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我誤入金閣與銀閣的陷阱,癱倒在偽蕎麥麵店的地板上時,麽弟也癱倒在偽電氣白蘭工廠的第一倉庫地板上。


    他是怎麽被關進去的呢?


    事情得追溯至那天中午,正好是我在四條河原町一帶玩樂的時候。


    麽弟從聖護院蓮華藏町的偽電氣白蘭工廠望向窗外,從肮髒的三樓窗戶往外望,可見在柔和的日光下靜靜閃著波光的夷川水壩,以及半島般突出水壩的京都市上下水道局排水渠事務所。對岸冷泉通的行道樹枯葉落盡,顯得無比淒清。


    金閣與銀閣躺在黑色的皮沙發上拍著肚子,抽著難聞的雪茄,他們命麽弟:“到第一倉庫去,把堆在裏頭的老舊配電盤裝進箱子,好好整理一下!”麽弟馬上察覺他們又要找麻煩了。


    大正時代,京都中央電話局的職員試作出偽電氣白蘭,至今曾曆經多次改良,每當製造方式改變,便會多出許多派不上用場的配電盤、茄子形燒瓶、真空管及特殊的冷卻管等物品。偽電氣白蘭的製造法是不傳秘方,而且善後工作非常花時間,工廠裏這些派不上用場的物品,向來都堆放在第一倉庫。由於狸貓欠缺整理分類的觀念,據說倉庫最深處還堆著第一號偽電氣白蘭的發明者甘木先生的柳條包,裏頭塞滿了他的苦戰曆程。


    第一倉庫裏,以令觀者瞠目結舌的雜亂方式,堆滿了偽電氣白蘭的製造曆史。麽弟一個人絕不可能應付得來。


    “快,還不動手。”金閣說。“我們下午要籌備晚上的活動,忙得很。”


    “沒親眼看你認真工作,我們走不了。”銀閣說。


    麽弟決定當這是一種磨練。這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也是他傻的地方。


    麽弟卷起袖子,走向第一倉庫。比麽弟還高出數倍的沉重鐵門,要金閣、銀閣及麽弟三人合力才打得開。


    “配電盤和舊機器有時會因為手機電波誤啟動,要是害你受傷就麻煩了。”金閣討好地說。“你把手機放在那邊吧。”


    麽弟將手機放在倉庫旁的一棵大銀杏樹下。


    一踏進那個亂七八糟的雜物堆,麽弟便感到一陣絕望,但還是試著投入工作。他從身旁的雜物堆挖出配電盤裝進箱子時,發現四周愈來愈暗,迴頭一看,那扇巨大的鐵門正慢慢關上。麽弟急忙往迴跑,但已經遲了一步。一聲無情的轟然巨響過後,他被關在漆黑的倉庫裏。極度的恐懼使他露出了狸貓尾巴。


    金閣與銀閣在門外捧腹大笑。


    “下鴨家的孩子果然都是傻瓜。”金閣說。“這就叫‘大意失荊州’。”


    “哥,可以用風神雷神扇了嗎?要用力扇嗎?”


    “銀閣,你得冷靜沉著一點,等掌握到矢一郎的去向再說吧。他應該在南禪寺吧?還有,海星在哪裏?要是她胡來,可會害計劃泡湯的。”


    “等抓到矢一郎和伯母,就隻剩矢三郎了。那家夥可不好對付呢。”


    “還沒上場怎麽就先怕了,老爸會抓住他的,如果不行,我再想辦法。”


    “哥,你最近變得好聰明,聰明得我都有點害怕呢。對了,那隻井底之蛙要怎麽處理?”


    “那家夥不必管了,反正他一點用處也沒有。”


    金閣、銀閣就此離去。


    麽弟衝撞鐵門,大喊大叫地向外頭求救,但第一倉庫是雜物倉庫,平時沒人會來。明知家人有危險,他卻無法和家人聯絡。


    不久,一陣地鳴般的巨響令倉庫為之震動,就像有人扔石頭砸屋頂般不斷傳來聲響。


    是雷雨來襲。


    一想到母親四處躲避雷神大人的模樣,麽弟便坐立難安。時間一分一秒過去,他大喊大叫拍打著鐵門,累得筋疲力盡,最後窩在配電盤堆裏放聲大哭。


    “媽!哥!”


    打在倉庫屋頂的雨聲將他包覆。


    ○


    大哥不知道麽弟遭此無情對待,在雷雨交加中,駕著自動人力車趕往糾之森。


    大哥今天計劃先去南禪寺一趟,再前往木屋町的仙醉樓。但在結東南禪寺的聚會後,他冒著雷雨匆匆趕迴糾之森,因為他很擔心母親。


    然而,就在他經過夷川發電廠時,一隻圓滾滾的幼狸突然竄出冷泉通。


    自動人力車為了閃躲幼狸,整部翻覆,大哥被拋出車外的滂沱大雨中,膝蓋重重撞向地麵。大哥哀嚎一聲,恢複狸貓原形,被夷川的手下擄獲。造成那起事故的小狸貓,原來是躲在樹後的夷川手下滾出的玩偶。


    大哥被夷川親衛隊的人關進小鐵籠,以車子運走。


    不久,大哥被載往位在木屋町紙屋橋西側的一棟住商混合大樓,一樓是空蕩蕩的水泥壁麵,單調無趣;看不出年代的木製台座上,陳列著褪色潮濕的舊雜誌,牆上掛著一隻空鳥籠,營造出詭異的氣氛。乍看之下,像間無心做生意的舊書店,幾乎不見半個客人。其實這家店的收入來源不是舊雜誌,而是偽電氣白蘭。


    夷川親衛隊捧著大哥的鐵籠,打開店內深處的一道門。


    裏頭是一間簡陋的房間,一顆燈泡從天花板垂掛而下。屋裏滿是酒瓶。工廠製造出的偽電氣白蘭,就是像這樣夜夜運往京都各個販售處。


    大哥發現倉庫角落,有隻和他一樣被關進鐵籠的狸貓。


    是母親。


    夷川親衛隊將淚流滿麵、懊悔不已的大哥放在冰冷的水泥地,離開倉庫。


    母親被關在鐵籠中,闔著眼,一副做好覺悟的表情。大哥使勁搖動鐵籠,大叫:“媽!媽!”母親微微睜眼。


    “矢一郎,你也被抓啦。”


    “媽,我馬上救你出去……”大哥極力掙紮,但始終無法自鐵籠掙脫,也無法保持從容變身。“出不去,可惡!”


    “一旦進了籠子就一籌莫展了,矢一郎。”母親長歎一聲。“因為雷神大人降臨,你才想迴來找我,是我害了你。都是我太懼怕雷神大人,才會導致這樣的結果。”


    “現在說這些已經不重要了。”


    “矢三郎和矢四郎不知怎麽樣了,希望他們別受苦才好。”


    “這是夷川的陰謀!”大哥大發雷霆地說。“身為狸貓竟然做這種事!去死吧你!”


    然而不管他再怎麽發怒,仍無法撼動牢固的鐵籠分毫。大哥和母親被關在寒冷的倉庫,不安地度過了漫長的時間。母親頻頻打噴嚏。


    終於,大門開啟,夷川早雲和一名老人走了進來。兩人都身穿高級的和服,神色從容。大哥目光炯炯地瞪視早雲,對方則一派輕鬆地迴望著他。


    “都備好放在這裏了。”早雲說。“您需要多少?”


    老人一臉富態,環視偽電氣白蘭酒瓶的眼神極為冰冷,我大哥察覺出對方是個神秘莫測的人物。老人伸長脖子,環顧堆在房內的酒瓶。“因為有弁天小姐在,得準備十人份才行。”


    “對了,我剛見到了弁天小姐。哎呀,真是教我為難啊。”


    “是嗎?”


    “弁天小姐有時玩笑開過了頭,真教人傷腦筋。”


    “那也是沒辦法的事,這就是她可愛的地方。”


    聊到這裏,老人目光瞥向倉庫一角的兩個鐵籠。“哎呀呀,這地方怎麽會有狸貓呢?”


    早雲拍著大哥的鐵籠。“這是說好要交給澱川教授的。”


    “原來如此,布袋先生果然是請別人幫忙……真沒用。布袋先生最近一遇上狸貓的事就不積極,這樣不行呢。”


    “所以我才得這麽賣力啊。”


    老人眯起他那對蛇眼,打量著早雲。“早雲,原來你也做這種生意啊,你還真不是普通的壞。”


    “您過獎了。”


    “今晚有兩隻狸貓是吧,還真豐盛。”


    老人話


    才剛說完,夷川旋即臉色大變,擋在老人與母親的鐵籠中間。“不行,這隻不行。”


    “隻有一隻是嗎?”


    “就算是壽老人您開口,這隻狸貓也不能給。”


    “原來你中意它啊。”


    “……沒錯。”


    老人歪著臉笑道:“算了。”他選好偽電氣白蘭後,吩咐早雲:“將這些送到千歲屋去。”早雲送那名神秘的老人到門外。


    “媽,你可有什麽好點子?”大哥說。“……看來,我會被拿來下鍋。”


    “我豈會讓你被煮成火鍋。可是,偏偏現在又束手無策。”


    “能救我們的隻有矢三郎了,但他搞不好也被抓了,否則早雲不會這麽從容。”


    “現在死心還太早。”母親堅決地說。“還不能確定他也被抓了,矢三郎身手俐落,天不怕地不怕,我想他一定不會有事的。”


    ○


    我辜負母親的期待,被關在小鐵籠裏。


    可口的玉子井裏被下了藥,這種惡行真是把狸貓的臉都丟盡了。如果是喜愛玉子井的弁天知道了,一定會大發雷霆。


    我原想變身成龍,狠咬金閣的屁股,但此刻我就像一塊毛茸茸的豆腐,被摺得方方正正的,使不出變身術。狸貓一定得保持從容的心境才能變身,但我現在這副德行,如何能保持從容的心境呢。此刻的我,隻能微微抖動身體,轉動眼珠。


    “喂,金閣。”我說。“放我出去。”


    那個頂著一張神色倨傲的招財貓臉的冒牌澱川教授坐在鐵籠上,弓著背俯看著我。他得意洋洋地鼻孔翕張,哼了一聲。


    “你腦袋有問題啊?你是傻瓜嗎?”


    我板起臉,無話可說。


    “你這個傻瓜,想必還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我來告訴你吧。我早看出你打算尾隨在澱川教授身後,想救矢一郎脫困。”


    “早看出了!”自天花板傳來銀閣的聲音。


    “沒想到你這麽容易就上當,真是可悲啊。下鴨家的人就是這麽沒用!想也知道,這一切未免太巧了吧?你是傻瓜嗎?真是個不折不扣的傻瓜啊。澱川教授可能那麽巧剛好經過加茂大橋嗎?你這就叫作方便主義,你一定在心裏想‘真是天助我也’,對吧?”


    “早看出了!”


    雖然八成是湊巧,但他確實說中我的心思,我無話反駁。


    “雖然弁天小姐搞砸我爹的計劃,但好在有我們這些優秀的孩子,我爹一定會好好誇獎我們。話說迴來,我的變身術很厲害沒錯,但你竟看不出我是冒牌的教授,未免太不長眼了吧,你不是和教授很熟嗎?”


    “金閣、銀閣,等我離開鐵籠,我會把你們的屁股打成八片,兩人加起來一共是十六片!”


    我瞪著冒牌教授的屁股,視線在偽蕎麥麵店店內遊移。我怒火中燒,試著找尋銀閣的屁股所在位置,金閣見狀笑得更得意。


    “我們穿著長濱的鐵匠心不甘情不願打造的鐵內褲,才不怕你。”金閣說。“而且這次裏頭還塞了懷爐,屁股不會冷,真是天衣無縫的計劃啊!我真是天才,可說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這些都是我哥想出的點子,真是準備周到!準備周到!”


    “認輸了吧,矢三郎。”


    “還早,我才不認輸。”


    “你就是愛逞強。去年起我就運用冷靜清晰的頭腦,審慎擬定這項計劃。可憐的矢一郎,我爹應該會將他交給澱川教授吧。至於你那老是露出狸貓尾巴的弟弟,則被關在工廠的倉庫裏,門外鎖了一個鏡餅大的大鎖,諒他插翅也難飛。你娘也在我們手中,你則被關在銀閣肚子裏的鐵籠,這樣你還不認輸?還有誰能救你?”


    “還有我二哥,矢二郎。”


    “你還真傻呢。你說,那隻井底之蛙能做什麽?你們下鴨家已經四分五裂,再來就是等天黑了。”金閣雙手合十,闔上眼睛。


    “南無阿彌陀佛。要被煮成火鍋的矢一郎,你好好往生極樂吧,南無阿彌陀佛。”


    “渾帳!你們再傻也該有是非之分吧!”


    “像你這種傻瓜也想教訓人,誰理你啊。矢一郎被煮成火鍋,我爹成為偽右衛門,而我終將繼承他的衣缽,背負狸貓一族的未來,我就是那個既聰明又厲害的後繼者,這事一點都沒錯!”


    “一點都沒錯!”偽喬麥麵店搖晃不已。


    金閣坐在椅子上,悠哉地喝起茶。


    “幹脆來講電話吧,就講到電池耗盡為止。”說著,他拿出麽弟的手機,打電話給海星。海星在糾之森被捕後,被帶迴偽電氣白蘭工廠軟禁。


    “你就委屈一點待到晚上吧,現在不行,我們正在竹林亭教訓矢三郎。……啊,拜托啦,別這


    “拜托啦,別說得這麽難聽嘛。你可是還沒出嫁的大閨女耶,聽好了,你要好好珍惜自己……”


    麵對沒完沒了的臭罵,金閣再也無法忍受,硬是掛斷電話。他愣了半晌,打開風神雷神扇,瞪著上頭風神大人的臉。


    “我是為她著想才這麽做的。”金閣說。


    “看來,你妹妹一點都不尊敬你嘛。”


    “要你多嘴。”


    時間就像垂落的麥芽糖,緩慢但確實地行進著。


    我轉頭望向牆上的掛鍾。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大哥被下鍋的時間正不斷逼近,連我也不禁心想——今天也許就是大哥的末日了。我強忍心中的憾恨,時鍾的指針在我麵前緩緩行進。


    ○


    那時候,大哥也正瞪著倉庫角落的時鍾指針。


    在擺滿偽電氣白蘭的倉庫裏,母親和大哥被關在籠子裏,現場能動的就隻剩時鍾的指針。母親的臉緊抵著鐵籠,雙目緊閉。大哥不安地喚道:“媽,你不要緊吧?會不會冷?”


    “我沒事,我不冷。”


    “看你一動也不動,我很擔心呢。”


    “我是在保留體力,現在亂動隻會讓屁股痛而已。”


    這時,早雲又走進倉庫。


    燈泡搖晃,照耀著麵無表情的早雲。大哥抬頭仰望早雲,早雲手裏拿著一張摺好的包袱巾。“澱川教授來了,把你交給他後,我將前往仙醉樓。狸貓一族的未來就包在我身上吧。”早雲說。“永別了,矢一郎,你就乖乖躺進鐵鍋裏吧。”


    “去死吧你!”大哥扭動著身軀。“我不會讓你稱心如意的!我才不會那麽容易讓人丟下鍋呢!”


    “你母親的性命握在我手中,要是你逃走,你猜她會怎樣?”


    “你到底要多卑鄙才甘心!”


    “你說再多也沒用。”早雲捧起大哥的鐵籠。


    大哥臉抵在籠子上,望著從水泥地仰望他的母親。母親眼中泛淚,但仍未放棄希望,像是要給大哥勇氣,頻頻朝他點頭。盡管事態如此緊急,母親仍不放棄希望,這正是為人母的魄力。


    “我大哥是吧?”早雲轉頭望向母親。“我大哥他早知道了。”


    “狸貓不該這麽心狠手辣,那是天狗和人類才做得出來的事!夷川、夷川,算我求你了,別再折磨我的孩子了。”


    “你叫我夷川是吧。”


    “你明明就是夷川啊。”


    早雲迴頭。“那麽,你和我大哥的孩子和我又有何幹?”


    早雲捧著大哥走出倉庫。大門關上前,大哥聽到倉庫裏的母親喊道:“要是有機會逃走,你就盡管逃吧!”


    澱川教授撐著傘,站在空蕩冰冷的店門前。


    “嗨,謝謝了。”教授說。“就是它嗎?”


    “我依約替您準備了。”


    早雲如此說道,將大哥連同鐵籠交給教授。教授雙眼微濕,望著籠內的大哥。大哥也迴望教授清澈的雙眸。


    “好漂亮的狸貓啊。”教授歎了口氣。“不過,今晚我們會吃了你。”


    大哥聽了毛骨悚然。


    在教授的手中,大哥不斷想著母親和弟弟們的事,感受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孤寂。那深不見底的孤寂,幾乎將他吞沒。大哥心想,老爸當時想必也感受到這股孤寂吧。大哥試著保住狸貓的威嚴,但終究按捺不住,臉緊抵著鐵籠悄聲哭泣。


    包覆鐵籠的包袱巾鬆開,雨水打向大哥的臉龐。


    教授發現包袱巾鬆脫,在高瀨川沿岸的林木旁蹲下,每當雷聲響起,教授便會發出哀聲。這時,急著想將包袱巾綁好的他突然停手,溫柔地望著大哥。


    “抱歉,害你淋濕了。”教授說完,以包袱巾擦拭大哥的臉。


    ○


    這時候,麽弟在昏暗的倉庫裏哭濕了臉。


    他哭哭啼啼地在冰冷的黑暗中爬行,撥開堆積如山的雜物,撞上一個觸感熟悉的東西。原來是製造過程中發生意外時會告知危險的老舊警示燈。麽弟以他的特技注入電流,警示燈頓時閃起黃燈。在燈光的幫助下,麽弟進一步撥開雜物,竟意外發現一整箱的偽電氣白蘭。他喝下生平的第一口酒液,一股暖意自他腹中源源竄起,令他活力大振。


    但不管再怎麽使勁,他還是無法獨力推開那扇鐵門。


    曆經多次徒勞無功的挑戰,麽弟背倚著鐵門頹然垂首。這時,雷雨聲中有個細微的聲音喚道:“矢四郎、矢四郎。”同時傳來搔抓鐵門的聲響。微啟的鐵門縫隙間,射入手電筒的光線,照在猛然抬頭的麽弟臉上。


    “海星姊!”麽弟將臉貼在鐵門縫隙。“救我出去!”


    “鐵門上鎖了,而且門太重,我推不動。”


    “可是我得去救人啊。”


    “我知道,你先冷靜。倉庫角落有個暗門,你快去找,隻要從內側解開門閂,就能離開這裏。”


    海星說完,離開鐵門。


    麽弟藉著警示燈的亮光沿著倉庫牆壁探尋,發現一個少了秒針的大型時鍾鍾盤,可能是以前工廠用的時鍾。麽弟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將它取下,找到一個僅能容幼狸通過、鏽跡班班的小門。他使勁打開門,大雨噴濕了他的臉。太陽明明還沒下山,但天空卻昏暗猶如日暮,雷電交錯。麽弟以狸貓的姿態叼著一小瓶偽電氣白蘭,穿過狹窄的小門。


    海星握著手電筒站在雷雨中,麽弟將一切希望全寄托在她身上。


    “我哥他們呢?”


    “矢一郎先生被星期五俱樂部的人帶走了,金閣和銀閣剛打過電話來,說在教訓矢三郎。”


    “我媽呢?我媽在這裏嗎?”


    “伯母也被抓了,但不知道人在哪兒。”海星推著麽弟的背,氣喘籲籲地說:“她不在工廠裏,我爹一定是將她關到其他地方去了,可能是偽電氣白蘭的販賣處。”


    “可惡的家夥!”


    “如果救出矢三郎,可能就有辦法。”


    這時有人高聲叫道:“不行啊!小姐!”寫有“夷川”的燈籠將海星和麽弟團團包圍。“請您快迴房間,否則我們會挨早雲先生罵的。”


    燈籠漸漸逼近。海星抱起全身濕透的麽弟,在他耳邊悄聲說道:“快去竹林亭!”


    “隻有我一個人,一定會被金閣和銀閣修理得很慘。海星姊,你跟我一起去,好好說說金閣和銀閣好不好?”


    海星瞪視著逐漸逼近的燈籠。“我無法離開工廠,你一個人去!”


    就在夷川家的手下一同撲向海星時,她使勁將變成一團毛球的麽弟往上一拋,麽弟在雷聲隆隆的空中畫出一道圓弧,騰空飛去,在大銀杏樹旁濺起了泥水。麽弟急忙變身成少年模樣,不過又被震耳欲聾的雷鳴給嚇著,多次差點露出狸貓尾巴。


    海星朝著想迴頭的麽弟背影大喊:“收好尾巴!快跑!”


    麽弟握著偽電氣白蘭的酒瓶,在雷雨中拔腿狂奔。


    ○


    來到川端通,層層交疊的烏雲將街道染成一片灰濛。


    看到眼前暗澹的景象,麽弟登時失去鬥誌。矢一郎在星期五俱樂部手中,母親下落不明,矢三郎掉進金閣與銀閣的陷阱中,他已是孤零零一人。麵對毫無勝算的局麵,悲苦的淚水摻雜著冰冷的雨水,順著他臉頰滑落。


    他想喝口偽電氣白蘭提振勇氣,但突然停手。如同黑夜降臨般昏暗的河岸地,不時被電光照亮,金閣兄弟在鐵門外說過的話,自麽弟腦中掠過。“那家夥不必管了,反正他一點用處也沒有。”


    二哥真的一點用處也沒有嗎?


    我真的是孤零零一人嗎?


    難道我真該就此絕望?


    麽弟緊握手中的偽電氣白蘭,轉身奔向珍皇寺。


    麽弟想到了一個沒人料得到的妙計——借用井底之蛙的力量。那是被逼上絕路、自暴自棄、苦其筋骨後,上天所賜予的一生一次的啟示。要是那時他沒在雷雨中轉身行動,下鴨家也許會就此滅絕也不一定。


    麽弟飛奔而去,跑得上氣不接下氣,來到珍皇寺的古井,他探進幽暗的井底,大喊一聲:“哥!”然後不斷嗚咽喘息,一時說不出話。


    “喂喂,矢四郎,你在這裏做什麽?”二哥不悅地問。“雷神大人發怒了,你怎麽沒陪在媽身邊呢?”


    “哥……大家都被夷川家抓走了。”麽弟說。


    “什麽!果然是他們搞的鬼!”


    “現在我隻能靠你了。”


    “可是我隻是隻井底之蛙,你說我能做什麽?”


    “我想到一個好方法。哥,你朝我張開嘴巴。”


    “喂喂喂,現在可下是悠哉喝雨水的時候啊。”


    “你張開嘴巴就是了。”


    麽弟喘著氣,打開偽電氣白蘭的瓶蓋,從井邊探出身,窺望井底。一道閃電劃過,照出一隻張大嘴巴的青蛙。“要全部喝光哦。”麽弟將酒往井底倒,頓時香氣四溢,偏橘的酒液自瓶口流出,拉出清澈優美的線條落入張大著嘴的二哥口中。


    自從知道不能恢複狸貓身分後,二哥再也不曾提起從前最愛喝的偽電氣白蘭,如今麽弟將整整一瓶酒倒進他口中。


    麽弟屏息等待二哥的反應。


    井底傳來自父親過世後便不再聽過的豪爽聲音,二哥朗聲說道:


    “卷土重來!”


    ○


    漫長的時間過去了。


    掛鍾的指針指向五點,發出當當鍾響。眼中的鍾盤突然滲出水來,原來是我哭了。


    就算狸貓再怎麽樂天,有些事還是無法一笑置之。我心裏想著:“永別了,大哥。”在加茂大橋一帶東奔西走找尋母親、差點發瘋的大哥,變身成布袋和尚板著張臉的大哥,在澡堂替紅玉老師刷背的大哥、意氣風發地駕著自動人力車疾馳的大哥,他的身影逐一浮現在腦海。“到底是怎樣的因果報應!”記憶中的大哥揪扯著頭發大吼。“為什麽我的弟弟都這麽沒用!”


    這些年來,大哥領著我們這群沒用的弟弟奮鬥著,為了繼承父親的衣缽,他一直努力不懈。萬萬沒想到就在他即將成為狸貓一族的首領、繼承父親遺誌時,竟成了火鍋料,和父親走上同樣的命運。“你們絕不能變成狸貓鍋。”老媽明明一再這麽交代,結果我們四兄弟還是讓母親難過落淚嗎?


    “你在哭嗎?矢三郎。”金閣說。“你大哥是隻好狸,真令人遺憾。我都有點想哭了呢。”


    “騙誰。”


    “我沒騙你,被他咬中屁股的疼痛我沒忘,我的屁股可是差點被咬成四半呢。……可是,他的確是隻做事認真的狸貓。”


    “那你救他啊。”


    “這可不行,我們得聽從我爹的指示。狸貓要維持生計可不容易。”


    金閣說完,抬頭望向時鍾。“天快黑了。”


    就在這時候,偽蕎麥麵店突然劇烈搖晃,好像被人搬移一般。我連同鐵籠滑向地麵,金閣也一個踉艙跌坐在地,招財貓打了個滾。店內的桌子不住搖晃,椅子翻倒,掛鍾落地,傳來玻璃的碎裂聲。


    “怎麽了,銀閣?”止不住翻滾的金閣問道。“怎麽搖得這麽厲害?”


    “我也不知道,哥。我好像正以飛快的速度在跑呢,屁股晃個不停,好可怕!”


    “冷靜一點,銀閣!小心變身術穿幫!”


    “好可怕哦!哥,我受不了了!”


    銀閣驚聲尖叫,我們眼前的世界為之歪斜。


    金閣大叫:“萬萬不可!”然而,變身術一旦解除便無法立刻複原,偽薷麥麵店頓時就像蒟箬般扭曲變形,我感到頭暈目眩。不久,桌椅、暖臚、菜單木牌、招財貓,都在變形的偽蕎麥麵店裏滑行,被吸進深處的廚房。金閣抱緊被衝走的物品,大喊:“萬萬不可!”在做最後的掙紮。但他隻是白費力氣,牆壁、天花板宛如水彩顏料被洗去般,逐一被吸進廚房——世界就此倒轉。


    我們坐上叡山電車。


    電車似乎在寺町通上疾馳,金閣與銀閣臉抵著車窗,你一言我一語地說:“怎麽迴事!”然後打開車窗大喊救命。我正納悶是怎麽迴事,一名少年跑來替我打開鐵籠。


    我滾出籠外,伸了侗懶腰,大叫一聲:“啊!舒服多了!”


    “哥,我們來救你了。”矢四郎笑咪咪地說。


    “矢三郎,坐得可舒服?”變身成偽叡山電車的二哥說道。


    ○


    偽叡山電車行經京都禦所森林,一路往南疾馳。


    驚慌失措的金閣、銀閣緊貼著車窗,嚇得魂不附體,一不小心露出毛茸茸的腳。我和麽弟一同撲向前,動手脫下他們用來保護屁股的鐵內褲。


    “住手!色郎!別脫我們的內褲!”


    “敢這麽做你們一定會後侮!住手!”


    銀閣踩到麽弟,跌倒在地,我順勢脫去他的內褲,一口咬住他屁股。銀閣放聲大叫:“哥,我屁股裂了!”銀閣放聲大哭,抱住金閣,製住了他的行動,麽弟趁機搶下他的鐵內褲。我又一口咬下。不用說也知道,我當然是仔細地咬了兩下。


    “好痛!好痛!屁股裂成八片了!”


    兩隻狸貓在車內四處逃竄,我們拎住他們的脖子,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將他們塞進鐵籠裏,然後忍不住直唿痛快。


    “好擠哦。”金閣呻吟道。“矢三郎,別這麽粗魯嘛。”


    “這句話應該是我說才對。”


    從夏天一直找到現在的雷神風神扇終於重迴我手中。“原來是你們拿去了!”我踢飛鐵籠,金閣、銀閣發出慘叫。


    “我在葵橋撿到的,”金閣說。“這可不是偷來的。”


    “少囉嗦,這是紅玉老師的東西,我要還給老師。”


    不久,偽叡山電車駛過丸太町。


    剛才還雷電大作的天空驟然變貌,待風神雷神的怒火平息,烏雲瞬間飛散。太陽迅速移動,天空恢複成藍黑色。


    寺町通的燈火紛紛亮起,表示時間所剩不多。大哥此刻就像走在一塊從鐵鍋外緣延伸出的板子上,鍋裏是煮沸的滾水,麵臨生死關頭。在這千鈞一發之際,不知道遲鈍的大哥能撐多久。


    二哥以疾風怒濤的飛快速度通過寺町通。


    樹葉落盡的行道樹被二哥卷起的強風吹得不住搖晃,叡山電車一路由北往南挺進,嚇壞的汽車駕駛急忙讓出一條道路,路人紛紛跌進騎樓。


    “讓開!讓開!”二哥喊道。“叡山電車大人要通過嘍!”


    我從車窗探出頭,陣陣冷風吹過。


    門燈、路燈、櫥窗燈、酒館屋簷上的大燈籠、西式餐廳的燈火、舊家具店門口的油燈、自窗外飛逝的街燈,燈光全打在偽叡山電車上,車身閃亮耀眼。偽叡山電車折射夜光,行駛在沒有鐵軌的馬路上,所到之處就像紅海一分為二,人們紛粉讓路。如此令人雀躍的景象,仿佛二哥的光榮時代重現。二哥的光榮時代,也就是父親的光榮時代,昔日父親變身成富態的布袋和尚催促二哥的身影,此刻曆曆在目。


    “真教人懷念!”二哥全力疾馳,任憑風聲在耳畔唿嘯。“就是這樣,就應該是這樣!”


    我和麽弟跪在座位上,從車窗探出身子,揮著手呐喊:“呀荷——”


    “唉,怎麽辦,矢三郎。大哥明明身陷九死一生的危機中,我卻莫名覺得有趣極了。我實在太不正經了。”


    “沒關係的,盡情跑吧,哥。這也是傻瓜的血脈使然。”我說。“覺得精采有趣是件好事啊!”


    偽叡山電車突然在寺町通上蛇行起來,擦過路旁房舍的屋簷,撞飛雨樋,打破馬路邊的櫥窗。


    “怎麽了,哥,不要緊吧?”


    二哥沉默不語,車體搖晃一路蛇行,然後,他語帶哽咽地說:


    “老爸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就是這句,那晚老爸就是這麽對我說的。我待在井底怎麽想都想不出,現在總算想起來了。”


    我感覺得出二哥全身上下的傻瓜熱血即將沸騰,聽得見他心髒的鼓動。


    “覺得精采有趣是件好事啊!”


    二哥朗聲說道,我和弟弟也跟著唱和。


    ○


    越過二條後,寺町通的路麵狹窄許多,我們差點撞上轉角的住商混合大樓,二哥縮窄了車體勉強避開,繼續往南駛去。我站在電車前頭遠望,穿越京都市政府的樹叢旁後,寬敞的禦池通就在眼前,逐漸逼近的寺町通拱廊宛如黑暗中一條通往晶亮燦然的異世界的隧道。


    “哥,你打算一路衝進拱廊嗎?”


    “你說什麽?我聽不到。”


    “要去先鬥町,我們要去先鬥町。”


    “先鬥町在哪兒啊?”


    好在是綠燈,二哥速度未減直接通過禦池通,衝進寺町通的拱廊。四周突然被耀眼的光芒籠罩。


    二哥通過本能寺大門前,撞飛違規停車的單車,刮跑擺在西服店門前販售的連身洋裝,將堆在舊書店門口的美術書籍吹得頁麵翻飛。屋簷相連的文具店、咖啡廳、畫具店、蛋糕店、定食屋,一一飛逝而過。二哥速度飛快,所到之處莫不刮起強風,鳩居堂的漂亮扇子和信紙被吸了出來,在拱廊內飛舞。


    “二哥,可以在三條左轉嗎?”


    “這太難了。”


    盡管我們人在寺町三條,但無法改變方向。非但如此,本該是筆直的寺町通竟微微右偏。二哥吃了一驚,從三條寺町派出所和蟹道樂餐廳中間穿過,轉往右方,撞飛“腳踏車請下車,改牽車而行”的看板,而飛出的看板又打破速食店的窗戶。“真不好意思。”二哥如此低語,擦過三島亭的簷燈,沿著寺町通往南而行。


    “哥,我看停車改用跑的,好不好?”


    “抱歉,矢三郎。我現在沒辦法。”


    “那就先去四條通吧。”


    我們改以四條為目標,但奇怪的是,一直遲遲到不了四條通。更怪的是,從三條到四條,理應是南北一路貫穿的寺町通竟有些婉蜒,我們一再經過看起來眼熟的商店,當第二次從掛滿橘燈籠的錦天滿宮前通過時,我們才發覺情況有異。因為世上隻有一座錦天滿宮啊!


    “哥,我們一直在同樣的地方繞圈子!”麽弟探出車窗外說道。


    仔細一看,外頭街燈依舊耀眼,但已經不見四處逃竄的行人,商店裏也空無一人,氣氛詭異。我使勁踩穩,發現地麵微微斜傾,記得寺町通應該不是坡道才對。


    “哥,不對勁。放慢一下速度吧。”


    “矢三郎


    ,你的要求可真多。”


    二哥盡可能試著放慢速度,但他似乎管不住體內激昂沸騰的傻瓜熱血,仍是一路在無人的寺町通內橫衝直撞,同時間坡度愈來愈陡,以誇張的角度直逼天空而去的拱廊前方不是四條通,而是高掛夜空的圓月。


    “這是偽寺偽町通!”


    我轉頭望向關在籠裏的金閣和銀閣,他們正用麽弟的手機講電話,竊竊私語。我衝向鐵籠,從尖叫的兩人手中搶下手機。


    “你們到底打電話給誰!”


    金閣與銀閣冷笑。“怎樣啊,矢三郎。難道你沒聽過‘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這句話嗎?我打給夷川親衛隊,叫他們繞到前麵埋伏了。”


    “渾帳,你要設多少陷阱才滿意!”


    “怕了是嗎?”金閣鼻孔翕張得意地說。


    “怕了是吧?”銀閣也說。


    接著金閣和銀閣一同放聲喊道:“你們就這樣掉進鴨川吧!”


    “哥,不好了!”我在電車頭大喊,但管不住衝動的二哥隻“嗯”了一聲做迴應。


    眼前一路綿延的寺町通陡然左彎,往鴨川直去,前方的圓月突然消失了蹤影,偽叡山電車隻能在偽寺町通的引導下前進。不久,一路往上的斜坡突然變得平坦,和駕駛交通工具越過山頭時的感覺一樣,我覺得腳底發癢。下一秒,我們往下俯衝,光芒耀眼的拱廊宛如一座巨大的溜滑梯,朝左方畫出一道圓弧,這下二哥更加擋不住衝勢。坡道再度趨緩,可是這次等在偽寺町通出口的,竟是波光粼粼的鴨川。


    “哥,我們會衝進河裏!”


    “冬天的鴨川很冷,要先做好暖身操。”


    “你們被騙了!”金閣開心地大唿小叫。“卷土重來!卷土重來!”


    “喂,你們也會一起掉進鴨川哦。”


    “哼,這就叫作同舟共濟。”


    “吳越同舟!吳越同舟!”


    在街道上空一路朝鴨川而去的偽寺町通,終於來到盡頭。


    偽叡山電車順勢飛出,從車窗往外看,耀眼的白色隧道從寺町三條一帶升起,像條婉蜒的管子般穿越寺町、新京極、河原町、先鬥町的夜景,一路直奔鴨川。


    竟然幹出這麽誇張的事!雖然是敵人,但這等變身術確實厲害!


    眼下是滾滾而流的鴨川。


    “騙倒他們了!騙倒他們了!”金閣開心地喊道。


    但麽弟毫不畏懼地迴道:“是你們被騙了!”


    麽弟撲向一個塗成紅色的吊環,以全身的重量使勁往下拉。


    偽叡山電車的地板開啟,冒出一個眼熟的鍋爐,那是弁天的飛天房掌管飛行的中央控製裝置——飛天鍋爐引擎。麽弟將藏在座位底下的紅玉波特酒倒進鍋爐內,二哥旋即變身成不知該如何形容的物體,姑且稱之為“偽飛天叡山電車”吧。


    偽叡山電車稍稍擦過水麵,飄浮在鴨川上空,車體似乎濺到了一些水花,二哥直唿:“嚇,好冷!”


    我們在空中搖搖晃晃,俯看先鬥町的住商混合大樓以及曆史悠久的各家日式料亭的燈火在鴨川沿岸排成一列。其中一處燈火,就是京料理鋪千歲屋。玻璃窗內是一張張熟悉的麵孔,正是準備吃我大哥的星期五俱樂部成員。


    尾牙宴已經開始了。


    “你們一再出怪招,到底要玩到什麽時候才甘心!”


    “我已經技窮,再也使不出怪招了。”金閣以哽咽的口吻應道。


    我抓住金閣和銀閣的脖子,一把將他們拖出籠外,抱著他們來到窗邊。他們哀嚎道:“等一下,暫停一下、暫停一下!”


    “沒時間等了,你們就一路流向大阪灣吧!”


    我想將他們丟進鴨川,但他們頑強抵抗,毛茸茸的手緊抓著窗緣,死命搖頭。


    “我不要再被丟進水裏了!我會凍死的,我說真的!”


    “喂,星期五俱樂部正在舉辦尾牙宴呢。”我對垂吊在窗緣上的兩人冷笑。“你們是想掉進冰冷的鴨川,還是滾燙的鐵鍋呢?”


    金閣、銀閣麵對眼前的超級難題,一時做不出抉擇,吊在窗緣上抽動著鼻子,但最後歎了口氣。“那就選鴨川吧。”兩人鬧脾氣似地低語,落向冰冷的鴨川。


    撲通,撲通,傳來兩個水聲。這兩個愚蠢的傻蛋實在無法令人憎恨,但畢竟是可恨的敵人,我目送他們漂向遙遠的大洋。眼前最要緊的,隻有一件事。麽弟將紅玉波特酒倒進鍋爐引擎中,二哥轉動車體,將車頭對準京料理鋪千歲屋。


    “在天空飛行還真是怪呢。”


    “哥,星期五俱樂部的人就在那裏,直接停在那家店的後門吧。”


    “你的要求也太強人所難了,我可是第一次在天空飛啊。”


    “我用風神雷神扇扇點風吧。”


    “小心一點哦。”


    “我會輕輕扇的。”


    我打開車窗輕輕扇了一下,但似乎還是太強了,飄浮在鴨川上空的偽叡山電車衝向了千歲屋。我們心驚膽跳地看著包廂的玻璃門逼近,然而飛天偽叡山電車衝勢未減,竟直接破門而入。


    千歲屋的二樓包廂瞬間塌毀。


    榻榻米翻了過來,燈泡碎裂,煙灰缸四處亂飛,鐵鍋翻覆,在星期五俱樂部成員的怒吼和慘叫聲中,我仿佛聽見弁天歇斯底裏的笑聲。我們將漂亮的和室拉門撞得皺成一團,這才緩住衝力,二哥輕聲呻吟:“鼻子好痛。”偽叡山電車翻覆,我和麽弟連同鍋爐引擎一起被拋進包廂。麽弟原形畢露,緊緊抱著滾向壁龕的鍋爐引擎。


    我變身成大學生,站在昏暗的包廂內。麽弟縮著身子不住顫抖,我一把抓住他毛茸茸的頸子,讓他叼住風神雷神扇。“矢四郎,你馬上跑去仙醉樓,阻止長老們的會議。”


    “嗯。”


    “盡可能拖延時間,如果不行就用這把扇子朝他們輕輕扇一扇,用完就還給紅玉老師。老師應該也在仙醉樓。”


    麽弟含糊不清地說著話,意思應該是:哥,那你呢?


    “我救出大哥就趕過去。快走,你這模樣待在這裏會被吃掉的。”


    麽弟尖叫一聲,逃離走廊。


    在燈火熄滅的包廂內,星期五俱樂部那班人不住呻吟。


    二哥人呢?大哥在哪裏?黑暗中,我以鼻子努力嗅聞,這時聽到一個低沉的嗓音說:“是矢三郎嗎?”


    是鐵籠中的大哥。


    我打開鐵籠。


    大哥步履蹣跚地走出鐵籠,我緊緊抱住他,他很不甘心地哭著說:“可惡、可惡。”他全身狸毛顫抖,拂去我的手。


    “你一定很看不起我對吧。學人類喊著選舉、布局,最後卻落得這般下場。你不知道我有多害怕。像我這麽丟人現眼的狸貓,能肩負起狸貓一族的未來嗎?我應該被人類吃掉才對。”


    “大哥,你講得太極端了。你想讓媽再流淚嗎?”


    “唔,可是我實在太沒用了……”


    “大哥,這都是傻瓜的血脈使然啊。”我朝大哥的背使勁一拍。“模仿人類又有什麽關係,隻要你高興就好。你不是要繼承老爸的衣缽嗎?”


    “是這樣嗎……”


    “你要打垮夷川,他是我們的殺父仇人。”


    “你說什麽?”


    “將老爸交給星期五俱樂部的人,就是夷川早雲。”


    突然有個小東西跳了過來,停在大哥背上。大哥一臉訝異,他背上的青蛙說:“是我啦,大哥。”


    “是矢二郎啊!”


    “我們快走吧,大哥。我們已經派矢四郎趕去仙醉樓了,應該還來得及。媽也會很高興的。”


    “對了,還有媽!”大哥慌張地大喊,緊抓著我。“救出媽了嗎?救出來了嗎?”


    “不,還不知道她的下落。”


    “她在紙屋橋的偽電氣白蘭販售處倉庫,被關在鐵籠裏。得趕快去救她才行!”


    “大哥,你冷靜一點。我去就行了。”


    這時,包廂中央的方形座燈亮起。


    “是什麽人?”一個沙啞的聲音響起。


    淡淡的朦朧燈光下,有個陰森的人影映照在殘破的拉門上,影子延伸至天花板。我本想和哥哥一起衝出去,但被一條繩子纏住了腳,要解開得花不少時間。我避開方形座燈的光,將大哥和二哥推向走廊。


    “快走吧,大哥。老媽就交給我。”


    大哥哭喪著臉朝我點點頭,背著二哥快步沿著垂吊著傳統油燈的長廊離去。


    我轉頭一看,一名身形富態的老人端坐在淩亂的包廂內。


    那個陡然伸長的影子就是這名老人的。弁天麵帶微笑坐在他身旁。包含澱川教授在內的其他人還對剛才的衝擊餘悸猶存,屁股對著我抱頭縮在包廂角落,唯獨弁天與這名老人神色自若地端坐在包廂中央。


    弁天在老人耳畔低語,他露出和藹的笑容,展現出一股冷眼旁觀的悠然氣度。看來此人絕非普通人物。他八成就是星期五俱樂部最資深的成員——壽老人。


    “哎呀,真是一團亂啊。”老人如此說道,凝望著我。“你是哪位?”


    “我聽到轟然巨響,跑來看看發生了什麽事。”我如此迴應,解開纏在腳上的繩子。


    “恰巧路過是吧?哼。”


    老人狐疑地打量著我。隻見他伸手一拉,纏在我腳上的繩子登時飛迴他身邊,就像變魔術一樣。弁天朝我吐吐舌頭,我不禁皺眉。老人一臉詫異地看了弁天一眼,問道:“你們認識?”


    “是啊,壽老人。他是個很有趣的孩子。”


    “這樣啊,有趣很好啊。”


    之前一直以屁股對人的其他成員看到狀況已經排除,陸續從角落來到燈光下。就是之前和我一起在壽喜燒店搶肉吃的那些人。那位沒見過的光頭男子應該是“福祿壽”;而撞開福祿壽光可鑒人的禿頭、朝我飛奔而來的,是澱川教授。教授所剩不多的頭發淩亂不堪,他望著我腳下的鐵籠,悲痛地喊著:“啊!我的狸貓逃走了!”


    教授慌亂地抓住我的肩頭,忙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有個龐然巨物從鴨川一路衝進屋裏,我都搞不清楚是怎麽迴事了。你看,包廂亂七八糟的,狸貓也跑了……”


    “你冷靜一點,布袋兄。”壽老人說。


    “可是,這可是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得到的狸貓啊!”


    “他隻是個路過者,你這麽激動地逼問他也沒用啊。話說迴來,街上本就可能發生一些不可解釋的突發事故,沒必要為此失去冷靜,縮短自己的壽命。”


    教授坐倒在地。壽老人口氣溫柔地安慰他:


    “你放心吧。剛才我在紙屋橋的偽電氣白蘭販售處看到一隻狸貓,是我一位朋友寄放的。我為了預防這樣的情況發生,已經事先派人去取來了,今晚就改以那隻狸貓下鍋吧。”


    我當時的驚訝實在難以用筆墨形容。


    壽老人笑咪咪地環視包廂說:“傷腦筋,這裏真是一團亂啊,真掃興,得換一處河畔才行。挑哪兒好呢?”


    “終於要搭乘您那輛傳聞中的專用電車了嗎?”曉雲閣飯店的社長毗沙門說。


    “很遺憾,電車碰巧送修了。不過,在四條木屋町南方的河畔有家饒富情趣的料理鋪,名叫仙醉樓,評價可不輸鳥彌三哦。我早料到也許會發生這種事,前些日子頂下了那家店。雖然今晚場地被某個團體包下了,但隻要我出麵說一聲,他們應該會通融,讓我們這幾個人擠一下。”


    “等、等、等一下!”我舉手道。“可否也讓我摻一腳呢?”


    “咦,你?”


    “我一直很想嚐嚐狸貓肉是什麽滋味,還有,在吃之前,我也想看看活生生的狸貓長什麽模樣,我還沒見識過呢。”


    壽老人挑動長眉打量著我。雖然他臉上掛著微笑,但那笑臉就像貼上去的一樣,眼神不帶半點笑意。


    “我覺得讓他一起去也無妨。”弁天說。“各位意下如何?”


    “既然弁天小姐都這麽說了,那好吧……啊,不好意思,因為你年紀輕,要出力的工作就麻煩你了。廚房裏有幾瓶偽電氣白蘭,請搬到仙醉樓去。”


    “明白了。”


    “真不愧是壽老人,臨時要準備狸貓可不容易啊……我剛才都想死心了呢。”


    “沒什麽,我隻是剛好知道販售處的倉庫裏有隻狸貓。是我朋友寄放的,我可以自行處置。”


    “你朋友該不會很疼愛那隻狸貓吧?要是吃了它,你朋友會不會生氣?”


    “不會不會,我不會讓他發牢騷的。倒是布袋兄……”


    一臉茫然地癱坐在榻榻米上的教授,聞言吃驚地抬起頭。


    “好在有備用的狸貓。不然,不管是什麽原因,隻要吃不成狸貓鍋,你都得自俱樂部除名哦。”


    ○


    從四條木屋町沿著高瀨川往南走約五分鍾,便可抵達仙醉樓。


    這棟木造的兩層樓店麵雖然占地不大,但外觀優美,有種老店的氛圍。後門麵向鴨川,據說每到夏天便會擺設納涼露台,屋簷吊著橋色燈籠,氣派十足。


    早一步從千歲屋離開的麽弟一踏進仙醉樓,便看到夷川早雲在厲聲斥責大哥缺席一事,眾人在他的氣勢壓製下,眼看就要宣布他是下屆的偽右衛門。


    麽弟見情勢不利,稍稍拉開麵向走廊的拉門,扇動風神雷神扇。


    包廂內登時刮起一陣強風,在座的毛球長老漫天飛舞,根本不是做出結論的時候。重要幹部亂成一團,忙著幫各長老歸位,這時,在隔壁包廂等候的紅玉老師衝了進來,怒喝一聲:“吵死人了!”


    紅玉老師心不甘情不願地前來,但他一到便表明拒絕與狸貓同席,獨自一人在隔壁包廂喝酒。他本以為很快便能決定人選,孰料狸貓竟撇下他不管,逕自吵了起來。老師認為自己被看輕,而受人蔑視是偉大的紅玉老師最無法忍受的事。


    看到老師勃然大怒,連躲在走廊偷聽的麽弟也嚇得縮成一團。麽弟知道老師很不開心,不過老師一開始教訓人就沒完沒了,這樣正好,在大哥和二哥趕到之前得以爭取不少時間。


    不久,背著二哥的大哥抵達了。


    大哥聽完麽弟的說明,豎耳聆聽紅玉老師又臭又長的訓話,稱讚麽弟:“幹得好!”輕撫他的腦袋。


    “那麽,我們進去吧。你把扇子還給老師後先退到一旁去。”


    大哥鼓起勇氣打開拉門,隻見紅玉老師站在中央不斷訓話,那些大有來頭的狸貓則圍在他四周蜷縮著身子。眾人抬起頭看到我大哥,莫不露出如釋重負的表情。“啊,矢一郎來了。”“終於來了!”眾人你一言我一語地說。


    大哥怒氣騰騰地瞪視早雲;早雲先是一副“見鬼了”的表情,但旋即收起臉上的驚訝,嘴角輕揚,恢複傲慢的神色。


    “我們等得很久呢,矢一郎。”早雲說。“你擺什麽臭架子啊,還不快向長老們賠不是。”


    “等等!”紅玉老師打斷他的話。“我還沒說完!”


    “老師,這個給您!”


    麽弟拜倒在老師腳下,遞出風神雷神扇。老師的表情立即和緩許多,低語:“噢,這不是風神雷神扇嗎?我聽說矢三郎那個蠢蛋弄丟了。”


    “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了,專程前來獻給老師。”


    “原來是這麽迴事。”


    大哥看老師心情變好了,向前一步說道:“老師,我已經到了,應該很快就能做出結論。請您在隔壁包廂稍候


    片刻。”


    “嗯,好吧。不過別讓我等得不耐煩哦。”老師欣賞著風神雷神扇說。“惹火了我,當心我使出天狗風。”


    “弟子明白。”


    麽弟牽著紅玉老師的袖子,走進隔壁包廂。大哥端坐在榻榻米上,向長老們深深一鞠躬。“讓各位久等了,非常抱歉。但我實在是有不得已的苦衷,因為我被星期五俱樂部的人擄走了。”


    眾狸貓聞言,大為震驚。


    “至於我為何會如此不小心,落入星期五俱樂部的手中呢?這全是夷川早雲設計陷害!他為了搶奪偽右衛門的寶座,非但一一擄走下鴨家的成員,還將我關進籠子裏交給星期五俱樂部的人,當真有辱一族名聲!”


    “此事當真?”長老們在坐墊上顫抖地說。


    “他當然是騙人的。”早雲氣定神閑地說。“這可是指控身為狸貓的我將同胞煮成火鍋,不是天狗,也不是人類,而是狸貓!世上怎麽可能有如此殘忍的狸貓!如此神聖的會議,你非但遲到,還以這種謊言當藉口,藉機陷我於不義。這種作法實在太卑鄙了!這根本是空穴來風的惡意中傷!”


    “我沒騙人。”大哥道。


    “證據在哪裏?”


    我二哥跳到榻榻米上說:“這事千真萬確!”長老們的眼睛從密毛深處仔細端詳這隻說話的青蛙。“哎呀,這不是下鴨矢二郎嗎?好久不見了。”


    “青蛙說的話,不足采信!”早雲朗聲喝斥,震撼了整個包廂。“他雖是青蛙模樣,但也是下鴨家的人。他們對夷川家的憎恨向來毫不掩飾,現在竟異口同聲陷害我,這是你們的盤算是吧?那就怪了,你口口聲聲說我將你交給了星期五俱樂部,那你現在為何在這裏?你不是應該被煮成狸貓火鍋了嗎?”


    之後,大哥與早雲的唇槍舌戰沒完沒了,陷入泥淖。


    “噓!隔壁好像有人來了。”


    重要幹部悄聲警告。眾人豎耳傾聽,發現紅玉老師所在的包廂對麵來了一批人。


    “聽好了。”一位長老趁機說道。


    “你們雙方各執一詞,把我們搞得頭昏眼花。我們得保持頭腦清晰,才能好好想清楚。矢一郎,早雲,你們先別說話。”


    長老個個陷入深思。


    ○


    星期五俱樂部轉戰另一處河畔。


    像仙醉樓這樣的料理鋪竟會被放高利貸的壽老人掌控,一想到當中必定有許多緣由,便令人心痛。也因為它湊巧落入壽老人手中,人類、狸貓、天狗才會擠在這家老店,僅以一扇拉門間隔。雖說是無心插柳,但這項錯誤付出了慘痛的代價。因為可憐的仙醉樓,那曆史悠久的建築將在這一夜灰飛煙滅,悠久的傳統也就此斷絕。


    我從先鬥町北方一路搬偽電氣白蘭的箱子過去,明明是冬天,我卻大汗淋漓。我將酒瓶擱在上間,氣喘籲籲,星期五俱樂部的人斜眼瞄我,陸續走進店內。一名像是仙醉樓老板的老太太前來迎客,向壽老人深深一鞠躬。


    我跟在他們後麵走進店內,擔心族人會冷不防出現,一顆心七上八下。要是他們知道自己和星期五俱樂部的人同在一個屋簷下,不知會引發多大的混亂。恐怕族人會嚇得露出狸貓尾巴,滿地打滾,亂成一團。


    我們被領往二樓一間麵向鴨川的包廂。可怕的是,火鍋早已備好。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對包廂的狹小頗有微詞,服務生低頭道歉:“請各位包涵。”


    “隔壁不行嗎?”毗沙門指著那麵畫有竹林和老虎的和室拉門。


    “因為隔壁客人很多。”


    “可是很安靜啊,就像沒人一樣。”


    “是很安靜沒錯。”服務生含糊地應道。


    我縮著身子坐在包廂角落,屏息等待母親出現。


    弁天原本盤腿而坐,這時她離開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滑過榻榻米走近我。她嗬嗬笑著,點了根煙,立起單膝,吞雲吐霧起來。


    “喂,你在打什麽主意?”


    “不告訴你。”


    “不管你要做什麽,隻要有趣就沒關係,不過別太胡來哦。”


    我望著拉門上那幅畫有竹林和老虎的畫,想著大哥。


    這時,走廊傳來服務生的聲音。“您要的東西已經送達了。”


    這世上最痛苦的事,莫過於看著自己的母親被關在籠裏送進這間備好火鍋的包廂。


    兩名服務生畢恭畢敬地搬來鐵籠,將毛茸茸的狸貓帶進這間曆史悠久的料理鋪包廂。他們想必心裏很不是滋味吧,但是在金主壽老人麵前,偏偏不能吐露心聲。他們一定猜不到,其實今晚的客人大半都是狸貓。


    壽老人輕輕搖晃鐵籠,縮著身子的狸貓抬起頭來。


    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一臉感佩,七嘴八舌地說:“噢”、“真不錯”、“好漂亮的狸貓啊”。我可沒辦法像他們這麽悠哉,差點就朝壽老人撲去,硬是忍了下來。我咬緊牙關,看著母親,籠裏的母親發現了我,她濡濕的雙眼注視著我,抽動鼻子。我向她微微頜首。


    “真是一隻漂亮的狸貓。你說是吧,布袋兄。”壽老人向澱川教授喚道。


    但奇怪的是,愛狸成癡的澱川教授竟一副失魂落魄的表情,沒迴答壽老人的問話。隻見教授張大著嘴,呆呆望著籠裏的狸貓。


    “布袋兄,你怎麽了?”毗沙門問。


    澱川教授坐立不安地挪動臀部。


    我本想出聲叫喚壽老人。但一直悄靜無聲的隔壁包廂,這時氣氛突然緊繃起來。


    ○


    長老們深思過久,沒多久便沉沉睡去。早雲斜睨著那群搖來晃去的毛球,再度開口:


    “矢一郎,你別再說這種無聊的謊言了,也不嫌丟臉。”


    “虧你說得出這種話!”大哥無比驚訝地吼道。“你這家夥,竟有辦法扯這種謊!”


    “你竟對自己的叔叔用這種態度說話,你懂不懂禮貌啊。”


    大哥一時忘了其他長老也在場。


    “說什麽叔叔!渾帳!你害我爸變成火鍋,還好意思說這種話!”


    在座的族人莫不受到強烈的衝擊,那些睡得太熟差點壽終正寢的長老也陸續恢複活動。“你說他害總一郎變成火鍋?”南禪寺的當家問。“這件事得說清楚才行!”


    “等等!等等!”早雲舉起手迴應。


    “各位冷靜一點,這根本就是無的放矢嘛。想也知道,他是看自己扯那麽多謊也起不了作用,情急之下連他父親的事都搬了出來。不過,他拿不出半點證據。你說,有誰能證明?”


    “海星是證人,也就是你的女兒!”


    “她那年紀的女孩就愛幻想悲劇,把愛作夢的女孩說的話當真,你不覺得不好意思嗎?你真的相信我會害總一郎被煮成火鍋?”


    “你打算裝蒜到什麽時候!”


    “誰教你們一直在胡扯。這麽可怕的事,沒有狸貓會信的。”早雲詢問長老們:“諸位怎麽看?你們認為我會做那種事嗎?”


    長老們不置可否,緩緩晃動身上的狸毛。


    早雲接著說:“的確,總一郎被星期五俱樂部煮成火鍋的來龍去脈,一直是個謎。像他那麽了不起的狸貓竟會輕易落人人類手中,此事確實古怪。但如果當時總一郎喝得爛醉如泥,那又另當別論了。”


    早雲瞪著坐在榻榻米上的青蛙。


    “聽說總一郎被星期五俱樂部擄獲的那一晚,他曾和某隻狸貓一起喝酒。總一郎之所以落入可惡的人類手中,可能就是這個原因。然而時至今日,那隻可惡的狸貓遲遲未站出來承認自己的罪行,明明是他害狸貓一族的首領落入人類的鐵鍋中,卻一直悶不吭聲。我聽說他對自己卑劣的行徑感到羞愧,一直藏身在某間寺院的井底。”


    二哥怒不可抑,縱身一躍,撲向早雲的臉。


    “嚇!”早雲慘叫一聲,將試圖鑽進他鼻孔裏的青蛙掃向一旁。


    二哥騰空飛出,就在即將撞向拉門摔成肉餅時,被南禪寺的當家以坐墊接住。


    “我再也忍不下這口氣了!”大哥的怒火達到極限,變身成一隻大老虎。“管你是叔叔還是什麽,我豁出去了!看我不打扁你!”


    ○


    隔壁包廂傳來激烈的爭執聲,粗大的嗓音應該是早雲。“冷靜一點,矢一郎!”安撫大哥的,是南禪寺的當家。而在一旁尖聲怪叫的,應該是諸位長老。


    壽老人望了拉門一眼。“看來,隔壁的客人開始發揮本事嘍。”


    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個個豎耳聆聽,鄰房的喧嘩愈來愈響亮,最後成了在房內迴蕩的巨響,還有人喊著:“亂來!亂來!”


    “他們在辦運動會嗎?”


    正當壽老人如此低語,拉門上的竹林突然應聲塌陷,一名肥胖的男子撞破拉門滾進我們的包廂。緊接著,一隻真正的老虎撞破拉門上的紙老虎,緊追那名男子而來。那隻大老虎模樣可怕至極,隻消看一眼便教人膽裂魂飛。


    老虎按住那名趴在地上的男子的背,吼出撼動整間料理鋪的虎嘯。“嚇!”男子發出一聲悲鳴。


    “嘩,是老虎呢。”我身旁的弁天悠哉地說。


    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各自倒退數步,緊貼著另一側的牆壁。但壽老人對這頭猛虎絲毫不以為意,兀自抱著鐵籠,望著我母親。“傷腦筋,今晚可真熱鬧啊!”


    夷川早雲被老虎踩在背上,抬起頭來。壽老人坐在他麵前,鐵籠就擺在旁邊。


    早雲看見籠裏的母親,發出一聲驚唿。


    緊接著我大哥也發出驚唿,原本黃黑相間的毛皮殺氣騰騰地上下起伏,此刻登時氣勢減弱,幸好他還勉強維持住老虎的樣貌,以大哥來說已經算是難能可貴。


    早雲朝壽老人吼道:“那隻狸貓怎麽會在你手上?我應該是放在倉庫裏才對啊。”


    “噢,是夷川啊。因為我們這邊發生了一些意外,要向你借用一下。”


    “你借來做什麽?”


    “煮火鍋。”


    “這哪叫借啊!我已經清楚告訴過你了,萬不能拿那隻狸貓下鍋!她是我的!”


    “是你的又如何?”


    “唯獨她不能下鍋,我不容許這種事發生!”早雲口沫橫飛地說。“當心我再也不賣偽電氣白蘭給你!”


    壽老人哼了一聲。“那我就用搶的。弁天小姐,你說是吧?”


    “沒錯。”


    “你們就是這樣!人類實在太壞了!”


    趁他們爭吵,我準備趁機奪迴母親。


    正當我如此盤算,站起身時,有個人把我撞飛,撲向鐵籠。


    澱川教授一把抱起關著我母親的鐵籠,母親抬頭望著教授,以鼻子發出嗚嗚聲。壽老人柔聲問道:“布袋兄,怎麽啦?”教授抱著鐵籠轉向壽老人,後退幾步,口中含糊不清地念念有詞,不住搖頭。


    “不行,我實在看不下去。”澱川教授喘息地說。“它就是那隻狸貓,是我親手治療的那隻狸貓。我不能將它交給你們。”


    “是你讓狸貓溜走了,我才這麽辛苦張羅。沒有狸貓鍋的尾牙宴,就像沒有牛肉的牛井飯,你對星期五俱樂部的傳統要怎麽交代?”


    麵對厲聲斥責的壽老人,其他成員也同聲附和:“布袋兄,你這麽做可會被除名哦。”


    “要除名還是怎樣,我都無所謂!”


    “啊!你的態度改變可真大。”


    “我果然還是辦不到,是我輸了,我在思想上徹徹底底地輸了。這樣也好!什麽嘛,在如今這種文明開化的時代,還吃什麽狸貓鍋!去他的星期五俱樂部,去他的傳統!”


    “你自己不也愛吃得很。”


    “你不是說吃是一種愛的表現嗎?你過去的論點怎麽解釋?”


    “吃是一種愛的表現。但舍不得吃,也是一種愛的表現啊!”


    “竟然說出這麽任性的話,還如此大言不慚!”


    “狡辯!狡辯!”


    “狡辯又怎樣!我不需要你的意見!”教授大喊。“我決定改變立場。”


    “要改變立場是你的自由,但你得把狸貓留下。”


    壽老人威嚴十足地撂下重話,被逼急了的教授踩了夷川早雲一腳,使勁踢倒破裂的拉門,逃往隔壁包廂。


    如此這般,現場亂成一團。


    隔壁包廂裏,從長老到重要幹部全擠在一團,一聽見“星期五俱樂部的人來啉!”這聲警告,包廂裏登時充斥著不成聲的悲鳴,方寸大亂的狸貓紛紛現出原形,包廂裏冒出無數毛球,那光景就像地上鋪著不斷蠢動的毛毯。闖入其中的澱川教授連聲嚷著:“對不起!對不起!”雖是出於無心,還是踢飛了不少毛球。


    壽老人昂然而立望著隔壁包廂,一臉感佩地說:“真是絕佳美景啊。”


    “要煮再多鍋都不成問題。”


    擠滿包廂的族人嚇得在空中直翻跟鬥,抱頭鼠竄。


    教授被流竄的毛球絆倒,跌了一跤,拋出關著母親的鐵籠。


    我大哥早等在一旁,接住騰空飛起的母親。大哥看到母親身陷危機時,氣勢銳減,縮得像隻病貓。此刻他救迴母親,登時勇氣倍增。他將鐵籠捧在腹下,朝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大吼一聲。不過,他根本用不著這麽做,因為麵對眼前突然出現的動物王國,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一時無法接受,個個都像池裏等著喂食的鯉魚般,大嘴一開一闔。


    二哥在這場混亂勉強保住小命,逃往我腳下。我拾起他,讓他坐在我肩上。“哎呀,真是糟糕。”二哥說。


    弁天走近澱川教授,問他:“老師,你有受傷嗎?”


    麵對老虎和狸貓也不顯懼色,從容麵對眼前局麵的隻有壽老人。他站起身,朝老虎大喝一聲:“給我閉嘴!”


    大哥吼了迴去。


    前來查看況狀的服務生個個嚇得兩腿發軟,直喊著:“老虎!狸貓!”


    狸貓驚聲尖叫,打開麵向走廊的拉門想往外逃,但慌亂再加上動作笨拙,使得他們就像被掃向角落邊的毛球,全擠在一團。


    四處逃竄的狸貓、厲聲咆哮的老虎、朗聲斥喝的壽老人、關在籠中的母親、一臉茫然的星期五俱樂部成員、嚇到腿軟的服務生、徹底輸給自己的原則坐倒在地的澱川教授、單膝跪地向教授伸出援手的弁天、驚訝地望著這一幕的我、低語著“真是糟糕”的小青蛙——這場狸貓、人類、半天狗攪和在一起的大混戰,究竟誰能收拾這場局麵呢?


    就在狸貓鬧哄哄之際,包廂另一側的拉門霍然開啟。


    紅玉老師昂然而立。


    老師滿臉通紅猶如煮過的章魚,頭頂幾欲冒出騰騰熱氣,他右手緊握那把失而複得的風神雷神扇,左手抓著吊在屋頂的祝賀彩球拉繩。老師氣得全身發抖,腳下踩著我麽弟。麽弟正極力阻止老師發飆。隻見老師腳一揚,麽弟登時化為一團毛球滾向一旁。


    大家都把老師給忘了。


    老師怒火勃發,扯動拉繩,祝賀彩球打了開來。


    彩紙紛飛中,寫有“偽右衛門決定”的布條垂落。


    “你們要我等到什麽時候!再不安分一點,看我把你們全都吹跑!”


    老師厲聲怒吼,高舉風神雷神扇。


    這時,我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惡魔的奸計。


    雖然對澱川教授過意不去,但要收拾眼前混亂的局麵,隻有引發更大的混亂,讓一切重頭來過。我衝向弁天,撞倒她。她一時失去重心,倒在教授身上,一副不檢點的猥褻模樣。


    我拜倒在地,朗聲說道:“報告如意嶽藥師坊大人!弟子當場逮到了紅杏出牆的證據!”


    紅玉老師睜大眼睛,瞪著在我的奸計運作下摟在一起的教授與弁天的醜態。教授急忙推開弁天的身軀說道:“你在說什麽啊!這是誤會,誤會!”


    “哈哈!果然是你!我看過你的照片。”老師吐了口唾沫。“區區一個人類,竟然敢對弁天出手,真是不知分寸!不過,不隻是你,每個家夥都和你同罪。你們這些人類和毛球,別以為厚著臉皮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不把我說的話當一迴事,就能平安無事。你們哪個我都看不順眼,給我張大耳朵聽仔細,睜大眼睛看清楚!還不僅嗎?我瞧不起你們每個人!”


    說著他卷起袖子,高高舉起那把裝飾有金粉的扇子。


    “吾乃天狗,正因是天狗,所以了不起。正因了不起,所以是天狗。要以和為貴,無忤為宗,對我虔誠篤敬。在偉大的天狗大人麵前,你們個個都要搞清楚自己的身分!”


    揮動著扇子的紅玉老師,讓人不禁聯想起昔日他輝煌時期的身影。


    在天狗的笑聲中,一陣超級天狗風襲來。


    仙醉樓被吹得片瓦不留,狸貓和人類手拉著手一同飛向高空。


    ○


    從江戶時代一直延續至今的仙醉樓曆史,就此被紅玉老師打上休止符。當晚老師的衝冠之怒一發不可收拾,天狗風將木屋町一帶吹得七零八落。有人拔腿快逃,有人乘風離去,不管是人類還是狸貓紛紛摸黑逃難。順利逃走的人算是相當走運。那位因為我而背負奸夫汙名的澱川教授,他的下場就很可憐。


    紅玉老師扇著扇子,一路追著他跑。


    木屋町的樹木被吹得嚴重扭曲,幾欲斷折;高瀨川逆流,受到波及的醉漢被狂風卷向高空。澱川教授一頭亂發,連滾帶爬逃離暴風肆虐的木屋町,奔向燈火通明的四條通。紅玉老師拄著我送的聖誕禮物——那支拐杖,一路緊追不舍,展現近年難得一見的活力。


    “老師!您就高抬貴手,饒了他吧!”


    盡管我在後頭一路叫喚,老師還是置若罔聞。


    四條通一如平時,夜晚亦明亮如晝。兩側高聳大樓林立,證券公司、美容中心、金融公司、銀行等電子店招照亮夜空;舉目淨是川流不息的人潮,來來往往的市內公車和車輛,排隊候客的計程車。


    澱川教授沿著四條通往西逃逸。


    他所到之處,夜裏的市街便會尖叫聲四起,亂成一片。不論是打扮入時的少女、在四條河原町高島屋百貨前自彈自唱的年輕人,還是參加完尾牙宴準備返家的大學生,全被肆虐大樓間的暴風給吹倒在地。候客的計程車猛烈搖晃,市內公車差點翻覆,路上一路綿延的紅綠燈號誌也被吹得彎折。載滿廉價蘋果的卡車上,無數的蘋果被風吹跑,撞得稀巴爛,將高級名牌店整個掩埋。突出大樓牆麵的電子看板爆發出驚人的火花,逐一熄滅。


    “老師還真是老當益壯呢。”攀在我肩上的二哥如此說道。


    大哥和麽弟這時趕了上來。


    “矢三郎,快想想辦法啊。”大哥氣喘籲籲地說。“老師從沒鬧得這麽厲害過。”


    “我這不是在想辦法了嗎?”


    紅玉老師終於也累了,隻見他靠著拐杖不住喘息。趁著暴風暫時平息,我們打算一湧而上,製伏老師,但這時老師又扇起了扇子。


    我們四兄弟連成一串被卷進暴風,被台向大丸百貨上空。大哥高喊:“這下死定了!”麽弟則尖叫:“好可怕啊!”正當極度恐懼的我們心中做好丟掉小命的覺悟,隨著風勢在空中飛舞,弁天救了我們一命。


    “真是胡來。”弁天說。“辛苦你們了,接下來交給我。”


    她穿過旋繞的天狗風縫隙,順利降落地麵。放下我們後,她叫住走在藤井大丸百貨前的紅玉老師,喚了一聲“師父”。老師不再揮扇,停下腳步。


    “師父,這樣您滿意了嗎?”


    老師迴身。“是弁天啊。”


    “我已經明白老師您有多可怕,請就此停手吧。”


    “不過……”


    “我買了棉花棒,讓我替您掏耳朵吧。您很久沒枕在我膝上掏耳朵了呢。”


    “嗯。”


    “老師,過去的事可否就算了呢?”弁天手搭在老師肩上,柔聲安撫。“我們迴家去吧。”


    紅玉老師板著臉,朝澱川教授逃逸的四條烏丸方向望了一眼,點了點頭,將風神雷神扇收進懷裏。天狗風肆虐後的徐風吹撫著老師的白發。弁天牽著老師,姿態優雅地朝四條通上的計程車招手,旋即有一輛車停在他們麵前,打開車門。


    緩緩坐進車內的紅玉老師,突然望向我們兄弟。


    “你們還在這裏玩什麽?快點迴家去吧!”老師揮舞著拐杖說。“你們這些小毛球若是不知天高地厚,夜裏還在外頭遊蕩,小心被人給吃了。”


    我們四兄弟朝偉大的恩師鞠躬行禮。


    ○


    目送紅五老師和弁天搭上計程車離去後,我們不約而同歎了口氣。


    迴想這漫長的一天,腦中就一片混亂。不過,就算一片混亂也無所謂,雖稱不上圓滿落幕,好歹是平安收場。


    “你打算當青蛙到什麽時候啊。”大哥對我肩上的二哥說。“這樣很不方便吧?”


    “不,大哥。我的感覺還沒恢複,暫時還得當隻青蛙。”


    “偽右衛門的結果怎樣?”麽弟問。


    大哥皺起眉頭。“都怪我,在長老麵前那麽胡來。不過,早雲幹的壞事曝光了,他也當不成。我看,一定是由八阪先生繼續擔任偽右衛門。他原本打算退位,到南方島嶼旅行呢。真是可憐。”


    “對了,還有媽!”


    經我這麽一提,大哥也慌張叫道:“對哦!我叫她在紅玻璃等我們,不知她平安抵達了嗎?”


    麽弟取出手機,但因為金閣之前講電話講得太久,把電池都耗光了。隻見麽弟不慌不忙地幫手機充電。“你偶爾也派得上用場嘛。”但大哥說完,又補上一句。“不,這迴你可是大大派上用場。”


    麽弟打電話給母親,我們全都豎耳聆聽。


    “媽,你現在人在哪裏?”


    “我剛抵達紅玻璃。被關在籠子裏半天,我的肩膀硬的不得了。你們都沒事吧?沒人受傷吧?”


    “嗯,我們都在。換矢三郎哥哥聽。”


    “媽。我很好。”


    “矢三郎嗎?辛苦你了。”


    “哈哈,沒什麽啦。那麽,換矢一郎大哥聽。”


    “媽,今天真是特別的一天。對不起,還有,雖然不甘心,但我大概是當不成偽右衛門了。”


    “沒關係啦。隻要活著,總有出頭的一天。”


    “對不起,換矢二郎聽。”


    大哥將手機移至我的肩膀。二哥慢吞吞地靠向手機,一時不知該說什麽好。


    “矢二郎,你怎麽不說話?”母親問。“是不是受傷了?”


    小小青蛙頓時淚如雨下。


    “好久不見了,媽。一直沒向您問候,請您原諒。”


    “沒關係,我懂我懂,你就別再哭了。”母親平靜地說。“今晚已經夠多事了,我在店裏等你們。”


    我們四兄弟好幾年沒齊聚一堂。


    大哥提議:“偶爾我們也敲敲肚皮鼓吧。”我沒有答應。狸貓拿肚子當鼓敲已經是過去式了,再說,我隻要這麽做肚子就不舒服,但又不希望掃大哥的興。我心裏做好覺悟,今晚非奉陪不可。


    大哥一聲令下:“開始吧!”


    咚的一聲,我們敲了一下肚皮,就此朝紅玻璃邁進。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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