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外麵圍觀的馭妖師已經在方才那一擊時跑得差不多了,還有一些留下來的見此場景也忙不迭直叫:“護法使不得!”


    沒管他們的聲音,那兩個助手更是上前要阻止紀雲禾誦咒,可在觸碰到紀雲禾之前,便有一道劍氣“唰”的在兩人麵前斬下,劍氣沒入石地三分,令兩名助手脊梁一寒……


    “少穀主的手下真是越發不懂規矩。”雪三月持刀立在一旁,麵容冷淡,眸中寒意懾人,“護法行事,輪得到你們來管?”


    雪三月的功力馭妖穀內也是無人不知,林昊青已走,剩下的也都是小嘍囉,兩名助手在雪三月麵前說不上話,隻得對紀雲禾揚聲道:“護法!牢門萬不可打開啊!萬一鮫人逃走……”


    話音還沒落,護欄上的術法便已經消散,紀雲禾一把拉開了牢門,邁了進去,她也不急著關門,一轉頭,將門又推開得大了些。


    站得遠點的馭妖師一見,馬不停蹄的就跑了,被勒令留下來的兩人慘白著一張臉死撐著沒動,雙腿卻已經開始發抖。


    這鮫人,把他們嚇得不輕。


    紀雲禾一聲輕笑,這才不緊不慢的將牢門甩上。


    “哐”的一聲,隔絕了牢裏牢外的世界。


    她走到了鮫人身側,仰頭望他,沒有牢籠和電光的遮攔,這般近距離的打量,更讓紀雲禾感覺他這一身的傷,觸目驚心。


    這麽重的傷,還怎麽逃走?


    紀雲禾站在鮫人那巨大的尾巴前麵,此時那雙本應美得驚人的大尾巴已經完全沒了力氣,垂搭在地上。往上望去,是他糾纏著血與灰的銀發,還有他慘白的臉以及隻憑意誌力半睜著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冰藍色的,紀雲禾看見過,但此時,紀雲禾隻見得他眼眸中灰蒙蒙一片,沒有焦點,也沒有神采,幾乎已經是半死過去了。


    紀雲禾知道,這鮫人方才是用盡了所有的力量在反抗了。


    隻為了將羞辱他的林昊青打傷……


    她在心底輕輕歎了一口氣,硬骨頭的妖怪,在馭妖穀,總會吃更多苦頭。骨頭越硬,日子越難過。


    人也一樣。


    紀雲禾隨即垂下頭,看著他尾巴上的傷,貫穿他魚尾的玄鐵鏈還穿在他的骨肉裏,紀雲禾反手將身上的小刀掏了出來,手起刀落,急快的在他魚尾最後的牽連處傷一割,分開他魚尾下方最後一點牽連的皮肉,讓玄鐵鏈“咚”的一聲沉響,落在地上。


    鮫人尾雖然已經破爛不堪,但好歹此時沒有了玄鐵的拖拽,這讓他上方懸吊這的手臂,也少承擔了許多重量。


    紀雲禾再次仰頭望他,對鮫人來說,她方才在他尾巴上動了刀子,他已經完全沒有感覺了,隻是身體忽然的輕鬆讓他稍稍迴了幾分神智。


    藍色的眼珠動了動,終於看見站在下方的紀雲禾的臉。


    紀雲禾知道他在看自己,她微微開了口,用口型說著:何必呢。


    鮫人微微顫動的眼珠讓紀雲禾知道,他聽懂了。


    但沒有再多交流。紀雲禾想,這個鮫人現在就算是想說話,怕也是沒有力氣說出口吧。


    林昊青這次是真的心急,有些胡來了。


    紀雲禾隨即往外看了一眼,“動動那機關,把他給我放下來。”


    林昊青的兩名助手連連搖頭,雪三月一聲冷哼,懶得廢話,撿了地上一塊石頭往牢邊機關上一彈,機關轉動,牢中吊著鮫人的玄鐵鏈便慢慢落了下來。


    紀雲禾看著他,在鮫人魚尾委頓在地時,紀雲禾伸手,攬住了鮫人的腰。在他腰間魚鱗與皮膚相接處,此處的魚鱗尚軟,泛著微光,觸感微涼,紀雲禾覺得這觸感甚是奇妙,但也不敢多摸,因為這鮫人身上沒有一處不是傷。


    她把鮫人橫放在地,微微皺了眉頭。


    “給我拿些藥來。”


    兩名助手麵麵相覷:“護法……這是要給這妖怪……治傷?”


    “不然呢?”這兩人再三廢話讓紀雲禾實在心煩,“把你們打一頓,給你們治?”


    她這話說得冷淡,聽得兩人一怵。紀雲禾這些年能在這馭妖穀樹立自己的威信,靠得可並不是懶散和起床氣。


    兩人麵麵相覷了一會兒,一人碰了碰另一人的手臂,終是遣去一人拿藥。


    等拿藥來的間隙,紀雲禾細細審視鮫人身上的傷。


    從眉眼到胸前,從腰間至魚尾,每一處她都沒放過。而此時鮫人還勉強醒著,一開始他還看著紀雲禾,但發現紀雲禾在幹什麽之後,任憑怎麽打都沒反應的鮫人忽然眨了兩下眼睛,有些僵硬的將腦袋扭到了另一個方向。


    鮫人身體稍有動作,紀雲禾就感受到了,她瞥了他一眼。


    喲,看來,這個鮫人骨頭硬,但臉皮卻出奇的,又軟又薄嘛。


    第八章 秘密與朋友


    藥膏拿來前,紀雲禾已經用法術凝出的水滋潤了鮫人尾巴上所有幹裂翻翹的魚鱗。這條大尾巴看起來雖然還是傷痕累累,但已比先前那幹裂又沾染灰塵的模樣要好上許多。


    在紀雲禾幫鮫人清洗尾巴的時候,鮫人就已經熬不住身體的疲憊,昏睡了過去。


    “護法,藥。”牢外傳來拿藥人的唿喊,但那人看著躺在地上,一根鏈條都沒綁的鮫人就犯慫,他不敢靠近牢房,隔了老遠,抱著一包袱的藥站住了腳步。


    紀雲禾瞥了他一眼:“你是讓我出去接你還是怎麽的?”


    那人抖抖索索,猶豫半天,往前磨蹭了一步,雪三月實在看不下去了:“馭妖穀的人怕妖怪怕成這樣,你們主子怎麽教的?丟不丟人?”她幾大步邁到那人身側,搶了包袱,反手就丟向牢中。


    包袱從欄杆間隙穿過,被紀雲禾穩穩接住。紀雲禾拆了包袱數了數,這人倒是老實,拿了好些藥來,但都是一些外傷藥,治不了鮫人的內傷。


    不過想來也是,馭妖師絕對不會隨隨便便給受馴中的妖怪療內傷,以免補充他們好不容易被消耗掉的妖力,這是馭妖的常識。


    紀雲禾問雪三月:“凝雪丸帶了嗎?”


    凝雪丸,可是馭妖穀裏煉製的上好的內傷藥。


    雪三月也是沒想到紀雲禾竟然想給這個鮫人用這般好藥,她心下直覺不太妥當,但也沒多問,從懷裏掏出一個小瓶子便丟給了紀雲禾。


    旁邊的兩人雖麵色有異,但礙於方才紀雲禾的威脅,都沒有再多言。


    而紀雲禾根本就不去管牢外的人到底有什麽樣的心思和琢磨。她隻拿著藥瓶,欲要喂他服下凝雪丸,然而鮫人牙關咬得死緊,紀雲禾費了好些勁兒也沒弄開,她一聲歎息便先將凝雪丸放在一旁。拿了外傷的藥,一點點一點點的往他身上的傷口上塗抹去。


    她的指腹仿似在輕點易碎的豆腐,她太仔細,甚至於沒有放過每一片鱗甲之下的傷口。


    那些凝著血汙的,醜陋難看的傷,好像都在她的指尖下,慢慢愈合。


    鮫人的傷太多,有的細且深,有的寬且大,上藥很難,包紮更難,處理完這一切,紀雲禾再一抬頭,從外麵照進地牢來的,已經變成了皎潔的月光。


    雪三月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走了,而林昊青留下來的兩個看著她的下屬,也已經在一旁石頭上背靠背的坐著打瞌睡。


    專心於一件事的時候,時間總是流逝得悄無聲息。紀雲禾仰頭扭了扭有些僵硬的脖子。


    最後還沒處理的傷是鮫人手腕上被玄鐵捆綁的印記。


    玄鐵磨破了他的皮,讓他手腕上一片血肉翻飛,現在已經結了些痂,一塊是痂一塊是血,看起來更加惡心。紀雲禾又幫他洗了下傷口,抹上藥,正在幫他包紮的時候,忽覺有道涼涼的目光盯在了她臉上。


    “哦,你醒啦。”紀雲禾輕聲和他打招唿。


    冰藍色的眼眸直勾勾的盯著她,紀雲禾將凝雪丸放到他麵前:“喏,吃了對你的傷有好處。”


    鮫人沒有張嘴。


    “我知道你在想什麽。”紀雲禾手上給他包紮的動作沒有停,語氣和平時與馭妖穀其他人聊天時也沒什麽兩樣,“你在想,還不如死了算了,換做是我,我大概也會這麽想。不過,如果你有故鄉、有還未完的事、有還想見的人……”


    紀雲禾說到這裏,掃了眼鮫人,他的眼瞳在聽到這些短句的時候,微微顫動了兩下。


    紀雲禾知道,他是能聽懂她說話的,也是有和人一樣同樣的感情的,甚至可以說,他是有故鄉,有想做的事,有想見的人的。


    並且,他通過她的話,在懷念那些過去。


    “你就先好好活著吧。至少在你還沒完全絕望的時候。”紀雲禾拍了拍他的手背,傷已經完全包紮好了,她倒了凝雪丸出來,用食指和拇指捏住,放到了鮫人唇邊。


    他的唇和他眼瞳一樣冰涼。


    在短暫的沉默之後,他牙關微微一鬆,紀雲禾將藥丸塞進了他的嘴裏。


    見他吃了藥,紀雲禾站起身來,拍了拍屁股,拿了布袋子,便往外麵走了。


    沒有多的要求,也沒有多的言語,就像是,她真的就是專門來治他的傷一樣。


    就像是……


    她真的是來救他的一樣。


    紀雲禾推門出去,驚醒了困覺的兩人。


    但見紀雲禾自己鎖上了地牢的門,他兩人連忙站了起來:“護法要走了?”


    “困了,迴去睡覺。”她淡淡吩咐,“今天玄鐵鏈上的雷擊咒就暫時不用通了,他傷重,折騰不了,你們把門看好就行了。”


    言罷,她邁步離開,留兩人在牢裏竊竊私語:“護法……對這個妖怪是不是太溫柔了一些啊?”


    “你來的時間短,有的事還不懂,護法能到今天,手段能比咱們少穀主少?懷柔之計罷了。”


    他倆說著,轉頭看了看牢裏的鮫人,他連唿吸都顯得那麽輕,好似什麽都聽不懂,也聽不見。


    紀雲禾離開了地牢,邊走邊透了口氣,地牢裏太潮濕,又讓人氣悶,哪有外麵這自由飄散的風與花香來得自在。


    隻可惜,這馭妖穀裏的風與花香,又比外麵世界的,少了幾分自由。


    紀雲禾往馭妖穀的花海深處走去。


    馭妖穀中心的這一大片花海,是最開始來到馭妖穀的馭妖師們在這裏種下的,不同季節盛開不同的花朵,是以在每個季節,花海裏永遠有鮮花盛開。


    離馭妖穀建立已有五十來年的時間,這五十年裏,馭妖穀裏的馭妖師們早就無閑情逸致打理這些花朵,任其生長反而在這禁閉的馭妖穀裏,長出了幾分野性,有些花枝甚至能長到大半人高。花枝有的帶刺,有的帶毒,一般不會有人輕易走進這花海深處。


    對紀雲禾來說,這卻是個可以靜靜心的好地方。


    她嗅著花香,一步一步走著卻不想撞上了一個結界。


    空氣中一堵無形的氣牆,擋住了她的去路。


    紀雲禾探手摸了摸,心裏大概猜出,是誰會在這深更半夜裏於這花海深處布一個結界。她輕輕扣了兩下,沒一會兒,結界消失,前麵空無一物的花海裏,倏爾出現了一顆巨大的紫藤樹,紫藤花盛開之下,兩人靜靜佇立。


    紀雲禾道:“我就猜到是你。”


    是雪三月和……雪三月的奴隸,一隻有著金發異瞳的大貓妖。


    雪三月對外稱這是她撿迴來的貓妖,是她捉捕妖怪的得力助手,是完全臣服於她,隸屬於她的奴隸,她還給貓妖取了名字,喚為離殊。


    隻是紀雲禾知道,雪三月和離殊,遠遠不止如此。


    紀雲禾尚且記得她認識雪三月的那一天,正是她十五六歲時的一個夜裏。


    那時紀雲禾正是與林昊青徹底撕裂後不久,她萌生出了要逃離馭妖穀的念頭,她苦於自己勢單力薄,困於自己孤立無援,她也如今日這般,踱步花海之中。然後……


    便在毫不經意間,萬花齊放裏,郎朗月色下,她看見紫藤樹下,一個長發翩飛,麵容冷凝的女子,在鋪天蓋地的紫藤花下,輕輕吻了樹下正在小憩的一個男子。


    雪三月淩厲的眉眼在那一瞬間都變得比水更柔。


    懷春少女。


    紀雲禾第一次在一個少女臉上那麽清晰的看見這四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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