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村神俊也本不相信美術社的畫會有什麽問題。


    他本以為這次的事情完全是武巳搞錯了,想多了。


    因為整個事件完全沒有足以令他那樣相信的要素。根據武巳那段支離破碎的說明,完全想象不到人的失蹤跟畫有什麽關聯。


    可是——————


    「這…………!」


    站在那“畫”的跟前,俊也不禁沉吟,然後徹底無言以對。


    因為在『特別展』的黑暗中用手電筆照出來的那一係列畫作,對於俊也他們來說每一幅都有印象,都畫著潛藏於離奇『異界』的東西。


    完全就是直接對著菖蒲畫出來的,櫻花林中的幽靈少女。


    靜立在走廊上的,看不見的狗。


    相傳存在於圖書館中的,被詛咒的禁帶出書籍…………


    這些全都是俊也等人之前參與過的,貨真價實的“怪異”。那不可能隻是隨意將七個怪談湊在一起,那些場景與俊也他們的經曆太過相符了。


    那堪比照片的繪畫技術極度寫實。


    不用管多麽懷疑的目光去看都不容任何反駁。


    所有人都一句話也不說,出神地看著那些令人感覺“怪異”就近在眼前的畫。為什麽會存在這樣的畫呢,大家都十分驚愕,啞口無言。


    已經沒有人在懷疑武巳說的話。


    在黑暗之中,這個係列正靜靜地唿吸。


    在黑暗的通道深處,那些畫正等候著俊也他們。俊也他們一邊對七幅一組的畫一幅一幅地進行確認,一邊向前走。


    第五幅畫的是對鏡之中的無眼少年。


    「……是暗示蒙眼麽?」


    對亞紀這句呢喃,沒有人迴答,但也沒有人否定。


    一行人接著拐過拐角,到達了沒多遠的第六幅。


    那幅畫跟前麵那些不一樣,俊也對它沒有印象。裏麵的風景像一間個人房間,是靠在牆上的鏡子中照出來的。


    那個房間裏有桌子有床,充滿生活氣息。可是裝潢看起來跟那個宿舍風格的感覺分毫不差,顯然散發著跟學校相同的味道。


    「這房間是……?」


    空目詫異地呢喃起來。


    「咦…………陛下沒見過麽?我想那是男生宿舍的房間……」


    迴答空目的,是勉為其難進來這間暗室,現在仍在怕個不停似,很少說話的武巳。


    「男生宿舍……?」


    從未見過。


    俊也仔細觀察畫上所繪的鏡中風景,從中尋找異樣。


    「……」


    異樣立刻就找到了。


    在房間床底下的影子裏,有兩隻圓圓的大眼睛正直直地盯著這邊。


    那兩顆濕潤光亮的眼珠,幾乎要掉出來似的。


    俊也一發現“那東西”便感覺跟它四目相交,感覺有些惡心。


    床底下的影子濃重地,富有粘性地蠕動著,支撐著裸露出來的眼珠。


    這幅畫就像在向觀者訴諸「影子仿佛自身正用眼珠盯著這邊」的印象,總感覺有些惡心。


    標題上這樣寫道


    ————守候在床下的那群東西————


    俊也分不清那“怪異”是否經曆過,十分詫異。


    但他立刻想起武巳他們經曆過“怪異”就是這個樣子……就是在空目家發生的那起事件。


    「………………」


    俊也無言地從那幅“畫”前離開。


    由於手電筆在俊也手裏,所以大夥也默默地跟在後頭。


    然後就是最後的第七幅畫了。


    第七幅畫在走廊幾乎頂頭的位置,就掛在出口附近,在那裏一轉身打開暗幕就能出去。


    俊也將電筆的光打向畫框。


    隨後,光立刻被畫中的鏡子反射迴來。


    它跟前麵幾幅畫都不一樣,不是一幅普通的畫。那幅“畫”的畫布上貼著真正的鏡子,鏡子就像將那周圍掩埋下去一般,顏料受到了很大程度的擠壓,由此構成了這幅畫。


    不,說不定正好相反,是鏡子被埋在了顏料中。


    但不管怎樣,畫中的鏡子是真貨,而那便是這幅畫的立意。


    上麵的畫應該是學校,而且還是教室的牆壁。以真正的鏡子為中心,那塊鏡子畫得看起來就像豎在教室的牆壁上一樣,設計成能夠映出鑒賞者身影的構造。


    在鏡子裏,俊也的臉在昏黃的光線下浮現出來。


    大夥凝視鏡子的表情也模模糊糊地映了出來。


    標題上這樣寫道


    ————知道第七個不可思議的人會被詛咒————


    這是老掉牙的玩法,不過是在示意七大不可思議最後的空缺。


    「…………怎麽迴事?這是……」


    俊也轉向空目,低聲說道。


    「無法置評」


    空目以與此處的黑暗極為合拍的平坦音調這麽答道。


    「……但是,不能坐視不理」


    「是麽……」


    「總之先出去吧。呆在裏麵太久會惹人生疑」


    在他們對話的時候也能看到後麵的入場者拿著手電筆紛紛從狹窄的通道中走過來。


    「…………也對」


    亞紀喃喃地念了一聲。


    眾人就像被這句話催促著一般,維持著凝重遲緩的動作一個個離開暗幕。


    拿著手電筆的俊也最後鑽出暗幕的時候感覺到了不對勁。


    他出去之後,被外麵的光晃著眼,同時到大夥身邊匯合,這時俊也注意到大夥的樣子都很奇怪。


    「…………?」


    俊也狐疑地皺緊眉頭。


    他出到教室裏來的時候,大夥正被一個穿著製服的陌生男生拉住說話。


    但是,光這樣自然沒什麽好覺得奇怪的。


    然而,大夥迴答時給人的感覺卻有些不對勁。


    「……」


    那幕情境之中,存在著某種不協調感。


    俊也最開始不知道那份異樣感究竟是怎麽迴事。


    但當他發覺那瑣碎而極其細微的真相之時,徹底驚呆了。


    那個男生一邊跟大夥說話,眼睛一邊注意的不是亞紀、空目這些普通人,顯然正看著菖蒲。


    然後那個男生說出的話,也令俊也驚訝地張大了雙眼。


    「……你果然就是那位“幽靈少女”呢」


    「……!」


    那個男生發覺到驚訝的俊也,也向俊也看去。


    「空目,這家夥是……」


    「那些“畫”的作者本人」


    「什……」


    「我叫八純啟,上三年級」


    男生細膩的臉上露出穩重的笑容,平靜地這麽說道,眯起了眼睛。


    2


    八純啟說想稍微談談。


    雙方意見一致,於是一行人在八純啟的推薦下移步美術室。


    美術室充滿了有話的氣味,擺放著上課用的大桌,是個十分寬敞的房間。


    這裏是間文化祭期間基本不用的房間。裏麵東西很多,但總給人一種空曠的感覺。


    俊也他們各自帶拿著飲料,聚集在一張大桌周圍。


    大家進行過簡單的自我解釋之後,開始交談。


    根據來這裏的一路上所聽到的得知,八純在之前發現了來到美術社的展覽教室的菖蒲,然後一直等到大家從『特別展』出來。


    依經驗而論,沒有預備知識就能發現菖蒲的人,除了“魔女”之外完全沒有。因此在俊也他們看來,光這一點足以算得上值得吃驚的事情。


    就連俊也他們,若是不去意識都會遺


    忘菖蒲的存在。能夠主動發現菖蒲的人,除了俊也他們幾乎就沒有別人了。


    然而聽八純說,他很早以前就看到過菖蒲。


    所以在美術社展覽上看到菖蒲的時候,八純十分吃驚,於是就上去搭話……找把他以前見過的“幽靈”帶過來的這夥奇怪團體搭話了。


    「————你們難道“看得到”麽?」


    「不,隻能看到菖蒲」


    「這樣……」


    空目和八純之間的奇妙對話,以這樣的對答為開端,開始了。


    八純有著一張溫柔的,感覺有些神經質的纖細麵龐,但他的雙眸之中蘊藏著強烈的意誌。他垂下眼睛,輕輕歎了口氣。


    「……那可真遺憾。我還以為,你們說不定跟我一樣呢」


    空目向有些失望的八純問道


    「學長,那些畫是你畫的?」


    「嗯,是我畫的」


    「這麽說,學長不止看得見這家夥麽?」


    「嗯,沒錯。我不止“能看到”她,還“能看到”其他東西」


    八純這麽說著,指向自己的左眼。


    空目皺緊眉頭。


    「左眼?」


    「沒錯,是這隻左眼將『他們』為我呈現出來」


    八純沒有表現出任何感情,十分平靜地眯起眼睛。


    「……不,是讓我得以看見,這麽說應該更準確吧。其實這隻左眼在一場意外中幾乎失明。在那之後,這隻左眼就能呈現出現實中不存在的異常之物了」


    八純一邊說一邊用手將下眼皮拉下來展現給空目他們看。


    「我還以為你們會跟我一樣呢」


    大夥一邊聽著八純的說明,一邊注視那隻左眼。


    但是,那隻眼睛雖然微妙地不聚焦,存在著不協調感,但看不到什麽異常之處。雖然視力可能消失了,但看不出八純口中那場意外所留下的痕跡。


    「這麽看看不出什麽是吧?」


    「……」


    「但裏麵的確紮進了無數肉眼看不見的細小玻璃碎片」


    「……」


    聽到他淡然的解說,武巳和棱子就像眼睛進了什麽東西一樣,眨了眨眼。


    空目問道


    「從很早以前就這樣了麽?」


    「不,也沒那麽久遠」


    「是從什麽時候?」


    「應該是二年級的……第三學期吧?那時候落地鏡突然就碎了」


    在八純手指的方向上,貼牆蓋著一張簾布,正好有人那麽大。


    「鏡子還在那裏,雖然隻剩鏡框就是了」


    八純說著微笑起來。


    「這麽說來,還不滿一年麽」


    「應該是吧」


    八純一邊迴答,一邊微微歪起腦袋。


    「不過,學長看去來很平靜呢」


    空目這話的語氣中,雖然微弱,但透著欽佩之情。


    經這麽一說,發現這位學長沉著的個性確實非常出色。


    盡管因為飛來橫禍而變得能夠看到異常的世界,卻毫不畏懼毫不動搖,甚至還畫出了那些畫。


    「了不起的理性」


    空目用了很少用的方式誇讚學長。


    但對此,八純有些害羞地笑了起來。


    「……哪裏哪裏,別看我現在這樣,最開始的時候也非常辛苦啊」


    八重接著說道


    「即便如此,我還是想要成為一名畫家。堪稱畫家生命的眼睛失明了,而且還突然開始看到那樣的“異常之物”,這當然會驚慌失措」


    八純說著,就像望向遠方一般眯起眼睛。


    「然而我即便如此也能保持理智,是因為我是一名繪者」


    「……?」


    「這話我還沒跟人說過,不過講給你們聽的話,應該沒關係吧」


    八純對略微露出詫異表情的眾人說道。


    然後,八純決定開始畫“畫”的經曆。那就像一段平淡的鬼故事,然而卻又異樣瘋狂,極盡詭異。


    *


    對於八純啟而言,一切都始於那場事故。


    八純還在高二時的一天,他參加社團活動在美術室裏,牆壁上的落地鏡忽然毫無征兆地破碎了。


    事情來得非常突然。鏡子就像從內側被敲碎了一樣四散飛灑,正在對著鏡子作畫的八純,無助地正麵經受了碎片的洗禮。


    這場事故非常嚴重。


    為了寫生凝視著鏡子的八純,根本來不及護住眼睛。


    眼中的風景瞬息之間分崩離析,然後視野在下一刻變得一片純白……那段經曆如今仍曆曆在目。想來,那是左眼看到的最後一幕現實。在那之後,足以令思維渙散的劇痛刺激著他的眼睛,之後的記憶就零零碎碎地斷掉了。


    當他清醒過來的時候,最先感受到的是醫院的氣味。


    那時,她的雙眼嚴嚴實實地纏著繃帶。


    後來做過檢查之後,醫生對他說


    「……右眼沒事。可是左眼……進到裏麵的碎片很小,而且數量太多,沒辦法處理」


    「…………」


    一聽到這話,八純就真真正正感覺眼前黑了下來。


    要畫畫,最首要的是能夠正確地看到事物。考試上進行的靜物寫生尤其如此,必須正確看清對象的形狀、陰影以及遠近關係。


    八純想報考的學校所需要的,是正確的寫生能力。但八純知道,隻用一隻獨眼終歸無法實現自己的理想。


    如果不是用雙眼去看,世界也會微妙地喪失距離感。


    在那種狀態下,肯定無法像原來那樣畫畫。


    然後如醫生所說,左眼幾乎失明,而且視力每況愈下。相比絕望更接近空虛感的強烈負麵感情,將八純的心吞噬殆盡。


    盡管畫勉強還是能畫,但對於以美大為目標的八純來說,畫已經畫不出來了。


    作為繪者的八純,在那時已經死了。


    八純眼前的景色是獨眼的景色,在繪者看來是扁平的景色。他茫然地躺在病床上,漫不經心地消磨了一個星期的住院期間。


    「太好了呢,沒出什麽大事」


    那就怪了。


    「運氣真好呢」


    好個屁!


    「又能畫畫了呢」


    …………!


    「右眼無礙,這不挺好麽」


    ………………是啊,或許沒錯……


    盡管父母和醫生對八純這麽說,但八純已經徹底死心了。他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在這一個禮拜裏成為了一具行屍走肉,最後出了院。


    雖然喪失了生存的意義,但打擊的劇烈程度還不足以令他產生輕生的念頭。八純的人雖然活著,但心已經死了,他在自宅療養的期間裏依舊過得渾渾噩噩,雖然在父母麵前會露出笑容,但內心已是空洞。


    他的心情雖然很平靜,卻是萬念俱灰的平靜,跟扁平的景色是那麽相稱。


    感覺這樣苟活下去,能如同消失一般死去。八純沒多久就迴到了宿舍。


    隻不過,他一門心思地投入到忙碌的校園生活中,好讓自己什麽也不去想。


    左眼的景色漸漸變得模糊,漸漸無法看到。八純以空洞的平靜,接納了那樣的現實。


    日常生活是淡漠的,就像左眼的景色一樣,模模糊糊。


    但是,他沒有離開美術社,畫也在繼續畫。雖然這麽做並非出於眷戀,也沒有了以往那樣的熱情,但要埋頭於以往常一樣的生活,最有效的辦法也就隻有畫畫了。


    八純那些天就是這麽過來的。漫無目的地上學,繼續畫著沒有血肉的畫。他一直維持著那份空虛而平靜,直到第二學年即將結束


    的一天,以一件事為契機,打破了。


    事情發生在某一天。


    那天八純值日,事情就發生在他到垃圾場丟垃圾的時候。


    正當他放下垃圾袋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在垃圾場的角落發現了奇怪的東西。那是一塊髒兮兮的,閃耀著暗淡光輝的,基本接近菱形的大鏡子碎片。


    「……」


    八純看到那東西不禁停下腳步,走了過去。碎鏡子被丟棄,這本身沒什麽好奇怪的。


    但是,他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感覺。那麵鏡子中存在著吸引他的東西。沒有理由,硬要說的話就是對那塊鏡子產生了發自本能的……不,是類似即視感的懷念之情。


    他蹲了下去,用手指擦了下髒兮兮的鏡麵。


    然後,就在光輝從附著其上的灰塵之下展現出來的,映入眼睛的那一刻,八純按住了左眼。


    「!」


    那種感覺,就像是眼睛裏有石頭在滾動一般。左眼開始發燙,淚水從眼窩中溢出,就像有東西從裏頭向外戳一般,眼珠劇烈地痙攣起來。


    「……!」


    他當時覺得,左眼終於壞掉了。


    可就在他準備去醫務室連忙起身的時候,狀況平息了。


    隻有透冷的淚水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八純一時間愣愣地盯著鏡子————不知為什麽把那個碎片撿了起來才離開垃圾場。


    他為什麽那麽做,連他自己都不清楚。


    隻是,當時就想那麽去做。


    可答案立刻便清楚了。


    「————討厭,學長,這東西是從哪裏撿來的?」


    八純把鏡子拿迴美術室,學妹赤名裕子突然對他這樣說道。


    八純迴答


    「這個麽?是在垃圾場撿到的」


    「真討厭,竟然還有剩下……」


    裕子遠遠看著八純撿來的碎片,覺得很惡心。


    「怎麽了?」


    「還問怎麽了…………什麽都不知道就撿過來了麽?」


    裕子吃驚地說道


    「這東西是這麵鏡子的碎片。是我們清理出來扔掉的」


    說完,裕子指向了牆麵上蓋住空落地鏡的簾布。


    八純明白過來。然後他直直地凝視著曾紮進自己左眼的那麵鏡子的碎片。


    他感覺,他之前被鏡子唿喚了。這樣看著鏡子裏呃扁平鏡像,感覺與失去一隻眼睛的自己十分相稱。


    「為什麽把那種東西撿迴來?」


    裕子一臉厭惡。裕子有潔癖,確實不會喜歡撿垃圾這種事。


    八純答道


    「沒什麽,就是情不自禁」


    然而於此對此表現出的厭惡反應,並非是因為她有潔癖。


    「學長,麻煩把它丟掉,很惡心啊」


    「……咦?惡心?為什麽?」


    「學長不知道麽?傳聞中說,那邊鏡子會照出死人喔」


    接著,裕子講述了關於那麵鏡子的怪談。


    這麵鏡子,是某位自殺的人用過的東西,然後被轉贈給了學校。


    盯著鏡子裏麵看,就會照出死人的臉,或者自己死時的臉。


    正午夜十二點站在鏡子前麵,將手伸出去,就會被拉進鏡子裏麵。


    另外,還有學生在鏡前留了一雙鞋,後來就下落不明了…………


    裕子所說的傳聞,八純也知道一些。這個故事就是這麽出名。可是,八純還是頭一次聽說傳聞中說的就是這麵鏡子。他對那種鬼故事從來沒有認真聽過,而且以前對那種東西也沒什麽興趣。


    「你信麽?」


    「不,並沒有那種事,可是……」


    「嗯,反正就是有那種感覺是吧,我懂的」


    八純一邊說,一邊把鏡子拿起來,仔細觀察。


    怪談中『會照出自己死時的臉』這部分勾起了他空泛的興趣。


    當時的八純最關心的事情,就是自己的死。


    雖然他的表現讓任何人都沒有發覺,但此時此地的八純已經與死人無異,就是一具徹頭徹尾的行屍走肉。


    ——要是幹幹脆脆的死法就好了。


    八純一邊想著那種事,一邊掛著空洞的笑容凝視著鏡中映出的景色。


    「學長……」


    裕子望著那樣的八純,一副很惡心的樣子。八純注意到這件事,眼睛從鏡子上移開,說


    「果然什麽都看不見呢」


    裕子不耐煩地說道。


    「那還用說」


    八純對她笑了笑,把鏡子放在了桌上。


    「我記得,是不是有個迷信說,鏡子朝上放著會招致不幸?」


    「有麽?」


    八純對變得特別神經兮兮的裕子投了一抹苦笑,然後拿起鏡子想翻個麵。


    「……!」


    這一刻,八純連自己都意識到自己的表情繃緊了。在鏡子對向自己的短暫瞬間,裏麵沒有映出的本應存在的自己。


    而且裏麵不是什麽都沒映出來。在移動鏡子的一刹那所看到的,是身上穿著自己這身衣服,但頭部徹底缺損的樣子。


    「……怎麽了?」


    對裕子的提問,八純連忙迴答


    「什麽也,沒有」


    對於八純來說,那便是恐懼的開端。


    ……頭一次“看到”是在那天夜裏。


    八純當時在宿舍的臥室裏睡覺,突然在異樣的寂靜中醒了過來。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醒,但迴過神來的時候,發現房間內被深沉的寂靜所籠罩,連室友的唿吸聲都聽不到。


    他感到十分茫然,但頭腦異常清醒。


    他仰望著黑暗的天花板,此時有什麽東西在視野左端閃過。


    那動作,就像是有什麽東西在地上跑,然後鑽進了床底下。舉個例子吧,貓就是那樣的東西,然後看到那是某種白色的東西。


    八純覺得不可思議,遲疑了幾秒鍾後,從床緣探出身子,彎向下麵向床底下窺視。


    隨後——————他跟一張倒過來的孩子的臉,四目相對。


    之後的記憶就沒有了。


    八純第二天醒來的時候,就像從床上滑下去的一樣。


    他似乎是在那一刻暈過去了。八純自然覺得那是場夢。


    因為在她的記憶中,實在床的左側看到影子的,然而他的左眼幾乎沒有視力。


    他覺得那是場夢,也想要相信那是場夢。


    但是,他錯了。


    後來又發生幾次那樣的事,讓他明白那不是夢。學校,然後還有學生宿舍,無處不是『他們』的巢穴。


    迴過神來,就發現窗外有什麽東西閃過。


    在學生們來來往往的走廊上,有沒人能夠看到的黑狗跑來跑去。


    在校庭內,看到了顯然不是活人的身影站在那裏。


    在樹上,上吊的繩子無力地垂下來,搖擺著。


    七大不可思議對八純來說成為了現實。左眼之中的模糊風景明確地捕捉到了『他們』,就像是將兩張不一樣的畫重疊起來看,投影在單一的視覺上。


    就像左眼聚焦的不是現實,而是不同的世界。


    就像怪談中所說的那樣,左眼就好像擁有了鏡子的“照出死者的力量”。


    不,沒準這是事實。


    這隻左眼之中,紮進了那麵鏡子的無數細微碎片。


    一定是那樣的。可就算知道原因,能否承受那份恐懼又是另一迴事了。


    在他好幾天宿舍的臥室裏,一味地躲在被窩裏發抖。


    不久,他在朋友的勸說小能夠上學了,但那裏仿佛就是將噩夢具現之後的


    世界。


    八純根本不害怕死亡,但這種情況就不痛了。那並不是會被殺才產生的恐懼,而是存在既恐懼。


    那駭人的景象,讓他精神失常。


    門的另一頭,教室的角落裏……『他們』的身影無處不在。走廊頂頭,床底下,天花板上頭,然後還有人的身旁————『他們』呆在一切地方,直直注視著活人。


    這事他沒對任何人說起。


    他無法閉上眼睛。


    『他們』有時就在眼皮下邊,根本無所遁形。


    一天天過去,被春的精神被逼得越來越緊。


    他抓扯自己的頭發,每晚在不眠中度過。


    八純被逼得,真的還差一步就瘋掉了。可是一次嚐試,讓他戲劇性地克服了那種危急的狀況。


    ————那就是“畫”。


    有一次,八純從別人口中聽聞某個古怪畫家的軼事。


    那是一位海外有名的古怪畫家。他從小便做噩夢,害怕自己的噩夢,最後他通過將惡夢描繪出來客服了恐懼。


    將『他們』畫出來。


    那種事情,八純想都沒有想過。


    實際去做,才真需要非常強大的勇氣。不管怎麽說,要畫『他們』首先就必須直視『他們』。


    但是,八純抱著抓住救命稻草的心情,對此實際進行了嚐試。


    他首先依靠著記憶反複寫生,反複進行直視之前的預先演練。


    意想不到的是,效果在那個時候已經開始顯現了。當作為畫畫出來之後,那些東西對於繪者來說也就成了單純的畫,並且把『他們』當做了付諸自身技術和感性的對象,對完成“畫”產生了欲望。


    那對與繪者來說,屬於一種類似本能的東西。


    一旦開始著手就會漸漸鑽研『作品』,這對於繪者來說是極為正常的欲求。


    在那一刻,八純心中的恐懼便雲消霧散。


    對於八純來說,『他們』已經不過是一種作畫用的素材。


    ………………


    3


    「……在那之後,我就再也不害怕“看得到”了」


    八純說到這裏,才總算用手裏的罐裝果汁潤了潤喉嚨。


    「恐懼的話,現在依舊存在。不過就連那份“恐懼”也不過是我記錄在畫布上的對象罷了」


    「……」


    在俊也的注視之下,八純的離奇故事迎來了一個收尾。


    「那樣去看的話,那些“異形”就是非常有趣的題材。我將那份異常、恐懼、正常的風景中存在“那種東西”所給人造成的厭惡,全都無比正確地在畫布上表現出來,向裏麵注入心血」


    八純平靜地說著,向大夥掃了一眼。


    然後——


    「你們知道一個叫做『九相圖』的東西麽?」


    問道。


    對這個提問,空目當即作出迴答


    「我記得是佛教的一種畫卷,分階段描繪人死,屍體腐爛,化為白骨樣子的九張圖」


    「嗯,大致是的」


    聽到迴答,八純露出微笑。


    光以知識而論的話,俊也也知道那個畫。那是描繪女性的屍體漸漸變色發黑,腐爛膨脹,被狗吃掉變成白骨的畫卷,在社會課上還是哪裏看過。


    「『九相圖』是描繪屍體腐爛階段的一種連作」


    八純說道


    「它似乎是用來在弘揚佛法時展示給人看,告訴人們現實其實有多麽虛無縹緲。我敢肯定,那些被要求麵對真正的屍體,將它們繪製成畫的畫師們,在精神境界上已經超越那種宗教使命感」


    八純說著說著,口吻漸漸地越來越熱烈。


    他就像要駁倒俊也他們一般,以繪者的語言,源源不斷強而有力地訴說著。那平靜的迫力,讓大夥都不禁聽入了神。


    「我在畫『他們』的時候才頭一次知道,“畫”這一行為是“支配”」


    「……」


    「繪者,就應該在描繪上投入心血和靈魂」


    八純熱情激昂地講述


    「一個樣品擺在麵前,哪怕那是非常惡心的東西,對於繪者來說其本身都是描繪對象。在那個時候,我所感覺到的恐懼早已蕩然無存了。寫生可以分解為『將事物一度收入自己心中,然後更加強烈地宣泄在畫布上』的過程,而這對恐懼也同樣適用」


    「…………」


    「在西方,以前曾有題為『transi(過程)』的腐爛屍體畫。雖然它的主題令人毛骨悚然,但我認為,繪製它的畫手在繪製過程中,一定跨越了對死亡的畏懼。真正的繪者,不論怎樣的東西都要直視,並描繪出來。對象是幽靈也好,異次元生物也好,神明也好,這一點一定都是不變的。在繪者麵前,一切東西不過一件“物品”,是作畫的題材」


    八純一邊這樣說,一邊環視大夥。


    「然後呢……」


    八純隔了片刻——


    「……確確實實曾是一名繪者」


    然後斬釘截鐵地說道。


    那是明確的克服宣言,是充滿藝術家驕傲的台詞。八純通過克服恐懼,也取迴了對自己的畫的驕傲。


    「………………」


    八純講完之後,大夥依舊沉默不語。


    不久,亞紀擺著一副難以形容的表情,呢喃起來


    「……這話讓人想起《地獄變》呢……」


    八純聽到了亞紀說的話,微笑起來


    「芥川龍之介麽?是啊。現在的我,說不定能夠理解將自己女兒燒死的樣子描繪出來的那個畫師懷著怎樣的心情」


    說著這話的八純,臉上的表情非常平靜。


    「我對於創作出那個係列,感到非常滿足」


    他臉上掛著笑容,說道


    「我以前的畫已經死了,所以我覺得,死人也沒什麽不好」


    從那個表情看來,那種感情沒有摻假。


    「…………」


    看著那表情,俊也腦子裏忽然閃過這樣的想法。


    ——說不定八純已經瘋了。


    這是俊也的個人意見,但八純所見的東西是真正的『異界』之物。既然如此,自稱克服它們的八純,就無法保證自己精神正常了。


    但是,這對俊也而言不存在任何問題。


    因為,空目也一樣早就不正常了。


    「……」


    空目看準話講完的時機,站了起來。


    然後他來到鏡子所在的地方,掀起簾布觀察裏麵的情況。


    本是落地鏡的大框從簾布一頭露出來。然後空目慢慢地轉過身去,眯起了讀不出任何感情的眼睛,向八純喊了一聲


    「……學長」


    「什麽事?」


    「非常抱歉,能不能撤掉那個係列?」


    空目突然這樣說道,聽到這話的八純,在今天表情上頭一次暗淡下來。


    「怎麽迴事?」


    「那些畫————不,準確的說是那麵“鏡子”,可能是真貨」


    聽到空目的話,大夥全都緊張起來。


    棱子呢喃了一聲


    「……真貨?」


    「嗯,雖然還不能肯定,但我覺得很有可能是那樣。就是用簾布蓋住,藏在這裏的東西」


    空目答道


    「至少不應該放在那種地方當擺設」


    空目拉著簾布,盯著八純。


    俊也靠近空目,然後學著空目那樣窺視簾布裏麵,然後發覺到了。


    「……」


    八純微微蹙眉,思考起來。


    然後——


    「…………畫不拿出來給人看,那還有什麽意義?」


    空目的迴答,不是在迴答她的提問。


    「在你心中的意義,應該已經結束了」


    對此,空目答道


    「此後你對畫所存有的,無非是傷感」


    空目斷定的言語,毫不留情。


    「…………」


    八純的表情變得十分複雜,可空目還在繼續往下說


    「赤名裕子同學的失蹤,也可能是那麵鏡子造成的」


    「!」


    聽到這句話,八純沒辦法不動搖。


    「你有什麽根據……」


    空目淡然地說道


    「那終歸隻是種可能性」


    那說話方式,儼然就跟“黑衣”一樣。這麽想的俊也,不禁麵露愁容。


    但是,八純的麵色還要更加愁苦。他沉思了片刻,最終屈服了。


    「……今天之內,能讓我考慮考慮麽?」


    他灰心地垂下肩幫。這樣說道。


    「我知道了」


    空目點點頭。


    「隻撤下鏡子就行了吧?」


    「……」


    空目默默點頭,然後讓牆上的簾布恢複原狀,關了起來,準備離開美術室。


    大夥都很困惑,但還是跟了上去。這個時候,低著頭的八純開口了


    「你們…………正在找赤名同學麽?」


    「……」


    這個問題,誰也答不上來。沒有人料想到事情會演變成這樣的狀況。


    空目答道


    「目前還沒定」


    「是麽,既然這樣……」


    八純抬起臉——————


    「……我拜托你們。如果她的消失是我害得,請你們找到她」


    這樣說道,然後無力地微笑起來。


    他就像自己的孩子犯了罪的家長一樣,那是無可奈何之中混雜著寂寞的笑容。


    *


    包括俊也在內的六個人離開美術室,返迴活動室。


    在走過連廊的這一路上,大夥一邊聽著身後文化祭的喧囂,一邊默默往前走。


    她們每個人臉上都浮現著困惑之色。眼下究竟正在發生什麽……不,或者說是不是什麽也沒發生,沒人掌握得了。


    就連最前起頭,還證明了自己說法的武巳,看上去都不明白。他沒有因為為自己正名而自豪,毋寧對狀況出乎意料的發展方向感到困惑。


    大夥默默地走在路上,他們周圍滿是不安與尷尬。


    「————喂,陛下。到頭來究竟是怎麽迴事?」


    在沒有任何人開口的沉默中,最先開口的是武巳。


    亞紀一聽到武巳這麽問,立刻不加掩飾地歎了聲氣。


    「近藤……我真羨慕你的性格啊……」


    「……誒?」


    「這狀況是你搞出來的,你倒第一個問了個像是在說“我什麽也不知道”的問題。搞得苦惱半天不知該從何問起的我就像白癡一樣」


    「……唔」


    亞紀皺緊眉頭,而武巳一下子擺出丟臉的表情。空目仍舊麵朝前方,沒有去看他們兩個,就這麽道出了迴答


    「不知道」


    「不知道?……恭仔你……」


    「眼下正在發生的事情,我完全弄不清楚。學長與『異界』之間的牽連,光看那些“畫”就知道肯定沒錯了,但沒有任何確鑿證據。光看上去是那樣,但並沒有散發什麽“氣味”,不然就是微薄到我無法認知的程度。現在看來,什麽也弄不清楚」


    「這樣啊……」


    亞紀期待落空,歎了口氣。其他人也跟亞紀一樣,氣氛一下子變得尷尬。


    雖然沒什麽好說的,但俊也也很掃興。他直覺上認為八純說的是真的,而且關鍵是在他身上感覺到了和空目相同的心性,對此一直耿耿於懷。


    八純和空目不論在外表上還是處世態度上都截然不同,但俊也能感覺到他們在根本上存在著共通點。盡管他們的前進方向不同,但人格都是以『異界』和『死亡』形成的,而且因此乖離了現實。


    相對的,他們發揮出非常超乎現實的才能,在那個方麵十分出眾。


    俊也在直覺上感覺到,八純在某方麵很令人討厭,但在另一方麵卻發揮著卓越才華。俊也跟空目打了很久交道,空目的那種特性俊也一直看在眼裏,即便在俊也看來,八純也跟空目極為相似。


    所以俊也十分在意。


    但是,要問俊也究竟在意什麽,俊也一下子也答不上了。


    確實地說,俊也在八純身上感覺到了某種危險性。


    雖然那種危險性與空目身上散發出的空虛的危險性完全相同,但八純那柔和的氣場,越發地突出了他那難以捕捉的危險性。


    「…………喂,不清楚那“鏡子”究竟是不是真貨麽?」


    在由空目的否定再次重現的沉默中,武巳再度開口了。


    空目對此的迴答,跟剛才完全沒有差別。


    「嗯,不知道」


    「但是你很清楚說過赤名同學的事吧。在那個“鏡子”裏會看到幽靈之類的事,不存在麽?」


    武巳很少見地追問下去。


    但是——


    「現階段不清楚。我隻能說不清楚那東西跟赤名裕子失蹤是否有聯係」


    空目的迴答非常幹脆。


    「是麽……」


    「所以我隻是警告了一下,給以喘息」


    空目接著說到


    「要是有確鑿證據,我就不會用警告,而思考其他手段。當然,雖然沒有確切證據,警告卻是有根據的。要是沒有看到那東西,我會選擇不管那麵“鏡子”。要是沒有那東西,就不會有任何問題」


    空目說出不容忽視的話,這讓亞紀朝他看了過去。


    「……根據?」


    「嗯」


    「什麽根據?」


    空目向亞紀開口答道


    「這件事,不應該現在說」


    可是俊也不用問也知道答案。


    他轉向方才離開的美術室方向,表情嚴肅地望了過去。


    那個“根據”,俊也剛才也在美術室裏看到了。


    在調查藏在那個簾布後麵的壞落地鏡時,俊也看到邊框下部釘著東西。那是一個小小的金屬銘牌,上麵刻著那麵落地鏡的贈送者姓名。


    看到那暗淡的黃銅色刻印的瞬間,俊也便想起了令人冒雞皮疙瘩的事。


    這件事確實不宜在這裏說。


    準確的說,不宜在棱子麵前說。


    上麵是這麽寫的


    ————大迫榮一郎 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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