止木島:「夠了吧。」


    「時間已晚,各位最好在鐮鼬出沒前迴去。」


    「把對自身不利的事推給妖怪,小心會引來報複。」


    赤手盯著兩人。在日本,即使是神明也鮮少順從人類的願望,何況是妖怪,不會有比弄錯應對方式更危險的事。


    聽到這番警告,木島大笑。下穀也苦笑道:


    「居然提起這種陳年舊俗。如今江戶隻存在於童話故事中,妖怪是在僅有燈籠的時代衍生的錯覺。」


    「不過是短短二十年前,你們就敢嗤之以鼻?今天我們尋找泉藻時,仍是以燈籠照明。」


    你們絕對會遭受報應。見赤手一臉不甘心,木島大笑出聲。


    「把泉藻還給我!」


    百賢忍不住怒吼,木島一把將五人推到外頭,重重關上大門。


    五人再也打不開門。


    5


    遠方傳來雷聲,原田暫時打住話。磚瓦街的雨仍下個不停。


    狹小的派出所內,原田講述的故事出現意想不到的發展,伊勢和長太好一陣子發不出聲。閃電再度劃破天際,伊勢微微縮起身子問:


    「呃,大爺,殺掉泉藻小姐的真的是下穀嗎?」


    「應該吧,畢竟下穀一點都不慌張。」


    心愛的泉藻在夜裏失蹤。倘若下穀與此事完全無關,聽到消息理當會方寸大亂。他會聚集人手,領頭搜尋到天亮。一般情況下,他肯定會這麽做。


    「然而,得知百賢在找泉藻,他卻不怎麽吃驚。謊言還說得挺溜,他聲稱當晚待在遙遠的地方。」


    這樣的迴答,意味著他早就曉得泉藻已不在人世,巡査很快會找上門。


    下穀做得太過頭。他圖謀保身,反倒露出馬腳。


    「可惜光憑推測,沒辦法逮捕下穀。」


    約莫是在敘述過程中心情愈來愈差,原田的神情益發陰沉,伊勢不禁縮起肩膀。長太不知何時來到伊勢背後,膽怯地蜷著身子。


    「那麽,後來找到泉藻小姐了嗎?」


    「沒有。」


    原田輕聲歎氣。


    「泉藻行蹤不明的消息一傳出,附近鄰居都幫忙分頭搜尋。」


    然而,在那一天、那一夜後,再也沒有人見過泉藻。


    即使黎明掃去夜晚的黑暗,朝陽照亮街道,依然遍尋不著泉藻的身影。徹夜未眠的眾人擴大搜索範圍,連醫院和女子學校都沒放過。


    他們也試著打撈河川,足跡踏遍銀座附近的三十間堀、京橋川與外堀。


    隔天、三天後、一個月後,泉藻仍下落不明。


    泉藻沒有迴來。


    「這段期間,百賢與泉藻的妹妹代替年邁的雙親,從老家來探看情況。盡管如此,事情也不會有什麽進展。」


    妹妹表示要待到找著姐姐為止,於是在百木屋住下。時至今日,她依舊留在這裏……看不到迴鄉的指望。


    「真可憐。」


    伊勢語帶同情。


    突然間,坐在椅子上的伊勢向後一縮,形成後仰般的姿勢。眼前的原田泛起淺笑……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恐怖。


    遠雷複又響起,在原田臉上製造出濃重陰影。窗外雨勢稍歇,雷聲卻愈來愈頻繁。


    「原、原田大爺,怎麽啦?」


    「嗯,百木屋的故事還有後續。」


    下穀與木島後來過得如何?沒說清楚,這個故事便有頭無尾。原田低聲繼續道著,


    「約莫是看出我們心生懷疑,下穀的茶屋不再召開聚會,八成是轉移陣地。」


    或許是泉藻失蹤,下穀從此不提收購銀座土地。在這方麵,百木屋可謂逃過一劫。


    「不久,謠傳下穀要賣掉茶屋,大概是打算離開曾發生禍事的街區。」


    然而,他的夥伴木島沒能離開銀座。


    「咦,您說什麽?」


    長太忍不住插嘴問道,原田揚唇一笑。


    「其實,鐮鼬又出現了。」


    「鐮鼬……您是指那個妖怪?」


    日夜交替的逢魔時刻【注:也稱為大禍時刻,意指日夜交替的黃昏時刻,因自古流傳此時容易碰到魔物或遇上災禍而得名。】,在京橋漫步的木島突然一陣踉蹌。


    雖然勉強渡橋,但下橋的瞬間,木島的脖子噴出鮮血,倒地身亡。


    「噫!」


    「傍晚的大路上行人


    眾多,目擊者在京橋附近的警署都異口同聲表示,當時木島身旁空無一人。」


    不管怎麽看,這都與流傳至今的鐮鼬行徑一模一樣,警方查不出更多情報。總之,木島的下場,便是橫死街頭。


    「下穀失去保鏢,大概一時找不到代替的人,他隻能獨自外出。」


    原田又揚唇一笑。看著那副笑容,伊勢益發恐懼。每當原田開口,伊勢仿佛聽見愈來愈響亮的雷聲,不由得往後縮。


    「之後,我再次看到下穀,是在一個彎月高掛的夜晚。」


    那是拐過銀座四丁目,流往木挽町的三十間堀川i朝日橋附近。原田剛要過橋,卻聽到黑暗中不尋常的水聲。


    「咦?」


    四周不見燈火,連月色都十分黯淡,難不成還有船通過?原田疑惑地俯望橋下。岸邊的樹上掛著一個燈籠,火光所及之處,可看到一件名為「鳶大衣」,縫有披肩的外套。


    「這身打扮必是富人。我疑惑地定睛細看,想弄清對方在黑暗的溝渠旁做什麽,赫然發現那是下穀。」


    原田有些納悶。下穀涉嫌殺害泉藻,即使沒證據,他應該最是心知肚明。然而,他卻在昏暗的夜裏,獨自佇立在泉藻可能遇害的溝渠旁。


    「他意外大膽。」


    不過——


    「仔細一瞧,他不是一個人。」


    渠邊沒有別人,乍看下穀似乎是獨自待在那裏。當雲朵散開,些許月光灑落昏暗的河畔,原田不禁挑眉。


    「水中有東西……出現一個人。」


    「水、水中?是不是浮屍……」


    伊勢啞聲問,原田笑著湊近他眼前,停在幾乎貼到他臉上的距離,緩緩搖頭。


    「河裏的人抬起身子。就算是在立泳,身體探出水麵的幅度仍太過驚人,簡直像……對,像往昔畫卷中的百鬼之一——濡女。」


    「濡、濡女?」


    「全身浸泡在水中,從海裏爬上來的女妖。銀座近海,溝渠與海相連,或許哪個妖怪一路來到三十間堀。」


    既然存在鐮鼬,世上應該有濡女吧。江戶更名至今不到二十年,出現濡女也不稀奇。


    「可、可是,濡女怎會出現在鬧區中心?」


    連沉默都令人畏懼,伊勢隻得接話。原田聞言,嗓音壓得更低。雷聲與他的話聲重疊,難以聽清楚。


    「那是有原因的。」


    「原因……?」


    「我目睹濡女朝下穀伸出白皙的手,漸漸靠近燈籠的燭光,露出覆蓋在長發下的麵孔。」


    「…………」


    「那是泉藻小姐。」


    「怎、怎麽可能!」


    伊勢和長太不禁倒抽口氣。


    「你們不相信嗎?那就當是我眼花吧。」


    原田似笑非笑,繼續道:


    「不過在我看來,對方非常像泉藻小姐。」


    泉藻變成妖怪嗎?不對,莫非她貌似人類,但打一開始就是妖怪?


    「或許是妖怪披上人皮,一直若無其事地生活在現代街道中。」


    這麽一提,沒人曉得進入明治時代後,妖怪都去了哪裏,又過著怎樣的生活。可是,假如泉藻是妖怪,泉藻的哥哥百賢是人類嗎?跟他們要好的赤手和阿高姐呢?我自己又是如何?原田揚起嘴角,望向伊勢與長太。


    「伊勢,身為職業騙子的你認為呢?」


    究竟是人類長久受妖怪欺瞞,抑或如同木島所言,這類故事慬僅是幻夢一場?


    「原田大爺……」


    「總之,那天晚上,溝渠中的女人拉住下穀的手。」


    下穀頓時跌落溝渠。


    「大概是披肩吸水變重,他沒能掙紮太久,很快沉下去。」


    看起來實在不過癮,原田直率道。伊勢泫然欲泣地哀號,仿佛發出「饒了我吧」的懇求。他推開逼近眼前的巡查,大聲問:


    「原田巡査,您沒救他嗎?」


    原田沒救下穀嗎?他是殺人犯,還是殺害原田心上人的可恨家夥,盡管如此——


    「您身為人類……」


    「身為人類?」


    原田發出嗬嗬嗬的笑聲。


    霎時,四周變得一片雪白,驚人雷聲籠罩這一帶。伊勢與長太雙手抱頭,蹲在地上,好似全身被劈中,無法站立。在短短那一刻,他們甚至無法唿吸。


    「噫!」


    白光仿佛在緊閉的眼皮下方炸開好一陣子。半晌後,伊勢總算放鬆緊繃的身體,深吸口氣站起。


    忽然,他注意到一件事。


    「噯……原田巡査?」


    他環顧四周,不禁納悶。屋內隻剩長太與伊勢。


    「咦……?」


    難不成是剛剛打雷時,兩位巡査外出?未免太突然。


    「這究竟怎麽迴事?」


    伊勢呆愣半晌。長太不明白瀧為何消失無蹤,一個勁地環視屋內。


    稍稍減弱的雨中,響起逐漸靠近的腳步聲。小屋的門旋即被毫不客氣地打開,不久前還在小屋中的原田與瀧,淋成落湯雞迴來。


    「唉,全身濕淋淋。在這樣的大雨中追扒手,果然太魯莽。」


    好不容易追到京橋,卻被那個小賊溜掉。原田不住歎氣。


    「所以,我剛剛才會說不可能追上。咦,原田兄,有客人。」


    「嗯?哦,這不是騙子伊勢嗎?」


    「好久不見。」原田拿著手巾打招唿後,邊擦身子邊問長太的名字。「你們是來躲雨嗎?」瀧笑著關切他們有沒有腳踏實地過日子,及要不要喝杯茶。


    伊勢與長太互望一眼。


    他們神情僵硬,渾身微微打顫。兩人逐步遠離巡査,緩緩靠近門口。


    「您是原田大爺……沒錯吧?」


    「當然。伊勢,怎麽了嗎?」


    「您真的是大爺。但是……您不是大爺,不是剛剛和我們交談的大爺。」


    不是剛剛那個原田,可是,他就是原田,到底是……伊勢與長太麵麵相覷。


    「伊勢,你怎麽啦?」


    原田靠近一步,伊勢與長太彈起般往後退。接著,他們衝進大雨中,拚命逃離位於銀座中央的派出所。


    兩人一次都沒迴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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