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版 轉自 負犬小說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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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且在夜裏點火燃燒吧


    ——丹尼斯·艾奇森(denchison)


    〈晚班〉(thete shif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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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夢見一座廢棄工廠。


    遭人無情棄置後既無維護也沒清理的鏽蝕水管,忽左忽右地迷走在冰冷陰暗的紅黑色天花板上。寬敞的工廠內,到處都是結構複雜、呈現停工狀態的機械,那些機械之間連結著鉛色輸送帶,悄然無聲,一片死寂。


    不知何處傳來緩緩的滴水聲,那單調的響聲即便在夢裏都有一股催眠的力量,就像即將斷氣前的微弱脈搏。與其說為了證明還活著,更像是暗示死亡已逼近,仿佛某種黑暗征兆。水滴落在廠房內光禿禿的地麵上,形成一灘小水窪。在夢裏,一走近水窪,水麵就開始蠢蠢欲動,似乎畏懼著走近的人影。


    伸手碰觸那灘水。


    好冶,冰涼如夜。


    水是黝黑的。像機油,纏裹著手指,黏答答的,掬起一捧,在手心裏濃稠地聚成一灘,形成新的小水窪。漆黑的水麵,倒映著天花板的水管。


    好冷,那種寒意很痛快,即使在夢中,也感受得到那股快意。從右手換到左手,再從左手換到右手,在兩手之間把玩、品嚐那灘水。冷空氣,宛如一種慈悲。


    然而,手心裏的那灘水逐漸吸收體溫,開始變溫了,連那種溫度變化也能清楚地感受到。張開手指想將水泄落,就在此時,手心猛然發熱,定睛一看,黑水正在燃燒,搖曳的火焰像生物般昂首盯視,下一瞬間,咻地一聲,火苗沿著衣袖竄上手臂。


    就在這時醒了。


    仿佛關掉睡眠開關,猛然地徹底清醒,睜眼一看,隻見白色天花板,屋內除了枕畔的一盞台燈亮著,沒有其餘光線。


    青木淳子,從小床上一骨碌地躍起,用力掀開溫暖的被子,雙手一陣劈啪亂打,連被子底下的毛毯也扯出來拍打,再把被子和毛毯從床上掃落,仔細拍打墊被。


    床鋪似乎沒問題。淳子下了床,按下牆上的開關,點亮了天花板的頂燈,在刺眼的燈光下一邊皺起臉,一邊環視屋內。窗簾呢?地毯呢?布沙發呢?放在沙發旁那隻藤籃裏還沒打好的毛衣呢?書報籃裏的報紙和雜誌呢?


    全都好端端的,沒著火,沒冒煙也沒有焦味,這裏沒問題。


    淳子翻身站起,步出臥房,走進了廚房。


    流理台內擺著清洗餐具用的金屬盆,昨晚就寢前她已經裝滿了水。那盆水,現在正冉冉地散發出水蒸氣,手一伸進去就感到一股暖意,好像泡澡時的水溫。


    淳子歎了一口氣。


    安心夾雜著緊張感,這真是矛盾的情緒。淳子用雙手摩挲著坐立難安、發冷的身體,看看時鍾,午夜兩點十分。


    (看來不去不行了。)


    距離上次去那座廢棄工廠還不到十天,但她還是夢到那個地方,想必是身體在渴求吧。


    渴求放射,渴求解放。


    周期變得越來越短,就在最近這半年急遽縮短,做夢的次數也有增無減,而且在那個夢中,總是不由自主地放射熱能。幸好,現在還能在無意識中鎖定目標,選擇有水或有冷媒的地方釋放……


    是力量越來越強了嗎?所以才會這麽頻繁、無意識地放射?


    抑或是……


    淳子的控製力開始衰退了?


    這種念頭很不吉利。淳子甩甩頭,用手梳理淩亂的頭發,開始更衣。室外的氣溫是攝氏三度,北風敲窗,這是十二月底的夜晚。


    東京都荒川區,田山町。


    從私鐵荒川車站的前一站高田站,搭公車往北走約二十分鍾,那裏有一站「田山町一丁目」,前一站是「田山綠城入口」,這裏算是二丁目。三丁目則位於一丁目和二丁目東邊,呈狹長帶狀,老舊的住宅地以目前分區銷售的田山花園新城這些公寓式大樓特別搶眼。直到十年前,這裏本來還有一些住戶從事小規模耕作,最近連這些自耕農地都變少了,遍布著高樓大廈、花園新城、分售住宅、低矮公寓、國宅……,各種類型都有,但全是住宅。過了住宅區外圍的那座橋就是埼玉縣,那裏同樣也是一望無垠的住宅區。


    昭和三十年代後半至四十年代初(注:一九六〇年代。)的高度成長期,首都圈的人口分布開始甜甜圈化(注:大都市的中心區因地價高漲及生活環境惡化導致人口移往外圍,在人口分布上形成甜甜圈狀的現象。)之際,農地也像被挖空般從這一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新住宅如雨後春筍般出現。再加上昭和末期的泡沫經濟,使得高度成長期幸存的少數農地也遭到鏟除。光是田山町內,稱得上農地的隻剩下一處,那就是距離青木淳子的住處約五分鍾腳程的「佐佐木農園」,這座占地約百坪的農園,以一年簽約一次的方式分割出售,提供一般民眾租借家庭菜園。附帶一提,契約金為一坪年租兩萬圓,租的人很多,目前新申請的人還得排隊等候空缺。


    另一方麵,在田山町,也有人代代在此地從事自營業。在高度成長期之前,當田山町多半屬於乙種住宅專用區時,這些人已經是創業的中小型企業,包括印刷業、裝訂業、塑膠灌模金屬模具製造業、建築業、運輸業……,各行各業都有。不過,當荒川區乃至田山町,為了求生存開始轉型為首都圈的住宅區,進而放棄本地產業時,他們的命運也從此注定。過去這段期間,這種小鎮工廠有半數在東京都政府的都市整建計劃下被遷往工業預定地或關門大吉,紛紛從田山町消失,碩果僅存的工廠與作業廠,在住宅區中也成為格外礙眼的異類。廠方因為噪音或廢棄物的問題,經常與附近居民發生糾紛,前途一片灰暗。如果再來一波好景氣炒熱房市,這次一定會輪到他們像農地一樣被徹底鏟除。


    青木淳子,在一九九四年的晚秋搬來田山町,她在草加車站前的冰果室「jeunesse」當服務生,時薪八百圓。以她二十五歲的年齡又未婚,居然還在做這種打工的工作,當初頗令大家嘖嘖稱奇,再加上她的履曆表又記載著會任職於東邦造紙這家大公司,就更顯得奇怪了。


    「幹嘛要辭掉那麽好的工作?你應該還找得到更像樣的公司吧,為什麽要跑來當服務生?」對於「jeunesse」的同事們提出的疑問,淳子隻是微笑以對。要從她的微笑中找出什麽答案,那是他們的自由,況且淳子很清楚,他們所想像的迴答也不可能有正確答案。


    老實說,她是在田山町找到現在這間公寓之後,才決定到「jeunesse」上班的,順序剛好顛倒。她一眼就看中那間公寓,不想在離公寓太遠的地方上班,所以才選擇了「jeunesse」。而且,比起一般公司裏的事務員,她覺得當服務生應該比較不會被複雜的人際關係幹擾。


    淳子跑到荒川區和草加市這塊位於首都圈北邊的土地尋求生活據點,是因為之前一直住在首都圈的東邊和都心,她想搬到從未住過的地方,所以搭乘東武線電車,沿站下車,在站前的房屋仲介公司打聽……,一站又一站地重複著。現在住的公寓就是在這樣的過程下找到的。


    促使她決定搬來這裏的關鍵性因素,是高田車站前那家房屋仲介公司的業務員載她去看房子,在路上從車窗驚鴻一瞥的景色。從公車道右轉,走進狹窄的單行道,就看到一座小池塘。


    「是池塘耶……」


    淳子不由得從車窗探出身子嘟囔,房屋仲介商苦著臉說:「看起來不幹淨吧!夏天一到容易滋生蚊蟲,討厭得很。」


    仲介商大概是忍不住說出了真話吧,可是話一出口,才想到


    自己正要帶客戶看的房子可能在這池塘附近,於是連忙又補上一句:「不過,我等一下要介紹的房子離這裏很遠,而且消毒工作也做得很徹底,絕對沒問題。」


    淳子報以微笑。「我不介意。」


    撇開蚊蟲不談,她很高興這附近有水。以前也曾經考慮住河邊,可是,築有堤防的河川反而會引來人潮,即使機率極低,淳子也不想住在被人目擊的場所,萬一在半夜被舍不得花錢住賓館的小情侶撞見她對著河麵「噴火」,那可就麻煩了。


    「這座池塘是私有土地嗎?」


    「是的,所以沒辦法清理。」


    「那,不會馬上被填平羅?」


    「我想應該不會。」房屋仲介商這麽迴答後,瞥了淳子一眼,露出訝異的眼神。


    淳子就這樣決定租下的公寓,和仲介商說的物件相反,離那座池塘走路不到十分鍾。因此,搬來之後到今年六月為止,她常利用這裏釋放能量。不過,夏天一到,蚊子肆虐的情形一如房屋仲介所言……,不,比他說得還嚴重,實在沒辦法在那裏靜靜地待上五分鍾,令人懷疑到底有沒有消毒過。的確,夏天不適合來。她死了心,隻好在鎮上到處打轉,另尋釋放地點。


    位於田山町三丁目外圍的那座廢棄工廠就是這樣找到的。


    淳子穿上厚毛衣、長褲,再套上大衣、戴好手套,把手電筒往口袋一塞,走出公寓。她住在二樓的二〇三號室,沿著露天樓梯躡足而下,打開腳踏車上的車鎖,騎著車上路。


    夜路上隻有點點街燈閃爍,不見人跡。住宅區的夜晚很安靜,夜貓族都在其他地方玩樂,再加上又是星期二,正確說來已經是隔天的星期三淩晨了,就算是繁忙的年底,深夜才返家的人也不多吧。淳子在騎往三丁目的一路上,隻有兩部計程車與她錯身而過,一輛要迴去交班,另一輛是空車。


    前往廢棄工廠的路,幾乎是一路到底,沿途隻在出售中的公寓大樓附近遇到三叉路口,不過隻要沿著來時路選擇中間那條路繼續往前走就行了。夏天,這條路她已經走過無數次,就算睡著了也不會走錯。


    不久,就看到了那座廢棄工廠熟悉的輪廓,在夜色深沉的彼端。工廠的外牆由鋼筋和鐵板搭建而成,上麵罩著鐵皮屋頂,另外還有一棟三層樓建築物,應該是以前的辦公室。兩棟建築物之間,有一座足以容納載貨大卡車進出的寬敞停車場。


    在這些設施前麵有一圈鐵絲網圍籬,中央的大門是一扇對開的鐵欄門,底下裝有滑輪。淳子穿越鐵欄門,繞到工廠後麵,廠房的大門纏著鐵鏈,上麵還掛著堅固的大鎖,要從那裏潛入根本不可能。


    起先,她發現這座廢棄工廠時,隻繞了一圈就放棄了。地方夠大,看起來絕對不會有人,工廠四周又沒有住宅,很符合她的需求;東、西邊麵對狹窄的公路,北邊有一棟某物流公司的舊倉庫,南邊是一片空地,這塊空地似乎屬於東京都政府,豎立著告示牌。此地的居民不知是否在抗議都政府放任土地荒廢,似乎把這裏當成了垃圾場。因此,除了來丟垃圾之外誰也不會靠近,連小孩子也不會進來玩耍。


    對她來說剛剛好。不過,如果進不去還是沒辦法。


    然而,她覺得這麽輕易放棄似乎太可惜,第二次來的時候,更仔細尋找侵入點,結果竟然出乎意料地輕鬆找到了。麵向東邊單線道的鐵門;應該像是普通住家的後門吧,雖然也掛著大鎖,可是門上的兩處絞鏈已經鬆脫了,用手一推就能推開五十公分的縫隙。整扇門搖搖欲墜,甚至令人擔心放著不管會有危險。即便如此,附近的居民還是無人抱怨,想必是因為很少人經過這條公路吧。公路對麵雖然有國宅,不過建築物本身可能是配合日照的方向,僅以側麵對著工廠,最靠近公路的位置也被水塔擋住。就連公路本身,穿過廢棄工廠與國宅之後就中斷了,並沒有銜接其他路段。


    淳子是外地人,不清楚田山町的曆史。不過,光看搖搖欲墜的鐵絲網和徹底鏽蝕的大鎖,也猜得出這座工廠應該已經棄置多年了。規模這麽大,經營者卻沒有改建,也沒有拆除再把土地賣掉,不是牽涉到複雜的所有權問題,就是申請不到工廠的營業執照,總之有很多問題吧。更何況,現在景氣又跌到穀底。


    今晚是第幾次從絞鏈鬆脫的後門潛入工廠了?應該還不到十次吧。淳子還是感到既興奮又有點毛骨悚然。


    淳子把腳踏車停在工廠後麵,以免被人發現,然後走迴門邊。她一鑽進門縫裏,立刻打開手電筒,照亮腳下,再用力把門推上。


    鐵鏽與泥土的氣息籠罩著她。


    她沒有在白天來過這裏,所以至今仍無法掌握工廠的全貌。隻能憑經驗得知,從後門一進去,右邊有兩台以輸送帶連接的大型機器、左邊牆上固定著大型貨架,上麵蒙著一層厚厚的灰塵,架上散置著直徑三公分的大型十字螺絲起子和扳手、鎚子。輸送帶連接的機器附有大型轉盤,看樣子好像是利用這個轉盤將鐵材磨光或裁斷。對於製造業不熟悉的淳子,壓根兒不了解這座工廠以前生產什麽東西。隻能模糊猜想,大概是那種笨重又占空間、在進行精密處理時會發出巨響的東西吧。比方說軌道或鐵絲那一類的吧。


    淳子經過機器旁,走向廠房中央,裸露的地麵上散落著各種報廢品和垃圾。一開始不熟悉這裏的環境,還會被雜物絆倒或撞到小腿,來過幾次以後,走道已經被她收拾幹淨,能移動的雜物也都挪到一旁,變得好走多了,手電筒也隻是機械性地照著前方,幾乎用不著了。


    整座工廠約有小學的體育館那麽大,天花板也很高,應該有三層樓高吧。上方有縱橫交錯的梯形棧道,其中幾條還附帶滑車,大概工人會爬到那裏進行作業吧。還有一條寬約一公尺、橫越東西方向的鋪板走道,工人可以從下麵沿著梯子爬上去。不過,淳子沒上去過,因為她有懼高症。


    她的目的地在廠房中央略偏右,從正門一進來的地方,那裏有一個大型給水箱及儲水用的水泥槽。那個水箱比路上常見的油罐車大了一倍,就算敲打外壁,也無法確定裏麵有沒有水,隻聽得到手心拍擊重物的啪啪響聲。


    不過,水槽裏還有水。長六公尺、寬三公尺的長方形水槽,高度約到淳子的胸部,裏麵貯滿了黑濁的汙水。可能是這間工廠廢棄時,誰忘了拔掉塞子或按到什麽開關,廢水才一直淤積著吧。


    這裏的貯水量說不定和那座池塘差不多。不,應該不至於,或許更少?淳子無法確定。不過,這缸散發出機油味、看起來像汙泥的黑水,對淳子來說相當有用。就算她基於某種理由失控,「釋放」出極大能量,想要把這裏的水燒幹恐怕也有困難吧。更何況,如果隻是為了控製力道,定期釋放能量,起碼十年之內不成問題。換言之,隻要這座廢棄工廠不被拆除或改建,淳子就不必另尋場所「釋放」。


    淳子按照每次「發射」的習慣,關掉手電筒,就怕萬一被誰撞見。她把手電筒放進口袋裏,凝視著水槽裏的黑水,試著迴想夢裏對於水的冰冷觸感,當那種感覺浮上心頭時,夢中發射力量的殘影,變成了現實中唿喚能量的導火線。力量,立刻從淳子體內湧現,開始衝出淳子體外。


    要是再遲一點,淳子大概會沉浸在「發射」的快感中,什麽都聽不見了。可是,就在千鈞一發之際,她及時打住了。就在她閉上眼,任憑泉湧而出的力量擺布時,突然從某處傳來了響聲,那是搬重物的聲音。


    接著,是人聲。


    淳子睜開雙眼,力量已經汩汩湧起,接下來隻要把那股力量拋向那潭黑水就行了。但是,她猛吸一口氣,斷然用意誌力壓製體內竄起的那股力量。這時,她又聽見說話聲。


    「這邊,動作快點啦!」


    是男人的聲音。而且


    ,不止一人。


    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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