淳子迅速環視四周,她得躲起來。幸好,深沉的黑暗形成一道絕佳的保護。


    「搞什麽!」


    「噓,小聲點啦,豬頭!」


    傳來說話聲,還有兩道手電筒的光束,忽上忽下地來迴穿梭。在那光束中,淳子看到人頭在動,好像有三、四個人,他們也正從淳子每次進出的那扇鐵門侵入。


    淳子低頭弓身,穿過給水箱旁,身體緊貼著牆壁。瀕臨發射又被壓製住的那股「力量」,現在安分地留在她體內,她的心跳加快、唿吸急促,但那不是勉強壓抑,而是緊張。那票人到底是何方神聖?三更半夜,闖進這地方幹什麽?


    好幾條人影,在門邊擠成一團,顯然是想進來,但不知為何磨蹭了半天。淳子目不轉睛地窺探對方的動靜。他們在忙什麽?還伴隨著某種東西撞到門的碰撞聲。就這麽耗了一陣子,淳子終於看到領頭者的黑色剪影,在晃動的手電筒光束中,那人背對著這邊,倒退地走進來。看樣子,好像在搬東西……


    淳子倏然屏息。


    他們搬的是人,不知是死了還是暈了,身體軟綿綿地癱著。領頭者抓著那人的雙臂,後麵有人抬著雙腿。剛才還發出碰撞聲,一定是被抬的人腳上的鞋子撞到了門。


    還有兩個人拿著手電筒跟在後麵,似乎在提防公路上的動靜似地頻頻迴頭,並再三催促同夥動作快一點。他們拿的手電筒好像比淳子的還大,亮度很強。淳子扶著牆壁、弓著身子,慢慢地退到給水箱後麵。


    「喂,快把門關上!」某人命令道。那扇絞鏈鬆脫的鐵門應聲關上。由於關門的動作很粗魯,使得鐵門一歪,露出一絲縫隙,外麵路燈的光線從那條縫隙射入,像一條歪斜的細白線。此外,工廠裏的照明隻有侵入者拿的兩支手電筒。


    他們一鑽過狹小的鐵門,動作就變快了。拿手電筒的其中一人走上前,沿著淳子清理過的走道(對方當然不知情)大步走來,腳步聲越來越近。


    這夥人走到廠房中央,淳子也看得到他們大概的模樣了。由於手電筒遊移的光束是唯一的光源,所以看不見全身,不過看得出體型,聽得見他們的聲音。


    「到這邊就行了吧?」


    是年輕人,比淳子還年輕,才二十歲吧……,不,應該更小。四個都是?不,連他們抬進來的第五個人也是?


    「放下來吧,重死了。」


    砰地一聲,發出鈍重的巨響,第五個人被扔到了地上。他們抬人進來的方式固然草率,放下去的動作更是粗魯。即便如此,被扔在地上的人依然不吭聲也沒反應。難道是死了嗎?


    淳子雙手握緊,手心開始冒汗。這種情況看起來不友善,並不是不良高中生把喝醉的朋友抬來,或是飆車族為了躲警察,把受傷的夥伴抬進偏僻處這麽單純。現場飄散著一股更險惡、更危險的氣味。


    淳子渾身僵硬,繼續偷窺。四名年輕人似乎沒發現她,拿手電筒的其中一人大聲地打了一個嗬欠。


    「啊——好累啊!」


    「這是什麽鬼地方啊,臭死了。」


    「很久沒人用了嘛。」


    兩支手電筒晃來晃去,在廠房裏四處亂照,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淳子盡量縮起身子低著頭,以免被照到。


    「淺羽,你怎麽會知道這種地方?」


    「以前我老頭在這裏工作。」


    噢……,既像感歎又像嘲諷的語氣,從其他三人的嘴裏冒出。


    「搞什麽,你不是說你老頭失業了嗎?」


    「對呀。就是因為這裏倒閉才被炒魷魚。」


    「可是,那應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吧?難道你老頭從那之後就沒工作了?」


    「我哪知道啊,關我屁事。」


    他們一起笑了。淳子聽到那笑聲,再次確定那夥人還很年輕,看樣子應該還是高中生。那笑聲肆無忌憚、青春洋溢,和現場的情況實在太不搭調了,甚至令人不寒而栗。


    「怎麽辦?要埋在這裏嗎?」其中一人說。


    「下麵,就是這個地麵下耶。」另一個人單手拿著手電筒迴答,鞋尖踢著地麵。


    埋?那麽,那果然是屍體羅?他們潛入這裏是為了毀屍滅跡嗎?


    「可是,地麵很硬耶,要挖洞太麻煩了吧。」


    「扔掉不就好了。」


    「被發現就麻煩了。」是剛才被稱為「淺羽」的那個年輕人說道。


    「一定要收拾幹淨。」


    「所以我不是早就說過了嘛,扔進河裏就好了。」


    「那樣以後還是會被發現吧!」那個「淺羽」的語氣聽起來像在訓示,看來應該是老大。


    「隻要屍體沒被發現,誰也不會嚷嚷,過去不都是這樣嗎?照我說的收拾幹淨就對了。」


    「嘖!真麻煩。」


    麵對抱怨不休的同夥,「淺羽」果斷地說:「鏟子帶了吧?」


    「嗯,帶啦。」


    「就挖這一塊吧,這裏被機器擋住,位置剛好。」


    從淳子的角度來看,「淺羽」似乎站在廠房的另一側;輸送帶的機器旁邊有一支手電筒亮著,另一支手電筒則開始在廠房內四處晃動,這次不是對著天花板,而是沿著腰部的高度慢慢地照下來。淳子屏息,把身體縮進給水箱與牆壁之間的縫隙。


    開始發出鏟子撞擊地麵的響聲。


    「搞什麽,這把鏟子根本不管用。」


    「少羅唆,動作快點。」


    另一支手電筒還在四處照射,照到淳子藏身的給水箱,照到旁邊的牆壁,然後掠過水槽邊緣,移往輸送帶……


    這時,光線突然移迴給水箱。「喂!」那人招唿同夥。「好像有個水池。」


    手電筒的圓形光束照亮了水槽,距離淳子的藏身處還不到一公尺。淳子躲在給水箱與牆壁之間,肋骨受到壓迫,痛得連唿吸都困難,但是她還是一直忍著,如果亂動說不定宣讓對方發現。


    「在哪裏?」


    「這邊這邊。」


    那幾個年輕人走近水槽,鏟地聲也停了。一個人扶著水槽邊,在黑水上方探出身子。淳子看到那人的剪影倒映在水麵上。


    「好髒的水!」


    「是油吧?」


    「所以羅,這樣不就正好?隻要扔進裏麵,保證絕對不會被發現,而且水好像蠻深的。」


    「真的嗎?」


    大概是有人把手伸進水裏吧,響起嘩啦啦的水聲。


    「絕對比埋在地麵下保險喔。對吧,淺羽。」


    「淺羽」沒有立刻迴答。把手伸進水槽的好像就是他。過了一會兒,他的聲音和嘩啦啦的水聲同時響起。


    「這麽濁的水,也許正好。」


    頓時,其他三人一陣歡唿。淳子閉上了眼。怎麽會這樣!他們來這裏找藏屍地點,看到水槽裏的汙水還那麽高興,又笑又鬧的。這幾個家夥到底是什麽來曆,這樣還算是人嗎?


    人。


    淳子睜開眼,渾身打哆嗦,那是與之前的緊張截然不同的顫抖。


    (這四個人,我要把這些家夥……)


    他們離開水槽,又迴到剛才鏟挖的地方,憲憲奉奉地忙了起來。看來,他們真的打算把屍體扔進水槽。屍體?死者?


    不是死了,是被他們殺死的。應該不會錯,所以他們才想在這裏毀屍滅跡。而且從「淺羽」剛才所說的話中顯示,這好像不是他們的頭一次了。


    (過去不都是這樣嗎?)


    對,他就是這麽說的。他們一定還殺過好幾個人。


    這種人還配稱為人嗎?該稱為人嗎?不,要怎麽稱唿是個人自由。你可以說他們是人,是失控的年輕人,甚至說他們才是社會的犧牲者,


    隨便怎麽稱唿都行。但,至少淳子不這麽認為。青木淳子,不認為這四個家夥是人,而且基於這樣的想法……


    倒是很樂意幹掉他們。


    淳子心跳劇烈得幾乎窒息,必須急促唿吸才能讓自己鎮定下來。即便如此,她還是激動不已。沒問題,我一定做得到,而且毫不費力,隻要把剛才壓抑的「力量」再度釋放出來就行了,就這麽簡單,還有什麽好猶豫的?


    (因為我不是普通人。對,如同他們不是人。)


    他們把屍體拖往這邊,死者的鞋子在地麵磨擦。怎麽辦?該從哪開始?先瞄準誰?


    如果距離太近,淳子自己說不定也會有危險。況且這裏,就場地來說也很不利,要是能走到視野開闊一點的地方,先弄清楚四個人的位置就好了。


    「喂,把他的腳抬起來。」那個「淺羽」說道,「要盡量丟到正中央喔。」


    「讓他一頭栽進去啦。」某人笑著說。「先從頭沉下去。」


    淳子微微探出頭,以便於看清楚對方。他們正隔著水槽站在對麵,靠近淳子的兩個人,抱起屍體的上半身與雙腿正要抬到水槽上方,手電筒從兩側照著。因此,淳子看得到那兩人的臉。


    兩人的長相出乎意料地眉清目秀,臉頰、額頭的皮膚像孩童般細嫩光滑。其中一人很高,身穿格子襯衫,脖子上突兀的喉結予人一種莫名的粗獷感。另一個人蓄著時髦的及肩長發,發梢在光線照射下泛著紅褐色光芒。


    那具被他們抱起、正要拖到水槽邊緣的屍體,從淳子這個角度隻能看到後腦杓和局部的背。不過,還是看得出來是男性,身上穿著筆挺的西裝,垂落的領帶觸及水麵。


    後麵那兩個人的臉孔看不清楚。不過,站在左邊拿手電筒的年輕人,也許正在戒備吧,拿著手電筒稍微轉身,淳子看到他身上的運動外套背部印有商標——big one。


    淳子當下做出決定,先瞄準那個長發男,頭發的易燃性很高,著火之後還能替她照明,她可以趁眾人驚嚇混亂之際衝出這裏。這間工廠的格局,淳子比他們更熟悉。衝出去之後,跑到輸送帶的另一邊,再從那裏瞄準追兵,就算對方想逃,退路也隻有那扇鐵門,她足以好整以暇地對付他們。


    但,就在這時。


    「準備好了嗎?要扔進去羅。」


    就在那兩人正要把屍體推到水槽上方之際,「屍體」突然發出聲音,是呻吟。


    「嘖!這小子,怎麽還活著。」


    長發男大叫,手電筒啪地彈起,猛然晃動。淳子也在驚愕之餘動了一下,這麽一動,被其中一支手電筒照到了。


    (糟了!)


    轉念間,那夥人已經叫嚷了起來。


    「有人!」


    「你說什麽?」


    「有人,就在水槽對麵!」


    淳子試圖從牆壁與水槽之間的夾縫脫身,她以為馬上就能衝出來,卻還是費了一、兩秒,由此可見她被夾縫卡得多緊。就在這一、兩秒之間,手電筒已經照到了她,臉孔被照個正著,她反射性地抬手遮眼。


    「是女的……」


    其中一人嚇得大叫。「淺羽」命令道:「笨蛋,還不快點抓住她!」


    那夥人動作很快,淳子還來不及衝出去,對方已經擋住她的去路。最右邊拿手電筒的年輕人,朝淳子伸出另一隻手,扯住她的衣袖。


    淳子被拽著往前傾,她看著那具「屍體」。還活著!他現在正靠著雙臂掛在水槽邊,勉強支撐著身體,眼睛半張半閉,模樣慘不忍睹,尤其是那張臉,布滿了瘀青和擦傷,腫得不成人形。


    不能傷到他。


    這下子目標確定了。淳子掃視著飛撲而來的年輕人,她看到那張臉在笑。是個女的,沒想到這種地方躲著女人——對方帶著這種意味露骨地笑著。對了,他們一點也不怕,因為對手是個女人,是個普通人,可以輕鬆滅口,就像丟進垃圾處理機一樣,輕而易舉就碾得粉碎,順水衝走。


    淳子釋放能量。


    前方的年輕人,頓時被轟向後方,手電筒從手中飛出,在空中拋出優雅的弧線,砸到通往天花板棧道的金屬梯中段,打破了玻璃。淳子看著那幅情景,也隻有她在看,其他人的視線跟隨著被拋出去的同夥,那人也飛到空中呈半圓形,到達頂點時,身上的襯衫和長褲及頭發都噴出火,變成一團火球再墜落地麵,然後靜止不動,也沒有哀嚎聲。剛才釋放的能量令淳子有強烈的手感,宛如箭矢般竄出的力量,在化成火焰之前,似乎已經折斷了那人的脖頸。


    取而代之的,是同夥們發出的慘叫聲,其餘三人都愣住了,紛紛露出驚嚇過度的滑稽表情,剛才還在臉上的粗鄙笑容,就這麽在嘴角凍結。


    淳子緩緩地挺直腰杆,轉頭凝視著他們。距離她最近、幾乎伸手可及的,是那個穿格子襯衫的年輕人,旁邊是長發男,再過去是另一個拿著手電筒的年輕人,此人體型矮小,身穿鮮紅色厚棉運動衫,罩著刺繡背心,一隻耳朵還戴著耳環。


    淳子朝並排呆立的三人跨出一步,他們立刻退後一步,那個穿厚棉運動衫的年輕人甚至連退兩步。淳子發現他的嘴角抽動,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第一個年輕人的屍體熊熊燃燒,在火光的照明下她看到了。刺鼻的焦臭味彌漫四周。


    「喂,你幹嘛?」長發男說。他的聲音在顫抖,眼珠子滴溜亂轉,朝著淳子上下打量。「你做了什麽?你帶了什麽東西?」


    淳子默然地直視他們。問我帶了什麽?意思是問我有沒有帶武器嗎?對,我的確有。不過,你們再怎麽找也找不到。


    (因為,我的武器在腦袋裏。)


    淳子緩緩地微笑,又往前走了一步,那夥人往後退了兩步,他們已經退到廠房中央了。


    「搞什麽?這家夥!」長發男哆嗦著說,死盯著淳子,全身像篩米糠似地抖個不停。


    「這家夥在搞什麽啊,你快想想辦法啦,淺羽!」


    被稱為淺羽的,是那個穿格子襯衫的高個子。怎麽,原來你就是淺羽啊。淳子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看起來最清澈,雖然也在發抖,但那雙幹淨的眼眸深處,似乎有著蠢蠢欲動的情感。是恐懼,抑或……


    淳子拂開臉上的發絲,然後,從旁邊朝著那三個並排的年輕人猛然甩頭。


    一股力量流暢地釋出,熱氣撲打在淳子的臉頰上,她完全掌控了力量,就像老練的馴獸師在揮鞭時算準微小的距離和強度,甩出來的熱氣,她自己看得一清二楚。


    「淺羽」試圖躲開這跟鞭子,笨拙的努力隻成功了一點點,他彈到後麵,被拋到輸送帶上,即便如此,他還是躲過了一劫。另外兩個被熱波鞭打到的一瞬間,全身立刻起火,臉部、雙手、頭發都在燃燒,連慘叫聲也像是著了火似的。倒臥在輸送帶上的「淺羽」瞪大了眼,凝視著手腳狂亂揮動、渾身起火的兩名同伴,他自己的褲腳則冒出了煙。


    (這迴你死定了。)


    淳子瞄準「淺羽」,「淺羽」也看著淳子,他沒打算逃,隻是頻頻搖頭,像要阻止淳子似的,伸出一隻手擋在前麵。就一隻手,不是兩隻。


    (伸出你的雙手,跪在我麵前,哭著求我饒了你。想必你們剛才也讓那個倒黴鬼這麽做過吧?你最好跟他一樣,趴在地上求我饒你一命。)


    體內的能量還在沸騰,好久沒有出現這麽強大的威力了。能量一直在等待,等待著這一刻。


    淳子仰起下巴,凝視著「淺羽」。她擺動下巴,準備發射下一波熱能。這時,「淺羽」把手伸向牛仔褲的口袋,一邊大叫,一邊掏出某種東西對準淳子。


    是槍!淳子在察覺的一瞬間,感到肩頭一陣劇痛。


    這一擊效果強


    烈。淳子感覺身體彈到空中,往後飛了出去。這就是槍嗎?腦中閃過幾近感歎的情緒,這就是槍的威力嗎?


    她的背部先著地,後腦杓撞到地麵,眼底竄過閃光,左肩疼如火燒。她知道某種溫熱的東西正沿著手臂流下,是血,她流血了。


    淳子拚命與逐漸模糊的意識對抗,不能暈倒,一定要站起來,一定要去追「淺羽」,還有那個差點被扔進水槽的倒黴鬼,他的生死全看淳子怎麽做。一定要救他!淳子掙紮著試圖起身,按著強烈暈眩的腦袋,抓著地板。


    這時,槍聲再度響起,還有腳步聲,他要逃了——是淺羽!淳子以為自己又中彈了,不過感覺不到新的衝擊也沒有劇痛。淺羽開槍打了誰?


    淳子用手肘撐著身體,好不容易才直起上半身。這時,她聽見那扇鐵門被推開的聲音,定睛一看,外麵路燈的光線從鐵門的縫隙照了進來,形成細長的長方形區塊,隻見淺羽正鑽過那裏往外逃,頭也不迴,甚至沒關上鐵門,隻是沒命地逃走了。


    淳子的周遭到處都是紅色火焰,不過火勢沒有剛才那麽旺盛,已逐漸地轉小了,這表示被她擊中著火的那些男人,身上的衣服、頭發、身體快被燒光了。淳子一一細數,一、二、三,擺平了三個人,隻有淺羽溜掉了。


    她踉跆著屈膝爬行,靠近水槽,那個剛才還靠著水槽邊的倒黴鬼,現在已經倒臥在水槽下。在搖曳的火光中,他側躺著,蜷縮著身子像是要自我保護似的。


    那人的側腹濕了一片,身上的襯衫也裂開了。剛才的槍聲,原來淺羽瞄準的人是他,淺羽發現他還活著,所以又補了一槍。


    他的右臉朝上,在火光中看起來蒼白如蠟,雙眼緊閉著。淳子爬到他身邊,伸手碰觸他的頭發,撫摸他的頭,摩擦他的臉頰。還好,還有一點暖意。


    「振作一點!」她說,「拜托,請你睜開眼!」


    拜托……,淳子反複地說了好幾遍,她知道自己的聲音嘶啞,一邊低語拜托、拜托……,一邊拍打他的臉頰。


    對方的眼皮猛然一動,睫毛輕顫。靠近一看,年紀跟淳子差不多,雖然比那個淺羽及那些化為灰燼的同夥年長,畢竟還是年輕人,現在就死掉也末免太早了,更何況是這種死法。


    「振作點!」


    她抓住青年的肩膀,用力搖晃,對方的頭倏地一動,睜開眼睛,隻睜開一點點,那眼神渙散無光,淳子湊近他的臉。


    「加油,你不能死,我幫你叫救護車,你一定要加油。」


    他聽到淳子的聲音,嘴唇顫動,有一隻眼睛完全睜開,搜尋著淳子。淳子把臉貼近,他的視線終於捕捉到淳子。


    那隻眼睛充血而濕潤,在眼窩中遊移不定,仿佛看到了無法置信的事物。淳子伸出右手用力握緊他的手,大聲說:「我是來幫你的,沒事了,那些壞人已經走了,你在這裏別動,我馬上找人來救你。」


    淳子說完正想離開,對方竟用意料之外的力道,反握著淳子的手並拉住她。淳子的左臂已經使不上力,疲軟地垂在身旁,所以右臂一被拉扯,立刻失去重心,一屁股跌坐在對方身邊。


    他的臉就在她旁邊,兩人的距離像情侶般那麽靠近,淳子看著青年的臉,從他那幹裂、沾著泥土的嘴、流出了鮮血,左側鼻孔也在滴血。


    青年蠕動嘴唇,擠出聲音:「救……,救命……」


    淳子用力點頭。「好,我會救你的,沒事了,你放心。」


    青年閉上眼睛又睜開,痛苦地搖動脖子。


    「請.……救命。」


    他鬆開握著淳子的那隻手,拽住她的衣服,拚命拉扯並重複著。


    「請你……,去……,救……」他的嘴唇抖動。「救……,救她。」


    淳子倏然屏息。


    「她?還有其他人嗎?」


    青年的眼皮顫動,痙攣似地不停發抖,從濕潤的眼睛流下一行淚水。


    「是你的朋友?女朋友?那個人在哪?」


    淳子湊近他大聲問,一邊陷入一種凍結般的可怕預感,就算這個瀕死青年不說,答案似乎已經明了。


    女人!這票人,像淺羽這種渾蛋,不可能放過女人。原來被攻擊的不隻是這個年輕人。他們是一對情侶嗎?


    「她在哪裏?」


    青年痛得整張臉都扭曲變形了,他拚命扯動嘴角,試圖發出聲音。


    「被、被帶……,帶走了……」


    「被那些家夥?」


    青年點了一下頭。


    「你知道他們去哪裏嗎?你當時也在場?」


    青年又流下淚水,一邊吐血,一邊緊抓著淳子的衣服。


    「車、車……」


    「車?誰的?他們的?」


    「我……,我的……」


    「被他們搶走了?」


    「她……」


    「她還坐在車上?隻有你被帶到其他地方毒打一頓?是這樣吧?」


    「救、救她……」


    「我知道了,我一定會救她,她被帶去哪裏,你不記得了嗎?有沒有什麽線索?」


    淳子感覺對方原本緊抓不放的手,逐漸放鬆了。快死了,他快斷氣了。


    「拜托,你一定要挺住!你不知道她被帶去哪裏嗎?告訴我!」


    青年的腦袋頹然一沉,眼睛眨動,嘴巴一開一合地大口唿吸。


    「奈、津、子。」


    他啞著嗓子擠出這個名字以後,手就猛然垂落,半睜的眼睛失去了焦點,身體抖動了一下,吐出一口鮮血就斷氣了。周遭的火焰越來越小,四周又恢複原本的黑暗。在黑暗中,淳子清楚感覺到青年的生命鑽出了身體。


    「太過分了。」淳子低語。


    她癱坐在地上,右手勉強抱著青年的頭。工廠內,此時此刻惟有淳子一個人活著,那三名惡徒被燒得焦黑,在黑暗中幾乎難以辨認,屍體周遭還有微弱的火舌明滅不定,宛如群眾在屍身上的饑餓昆蟲,貪婪地搜尋是否還有可燃物。這些火焰是淳子忠實的使徒,也是絕不會弄錯目標的刺客。但是,終究還是救不了這個倒黴的人。


    此外,還有一個人落在他們手裏,是這人的女友。


    (奈、津、子。)


    這應該是那女孩的名字吧。奈津子,她今晚被淺羽等四人擄走後,不,包括現在,到底遭遇了什麽……,淳子一想到這裏,霎時緊閉雙眼,一股惡寒竄過背脊。


    我得站起來,不能消沉下去,我要去救奈津子,否則就來不及了。


    淳子置身於即將消失的火光中,膝上抱的那男人身上流出來的血與她左肩傷口的血一樣濃暗,那顏色令人怵目驚心。側腹中彈的男人出血情況遠比淳子嚴重,他的身體有一半已經染紅了。


    淳子迅速摸索他的身體,也許有什麽東西可以查明他的身分。他西裝外套的內袋和長褲口袋空空如也,想必皮夾和駕照之類的東西早就被淺羽他們搶走了。不過,她發現對方的西裝領子內側繡有姓氏的羅馬拚音。


    fujikawa


    「你是藤川先生吧。」淳子念出聲來。


    她托著青年的頭,把他輕輕放到地上,然後站起來。在最右邊那具焦屍旁,有一支手電筒依然好端端地亮著,隻有燈罩的玻璃碎了。淳子撿起來,四處照射,在那三具焦屍身上及周邊仔細檢查。也許能找到什麽線索或什麽東西,有助於查出這些人平日廝混的場所。


    然而,那三具屍體燒得太徹底,幾乎派不上用場,其中一具本來還穿著印有大型商標的外套,現在連那個商標都無法辨識了,那三個人都燒得幹幹淨淨,連體型也縮小了一號。


    淳子再次覺悟,今晚自己發揮了最大的力量,她猛然想


    起幾年前的那次大釋放,當時,目標是四個人……


    淳子以鞋尖將屍體翻轉過來,捏起燒得僅剩下一點點的衣領,仔細檢查三具屍體。她左肩上的痛楚已經不再像火燒般,相對的,大概是因為失血吧,她感到強烈的畏寒且陣陣暈眩,胃部好像被拎起又放下,有些作惡。


    她沒有罪惡感,一丁點也沒有。對她而言,這間工廠內的人類屍骸隻有藤川這名青年,就這麽一具,另外三具隻不過是來路不明的獸屍。


    她重新找過一遞,還是沒找到可能的線索,因為實在燒得太徹底了,早知道應該考慮一下再施力……。不過,在當時那種情況下也別無他法。


    她移動手電筒,照向淺羽逃走的方向,隻見漆黑的地麵和工廠內眼熟的器具,還是沒有線索嗎?


    淳子抬起頭,豎耳靜聽。兩次槍聲,說不定被附近的人聽見了,早已報了警。


    可是目前為止,籠罩工廠的深夜靜謐似乎毫無變化。剛才的槍聲,不可能沒有傳到外麵,一定有人聽見了吧。然而,對於早已習慣寧靜夜晚的小鎮居民來說,恐怕很難把電影或連續劇裏出現的槍聲,與現實生活中類似的聲音聯想在一起吧。縱使被轟然巨響驚醒,八成也以為是哪輛車爆胎,或是不悅地認為附近的年輕人在半夜製造噪音,然後又鑽迴被窩繼續睡覺。


    這就是淳子與其他人的不同。淳子知道現在的都市早已成為殺戮戰場。


    (看來我得去報警了!)當淳子轉念放下手電筒之際,感覺好像踩到某種東西,彎腰撿起來一看,原來是個火柴盒,好像是哪家酒店的,店名是「za」,下麵印著電話號碼,翻過來一看還有地址和簡圖——東京都江戶川區小鬆川。距離該處最近的車站,是都營地鐵新宿線的東大島站。


    那盒火柴隻用掉一支,整體還很新。是淺羽遺落的嗎?是他被熱波打到時,從口袋裏掉出來的?


    淳子把那個放進口袋,然後勉力地挺直身體,迴到藤川身旁,蹲下來撫平他的亂發。她念頭一轉,脫下手套,將手掌按在他染血的西裝上。淳子的手心沾上了藤川的血,接著,再按著自己左肩上的傷口。淳子祈求,借由血液的混合,將藤川死不瞑目的悔恨從傷口融入體內。


    「我發誓,一定會替你報仇。」


    淳子低聲說完後,站了起來。


    走出工廠,清澄如水的冰冷夜氣包覆著她,仿佛做了一場惡夢,左臂抬也抬不起來,身體搖搖晃晃地無法騎車。她以右手勉強推車前進,迴程看到第一座公用電話亭就進去拿起話筒報警,彼端傳出警員幹練的應答,淳子壓低著嗓音說:「田山町三丁目的國宅旁邊有一座廢棄工廠,有人死在裏麵。」


    「啥?有人死了?」


    「我聽到槍聲,好像是不良少年惹事。」


    「喂?請問您現在從哪裏報案?」


    淳子不理會警員焦急的詢問,徑自用單調的聲音繼續說:「有一個男的被殺了,還有一個女的被綁架。犯人當中有一個年輕人姓『淺羽』,被殺的男人是『藤川』,他的車子也被搶走了。」


    她說完這些,就掛斷電話。一股寒氣令她渾身打哆嗦。


    警方自有一套辦法,還有機動力和人力。不知道是他們先找到「淺羽」,救出「奈津子」,還是淳子比他們早一步。不管是誰都無妨,淳子自己也知道不可能獨力完成,為了「奈津子」,應該提高救人的機會。


    警方有組織上的優勢,不過論機敏則是淳子略勝一籌,而且就算警方想先抓到「淺羽」,到頭來,淳子該做的還是會做。


    她要殺了「淺羽」。


    淳子推著腳踏車一邊朝公寓趕路,一邊感覺熱淚盈眶,她連拭淚的力氣也沒有,就這麽走著走著,淚水如斷線的珍珠般滾落,最後,索性壓低聲音痛哭。


    那些淚水,摻雜了她對今晚這場意外之戰與殺戮的純然恐懼。淳子現在才感到雙膝發抖、傷口刺痛。可是她不承認,她是因為哀悼「藤川」才哭的,這些淚水隻為了藤川與尚未謀麵的奈津子而流的。


    淳子報案以後,警方不到十分鍾就趕到了,最先抵達的巡邏員警,一踏人工廠,立刻被彌漫的臭味薰到作嘔。


    報案者說的沒錯,那裏有屍體,有一具疑似遭到槍殺的年輕男子遺體。另外三具,由於散布各處所以數量一看就知。但是在陰暗的工廠內,無法立即判定那是人類的屍體。


    他們同樣都遭到烈火焚燒。


    工廠內,有些機具用手一摸,還殘留著不至於燙傷的溫度,警方推測,不久前,這裏應該釋放出大量熱能。其中一名警員,在炭化的遺體旁發現一根熔化變形的舊鐵撬。


    「這是什麽啊?」一名警員低喃。


    「兇手該不會帶了噴火器吧……」


    警車一輛接著一輛疾駛而來,即使淳子人在公寓裏也聽得到陣陣刺耳的警笛。淳子一迴家就脫下衣服,查看左肩的傷口,一看到血塊和剝落的皮膚,一陣頭暈眼花。


    不過,還算幸運。她用紗布沾上消毒水擦拭傷口後才發現,子彈並未打中身體,隻是皮肉傷。


    可是……,淳子皺著臉。


    雖然隻是輕微擦傷,但是在遭到槍擊時,那股強大的威力簡直就像被鐵錘重擊,整個人被拋到後麵去。一般槍械不可能有這種威力,一定是口徑很大又很危險的槍。像「淺羽」這樣的年輕人怎麽會有威力這麽強大的槍?


    淳子勉強包紮完畢後,可能是因為失血吧,感覺好渴,她踉蹌地走到冰箱前,就近拿起盒裝果汁牛飲,一口氣灌了好幾口,可是胃受不了,她馬上衝進浴室吐了出來,就這樣倚著洗手台,暈了過去。


    赫然迴神時,隻見水龍頭仍開著,她急忙捧水洗臉,看樣子並沒有昏倒太久。她一站起來,感覺清醒多了,試著動一動左臂,一陣劇痛立刻竄入骨髓。她從衣櫃裏取出舊絲巾,把左臂吊起來。這樣好多了。


    打開電視。果然,有些電視台還在播放深夜節目,但並不見新聞快報,想必不到早上是不會報導這起事件吧。


    淳子翻尋脫下的衣服口袋,掏出「za」的火柴盒——營業時間:至淩晨四點。她看看鍾,已經淩晨三點四十分。


    來不及了……


    不過,還是值得去看看,畢竟這關係到「奈津子」的安危。淳子開始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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