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辦事處的櫃台,坐著一個雙目無神得令人毛骨悚然,深海魚一樣的女人。


    我說自己想辦退學申請,這個女的連頭也不轉,白而枯瘦的手指拿出了一張紙。


    “隻有這個嗎?”


    我說道,她瞪了我一眼。


    “是的,登記好之後,和學生證一起上交。”


    語氣極其事務性。


    為什麽會雇這種令人難受的家夥呢?我不滿地在表裏填上了姓名和學號。理由一欄中隻填了身體不適,便再次來到她的麵前。


    “學生證帶了嗎?”


    “啊,在這裏。”


    拿到我給的學生證,她直接塞進了架子裏,什麽都沒說,我便以為還沒辦完,在原地站著,她卻懷疑地抬起頭。


    “已經沒事了。”


    她冷淡地對我說。


    我走向出口,心裏很不痛快。且不論她的態度,我沒產生自己的學生生活就這麽結束了的實感。一直以來,每當步入或離開學校時,都會有開學大會和畢業典禮之類麻煩的儀式。也不是說要專門為我開個退學儀式,但我苦惱了那麽一番才下的決心,這也太輕而易舉了,一點感覺都沒有。


    櫃台那女的也是,稍微驚訝一下,“誒,真的嗎?”地問問之類的該多好,不過想來,對我而言是大事,放在整個學校裏就算不上稀奇了吧。成天都有學生辦退學,她也沒心情照顧他們的低落情緒。或許就是這樣重複著冷漠的日子,她才煉就了機器人一般的厚臉皮。真可悲啊。


    無論怎樣,文件被受理意味著我已經退學了,手上也沒了學生證,退學的事實毋庸置疑。現在的我不再是學生了。胸中的擁堵也多少得以緩解。盡管有一點遺憾,但沒有上學的打算還保持在籍,總會令我心裏惦記,這樣就好。


    作為最後的紀念,我到食堂點了每日一換的套餐。


    當天的套餐是蔬菜炒肉丁,裏麵放進了味道奇怪的調料。就算知道這是最後一次吃這兒味道極其惡劣、好處隻有廉價的飯,但難吃就是難吃。午餐時間已經結束,作為附贈,明明沒有要求,人家卻給我盛了一大碗,最近胃口不好的我隻得強忍著嘔吐把它吃了個幹淨。


    我在食堂角落的座位上磨磨蹭蹭地嚼著難以下咽的飯時,周圍的雜談煩人地灌入耳中。有些人這會兒已經開始放寒假了,大家都在聊著這個話題。


    盡管今天是我值得紀念的退學之日,食堂中的氣氛卻與此無關,和往常沒有區別。


    這邊像是社團的團體在高興地喧鬧,那邊是一對情侶在說甜言蜜語。也有獨自默默看著書吃飯的孤單學生。


    他們大多與我不同,修夠了學分,能順利地從學校畢業。即便現在是個邋遢的學生,幾年後也會在企業裏工作吧。遲早會找到伴侶結婚,此後興許還會生下孩子,成立自己的家庭。想到這漫長的路途,我覺得自己會在這裏脫節也是極為理所當然的。


    吃完了飯,我挺著沉甸甸的胃袋走出食堂,給老家打了通電話,向接聽的母親報告自己辦了退學的事。


    “誒、你這是、怎麽迴事?”


    我對驚愕的母親再次說明了一遍。


    “誒、為什麽?啊、怎麽會……”


    母親徹底驚慌失措了,變成了隻會重複“誒、誒”的機器。


    害她這麽狼狽,我很愧疚,但事已至此也沒辦法了。


    很快,母親從驚慌中緩了過來,叫我總之先迴家跟父親說明情況。這個提案我一點都不想答應,但看來試圖隔著電話說服母親也沒有意義,無奈之下同意了。


    離父親下班迴家還有一段時間。要是去得太早,迴來之前隻會被母親對輟學的事囉嗦個不停吧。


    走在前往車站的路上,我正考慮著怎麽打發時間,迎麵走來了一個皮膚蒼白身材短小的男人。容貌的特征太過顯眼,遠遠就能認出來是誰。他是拐跑了女人、本應從劇團裏失蹤了的大前學長,見到我一點也不害怕,“呀”地招起了手。


    “好久不見。迴學校了?”


    大前學長揚起了嘴角。雪白的皮膚襯著他那天生緋紅的嘴唇,顯得十分鮮明,微微一動也難看得醒目。


    “是的。大前學長正準備去學校嗎?我以為你都遠走高飛了。”


    “為什麽我要跑?最近我每天都上學呢。鹽津你好像還和以前一樣不怎麽露臉吧。還去那個劇團嗎?”


    “已經不去了。你以為是誰害的啊。”


    “誰害的?那肯定是你自己唄。發生什麽事了嗎?”


    “哎,事到如今怪誰都無所謂了。再見。”


    “喂喂,太冷淡了吧。別這麽說,去附近的咖啡店嗎?不是有挺多話要說的嘛。”


    我沒有陪他的心情,可他強烈要求,加之我正想要消磨時間,沒辦法隻好答應了。


    我們走進附近的一家個人經營的咖啡店。模仿著意式酒吧氛圍的店內,混雜著很多像是學生的顧客。大前學長往自己點的咖啡裏,倒進了連我看著都覺得反胃的大量砂糖,拿勺子轉來轉去地攪拌著。


    不說話時他的表情一本正經,服裝似乎反映著他的教養,他穿上高檔服飾顯得很有品位。不過這種東西無非隻是一層薄薄的外皮。仔細觀察表情和態度,就能窺見他不省油的性子,本人也並不遮掩自己的本性。大概是很有自信吧。


    正因為有自信他才會若無其事地背叛他人、編造謊言。迴想起來,邀我進劇團的時候也是如此。


    我有熟人在劇團裏工作,你來試試當見習腳本家怎麽樣?隻要有我推薦,很快就能收到幹部待遇,他是這麽說的。這麽可疑的話,明明早該拒絕的,可我卻嗯地點了頭。肯定是無聊和空虛在作祟。也可能是他給我介紹了一份高效的兼職,這人情自己多少有些在意。


    無論怎樣,察覺到時自己已經聽起了大前學長的吩咐。和他一起失蹤的那個招牌女演員,經曆的也是同樣的情況吧。他有著巧妙操縱他人的能力。


    進入劇團後我立馬後悔了。所謂的幹部待遇純屬蒙騙自然不用說,沒有演技的我,處於最底層打雜一般的立場,淨被使來喚去。然而已經加入了就沒法立刻退出,在忍耐著幹活期間,我漸漸地和周圍人搞好了關係。不管是什麽,試著做了也都挺開心的。反正也沒有其他事要做,我也有了再加把勁的念頭,就在這時,學長禍害了我。


    大前學長根裏是個紈絝子弟,而且瞧不起世俗與他人。給我介紹家教的兼職時說的話也很低劣。


    “每周隻用照看小鬼就能拿到很高的時薪。人還挺漂亮,指不定還能有機會拿下她的第一次呢。”他對我的說辭,要是讓吉田阿姨知道了會怎麽想呢。


    以前他說要製作校園雜誌,那時候也一樣,隻發行了最初的一本,第二本隻準備好了原稿,之後便不了了之。他也有要拍自主電影卻在中途逃跑的事跡,但和我沒什麽關係就是了。


    都是過去的事,時到現在我已經不再生氣,但對方這麽積極地跟我搭話,想必又有什麽盤算,我警戒著。


    “你還真是下了狠心啊。明明沒必要非挑這個時候的。”


    我如他所問說出了退學的事,他的表情並沒有多驚訝。


    “反正畢業無望了,保持在籍不也沒用嗎?所以芙美子的家教我也必須辭掉……對了,大前學長能幫我說說好話嗎?這點小事做了也不會遭報應。”


    “為什麽要辭掉?這和退學沒關係吧。”


    “怎麽沒關係啊。中途輟學的人,哪兒能自以為是地給別人當家教呢?”


    “這事你不說出來就行了唄。你說話真莫名其妙。”


    他一副無法理解的表情,皺起了眉。


    “莫名其妙


    的是你吧。總而言之我想辭職。”


    “執意要辭嗎?明明是份好工作。啊,我懂了。”


    大前學長抿嘴一笑。


    “對芙美子下手的事暴露了是吧?所以才不得不辭。”


    “你又說這話。我才沒有下手。”


    “為什麽不呢?雖然不該我這個當表哥的來說,但那家夥不是很漂亮嘛。莫非是覺得臉上的痣很惡心?”


    “跟痣沒關係。而且她還是個孩子啊。”


    “你說的孩子可都已經是初中生了啊!我是你的話可不會放過。這個歲數的小女生最憧憬的就是年長的大學生,你要是有想法,很容易就能拿下。還是兩人獨處,想怎麽聊就怎麽聊呢。真可惜啊。”


    大前學長仿佛打從心底這麽想,歎了口氣。


    “不能理解你的想法,怎麽這樣推舉自己表妹。”


    “別說得這麽冷淡嘛。雖然不清楚怎麽迴事,不過今天你心情相當差啊。你自己分明也沒多了不起,有什麽資格這麽說。”


    “這話倒沒錯。說起來,行方小姐怎麽樣了?我聽說被大前學長你騙走了。”


    “騙走這詞說的多難聽。那可是我們彼此應允了的為愛逃亡之旅啊。”


    他一臉詫異地否認。


    “哦,是嗎?”


    “沒什麽好大驚小怪的吧。確實現在我和她沒了聯係,這也無可奈何。愛是會冷淡的嘛,很善變呢。可當時我必須要去確認啊,與她生活的前方,是否有著對我而言真正的幸福呢?我也清楚這種行為很惡劣,但要是光顧忌這些,一輩子得不到滿足,就這麽死掉的話,社會會對你負責嗎?肯定不會吧。所以做事必須要順著自己的心意。人無論如何都是會死的。在短短的一生中要想或多或少得到滿足,就得去勇敢嚐試到底什麽才是自己的幸福。就像品嚐紅酒一樣。再說了,你應該沒有理由對我的私生活發火吧。”


    他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啊,我明白了。你是為這事在劇團裏待不下去的吧?所以才這麽耿耿於懷。那我可給你惹麻煩了。不過就算被那種地方炒了魷魚,也沒什麽大不了。相比起來,我的人生才更重要。”


    最後的話好像是在開玩笑,大前學長低聲笑了。


    “老早以前的事,都已經無所謂了。我可以迴去了嗎?”


    “不知道怎麽迴事,看來你相當討厭我呢。”


    他無奈地歎了口氣。


    “但是我啊,實際上並不討厭和你聊天。所以才又是邀你進劇團、又是給你介紹兼職的。盡管思考方式有差異,你也算是難得能和我聊到一起去的人。我承認這點。世上大多都是蠢貨,跟他們說話是對牛彈琴。”


    “是嗎。”


    “是啊。”


    大前學長一邊說著,一邊瞟起其他的座位上的學生們。


    “說實話,那些家夥的話題無聊透頂。大家說的都相差無幾,分不出區別。他們用人生去努力的目標大體上不都一樣嗎?連幸福都被標準化了。他們腦子裏真覺得那是最好的嗎?難以置信。”


    大前學長露骨地浮現出輕蔑的神色,歎了口氣。接著向所剩無幾的咖啡裏又倒入一勺砂糖,細細攪勻後啜下了最後一口。


    “標準化的幸福,這東西不就是為了防止蠢貨犯錯才給他們定的簡單易懂的努力目標嗎?真正的幸福,是在人性的更深之處、在心靈的井底的事物啊。本質上是極其私有的東西,怎麽可能交給別人呢?那也太退嬰了吧。在我看來,比起那群被飼養慣了的家夥,能順從天性的快樂殺人犯反倒要有人樣得多。你退學也是因為這個原因吧?”


    “根本不是。和學長你說話真累啊。我要平凡得多。”


    “我的話也很平凡啊。事實上,我自己就在平凡中生活。我以為和那個女人在一起能尋獲些什麽呢,她讓我對人生積極起來了。這不是很平凡的願望嘛,隻可惜事與願違。可我並不認為有什麽做的不對。你想,要是連追求自己的幸福都會躊躇,活著還有什麽意義啊。”


    大前學長再次端起了杯子,但裏麵已經一幹二淨,隻好掃興地放迴了桌上。


    然後直盯著我的臉。


    “喂,鹽津。你藏了點有意思的東西呢。”他低聲說道。


    “有意思的東西?你指什麽?”


    “想到最初見麵的時候你那一副想不開的表情,我才突然發現的。俗話不是說小人閑居為不善嘛,你正散發著某種愉快的氣息。哎呀,告訴我唄。分享分享開心事嘛。反正我無聊得無聊得都快發瘋了。”


    大前學長目不轉睛地盯著我。


    他的直覺還是一如既往的好,可隻要我什麽都不說,他就絕不可能知道。雙方沉默了一陣,意識到我沒有挑明的打算後,他誇張地聳了聳肩。


    “……不想說的話就沒辦法了。要是你肯告訴我,事情絕對會變得更有意思。哎,先別管這了,對了,我最近又在籌劃製作校園雜誌呢。”


    “以前就這麽說過,結果不還是沒堅持下去嗎。為二號刊準備的原稿都白寫了。”


    “那時候不是情非得已嘛。這次肯定會出版!希望你也能來寫點什麽。以前你寫的東西評價相當不錯呢,到現在也時常有人誇讚。關於那份傑作我還想跟你慢慢聊聊……下次再說吧。今天必須得走了。”


    他看著表,自顧自地離了席。


    “很抱歉今天叫住了你。迴頭聯係。再見。”


    到了街上,他這麽囑咐道,沒等我迴話就朝學校走去了。


    我慢慢走到車站,肚子又開始不舒服了。雖然有和大前學長說話的因素,但原因並不隻有這一個。


    那份套餐有問題。不知道是菜還是肉裏有壞了的東西,被我的內髒吸收、混進了血液,正在全身四處亂竄,仿佛隻要我集中精神,就能感受到每一顆粒子。時間越久我越覺得不適。頭暈令我難以忍受。怪異的金屬在腦子裏堆積,再這麽下去,要是不能正常思考了該怎麽辦。我要是頭腦不正常了的話,可就沒人會替我著想了。


    車站周圍,到處都有拿著手機等人、和同伴聊著天年輕人路過,咖啡店中也是如此。這附近走到哪兒都是學生。這種地方是叫學生街吧?他們是否也和我一樣,在感受這汽車尾氣的味道呢?


    鉛灰的雲朵低垂在空中,腳下是暗灰的柏油路。車站的牆壁是水泥原本的顏色,世界盡是一片灰黑。


    要不要暫時迴家休息休息呢?我可不想以這樣的狀態坐電車啊。都市的電車向來很擁擠。現在坐上去我恐怕會聞到別人的味道而吐出來。


    我在報攤旁蹲了一陣,情況依然沒有好轉。即便如此,和父母有約在先,我下定決心坐上了車,出乎意料沒什麽事。隨後在中途的站換乘了久違的小田急線,朝著母親她們所住的街區一路前進。


    走出檢票機,在附近的超市給年幼的弟弟買了些糖果作為禮品。走在前往家中的路上,我迴想起了高中的時候。那會兒每天早晨從家裏出來,我都低頭計著步數走到車站。


    心情愉快的時候是四千步上下。身體不適或者情緒低落的日子,可能是因為腳步沉重,每一步都變短了,照平時那樣走也會增加到五千步左右。最多好像是七千步吧?今天說不定能刷新這個記錄。到中途為止我還在數,但計到幾千步的時候一輛車在我眼前急停下來,摁起了喇叭,搞得我記不清數到多少步了,便抬起了頭,才發現太陽已經開始西沉,周圍也昏暗了下來。蝙蝠正在翩翩起舞。小時候無數次試著去抓它,可最終一次也沒有抓到,就這麽長成了大人。


    走到家門口,玄關的燈已經亮了。我沒帶鑰匙,便按下門鈴,報上自己的名字,母親打開了大門。


    走進


    起居室,三歲的弟弟隆介怪叫著歡迎我。我遞給他糖果作為禮物,他高興地跑出了房間。他向來如此,一拿到東西就藏到私密的地方。他的跑步姿勢很危險,看上去快要摔倒。


    我像他這麽大的時候卻經常被大人毆打得吐血,真是難以置信。對三歲小孩這種放著不管也會自己受傷的生物,他們究竟是抱著怎樣的心態下的手呢?


    與我不同,隆介就像裹在棉花裏一般,被嗬護著養大。地板上散落著他剛玩完的積木。我不由自主地收拾起它們,母親向我投來不安的視線。


    她戴著圍裙,穿著拖鞋,徹頭徹尾成了普通的主婦,我不禁感到佩服。曾經她動不動就大哭大叫,但那時的母親已經不在了,和現在的父親相遇後改變了。兩人似乎是剛懂事就認識的青梅竹馬,父親在母親尋歡作樂的期間也一直沒有離棄。最終他實現了長年的願望,兩人結了婚,建立起幹淨的家庭,生下了可愛的孩子。人生真是難以捉摸。


    據父親所說,現在母親的樣子才是她的本性。她少女時期是個風評很好的女孩,僅僅是變迴原樣而已。


    然而,倘若如此,我所了解的母親又是怎麽迴事呢?是患了年輕女子常得的心病嗎?若是這樣,和我的生父結婚也好,生下我也好,全都可以說是幼稚導致的。實際上倒確實沒錯。


    母親還記得那個時候嗎?對她本人來說,那是段想要忘卻的黑暗時代吧,但我卻記得一清二楚。


    記得最鮮明的,是母親帶著女鬼一樣冰冷的表情抓著我的手腕,連拖帶拽地把我帶去看護所的樣貌。另一個,則是母親和男人分手、變得寂寞後,“對不起、對不起”地哭泣著來所裏接我的身影。


    我就像條租借寵物一般,每當男人到來和離開便會出入看護所,當時覺得很傷心,現在迴想起來,不論是母親的豹變還是我的狼狽,反倒都很滑稽。


    我沒有理會站在一邊,不知道該如何挑起話題的母親,迴憶起了往事。那個看護所,不僅僅是我,對所有人來說都是像寵物店一樣的地方。那個大型設施建造於金錢至上的時代,我們把它稱為“宿舍”。時常有夫婦來到這裏,從無家可歸的舍員中挑出中意的孩子帶走,有的隻是寄養一陣,有的則被認作了養子。這種場麵怎麽看都像是在選寵物。


    宿舍裏雖然也有和普通人一樣的正常孩子,但大多是性情扭曲的家夥。在被關在玻璃櫃裏當展品的時候,有些寵物店裏的狗都因為壓力產生了問題行為,我們也是一樣的吧。我也曾是個扭曲的孩子,和一票同類經常幹些蠢事。


    雖說如此,有些機智的家夥估量著一定的風險,清楚做壞事要有底線,然而真正的笨蛋和覺得一切都無所謂的孩子,很快就犯下了無可挽迴的過錯。


    我的室友裏有一個名叫兼田的家夥,身材碩大,但頭腦十分愚鈍,被人耍了也似乎無法理解,總是樂嗬地嘿嘿傻笑。有一天,他強奸了附近的六歲女孩,被大人們帶走後,就再也沒有迴過宿舍。


    事發前不久,有人半開玩笑地教會了他自慰,兼田便沉迷其中忘乎所以了。肯定是又有家夥教唆他和真正的女人做愛會更舒服吧。恐怕當時還告訴了他具體的手段,他才會信以為真。


    大人們對愚鈍但善良的兼田的所作所為感到十分詫異,問起舍員有沒有前兆。大家都聲稱不知道,明明沒有統一過口徑,卻誰都沒說露嘴,真是場傑出好戲啊。


    現在想來真是可憐。我看在舍友的情麵上雖然給過他忠告,可他實在太過愚笨,沒能明白話的意思。


    如今他怎樣了呢?我到現在仍會時不時地迴想。他離開後不久,我也從看護所裏出來了,之後的事不是很清楚。


    當時沒有人對兼田的下場抱有罪惡感吧。宿舍裏的孩子對現實所昭示的弱肉強食這四個字理解得很深刻,因為我們沒法像世上的其他孩子一樣,迴到家向父母告狀、博取安慰,隻能孤身一人活下去,相應地,兒童世界中的好些東西不複存在了,變得淺顯易懂。有錯的是受騙的人。


    母親肯定不知道吧,我就是在這樣的地方度過的童年。


    在我剛升上初二的時候,她與現在的父親結婚、帶著幸福洋溢的笑容接我迴了家。當時的情形我記得很清楚:這次的男人會是什麽樣的家夥呢?我惴惴不安地坐上車,他們卻在途中給我買了冰淇淋吃。父親是知道我喜歡冰淇淋的吧。


    或許母親覺得這次的婚姻可以清算過去的一切,她也確實自此過上了人模人樣的生活。父親比以往任何一個男人都溫柔,他從沒有對我施過暴力,也讓我上起了補習班。拜此所賜我成功地考進了優秀高中,接著成為了大學生。


    簡直就是《小公主》那般皆大歡喜的結局啊!多麽圓滿!問題隻剩下我沒法老老實實地享受這一切而已了。突然間獲得了和他人平等的待遇,我非但沒有高興,反而感到了不安,仿佛人生是借來的一樣。就像小孩子在旅途中醒來、麵前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時感到的慌亂,這種感覺一直無法抹消,所有的事物都失去了現實感,如同虛假的一般。和班上的同學一樣,我也有了父母,也得以對畢業後的未來抱有同樣的期待,家裏的電視想看多久看多久,也無需再留意熄燈時間和規律。雙親溫和地笑著,我與看護所裏的其他人不再一樣了。簡直讓我錯以為自己被替換成了哪家的大少爺。是不是哪裏有陷阱在等著我呢?自己必須做出和大環境相符的行為,這反倒令我窒息。


    即便如此,在家裏,我的表現仍不負期望。但從高中畢業、進到大學後,本性便暴露了。而後就成了現在這副模樣。生活裏盡是煩心事,但我的心情卻並沒有多惡劣。不論經曆了怎樣的路途,人最終還是會漂流到與本性相符的地方啊,最近我時常這麽想。


    如果現在的母親才是原貌的話,這和睦的家庭便是與之相應的地方吧。對賦予母親這家庭的父親來說,也是如此。隆介也一樣,他將這安穩的氛圍視為歸宿,在其中漸漸長大。


    真是可喜可賀,但對我而言,果然那個歇斯底裏的母親才是原貌,如今眼前的這位隻能認做是另一個人,實在很遺憾。而且,我更喜歡以前那個蠻橫粗暴的母親。


    我坐在沙發上沉默不語,終於,母親按耐不住了,開始為輟學的事責備起我。不過我沒有在父親迴來之前解釋的打算,一直含糊其辭。就這樣,在哄隆介睡覺的時候,父親迴來了。


    母親似乎事先已經用郵件之類的告知他了,他聽到我的說明後僅僅微微皺了皺眉,並沒有多驚訝,他是個穩重的人。


    “學費我無論如何也會還上。但可能會花一些時間,希望你們能等等。”


    盡管說了要還,可我並不覺得自己將來能有實現它的經濟能力。在各式各類謊言當中,搪塞金錢問題撒的謊難道不是最為下作的一類嗎?剛出口,我就對自己所說的厭惡到了極點,卻又沒有別的話可講。


    “以後無論發生什麽,都不要再給我破費了,為隆介和你們老了以後的安穩生活存起來吧。”


    “說什麽呢。”


    母親皺起了眉。


    父親始終閉口不言,對我的所做既不肯定也不否定,態度簡直就像是在說“想想功平至今以來可憐的遭遇,會有這種異常行為也沒辦法。我可是個明理的大人,還是不要再多想了,接受他吧。唉,真可憐、真可憐。”我有些惱火,但清楚這無非是自己過度的被害妄想。


    “突然就不去上學了,理由呢?”“你這麽做到底有什麽意義?”母親執拗地逼問著我的本意。


    我沒有把真正想法告訴母親的習慣,隻是一味地重複“我站在自己的角度考慮了很多。”反正我也清楚,說什麽她都不可能接受。


    “就算大學畢業,現在大蕭


    條也難找工作,沒多大區別。”


    聽到我的話母親更加激動了。


    “你說什麽?就是因為蕭條,不好好學習才會難找工作啊!”


    我覺得這話很對,但無論怎樣,“好好學習”已經不可能了。


    “已經退了就不要再談了,今後才是問題。你要是有什麽打算的話,可以告訴我們嗎?”


    父親邊吃著晚飯邊含糊地說道。比起輟學本身,他似乎更關心此後的事。且不論有血緣關係的母親,被父親這麽問道我有些難以應付。


    “我有一定程度的打算。”


    聲音不禁小了下來。母親聽了立馬反駁。


    “一定程度是什麽意思?好不容易才升上三年級,就這麽輟學了,不管什麽是理由我都沒法認同!”


    “確實,中途放棄是不對的。辜負了你們的期待,很抱歉。”


    我坦誠地道了歉,母親便說不出話了。


    談話大致上就此結束了。之後,父母叫我住下來,但我沒有這樣的心情。


    “那麽,再見。”


    我說道,強行起身離席時,穿著睡衣的隆介正在樓梯那裏。察覺到氣氛緊張才起來的吧,他不安地抬頭望我。看見這副惹人憐愛的樣子,我非常歉疚。


    如果最開始我就不存在,這個家是隻有獨生子隆介的三人家庭的話,肯定一切都會順利走下去吧。正因為有了我,事情才會變成這樣。加之以後要是被逮捕了,他們就會遭到更為殘酷的對待吧。


    “對不起啊。”


    我摸了摸他的頭,離開了家。


    外麵一片漆黑,仿佛是要藏進黑暗一般,我長歎了一口氣。明明沒談什麽大不了的事,我卻忽然疲憊不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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