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來了,『美國』!


    那天的第四節課,錯誤的認知再次為小學三年級的全班同學帶來衝擊。事情發生在某個初夏的日子,積雨雲遠遠堆積在藍天的彼方。


    清瀨朝野伸出雙手,擺出有如要推開站在麵前的導師般的姿勢。


    「我從來不做那種事。」


    她如此明了地斷然表示。


    接著不等導師迴應,穿著泳衣的她便帶著笑臉轉身離開,揚起一頭比誰都長的秀發,白皙赤腳啪噠啪噠地走向位於泳池畔陰影處的長椅。


    枇杷跟班上同學一起默默注視著那道背影,那就是美國,不愧是美國……嗯,果然莫名其妙。


    長椅上本來就坐著一個男生,他才是貨真價實的病人。聽說他幾天前得了重感冒,上吐下瀉的症狀有如魚尾獅噴泉般。他好像還在發燒,麵色如土,眼結膜炎也很嚴重。病情讓人忍不住質疑你幹嘛來上學。


    朝野大概也有些在意對方的狀況,聰明地盡量拉開雙方的距離後才坐下。


    朝野所說的「那種事」,似乎是指遊泳課。


    班上同學全都身穿縫著名字布條的深藍色學校泳衣;像鬥篷一樣的鬆緊帶式浴巾依照座號整齊地掛在扶手上;每個人的頭發都塞在緊緊的泳帽裏。大家圍著泳池,按照身高筆直地排成一列。


    就在老師吹哨並喊出「來,首先是伸展運動!」口令時。


    朝野一人利落地脫離了團體。她憑自己的意誌,決定加入旁觀的一方。


    所有人都驚訝不已,老師甚至像是故障般停格在手支撐膝蓋、準備伸展的姿勢。朝野望著仿佛時間突然停止的眾人,一臉納悶地歪頭。枇杷忍不住想,覺得疑惑的人……不,應該說感到傻眼的是我們才對啦,清瀨朝野。


    說起來,從更衣的時候開始,朝野就帶給了大家一連串的驚歎號。


    畢竟她的泳衣實在跟大家差太多了——紅色、粉紅色和橘色相間的細條紋,肩帶是蝴蝶結係法,而且還是上下兩件、露出肚臍的款式。有位女同學戰戰兢兢地詢問:「那樣遊泳時不會掉下來嗎?」沒想到得到的答覆竟是:「我沒有遊過泳,所以不知道。」據說那是她在庭院草坪開日光浴派對時經常穿的泳裝。枇杷遠遠聽著兩人的對話,心中對於「泳衣」的概念不禁有些動搖。


    此外,她的浴巾沒有鬆緊帶,隻是一條普通的毛巾,而且她也沒戴泳帽。


    結果到頭來,這個人卻說自己從來不進遊泳池。


    包括枇杷在內的全班同學,應該都認為「隻有生病或受傷的人才能不上遊泳課」。例如發燒或是可能透過池水傳染疾病給別人之類的原因。而且必須由父母在聯絡簿上注明,遊泳課時才可以旁觀。


    沒想到有人完全忽視那些手續。


    況且,大家基本上都很期待遊泳課,迫不及待想趕快下水,誰知道居然有人會自願放棄遊泳的權利。


    那天是那個夏天的第一堂遊泳課。從美國迴來的朝野於四月轉到這個班級,所以這當然也是她的第一堂遊泳課。


    由於氣溫和水溫都超過了標準值,因此第四節依照預定上遊泳課!一聽到導師這麽宣布,教室裏馬上響起天真無邪的掌聲和歡唿聲,枇杷也高興地大叫「耶——!」。至於當時朝野露出了什麽表情,不可能有人注意到。


    認為不上遊泳課比較好的人,至今從未出現過。班上同學都想進遊泳池,也認為那樣才是正常的。


    然而,美國再次顛覆了大家的常識——


    漆成綠色、有點刺腳的地麵,龜裂的水泥牆,加了很多消毒水、波光蕩漾的藍色泳池。


    在夏日豔陽的照耀下,映入眼中的一切是如此生動鮮明。


    「呃……那個,清瀨同學,一般是不可以這樣的。」


    擔任班導的女老師總算想起該做的事,走向朝野。老師彎下腰將臉湊上前,溫柔的低語聲連枇杷都聽得見。


    「沒關係的,很多同學也不會遊泳,所以一點都不丟臉喔。」


    「問題不在那裏。」


    黑發柔順地滑落到白皙的手臂上。枇杷也聽見了朝野的迴答。


    「我不太喜歡這種氣氛。」


    「可是這是課程的一部分。」


    「我會旁聽參加,但我不會進入遊泳池。」


    「別這麽說嘛……和大家一起遊泳吧?」


    「不要。」


    「可、可是……」


    「我絕對不下去。」


    兩人小聲地在真正的病人旁邊進行爭論。


    「老師!她是美國人所以沒辦法啦!而且你們再爭執下去的話,我們遊泳的時間會愈來愈少!」


    一個隻想快點下水的男生半是抗議地嚷嚷著,掌聲隨即像是讚同他的話語似地響起,女生們也吵著大聲附和。導師一臉為難地迴過頭,朝著一起上遊泳課的隔壁班大叔老師使了個眼色,大叔老師點頭迴應。


    「好——!那麽請看老師這邊,從伸展運動開始囉——!」


    他一登上跳台,就華麗地迅速脫掉運動服。


    氣勢磅礴、鬆垮肥滿的肉體頓時展露在眩目的陽光底下,學生們無不為那鬆垮至極、瀕臨崩潰的姿態感到震驚。大家不約而同地爆笑出聲,枇杷也「噗嗬!」一聲笑出來。


    「來,預備!一、二,大家一起!三、四,不要笑!二、二,成年發福!三、四,不是鬧著玩的!三、二,血管阻塞!三、四,真要命!來,接著大幅度轉動身體——好!因為血栓,每天都像,俄羅斯輪盤!」


    大叔老師努力以肥滿笑話博得笑聲,一邊帶領大家重新開始熱身運動。導師和朝野仍在不遠的陰涼處繼續小聲說話。枇杷並沒有將此事放在心上。


    美國的事我不清楚,所以還是別管吧……班上彌漫著這樣的氣氛。


    朝野轉學過來已經三個月,卻遲遲無法融入班級。


    不隻氣質不一樣、隨身物品不一樣,總覺得就連氣味也不一樣。雖然她的爸媽都是日本人,可是感覺臉的輪廓也很明顯地不一樣。她的肌膚格外光滑,鼻子挺翹,大眼明亮有神。她長發飄逸、身上穿著美國品牌的衣服、言行也和大家很不一樣。對老師說的話或決定的事,她的反應都跟大家不一樣。朝野基本上不說「是」,也不說「請」之類的話。


    叫她把工具箱放進桌子抽屜左邊,她卻迴答「我的工具箱太大,抽屜放不下」,改放到了椅子底下;她甚至還以「我沒有雙背帶書包」為由,擅自背著花俏的粉紅色和淡藍色小型背包來上學;學校明明規定要將防災頭巾當成坐墊使用,她卻說「我沒看過那種東西」而沒準備。她總是將「我不想吃」、「那好奇怪」、「我不想做」、「不知道」、「不要」——等話語掛在嘴邊。


    這三個月來,枇杷和其他同學都隻敢遠遠地觀察朝野。


    那家夥很任性呢……雖然大家都這麽想卻又覺得不能這麽說。因為她是遠從外國迴來的轉學生,即使在很多方麵跟大家不一樣也情有可原。


    大家都拿朝野格格不入的狀態無可奈何。朝野無法融入環境不是她太任性的緣故,而是自由國度·美國本來就是那種感覺,會有所不同也是沒辦法的事。事情演變成這樣也沒辦法啊。既然清瀨朝野想那麽做,那樣就好了。


    在這萬裏無雲的炎熱夏日裏,不想進入涼爽的遊泳池八成也是「美國」的一種風格吧,既然這樣就沒辦法了。


    枇杷想著想著,徹底忘了這名旁觀者的存在。


    遊泳課一開始,她就玩得不亦樂乎。枇杷從去年起有在外麵學習遊泳,於班上算是會遊泳的一員。陽光下閃閃發亮的水花有如寶石般美麗。她完全忘卻消毒水的味道,開懷大笑,不小心喝到水就大


    聲喧鬧。在潛水測試中,她勉強超過了十公尺深的線。所有人圍坐在泳池畔練習踢水也很有趣。兩個班級加起來有好幾十人的學生盡情踢著水麵,比賽誰能踢出最高的水花。男生們嘻鬧著將浮板夾在兩腿間玩,浮起的浮板四處亂飛,好幾次打到枇杷的頭。她覺得對方似乎是故意的,就拿浮板將那些家夥打到水底去。


    到了自由時間,她們那一組的成員挑戰了水中翻筋鬥。


    讓鼻子進了好幾次水後,她終於順利沉入水中構到底部,成功地轉了一圈。這時——


    「……噗哈!喂喂,有看到嗎?我剛才做到了喔!」


    從水裏探出頭的枇杷,原本是打算對同一組的同學說的。


    可是大家都還在水中翻滾掙紮,枇杷麵對的碰巧是旁聽學生坐的長椅。


    朝野愣愣地望著枇杷。


    會對著朝野笑,真的隻是偶然。枇杷瞬間有種「糟了」的感覺,就像突然對陌生人搭話那樣尷尬。她連忙轉往其他方向,想若無其事地掩飾失敗。


    「我看到囉——!」


    沒想到,朝野居然對著自己用力地揮手迴應。


    「水中翻筋鬥成功了呢——!枇杷好厲害喔!」


    朝野啪啪啪地送上掌聲,認真迴應她,而且她還叫自己枇杷。朝野突然直唿自己的名字,讓她嚇了一跳。不過這些都無所謂,反正她是美國人嘛,而且我也覺得很高興。這樣一來她也能幫忙證明自己翻筋鬥成功了。


    「謝、謝謝……」


    這時,一個朋友從枇杷眼前「嘩啦!」一聲浮出水麵,笑著表示:


    「我也做到了喔——!枇杷,你有看到吧?」


    在那張浸濕的笑臉後方,朝野一臉尷尬地停止拍手。


    她似乎發現枇杷原本其實不是要跟自己說話了。隻見她立刻收斂起笑容,像是要掩飾自己的錯誤般刻意別過臉,將拍著的手藏到了背後。


    消失了……枇杷心想。剛才幫自己鼓掌的那張燦爛笑臉和高興的聲音,不像平常那樣不自然,而是真的發自心底感到開心。她平時如果可以像那樣笑就好了。若是那樣的女生,我就會想找她一起玩了,就算直接叫我名字也沒關係。


    這時枇杷忽然想到,朝野會不會一直都在關注她們這群女生玩得不亦樂乎的模樣,所以才能一下子就接上話?或許朝野其實很想加入她們,隻是不曉得該怎麽做也說不定。


    朝野一個人盤腿坐在陰影下,假裝興致盎然地研究自己的指甲。


    枇杷鼓起勇氣。


    「……朝野——!」


    她盡可能用和剛才一樣熱情的語氣唿喚對方的名字。其實應該要叫「清瀨同學」才對,但枇杷姑且試著配合她的美式風格。朝野驚訝地再度抬頭望向枇杷,同組的朋友也錯愕地看著她。


    枇杷在大家的注視下迅速遊到池畔,上岸後一路留下腳丫的印子走往長椅。


    「一起來玩嘛!我們來玩水中翻筋鬥!」


    「……咦?」


    朝野的一雙大眼睛張得更大。枇杷抓住她的手腕,心想反正她穿著泳衣,又有什麽關係?遊泳池這麽好玩,就算起先有點抗拒,隻要痛快地下水玩一次就沒問題了吧。就這樣拉著她加入大家。


    「跳下去吧!」


    枇杷用力一拉。


    「欸,等一下。」


    朝野不斷搖頭。


    「我做不到。」


    「怎麽會做不到!」


    「不行啦,因為……你聽我說,我真的一次也沒遊過……」


    「沒關係沒關係!來,走吧!」


    「不要!怎麽可能沒關係!我真的不要!放手!」


    「有什麽關係,沒問題啦!很好玩喔!」


    「放放放、放手……不要不要不要!」


    雖然硬把她拉起來了,但朝野固執地不肯前進。枇杷不禁覺得有點掃興,不過既然都做到這個地步了,沒道理就此放棄。


    「來嘛!」


    「不要啦啊啊啊!」


    聽到兩人的聲音,周遭的視線紛紛集中過來,老師也看著她們。等一下,氣氛是不是變得有點奇怪?這樣下去,自己看起來就像在做壞事一樣。


    枇杷有些焦急,更使勁地拉了拉朝野的手。事到如今,說什麽也要讓她一起跳下遊泳池,不然就糗大了。隻要讓朝野樂在其中,大家便能明白自己的本意。否則自己就隻是個欺負人的小孩了。


    「一·起·玩·嘛!」


    她用力拉扯,像拔河般有節奏地將朝野拉到泳池邊緣。


    「不·要·啦!啊啊啊!」


    這時,枇杷和奮力壓低身子、試圖逃迴長椅的朝野之間,產生了某種力學作用——


    「咕、嗚!嗚嗚嗚嗚~~~!嗚嗚嗚!」


    「啊、啊嗚……!oh no~~~~!」


    兩人就這樣牽著手,轉呀轉地旋轉起來。彼此將全身重量往後傾斜,以幾乎踩在一起的腳為軸心,在夏天的遊泳池畔像陀螺般打轉。


    隨著速度愈來愈快,力道也跟著增強。朝野臉後方的景色以極快的速度橫向流逝。枇杷看著朝野的眼睛,朝野也迴望著枇杷的眼睛,兩人不由自主地透過眼神對話,心意相通。猛烈的旋轉,讓她們張開的嘴裏流出了口水,無法好好說話。然後幾乎在同一時間,兩人想到了一件事。


    ——要是突然鬆手,後果應該會很慘吧?


    就在下一秒,枇杷濕潤的手滑了出去,兩人牽著的手因此分開——


    「嗚哇啊啊啊啊!」


    枇杷當下往後飛了出去,背對著跌進泳池,激起一股比今天任何瞬間都還要高大的水柱。


    朝野更慘,她穿著可愛的泳裝在遊泳池邊難看地摔了個四腳朝天,露出的皮膚嚴重擦傷,還「砰!」地撞上跳台,撞掉了兩顆搖搖欲墜的乳牙。看到滾落的牙齒,男生們莫名發出「哇、哇塞——!」的叫聲,鼓噪起來。


    「喂!你們在做什麽?很危險啊!」


    枇杷沒看到發生在朝野身上的慘劇。她自己的下場也沒好到哪裏去,鼻子灌進了一大堆水,淒慘地沉入池底,好不容易才「噗嘎……」一聲,像隻死掉的鯊魚般浮起。她忍不住在心裏想著——


    (老師,既然要阻止,就請早一點……)


    然而世事難料,兩人竟然因此玩上癮了。


    她們麵對麵牽手拉著對方,將重心往後傾,盡情加速旋轉。兩人不停提升速度,握著彼此的手直到離心力的極限,然後再毀滅性地甩飛出去——那種速度感和刺激教人欲罷不能,別的遊戲絕對體會不到這種感覺。


    旋轉著旋轉著,腦中變得一片空白,沒來由地想笑,還差點尿褲子。一旦體會過這種樂趣,就再也停不下來了。不可思議的是,就算跟其他朋友玩,也沒辦法像跟朝野玩時一樣全力加速。遊泳池邊偶然引發的旋轉事件,讓兩人體會到僅適合彼此的最棒玩法。


    兩人發瘋似地對此成癮。一有空便會「要玩嗎?」「來玩吧!」地互相使眼色。不管是下課時間、放學後;在學校、公園、家裏、兒童館、圖書館前的草地;禮拜六,禮拜天,無時無刻都在玩……


    朝野在那之後依然死都不肯進入遊泳池,但卻成了枇杷最要好的朋友。


    交到枇杷這個朋友後,朝野總算自然地融入了群體和班級。隔年升上四年級,在大家的推舉下朝野當選班長,五年級連任班長,六年級則當上了學生會長。畢業紀念冊投票專欄的「人氣王」、「將來最可能出人頭地的人」、「最受歡迎的人」和「最可愛的人」全都由朝野奪得。順帶一提,枇杷得到的是「最可怕的人」第二名,第一和第三名都是和枇杷要好的女生。她們不禁感歎


    「為什麽是我們?」,發現朝野嘻皮笑臉地看著自己哀歎的身影,三人喊著「那我就變可怕給你看!」,兇神惡煞地衝向她,朝野則大笑著逃跑,沒人追得上她的腳程。那是發生於小學謝師宴的事。


    朝野的與眾不同漸漸轉變為醒目的美貌。而大家公認的「美式風格」其實隻是單純的「任性」,但那樣的個性在她升上國中交出傲人成績後,眾人便改以「獨特的資質」等讚美之詞來形容。


    就算朝野看的方向和大家不同,也不再是問題,因為大家都會轉而注視她所看的方向。隨後,集中在她身上的目光慢慢變了。


    不變的隻有枇杷是朝野摯友,且朝野也是枇杷摯友這個事實。她們一直都是彼此最好的朋友,不過這不代表她們不會吵架。


    「我再也不跟你說話了。」


    「枇杷!」


    「我們絕交吧,就這樣,永遠不要再見。」


    「等一下啦!」


    枇杷迅速轉過身,準備就這麽邁步離去。她看也不看朝野一眼,隻想盡快離開,然而——


    「枇杷!喂!我叫你等一下!」


    她還來不及踏出一步,就被抓住了。不耐煩的情緒隨即達到最大值,她咂了下舌,用力甩開朝野從後麵抓住自己手肘的手,肩上背著的運動包因此滑落。課本、筆記本、講義、發迴的考卷,還有沒關好的鉛筆盒內的物品,全都淩亂地滾到地板上。


    朝野想幫忙把那些東西撿起來。


    「……不要碰!」


    枇杷尖銳的聲音讓她連忙收迴手。


    枇杷將雙手的拐杖靠在牆邊,一跳一跳地移動,在單腳裹著石膏的狀況下勉強蹲下身,把散亂一地的物品統統塞進包包裏。數學小考卷、單字本、自動鉛筆、橡皮擦和螢光筆……好多文具都是和朝野一起買的——要快點扔掉才行!全部!枇杷如此心想。


    這時,兩人就讀國中三年級。


    a班教室除了她們以外沒有其他人。放學後、空無一人的校舍裏,聽得見自操場傳來的社團活動吆喝聲。


    朝野本來也要去網球社練習,雖然是考生,這時期退出還太早。但她卻賴著不走,拖拖拉拉地不肯離開枇杷身邊。


    「你幹嘛那麽生氣?」


    她不知所措地蹙起眉。朝野就連微傾著頭的樣子都有如偶像般閃閃發亮,可愛得讓人無法直視。


    「……我真的會揍你喔?」


    枇杷的火氣加倍,在心裏詛咒道:給我變醜!愈長愈胖,然後變得虎背熊腰!


    「欸~!那我就揍迴去!」


    朝野的水靈大眼裏映著窗外晚霞鮮明的色彩。因為太過漂亮,看起來反而不像是眼睛。枇杷迴望著那雙眨了眨的天空色眼眸,心想朝野的確是會揍迴來的那種人,不過自己也會用拐杖戳她就是了。


    大約一個禮拜前,枇杷的腳踝韌帶啪地斷裂。


    她從六歲開始學跳芭蕾。事發當時,她正在舞台上排演至今為止最重要的角色。她在著地時不小心滑倒,舞台生涯就那樣結束了。結果她當然無法上台,醫生還說如果之後想繼續跳芭蕾,就得接受複健手術。盡管枇杷有那個意願,父母和芭蕾老師卻抱持不同想法。他們站在練習場附有橫竿的鏡麵左側——自己最喜歡的地方,勸她「現在是時候收手了」。


    你並沒有足以成為職業舞者大放異彩的天分,而且最好避免在高中入學考前這麽重要的時期住院動手術。考慮到將來,現在正是結束的大好時機,所以你就放棄芭蕾吧。那樣正好。


    ——什麽叫「那樣正好」啊?


    枇杷很喜歡芭蕾,希望可以永遠跳下去。她的夢想不是成為有名的職業舞者,而是一直跳芭蕾。總覺得跳舞時,自己仿佛置身於夢境般幸福。


    被勸退的枇杷哭了,一切都在那一瞬間毀了。發出斷裂聲毀壞的不隻有韌帶,連同夢想也破滅了。


    她在舞台上排演的角色真的是個要角,她一直很期待正式上場,可是現在已經不能跳了,她再也得不到那麽好的角色。


    (就放棄吧,我要放棄芭蕾,反正他們也說『那樣正好』。)


    她花了一個禮拜做出這個決定。這段期間,朝野一直很擔心悶悶不樂的枇杷,朝夕相伴等待她開口。


    朝野的妹妹也跟著同一個老師學芭蕾,所以目睹了枇杷受傷的瞬間,還有她一邊哭泣一邊拚命冰敷無力且紅腫的腳的模樣。就連在橫竿前與老師說話,低頭流淚的樣子也被她撞見了。


    想必朝野應該從妹妹那裏聽說了大致的經過。想到這裏,枇杷省略了細節,隻簡潔地告訴她結論。


    「我不跳芭蕾了。」


    朝野則是迴應:


    「為什麽?不可以。」


    她這麽說道,幹脆利落又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貓熊?黑白兩色。番茄?蔬菜。明天?禮拜三。不跳芭蕾了?為什麽?不可以——她似乎完全不明白枇杷的意思和苦衷。


    於是,枇杷再度將傷勢相當嚴重、放棄動手術、父母不準她繼續練習,還有原本就沒天分這些難以啟齒的事從頭解釋了一遍,不過——


    「欸~?不行不行!怎麽可以這樣!那樣肯定不行啊!」


    「……奇怪?難道你聽不懂日語?你果然是美國人嗎?」


    「我聽得懂,但不可以的事情就是不可以——!因為你很喜歡芭蕾啊——!我就是知道嘛——!」


    居然還給我「嘿嘿嘿——!」地笑。


    枇杷當時真的有股衝動想痛扁那露出潔白整齊牙齒的臉龐,雖然她最後沒有動手,但她決定斷絕友誼關係。


    枇杷重新背好包包,抓起柺杖走出教室。朝野依然糾纏不休,從後頭追到走廊。


    「欸,枇杷,樓梯很危險的。包包我來拿吧。」


    「……」


    「欸欸,我在叫你耶。別生氣啦,我不想要你生氣。」


    朝野向拄著拐杖、隻能一小步一小步下樓梯的枇杷伸出雙手。枇杷繼續無視她,好不容易才走到中間的平台。朝野繞到前麵攔住她的去路,想拿走快從枇杷肩膀滑落的包包。


    「來!我們就此休戰!重物就給我拿吧!」


    朝野硬是搶過了提手。


    「你不要鬧了!」


    就在枇杷用力揮開對方的那一瞬間,朝野失去平衡,接著一腳踩空,往後搖晃——


    「哇啊啊!」


    枇杷不由得放聲大叫,以為朝野會掉下去。


    幸好,拜優秀的運動神經所賜,朝野盡管背對著樓梯差點跌下去,還是啪地一聲於千鈞一發之際抓住扶手。


    「……哇,嚇我一跳,好險……!」


    她有驚無險地穩住身,像隻猴子似地以單手斜掛在那裏,然後她使勁地以手撐起身體,僅僅兩步就迴到了平台。


    「……真的、不是開玩笑,剛才實在超~級危險喔?」


    朝野步步逼上前來,美麗的容貌有如麵具般,這是她發火時的表情。因為五官端正,更顯得魄力十足,好可怕。枇杷當然不是故意的,她無意推她下去。還好她沒受傷,剛才全都是自己的錯。


    可、可是——


    「……是你太沒神經了嘛!」


    枇杷也有自己的想法。朝野這樣不是很過分嗎?明明想跳卻再也跳不了,她卻說「不可以」,那是要我怎麽辦啊?自己明明不想放棄,可是卻不得不放棄。好不容易說服自己接受了,為什麽她要這麽簡單地否定我的努力?這樣我豈不是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了。


    朝野沉默片刻之後開口說道:


    「沒神經有什麽不對嗎?」


    她逐步逼近枇杷,像隻聰明的貓頭一般偏著頭。拄著拐杖的枇杷無法後退


    ,朝野端正的美貌貼近至能夠感受到彼此唿吸的距離。


    「我就是沒神經,你說得一點都沒錯。你可以把我當成沒有生命的物體,比如一麵鏡子。來,好好看著我。」


    「……啊!」


    「我覺得你還能跳,我知道枇杷喜歡跳舞,也很喜歡跳舞時的枇杷。這是映在鏡子裏的事實喔。看著這樣的我、這樣的自己,你有什麽感想?你隻知道生氣?隻會逃避嗎?」


    她接著說道:


    「枇杷要一直忠於自己才行。」


    「喂!你幹嘛?」


    拐杖不僅被搶走,還被她扔到牆腳去,令枇杷大吃一驚。朝野像道牆似地堵在她麵前,使得她無法過去拿。枇杷舉著用石膏固定的腳,惡狠狠地瞪著朝野。


    「……剛才的確是我不對!我向你道歉!對不起!但是,你不可以這樣對待受傷的人吧!」


    「可以啊,因為我沒神經嘛。你不敢麵對還想跳舞的心情,不敢認同自己,可是鏡子裏映出的就是你。不管是害怕、抱怨,還是做出決定的全都是你。跟任何人都沒有關係,沒有人可以介入。你想跳就跳啊,那樣一來鏡子裏的枇杷自然會跟著跳起舞來。你生氣的話鏡子裏的枇杷也會生氣,你害怕她也會害怕,就隻是這樣而已。」


    朝野冷不防抓住枇杷的手臂,一把拉了過去,枇杷因此差點跌倒。朝野抓好她掙紮的雙手,再度拉扯她。這該不會是在報複剛才的意外吧?枇杷產生了從這裏被推下去的恐懼。就算哭著求饒,朝野也不會放過她吧。


    「不要啦!很危險!」


    枇杷拚命想要重新站穩身子,雙手在空中揮舞著,用背部肌肉撐起上半身。朝野趁機拉住她一隻手臂,讓她流暢地轉了一圈。


    「你看?隻要慢慢來就做得到,你可以的,現在放棄還太早囉。」


    「可以什麽?」


    朝野又讓她轉了一圈,再轉一圈。


    「看,你能跳嘛。這個叫什麽?那個很漂亮的……pi、pite……piro……」


    「……你該不會是想說*pirouette吧?」(譯注:腳尖旋轉。)


    「對,就是那個。你看,你做得到哦。」


    朝野再次拉起她的手,試著讓她不便的身體旋轉。枇杷心想,你在說什麽啊笨蛋!不隻用想的,她還開口罵了出來。這充其量隻是緩慢地亂踢亂蹬而已。


    「pirouette才不是這樣!要將身體軸心更往上提……」


    枇杷在腦海中想像的瞬間,被石膏固定住的腳自然地準備以單腳腳尖站立,反射性伸直的腳踝陣陣發疼,但很快就抬到了膝蓋的高度。輕輕舉起的手仿佛忘記重量似地,伸向空氣間的縫隙,然後她合攏肩胛骨,有如被鋼絲吊起般抬起頭,再踮起那隻穿著室內鞋的腳跟——枇杷輕巧地轉了一圈,隻用單腳旋轉。


    那一瞬間,她感受到接觸肌膚的空氣在身體周圍輕盈流動。她在跳舞,現在正在跳舞,同時她也感覺到幻想中的芭蕾舞裙慢了一拍才輕柔落下。一股無比幸福的感覺湧上,蔓延到身體每個角落。然而,裹著石膏的腳無法著地,枇杷差點就要跌倒——


    「嘿!」


    朝野穩穩地接住了她。


    晚霞的光芒也照進了樓梯平台,在極近距離下看到的朝野眼陣又映入了鮮明的色彩,閃爍著晶瑩澄澈且強烈的光芒。朝野露出笑容,凝視著枇杷。


    「你看?你做到了。」


    「……真的,我做到了。」


    「隻要兩人聯手,什麽事都做得到呢。有一天我們或許會成為最強搭檔?變得所向無敵?」


    「……我們時候要跟別人戰鬥啦?」


    「對手是誰都沒關係,沒有人能贏過我們的!絕對!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喔,永遠、永——遠在一起!我們之後會交男朋友、長大成人、結婚、生小孩、出人頭地變得有權有勢,然後自由自在地旅居世界各地!但是,不管什麽時候,我們都要在一起!枇杷也是這麽想的吧?」


    眼神堅定不移的朝野嘿嘿傻笑著,因此枇杷也忍不住笑了起來。她心想著我大概沒辦法像你一樣出人頭地,卻忍不住笑意,怎麽樣也說不出口。朝野見狀,美麗臉龐上的笑容更加燦爛了。


    「嘿嘿——!果然如我所說吧!慢慢來就好,繼續跳舞吧!」


    朝野誇張地行了個禮,牢牢握住枇杷的一隻手。她抓住枇杷製服連身裙側麵,幫忙支撐她的身體。


    (什麽嘛,早知道從一開始就麻煩朝野了。)


    了解到這點的瞬間,枇杷神奇地取迴全身的平衡,仿佛某種力量輕地將她抬起似地,體重好像也變輕了。隻要朝野陪在她身邊,幫她支撐搖晃的身體,或許就連地球的重力都能拋至腦後。


    枇杷無聲地將指尖緩緩伸向空中,以中指輕觸遙遠時空的另一端。


    呈現美麗的一麵,讓我們——錦戶枇杷和清瀨朝野,看起來比這世上的任何事物都要美麗,而且變得更加強大。


    枇杷抬起下顎,將體重靠往交給朝野的那隻手上。有如被吊起一般,不屬於這個世界的完美*arabesque……到底會是什麽樣子呢?(編注:古典芭蕾的基本舞姿之一,單腳站立,另一腳往後伸直。)


    裹著石膏的腳沒辦法伸直,但她還是盡量挺直背脊讓腳往後抬高,勉強以室內鞋當成足尖鞋站起。


    那短短的數秒宛如永恆。


    朝野專注於支撐枇杷的身體,讓她忘卻所有的重量。枇杷心裏隻覺得好想快點往上跳。


    她之前因為著地受了這麽嚴重的傷,還以為自己再也不敢跳了,可是現在卻想跳得不得了。她想跳得比誰都還要高、還要輕盈。就算再次跌倒也無所謂。隻要朝野在,一切都無所謂。哭也沒關係,相信永遠都會平安無事。


    「……對不起,朝野。」


    「算了啦,我不介意。」


    「我決定不怨天尤人了。我想要再努力看看,我想繼續跳舞,也無法放棄。」


    「對啊,我就知道你哪裏都沒壞。隻要沒壞掉,就能一直跳下去喔。」


    「說絕交是騙你的,要怎樣你才會忘記?」


    「我已經忘了啦……那麽,偶爾就好,你能不能為了我而跳?讓我也成為你團團旋轉的世界的一部分。」


    朝野和枇杷由於某種奇妙的緣分,從小學三年級相遇後到國中畢業都一直被分在同班。


    即使優秀的朝野在高中入學考後與自己升上了不同高中,兩人依舊是朋友。就算朝野交了一個就讀同一所高中的男朋友,枇杷為了自己支付芭蕾舞學費而開始打工賺錢;就算彼此交到其他朋友,進入不同大學,即使成年之後,她們還是一樣要好,兩人之間的友誼一點都沒變。迴想起來,還真是一段好長的歲月。枇杷和朝野一同在這個市鎮裏共度了一段時光。


    「我一輩子都不會遊泳也沒關係。因為我溺水時,枇杷一定會來救我。」


    朝野在成年之後曾經這麽說過。某次她們在閑聊時,朝野不知不覺便談到了這個話題。


    「而且,我不會遊泳都要怪你造成的心理創傷?所以你有責任要救我。」


    枇杷笑著以一句「那算什麽啊」帶過。不過從朝野的神色看來,她似乎不是在開玩笑。


    當時枇杷雖然沒有說出口,但她也堅信——就算不能跳舞了,朝野也會支撐自己。她打從心底這麽相信,有段時間她都相信著兩人能一起這樣走下去。


    ***


    枇杷一次又一次地迴答:


    「我朋友等一下會來,所以是兩個人。」


    枇杷口中的朋友,指的就是清瀨朝野。


    ***


    「枇杷


    ,讓你久等了。」


    清亮的嗓音從頭頂傳來。她沒抬頭,隻是「嗯——」地應了一聲。


    枇杷和朝野約好在家庭餐廳碰麵。她今天還帶了筆電過來,不過電腦狀況有點奇怪,從剛才開始就跑得很慢,開著的word檔也當掉了。


    她試著重新啟動,手指在觸控麵板上滑動著。


    「怎麽這麽慢啊欸欸?」


    枇杷發出了意料之外的叫聲。


    因為,過了約定時間許久才姍姍來遲的朋友,那張熟悉的美貌出現了變異,令枇杷一時無言以對。


    「……」


    「……」


    朝野什麽都沒說,兩人默默對望了好一會兒。該笑嗎?還是不能笑?事態的嚴重性實在難以評估。


    「那、那是什麽啦……你在幹嘛啊?噗哈哈!」


    結果,實在是太好笑了,枇杷忍不住指著朝野的臉,捧腹大笑。一般人看到應該都會笑吧?


    「對不起。」


    可是,在包廂座對麵坐下的朝野完全沒笑,垂下眉毛,一臉非常過意不去的樣子。


    她那對柳眉的正中央畫了個又黑又圓、直徑有兩公分大的塗鴉。以佛像來比喻的話,就是白毫。應該說簡直就像顆大黑痣。也有如給殺手貓準用的記號——「欸、啊,是的!隻要打這裏就必死無疑!」那份突兀感讓人難以忽視,要強忍住笑意實在很困難。


    「對不起喔,我遲到這麽久……」


    「不不,不是遲到的問題!是臉啦!你的額頭!到底是怎麽迴事?發生什麽事了?呃……奇怪?」


    枇杷注意到應該正在關機的電腦無預警地出現異狀,發出「滋」一聲後,畫麵瞬間變成全藍。


    「慘了,狀況有點不妙。」


    然後電腦突然就關掉了。沒辦法,隻好從安全模式重新啟動,再正常關機了。


    「怎麽了?電腦出問題嗎?」


    「嗯,剛才突然變得有些奇怪。」


    枇杷將電腦從桌麵移到座位旁。現在不是管電腦的時候,她重新打量朝野的臉,再次「……嗯哈哈!」地笑了起來。電腦出狀況不重要,她現在更想聽聽那張臉是怎麽迴事。然而——


    「對不起,都是我害的。」


    「什麽?」


    「電腦是被我連累的啦,因為我現在被破壞神給盯上了。」


    朝野低下頭,沉重地吐出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她的語氣聽起來不像是在開玩笑,可是眉心那顆漆黑的圓點讓一切看起來就是個笑話。


    「不過沒想到連枇杷的東西都會遭殃,我也有點嚇——啊!」


    「啊!抱歉,不小心就——」


    枇杷忍不住對著朝野眉心的黑點,用手指用力彈了一下。「……很痛欸!幹嘛啦?」


    「不是啦,因為你在胡言亂語,我想說按下那個開關或許就會恢複正常。」


    「不是啦!這不是開關,枇杷……!」


    「啊,是嗎?我還以為——」


    「這是破壞神造成的!」


    「你從剛才開始就一直在說的破壞神到底是什麽?」


    「……嗯,對。」


    朝野神情緊張地指向枇杷。


    「就是那個,我就是想談那件事。問得好,那我就說給你聽。聽好了,所謂的破壞神,就是一個正在攻擊我,極為殘酷又不可思議的——」


    「啊、等一下!」


    「啊嗚!」


    枇杷又忍不住朝著對方額頭上的黑點彈了下去,啪的一聲,連她自己都覺得這一彈強勁又有力。朝野按著眉心疼痛不已。都怪那個目標太剛好了,不管是位置還是大小。


    「……好、痛……給我等一下……!未免太奇怪了吧?為什麽會這麽痛?你的指甲該不會是鋼鐵化了吧?」


    朝野抓住枇杷的手,像要檢查似地摸著她的手指。


    「沒有沒有,我隻是沒拿捏好力道而已。」


    「討厭!動作輕一點啦!」


    「好好,知道了,是我不對。都這麽大了不要大聲喧嘩,這裏可不是美國。」


    「不管是在美國還是哪裏,我都會因為好友彈額頭的破壞力大叫好嗎!」


    「哇——你好吵——」


    枇杷笑著揮開大唿小叫的朝野的手,幫她將桌上的菜單打開。


    「來吧,聊天前先點些東西。你要點什麽?我隻點了飲料吧。」


    「……我也那樣就好。」


    朝野露骨地警戒著枇杷的動作,一邊按下桌旁的按鈕。


    服務生很快就過來了。


    「我要飲料吧。」


    「請問是一份嗎?」


    「對,一份飲料吧。」


    「……啊。好的。」


    服務生笑眯眯地行禮之後,拿著點菜單離開了。朝野一手壓著劉海遮住額頭,一邊說道:


    「枇杷要喝什麽?」


    朝野似乎打算去拿飲料。聽到枇杷迴答「我還不用」,她便起身踏著輕快的步伐獨自走向飲料吧台區。


    朝野穿著軟木鞋底的涼鞋,綁在纖細腳踝上的細鞋帶非常可愛。


    她踩著那雙可愛涼鞋,每走一步,滾著荷葉邊的裙擺便輕飄飄地隨之揚起,可以虧見筆直的長腿膝上相當高的部分。


    朝野一手拿著裝入冰塊的杯子,似乎正在猶豫該喝什麽才好。每當她微微傾身,一頭直發便在背後柔順地散開,仿佛能聽兌「沙沙」聲響,在白色燈光的照明下反射出耀眼的光芒。


    飲料吧附近坐了一群年輕的男性客人,全都不約而同地看著朝野。隻見他們分毫不差地隨著朝野身體傾斜的角度搖擺,那幅景象十分有趣。


    注視著朝野的不隻有他們,幾個貌似高中生的女孩也指著朝野竊竊私語;獨自用餐的老爺爺以熱情的眼神緊盯著她;看起來像女強人的女上班族翻閱著厚重的筆記本,從剛才開始就時不時會偷瞄她。


    每個看到朝野的人全都露出驚訝的表情,忍不住再次仔細端詳她的容貌。


    這不是什麽值得大驚小怪的景象,從以前就屢見不鮮。相較之下,枇杷則是一副擺明就是在地人的愚蠢打扮——她將頭發隨意紮成一束,穿著鳳梨圖案的黃色夏威夷衫搭配磨損的牛仔短褲。枇杷手撐著臉頰,以眼神守護著美得有如公主的朋友。


    朝野太過突出。她美麗而耀眼,讓世人無法視若無睹。


    「檸檬沒了。」


    朝野一手拿著冰紅茶,有些不悅地迴到座位。那張臉在枇杷眼中是那麽清新動人,賞心悅目。無論是閃耀著珍珠光澤的細致妝容,或是垂落的長直黑發,都隻能用超凡脫俗來形容。


    正因清瀨朝野如此美麗,眉心那顆愚蠢的黑點才會更顯得驚心動魄。


    「哈哈哈!」


    枇杷指著那裏,再次不客氣地笑出聲來。朝野生氣地癟起嘴說:


    「……算了,想笑就笑吧,可是不準你再彈額頭喔。」


    「不會啦不會啦,對不起。不過啊,那到底是怎麽迴事?」


    喝了一口冰紅茶後,朝野輕輕抬起纖長的睫毛,故弄玄虛地轉動眼眸,正麵對上枇杷的視線。


    「所以說——是破壞神啊,我剛才不是說了嗎?」


    她語帶嚴肅地低語。


    「破壞神不是蓋的,真的不容小覷。」


    「破壞神不是蓋的?不容小覷?」


    「你正經一點啦。」


    朝野向前傾,胸口壓到桌緣,美麗的臉龐湊得更近了。她的臉上絲毫沒有開玩笑的意思,跟她鬧著玩的枇杷見狀不禁閉上嘴巴。


    「……噢。」


    「來到這裏之前,我的額頭發生了非常可怕的事……


    」


    朝野一臉正經地說起事情的始末。


    與枇杷約在餐廳碰麵的朝野出門前有些匆忙,因為急著化妝,結果在畫眼線時出了點意外——她不小心將眼線斜撇到眉心去了。就在她「啊!」地驚唿一聲時,又糊裏糊塗地撇了另一條線上去,使兩條黑線交叉。看到叉叉記號,朝野感受到了某種非常不祥的預兆。


    (討厭!怎麽是叉叉!真的好討厭!太不吉利了!對、對了,隻要在這裏稍微補上一筆……!)


    「啊,我知道了。」


    枇杷忍不住插嘴。


    「因為討厭叉叉,所以你就加上一條線,將它畫成米字了對吧?」


    「不,不是啦,我成功地寫了一個『肉』字。」


    枇杷不禁「噗嗬!」一聲噴出了口中的冰咖啡。再怎麽說都太蠢了吧?不會補太多劃了嗎?何況還是「肉」字,感覺叉叉還好上一百倍。


    「就是這樣,我自己在額頭寫上了肉字之後,總算暫時平靜下來了。」


    那樣還能平靜下來也是滿厲害的。


    「我看著鏡子笑了笑,準備用卸妝液把它擦掉。可是,不論我再怎麽拚命擦都卸不掉。我不禁納悶為什麽會這樣?於是便仔細檢查了眼線筆,才發現那竟然是細的油性簽字筆。」


    「……噗哈!」


    枇杷不小心嗆到,根本顧不得取笑她。


    「咳!咳、咳!咳咳咳咳咳咳……」


    「喂,枇杷,你還好吧?」


    枇杷心想,我才想問你「還好吧」,無奈她咳得太厲害,完全無法說話。


    「嗯,也是啦……這件事果然會讓人吃驚得嗆到吧。我當下也超驚訝的。」


    「不要把我跟你混為一談。」雖然枇杷很想這麽說,但是她還無法開口。


    「我著急得不得了,一陣手足無措。認真地想著『不管怎樣,肉!隻有肉不行……!』實在是別無選擇,我才狠下心整個塗黑,結果就變成這樣了……」


    朝野以雙手遮住眉心,然後再說著「啪~~」地掀開。聽完事情的經緯後,那個黑色記號看起來更是愚蠢至極。


    枇杷突然有些疲憊。


    「……是喔……!」


    總算停止了咳嗽,枇杷靠向椅背癱坐在椅子上。


    「什麽『是喔』,你的反應未免太冷淡了吧?」


    「這件事為什麽跟破壞神有關啊?破壞神的因素是從哪裏冒出來的?」


    「因為這種事絕對不可能發生吧?誰會把油性筆放在化妝包裏啊?不可能嘛。所以怎麽想都不是我的錯,肯定是受到試圖毀滅我的勢力的偉大意誌……換句話說,就是破壞神幹的好事。」


    「不對,是你太白癡了。」


    「才、才不是呢!我不是白癡!枇杷好過分喔!」


    「才沒有什麽破壞神咧。」


    「有!絕對有!有就是有!我就是知道!因為最近我真的運氣很差,諸事不順,做什麽都失敗……呀——」


    朝野突然叫了一聲,不知道發生什麽事而往她看去的枇杷嚇了一跳。隻見朝野的白色針織衫胸口出現一條鮮豔的橘色橫線,而且沾到的範圍相當大。


    「那是什麽?什麽時候沾到的?」


    「不知道不知道,討厭啦這是什麽……呃,天啊——我知道了——是桌子……」


    朝野嚷嚷著,將原本抓住桌緣的手心秀給枇杷看。她一看到便反射性地大叫「好髒!」,接著往後躲開。


    朝野手上被黏唿唿的橘色油脂弄髒了。大概是坐在這裏的前一組客人弄髒後沒有清理吧。不是茄汁類的意大利麵,就是漢堡排的多蜜醬汁吧。朝野剛才為了和枇杷說話而往前靠,所以胸口才會碰到桌緣。


    「先擦掉再說!」


    「啊啊沒救了啦,針織衫全毀了!人家很喜歡的說……」


    「比起絕望,先去洗手間把手洗一洗!」


    就在兩人手忙腳亂時


    「久等了——!兩位點的餐都到齊了!請慢用——!」


    服務生帶著爽朗的笑容現身,在桌上留下一盤熱騰騰的料理後便轉身離去。枇杷本來想跟服務生反應桌子的髒汙,可是那道料理的出現讓她訝異得發出「欸?」的一聲,分散了注意力。


    「為、為什麽?怎麽迴事,我們什麽都沒點吧?」


    「……」


    朝野抓起留下的帳單,打開來看。


    「……*焗烤燴飯……!」(編注:飲料吧drink bar,與媚烤燴飯doria音近。)


    說完便直接趴到桌上。


    「因為我說了兩次飲料吧,所以店員聽錯了……!」


    變成那種姿勢的話——


    「朝野!不行!衣服!」


    「喔哇啊啊,對喔!」


    剛才的汙痕更加黏答答地沾到衣服上,朝野活像個彈簧壞掉的玩具般跳了起來,就那麽倒在沙發上。因為驚嚇過度,她像是死掉似地動也不動。


    「……喂,你……你還好吧……?」


    枇杷戰戰兢兢地向她出聲搭話。


    「……算了。」


    朝野搖搖晃晃地起身,抬起畫著黑色記號的臉龐。不曉得她為什麽突然釋懷了,隻見她以濕紙巾粗魯地擦掉沾在手上的油。


    「算了!我要吃煽烤燴飯!」


    她一手緊握湯匙,將它像變身道具一樣高高舉起。


    「不用那麽自暴自棄吧。跟店員說是他誤會了,請他取消點單啦。」


    「沒關係!反正都送來了!與其讓他們倒掉,不如我把它吃掉!夠了!可惡的破壞神!我要開動了!可惡、可惡!你是想讓我變胖吧!竟然給我來這招!可惡!可惡!啊啊!說了這麽多不過其實還滿好吃的!我喜歡白醬!我喜歡起司!太棒了!破壞神有夠差勁的!」


    朝野用湯匙不停將煽烤燴飯往嘴裏送,一邊苦著臉抱怨,有如被處以喂毒之刑。


    「嗚~真好吃!停不下來了!不要,誰來阻止我啊——!拯救我脫離破壞神的魔掌——!」


    「既然那麽討厭就別吃啦!」


    「即使如此還是想吃,這就是破壞神的恐怖之處啊——!你看,我就說有吧?你現在體會到了吧?拜托!誰快來救救我!來人啊!」


    朝野一口接著一口地吃著燴飯,一邊嚷嚷著不明所以的話,使得枇杷不禁擔心起來。


    (她一定是……壓力太大吧……)


    雖然她不打算理會破壞神之說這種蠢話,但枇杷也知道朝野最近的狀況不是很好。


    事實上,今天兩人會約在家庭餐廳見麵,也是因為朝野傳來了sos簡訊。


    『怎麽辦,昴不肯原諒我。我好難過,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了。救我,枇杷。』


    後麵還附帶流淚的表情符號。


    你說什麽我都會聽,約在老地方碰麵吧——如此這般,她們說好今天在這裏見麵。


    然而,依約現身的朝野眉心畫著愚蠢的黑圓點,而且看上去還挺有精神的,所以枇杷也努力以平常心對她。


    (果然……她不太有精神啊……)


    朝野穿著髒衣服,大口吃著根本沒點的燭烤燴飯,有些淚眼汪汪,感覺隨時都可能哭出來。


    (那家夥也真是的……朝野的任性和隨心所欲又不是現在才開始,而且她都這麽後悔了,為何不原諒她呢?比朝野還好的女孩子可是很難遇到的哦?那家夥到底懂不懂啊。)


    所謂的「那家夥」,指的是昴。


    直接稱他為昴,讓人以為兩人很熟似的,但其實枇杷一次也沒見過那家夥。他是朝野的男朋友——不,現在是「前」男友了。


    朝野和昴是高中


    同學,一年級時開始交往,大約在三個月前分手,因此朝野這陣子總是很沒精神。


    在某次常有的爭吵後,朝野因一時衝動而提出分手,枇杷曾聽她這麽說過。之後他們真的就這樣分手了,嚇到的人反而是朝野,希望複合的也是朝野。她好幾次哭著說,她當時認為昴應該不想分手,所以才會把分手當成最後手段好控製一切,不過這都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


    她不僅在枇杷麵前哭了,獨處的時候肯定哭得更慘。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一直哭,邊哭邊苦苦哀求卻還是無法獲得原諒,就這麽拖到現在。


    世上八成隻有一個人不會原諒這麽可愛的朝野,而那個人偏偏就是她喜歡的對象,枇杷覺得朝野好可憐。


    「……喂,枇杷。」


    朝野從燴飯上抬起頭,頂著黑圓點喚道。


    「嗯,什麽事?」


    也許是心理作用,她覺得自己的語氣好像比平常溫柔許多。


    「吃完以後,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可以嗎?」


    「好啊,怎麽了?」


    「……我傳了封很長的簡訊給昴,從他的迴信看來他好像更生氣了。」


    「唉——唉……」


    「我希望你也看看那封簡訊,然後再跟我一起想要怎麽迴好不好?我一個人的話,會愈想愈鑽牛角尖,快要喘不過氣了。」


    「這樣啊。我知道了,那等一下我們一起想吧。」


    「嗯……唉,太好了,枇杷願意聽我訴苦,真的幫了我很大的忙……」


    朝野這麽說完後,一手拿著湯匙對她露出微笑。那笑臉莫名平靜,而且非常美麗,隻不過兩眼看起來有點無神。


    說真的,枇杷不曉得朝野在看哪裏,而且她的嘴角還大剌剌地沾著白醬。


    枇杷碰了碰自己的嘴唇,告訴她:


    「那裏沾到了。」


    「咦?」


    「……不要用手,用紙擦啦,又不是小孩……」


    「怎麽樣?擦掉了嗎?」


    朝野用紙巾擦拭嘴角,突然「嘿嘿」地笑出聲。


    「還嘿嘿咧,裝什麽可愛。」


    「嘿嘿,我最近在想啊,小時候其實滿幸福的,你不這麽覺得嗎?」


    「……幹嘛沒頭沒腦地說這種話。」;


    「好想迴到小時候喔。跟你相約一起上學,一起念書,一起玩……還有做自然科學實驗、工藝啦,團體跳繩比賽之類的。」


    「你盡是想些美好的迴憶耶?寒冬的長跑、大熱天的運動會練習,還有營養午餐怎麽吃都吃不完的惡心通心麵。那些討厭的事你都忘得一幹二淨了。還有遊泳池也是啊,老師一~~直念你喔。」


    「啊,對喔,還有那件事……啊,不過遊泳池也有一個開心的迴憶喔。你記得嗎?那大概是我們第一次說話。我們不停轉圈圈還跌得超慘的,後來就迷上那個遊戲了。」


    「嗯,對啊,我記得。」


    「結果之後被禁止了呢。因為太危險而出事,你還因此小指骨折。」


    「對對,在那之前你還肩膀脫臼。是說玩到脫臼實在有點……不過骨折的我也半斤八兩啦,那種遊戲當然會被禁止了。」


    「呐……總覺得我們兩個超白癡的,竟然玩到受了那麽重的傷。」


    「嗯,真的很白癡。我的左手小指到現在還有點彎呢。」


    「可是啊,你不會好奇現在玩的話會怎麽樣嗎?」


    「你說會怎麽樣,是指?」


    「我們的體重比當時重,而且我因為打網球增強了腳力,大概可以轉得更快。」


    「喔,要玩嗎?我隨時都可以奉陪哦?不然現在就去那邊的停車場……」


    「慢著慢著!不要不要!騙你的啦,對不起,我是開玩笑的!」


    朝野笑著用力搖頭。


    「現在受傷可不是鬧著玩的!我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嘛。何況我還被破壞神附身了,不曉得會摔得多慘。啊,對了,說到破壞神,還不隻有額頭的事——」


    「欸!喂!又~要迴到這個話題嗎?」


    枇杷不希望朝野好不容易展露的笑容消失,故意誇張地露出受不了的表情。她不想再看到朝野像剛才那樣一臉悶悶不樂,希望她能夠一直保持笑臉。


    「別再提那個了啦。」


    「可是,你聽我說嘛,就是啊——」


    「好了!話題到此結束,菜單給我。」


    「可是枇杷,上次真的也——」


    「看你吃燴飯,害我也想吃點東西了,叫個甜點來吃吧?」


    「可是——」


    「再說下去我就不陪你商量簡訊的事囉。」


    「……」


    枇杷原本打算如果朝野再說下去就要離席倒杯飲料,結果她就那樣垂下目光,沒再開口,繼續將燴飯送進嘴裏。


    「很好,笑一個,朝野!」


    「……嘿嘿!」


    她開玩笑地擠出個不自然的笑容。枇杷當時覺得那樣就足夠了。


    ***


    結果,桌上「另一人份」的冰水和濕紙巾動都沒動過,就那樣擺在原位。


    枇杷離開位子,付清一人份的錢,對著麵熟的服務生輕輕點頭致意。今天她也做了莫名其妙的事,真對不起。


    她推開玻璃門,外麵已是一片漆黑的深夜。她走出店門,忽然想到——


    破壞神的事。


    早知道就好好聽她說了,自己應該認真聽的。那時自己怎麽會強迫朝野閉嘴,還認為「那樣就足夠了」呢?


    轉呀轉,在夢裏不停旋轉—— 結果是自己放開了拉著的手,將對方一個人扔在連方位都不曉得的地方。自己對朝野做了那種事,就算後悔也來不及了。換作是朝野,她絕對不會這樣對待自己。朝野一定會穩穩地撐著自己,永遠不鬆開牽著的手。直到自己能再次轉圈跳舞為止,她都會一直陪在自己身邊,等待自己願意重新跳躍的那一刻。


    自己沒辦法和朝野一樣,沒辦法像朝野幫自己一樣為她做些什麽。


    朝野明明不願意。


    明明說她不想旋轉的。


    ***


    八月十七號到了。


    這一天終於來了。


    照片還沒拿迴來,也完全找不到那家夥。能在今天結束前解決嗎?


    「枇杷,幫我準備一下筷子等餐具。」


    「嗯——」


    腳踏車前麵的籃子底下要是有長槍之類的東西就好了……枇杷相當具體地進行反社會想像。而且最好是金屬、圓錐狀的鋒利武器。


    這樣一來,如果今晚能順利找到犯人,就可以降低讓他跑掉的可能性了。枇杷的捕捉想像生動地從「輾過去」變成「捅下去」。


    「枇杷?」


    「……嗯——」


    「喂,幫忙拿一下啦。」


    櫻桃手上拿著長筷,穿著*marimekko的圍裙,低頭俯視躺在沙發前的地板上輸入「金屬」「取得」「方法」「自行」「長槍」「加工」等關鍵字進行檢索的枇杷。(編注:芬蘭的生活雜貨品牌,以繽紛的花紋聞名。)


    「你有在聽嗎?」


    「有啦,聽到了,我去拿。」


    枇杷起身將全家人份的筷子和筷架從廚房拿到餐桌上,隻有身體乖乖照辦,腦中盡想著今晚的事。無論如何都要在今晚從那個變態手裏拿迴被搶的照片。在今天結束以前,絕對要拿迴來。


    「小碟子也拜托囉。」


    「嗯——」


    四個一組的碟子上畫著日本的四季風景。父親用的是夏季,母親是秋季,哥哥是冬季,櫻桃是春季。隻有枇杷用的不成套,是個內側光


    滑,外側粗糙的樸素器皿。


    枇杷的碟子原本也是屬於某組當中的一個,不過其他三個已經沒在用了。父親之前用的碟子如今變成玄關的鑰匙盤,母親的成了廁所肥皂盤,哥哥的則是窗邊的盆栽裝飾。隻有枇杷固執地繼續將它當成小碟子使用。


    其實,枇杷的碟子在幾天前掉進水槽破掉了,但*鬆岡修造的熱血勸說——「破了就要丟掉嗎?用瘋狂瞬間膠黏看看吧!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要丟掉!」在她心中騷動著,於是她將碎片搜集起來試著黏接迴去。因為這樣,即使滿身瘡痍,這家夥仍獨自堅守著原本的崗位。(編注:日本前網球選手,以熱血的發言在網路上竄紅。)


    她準備和其他器皿疊在一起端去餐桌時——


    「哇,那個已經到極限了吧?」


    用上所有爐子,正在煮著各種料理的櫻桃看到後這麽表示。


    「還能用啦,這個就好。」


    「可是,那樣不會漏嗎?」


    「……是會漏,不過沒關係。」


    「你真頑固耶。」


    枇杷一邊思考關於長槍和變態的種種,一邊迅速將家人的餐具在桌上擺好。靠門的桌邊內側是枇杷從小的固定座位,不過現在成了櫻桃的位子。哥哥和櫻桃這對夫妻親密地坐在一邊,與雙親麵對麵而坐。至於仍在待業中的枇杷則是坐在主位上。


    櫻桃雙手捧著一個大盤子來到桌邊。


    「你看你看,今天是『枇杷egg』喔——」


    「啊,為什麽?好豐盛喔。」


    盤子上整齊擺著對半切成鋸齒狀的水煮蛋——這道前菜的做法是先將蛋白和蛋黃分離,再用拌有火腿的美乃滋複原,最後撒上荷蘭芹裝飾。櫻桃第一次做這道菜時,枇杷相當中意,所以從那時起,錦戶家便稱之為「枇杷egg」。


    「哼哼,這其實不怎麽費工夫呢。枇杷喜歡吃對吧?」


    「嗯……」


    喜歡歸喜歡,可是枇杷有比晚餐菜色更放不下心、更重大的事情需要思考。她正處於能否找到變態、逮住他,再把被搶的東西奪迴來的關鍵時刻。


    「咦?你的反應怎麽這麽平淡?」


    「呀,好高興喔,我超喜歡的。」


    「對吧!今晚我想讓你開心,做了很多好菜!主菜是照燒雞肉!還有大碗的茶碗蒸喔!再來是酪梨、花椰菜和葡萄柚做成的沙拉。以及香烤醋漬白蔥和放入整顆番茄的味噌湯~!怎麽樣怎麽樣?」


    「……呃……是說,為什麽啊?」


    櫻桃列出的全是枇杷喜歡的菜。不過,記得以前她曾說過一餐最多隻能有一道蛋料理,現在卻破例推翻了這個主張。今天又不是枇杷生日,也不是什麽特別的節日啊。


    「沒為什麽呀。偶爾這樣也不錯啊!」


    「是很好啦……對了,爸爸他們呢?怎麽都不在?」


    枇杷在自己那間熱得像三溫暖的房裏打混摸魚的期間,原本應該在家的父母不知到哪去了。


    「聽說去咖啡廳了,媽媽和希有為也一起。」


    「嗄?咖啡廳?都快到晚餐時間了耶。他們留你在家煮飯?」


    「我想差不多就快迴來了。」


    「這樣不會很奇怪嗎?」


    「沒關係沒關係,親子間有時候也會想好好聊聊嘛。」


    看著一句怨言也沒有,手腳利落地忙來忙去的大嫂身影,枇杷忽然同情起她來。她慢慢走近對方,像個背後靈一樣站在櫻桃身後,不站在旁邊是因為考慮到可能妨礙她做菜。櫻桃可能是對突然貼到自己背後的小姑行為感到困惑,僵硬地轉過頭來問「怎、怎麽啦?」。枇杷露出門牙展現燦爛笑容,這是她表達親愛之情的方式。


    「假如你跟我們家有什麽不和的話,我會站在你這邊唷。」


    「啊哈哈,你怎麽突然這麽說,雖然我很高興你有這份心,不過我們沒什麽不和喔。」


    「我是說萬一啦,假使有天發生這種事的話。櫻桃像這樣跟我們住在一起,幫我們煮飯,其實我還滿開心的。就算並非永久,我還是覺得這樣挺不錯的。而且老實說,你煮的飯比媽媽做的還好吃。」


    「……唉呀……聽你這麽說,真的不枉費我煮這麽多你愛吃的菜了……」


    「你想留多久就留吧,我完全不介意喔。」


    「啊,真的嗎~?」


    「真的真的。」


    這時,電鍋正好響起悠然的旋律。


    「喔,飯煮好了。」


    枇杷拿出五人份的飯碗,同時玄關傳來了聲響。爸媽他們似乎從咖啡廳之類的地方迴來了。


    結束不知為何充斥著枇杷愛吃的菜色的晚餐後,錦戶家的餐桌上隻留下了清空的碗盤。


    枇杷想盡快讓家人就寢,於是比平常更迅速地要把碗盤收到水槽。隻要在餐後泡個茶,同時宣布「盤子我來洗」,全家團聚的時光便會就此結束。爸媽會迴到寢室,哥哥和大嫂也會迴二樓的房間去才對。


    然而——


    「枇杷,不用急著收,你先過來這裏坐下吧?」


    哥哥咚咚地敲了敲桌子邊緣。


    枇杷直覺氣氛不妙,幹脆地迴答:「我拒絕!」,準備把疊好的碗盤端到廚房,不料t恤下擺卻被哥哥一把抓住,套著運動褲的屁股就這樣坐迴椅子上。


    「聽話,坐下就對了。」


    「啊?幹嘛?t恤都被你扯壞了喔?」


    「……你今天晚上還穿著十年前小田原阿姨送的澳洲紀念品呢。」


    「啊?對啊,那又怎樣?」


    枇杷穿著的l號t恤,正麵印有一隻眼神兇惡的無尾熊,配色宛如色盲檢查表。衣服洗了無數次後,眼瞼描線和黑眼珠部分的輪廓剝落,造成原本可愛的臉出現設計上不該有的犀利眼神。哥哥一臉感慨地盯著衣服看的視線前所未有地煩人,而且總覺得有股不祥的預感。這家夥平常明明不太愛說話,為什麽偏偏選在今天找我談話?枇杷迴望親哥哥的眼神不自覺地變得跟胸前的無尾熊一樣。


    這時,坐在對麵的櫻桃說了句「我去泡茶」準備起身,卻被母親以一句「我來泡」給製止了。「不不,我來。」「不不不,讓我來。」「不不不不,還是我來吧。」——兩人就這麽開始了小短劇般的你來我往。如果枇杷此刻自告奮勇說「那我來吧」,是否會變成類似*駝鳥俱樂部的搞笑橋段「有請。」「有請。」呢?當她想試試看時——(編注:日本的搞笑藝人三人組,其中一個搞笑段子便是互相推辭禮讓。)


    「茶就麻煩媽媽泡吧……」


    父親一句話便輕易化解了膠著狀態。櫻桃靜靜地重新在位子上坐好,母親則朝著廚房走去。


    搞什麽啊,枇杷忍不住心想。怎樣都好,你們快睡吧,大家都趕緊去睡吧。她得盡快去抓那個變態才行。


    因為受不了別於平時的氣氛,枇杷拿起遙控器,不停切換自己根本不想看的電視頻道。


    「……給我。」


    「什麽?」


    「給我就對了。」


    哥哥從旁搶走遙控器,關掉電視,餐廳裏頓時充滿異常尷尬的寂靜。


    「到底怎麽迴事?氣氛超奇怪的,這是……欸,難道錦戶診所倒了……?」


    沒倒沒倒——父親和哥哥一起搖頭。


    「……啊……那該不會是……誰出差錯了?醫療疏失之類的?巨額賠償?」


    沒有人出錯,別說這麽不吉利的話——這次迴答的是端著放了五人份茶杯和茶壺的托盤迴到餐廳的母親。既然如此——


    「……離婚?」


    枇杷直截了當地指向哥哥。


    「為什麽啊!」


    「外遇…


    …」


    「白癡!」


    她的手指被無情地拍開。不是就好,但枇杷已經受不了這詭異的氛圍了。


    「啊——真是的——怎樣都好啦,能不能快點跟我說明一下這詭異氣氛的原因?現在是怎樣?還要僵持到什麽時候?我好歹也是有行程安排的耶。」


    「不,你沒有吧。」


    「有啦。」


    「沒有吧,沒工作的人。」


    「……有啦!」


    枇杷心想,一定要將哥哥今天惡劣的態度長久留在記憶裏。她斜眼瞪著哥哥,隻見他不知為何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唉,既然這樣,呃……嗯,對,如果事情是這樣就稍微……嗯,有件事要跟你報告,應該說有個消息要告訴你……從老爸開始,請說。」


    哥哥看向父親,父親「欸」了一聲稍微往後仰。這個如小劇場般讓人虛脫的一幕,使得枇杷心裏的煩躁節節高升,她喀噠喀噠地抖著腳等父親開口。


    「……這個——嗯,還是請孩子的媽先說吧?」


    「欸?不要不要,怎麽會變成我?這種時候還是要請一家之主說清楚講明白。」


    「不是啊,關於女兒的事果然還是母親出麵比較好吧。」


    「沒那迴事!跟我無關!為什麽每次遇到這種事就隻知道自己逃走,把責任全推給我?」


    「我哪有逃走,我隻是覺得那樣也是個辦法……」


    ——沒辦法再陪他們玩下去了。


    枇杷決定放著還在以手肘互推的父母不管,先去把碗盤洗好。就在她拿起桌上還沒收拾幹淨的盤子和筷子,打算站起來時——


    「我們希望你離開。」


    喀鏘——!枇杷不小心手滑,差點像連續劇一樣摔破盤子。


    「……啊?」


    「我們希望你離開。」


    不,她剛才有聽到。


    重複說了相同話的人,是櫻桃。她用力抓住靜止在不上不下的姿勢轉過頭的枇杷手肘,讓她重新坐下,接著說道:「我們希望你離開。」——第三次。


    「……什、什麽……?你在說什麽?突然……咦?」


    「枇杷,你聽好了,我們希望你離開這個家。」


    離開?什麽意思?這裏明明是我家耶?明明是我從出生起就一直居住的地方?就算同一句話說了四次,枇杷還是無法理解櫻桃的意思。


    「就算你說希望我離開……呃,不對不對啊,這不可能,我不懂你的意思,因為這裏是我家啊。我是這個家的女兒,而且房間也足夠——」


    「這個家最近要改建了。」


    「……什麽,我怎麽沒聽說。」


    「嗯,因為我們沒跟你說。聽好了,這棟房子馬上就要進行工程,改建成二代同堂住宅。以後爸爸、媽媽和我們夫妻兩代家庭要一起住在這裏。你想想嘛,你不久後也會嫁人,就不需要房間了吧?因此,這裏很快就不再是你家了。」


    「……欸?因為……啊?什麽?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等一下……」


    改建、二代同堂住宅、嫁人、不需要房間。枇杷拚命試著理解這些突然衝著自己而來的重要關鍵字,再次沉吟思索起來,可是完全無法吸收,也沒辦法接受。她這才發現對方提出的要求極不合理。


    「是、是是、是說!這跟之前說好的不一樣啊!」


    她突然感到惱羞成怒。這算什麽啊?


    「櫻桃你們不是為了存錢買房才住進這裏的嗎?為什麽突然變成這樣啊?」


    「我和希有為的家就是這裏!應該說我們最近這麽決定了。住起來後發現這裏環境不錯,而且以後有了小孩也比較安心。至於枇杷的家……」


    「不是這裏吧!」


    哥哥兩手指向枇杷。此時在枇杷腦中浮現了「這兩個人是怎樣啊!」和「還再用那個梗?」的心情。至今仍無法跟上事態發展的混亂一波波湧上。不對,慢著,給我等一下,我真的不懂。這不是在開玩笑?也不是情境假設?也就是說,現在——簡言之就是——?


    「……難道……你們要我滾出去嗎……?」


    她感到冰冷的血液一路降到腳底。


    「嗯,我從剛才就一直這麽說了。我們就是在談這件事,也跟你說了好幾次『我們希望你離開』。今晚大家會好好討論,訂出一個期限,你可以待到那天為止。」


    「……為什麽?嗄?嗄——?嗄啊啊?等一下,爸爸媽媽你們也說點什麽吧!這樣不會太過分嗎?不會太莫名其妙嗎?」


    然而父母什麽都沒說,隻是曖昧地微笑著喝茶。這表示櫻桃說的話都是經過他們同意的確定事項囉。


    「我才不要!這算什麽?我要一直住在這個家裏!我一直都是這麽打算的!打從心底這麽認為的啊!而且媽媽你明明知道吧?我根本沒人要!根本結不了婚啦!我們永遠住在一起嘛!我會幫忙做更多家事的!而且大家那麽忙,我肯定很有用啦!一起互助合作嘛!還有,啊!對了,以後我也會付夥食費,我有不少存款嘛!再說我又不是打算一輩子都不工作!近期內就會去工作啦!我想一直住在家裏,等爸爸你們老了以後照顧你們的起居啊!而、而且……」


    枇杷不曉得到底該對爸爸、媽媽、哥哥,還是櫻桃抗議,又提高了嗓門說:「照理說,我應該有住在這裏的權利吧?我是你們的親生女兒哦?和哥哥擁有同等的繼承權吧!有一半的遺產是我的吧!這個家的一半也是我的嘛!」


    連她自己都覺得這個論點不錯,可是——


    「爸爸和媽媽都還活著喔。」


    櫻桃露出沉著冷靜的眼神輕聲迴應,令枇杷更加火大。


    「枇杷,事情就是這樣,你快去找房子,好好工作,獨立活下去吧。」


    「竟然叫、叫我活下去……」


    「這都是為了你好哦?再這樣下去,不就浪費了有限的青春和健康的身體嗎?會永遠找不到目標喔。我覺得這種生活不適合你。爸爸、媽媽還有我們都認為繼續維持這個狀態不好,我們很擔心你,所以才決定這麽做。」


    「什……」


    枇杷不知所措地呆杵在原地,感到視野漸漸模糊晃動了起來。


    「……那也不必挑今天吧……?竟然在這個日子……?偏偏在今天要我滾出去嗎……?」


    沒有一個人迴話。大家連今天是什麽日子——對枇杷來說,今天具有什麽意義都忘了。


    「……這算什麽啊……?」


    一滴淚水啪答落下。


    她用力把還握在手中的盤子摔到桌上,衝過客廳。


    「枇杷!」


    後方傳來哥哥的聲音,還有慌忙站起的聲響。枇杷頭也不迴,就那麽跑過走廊,穿上置於玄關的廁所拖鞋。她心想,就算你們現在追過來我也不理你,即使你們再怎麽拚命道歉,我心裏的創傷都好不了。她用力推開大門飛奔而出,即使聽見追著她背影而來的腳步聲,她也沒放慢速度,就在快穿過門廊時——


    「喂——枇杷!在決定好什麽時候搬出去之前不準迴來哦!」


    「……嗄啊?」


    枇杷忍不住在門前停下腳步,迴過頭去。哥哥從門口傳來的話語實在與她的期望落差太大。這種情況,一般不是該說「喂,等等!」之類的嗎?


    「就是現在!快鎖門!」


    父親接著說道。


    「也別忘了上門閂!」


    這句話也是父親說的——我絕對、絕對會記住這筆帳的,老爸!等你老得走不動的時候,給我小心你的小女兒!


    哥哥氣勢洶洶地關上大門,「喀!」地響起清脆的上鎖聲。哥哥和父親,還有母親與櫻桃臉碰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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