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死後,棲息於京都的狸貓都說我們四兄弟是“沒能遺傳偉大父親血脈的傻瓜兒子”。口無遮攔的狸貓說話有時也挺一針見血的。不過竟說父親的血脈沒人繼承,就此煙消霧散,這話聽了實在教人光火。狸貓多少都有股傻勁,說得直接一點,就是這股傻勁證明我們繼承了父親的血脈。我父親當上狸貓龍頭後,傻勁發作得更嚴重,最後導致他被煮成火鍋。


    母親曾告訴我們——“你們的老爸是隻了不起的狸貓,他一定是掛著微笑,從容地化為一鍋鮮美至極的火鍋。你們將來一定要成為像他那樣的狸貓。”但她也說:“可千萬不要親身嚐試哦。”


    因為傻得嚴重,才更顯崇高。我們以此自豪。跳舞的是傻子,看的人也是傻子,既然同樣是傻子,那就跳舞吧。我們一直努力跳好這支舞。


    我們體內流著濃濃的“傻瓜血脈”,但我們從不引以為恥。在這太平盛世下討生活,我們嚐到的一切酸甜苦辣,都是拜這傻瓜的血脈所賜。我們的父親、祖父、曾祖父以及下鴨家的曆代子孫,體內都流著傻瓜血脈,以致有時會忍不住迷騙人類、誘騙天狗,有時自己掉進煮沸的熱鍋。然而,這不該引以為恥,反而應該引以為傲才對。


    盡管噙著淚水,還是引以為傲。這關係著我們四兄弟的名譽!


    ○


    冬日漸深,路旁落葉忙碌地東飛西跑。


    選出狸貓一族下任首領的日子迫在眉睫,我大哥終日忙著拜訪大老,在來路不明的秘密地下集會(譬如“夷川早雲批鬥大會”等等)發表演說,參與複雜古怪的狸貓一族傳統儀式等等,忙得根本沒空闔眼。


    叔叔夷川早雲是下鴨家不共戴天的仇人。由於他一手掌控了偽電氣白蘭工廠,在酒香引誘下許多狸貓選擇支持早雲。但就連這些醉狸也都異口同聲地說:“一旦早雲當上首領,肯定會幹盡壞事,四處撈油水。他現在已經吃得一肚子肥油了,不知到時肚子會變得多圓哩。”


    這正是大哥的勝算。因為我大哥生性古板,不懂得如何撈油水自肥到令人驚訝的地步。


    禦所、南禪寺、衹園、北山、狸穀山不動院、吉田山,不論哪個地方大哥與早雲的支持率都在伯仲之間。而聽取多方意見做最後定奪的,是鴨東的長老。他們個個老得不能再老,外形活像黏在坐墊上的棉團。


    今年冬天,隻要有三隻狸貓聚首,便一定會討論的話題有二:


    一是首領的選舉,二是星期五俱樂部的狸貓火鍋。


    俗話說“三個臭皮匠,勝過一個諸葛亮”,但對於星期五俱樂部的殘暴行徑,沒人想得出好辦法。對京都的狸貓而言,“狸貓火鍋”已是定期在歲末上演的天災。這當然是錯誤觀念,因為星期五俱樂部其實是人禍,但狸貓們卻抱持著一種認命心態,渾噩度日。


    “人類吃狸貓並沒有錯。”二哥曾經這麽說。


    我想他的意思是“合乎天理人情”,問題是我們這些在京都隱藏毛茸茸的屁股度日的狸貓,怎麽可能體會得到“天理”這一層麵呢。


    簡而言之,那是因為大家都是傻瓜。


    每年歲末,京都的狸貓就會抱持一種樂天的心態,認定:我不可能會被吃。一旦有人被抓去下鍋,大家便狸毛顫動,嚶嚶哭泣,但往往沒多久就忘得一幹二淨。雖然每年都會上演同樣的戲碼,但族人徹底發揮與生俱來的馬虎態度,一直對眼前的人禍視而不見。盡管如此,還是會擔心受怕,所以有不少狸貓一聽到星期五俱樂部的名號,立刻就脫下處之泰然的虛假外皮。你不妨試著在街角大喊一聲:“星期五俱樂部來了!”必定每隻狸貓都會陷入恐慌,倒地裝死。


    要達到曉悟天命、坦然接受命運的境界,大家還差得遠呢。


    就連說出這番話的我,也好不到哪裏去。


    ○


    不過,我已經受夠這種不抵抗主義了。好歹可以想想辦法吧?


    我打算前去查探星期五俱樂部的動靜。


    母親麵帶憂色,大哥說:“你別多管閑事。”麽弟則早已嚇得簌簌發抖。


    “我去找澱川先生,向他打聽打聽。”


    “不會有事吧?”


    “放心吧,主動深入敵區反而安全。”


    我變身成最拿手的委靡大學生。


    百萬遍(注:京都知恩寺的別名。)一帶到處都是委靡大學生,沒人會注意我。


    我走出糾之森,橫越高野川。過了百萬遍,我依照澱川教授給我的那張皺巴巴的名片找路,教授的研究室似乎是位於農學院。走進北邊的校門,黃色的銀杏葉落滿一地,隨冷風飛舞。我冷得直打哆嗦。一年的課程即將結束,在校園內徘徊的學生減少許多,感覺相當冷清。


    澱川教授的研究室位在農學院校舍的三樓角落。


    我敲了門,走進貼牆擺滿桌子的寬敞研究室。中央擺著一張褐色餐桌,上麵有個電熱水瓶,澱川教授和一名身穿白衣的男學生相對而坐,兩人張大嘴巴在啃一截樹幹。真不愧是對吃特別執著的澱川教授,下午三點的點心時間竟然在啃樹幹!我佩服得五體投地。但仔細一看,我發現他啃的原來是尺寸超乎點心規模的巨大年輪蛋糕。


    “你的點子很有趣,鈴木。”教授邊嚼邊說。“不過,一點屁用也沒有。”


    “就是說啊,一點屁用也沒有。如果光是有趣就行,那人生就輕鬆多了。”


    說完,兩人相視而笑。


    我出聲叫喚,兩人這才望向我。教授嘴裏塞滿年輪蛋糕,發出“噢”的一聲,臉上登時散發光采。他將一大塊蛋糕吞進肚裏,朝我喚道:“噢,是你啊!”


    “我帶那天拍的照片來了……”


    “照片?我們有拍照嗎?”


    “就在屋頂上……”


    “啊!那可珍貴了!那可是我和她的珍貴合照呢!”


    學生詫異地問:“老師,是兩人獨照嗎?難不成是玩火的成人遊戲?不會是不倫之戀吧?”


    “鈴木,什麽是不偷之戀?我是不玩火的。”


    “沒關係,聽不懂就算了。我無意打探老師的私生活,先告辭了。還有許多沒屁用的事在等著我呢。”


    那名學生匆忙起身,將一塊年輪蛋糕塞進口中。“再這樣下去,我就得在研究室過年了。”


    鈴木離開研究室。


    我拿出相簿。


    那些照片記錄了弁天、教授和我三人共度的那個秋夜;我們從星期五俱樂部溜出來,在寺町的上空散步。有張照片澱川教授站在屋頂上的楓樹旁開懷大笑,與臉上掛著傭懶笑容的弁天一同入鏡,那可是連攝影師我都陶醉的得意之作。在岩屋山金光坊的中古相機店打工的期間,我也不忘鑽研攝影技巧。


    教授像個純情少女般尖叫不斷,眼中散發著光采。


    “好美啊!楓紅美,弁天小姐更美,簡直就像仙女下凡!”


    我們聊著那晚的迴憶以及弁天的美麗,然後我趁機問他:“你的狸貓鍋準備得如何?”


    教授蹙眉搖頭,長歎一聲。“很不順利,上迴明明那麽順利。要是我被俱樂部除名,就太對不起我老爸了。”


    星期五俱樂部的成員會輪流大顯身手,準備尾牙宴的火鍋。不過,這裏所說的“大顯身手”並非指實際下廚烹煮,而是要取得上等的火鍋食材。俱樂部有七名會員,所以會員每七年就會輪到一次,得各自絞盡腦汁弄到狸貓。如果這群會員都是傻瓜,京都的狸貓就太平了,遺憾的是,他們個個都是高手。據我所知,星期五俱樂部的尾牙宴,狸貓鍋從未缺席。而今年,輪到了澱川教授來引渡那隻可憐的狸貓。


    “吃狸貓實在太不文明了,幹脆趁機取消算了。”


    “這怎麽行。”


    “您不是很喜歡狸貓嗎?用不著刻意吃這麽可愛的動物吧。”


    “我不是說過了,就是因為喜歡才想吃。”


    “您不會心痛嗎?”


    “心痛歸心痛,但吃還是照吃。因為吃也是一種愛的展現。”


    “那,這您怎麽看,您不是救過一隻狸貓嗎?就是迴山上時一再迴頭看您的那頭狸貓。如果把它煮成狸貓鍋,您肯吃嗎?”


    “虧你想得出這麽殘酷的事,你真是個大壞蛋。”教授皺著眉頭。“這個嘛……不到那時候還真不知道。”


    “看吧,那隻狸貓您就吃,這隻狸貓您就不吃,如果您真的對狸貓一視同仁地喜愛,就不會允許這種差別待遇。可見,您是個方便主義者。”


    “我隻說不知道自己會怎麽做,又沒說不吃,也許我還是照吃不誤。況且,愛這種東西原本就不合理,本來就不公平。”


    “狡辯!狡辯!”


    “我年輕時可是詭辯社的希望之星。不過,這問題確實不容打混帶過啊!”教授低語?“話說迴來,你為何這麽替狸貓打抱不平?”


    “老師您還不是一樣,為何對星期五俱樂部如此執著,那種團體退出不是很好嗎?”


    “你別亂說,因為你是學生才能說得這麽輕鬆,成人的世界是很錯綜複雜的。很多事不是表麵上看到的那樣。”


    “看來人類社會的結構還真是千奇百怪呢。”


    “有些事還是別知道的好,非知道不可的事早晚會知道,不用知道的事最好別懂。”


    “總之,祝您一切順利。”


    “嗯,我會努力的。”


    老師雖然這麽迴答,但眼神飄忽。看來他八成捕不到狸貓吧。


    我鬆了口氣。


    ○


    從烏丸通的商業街轉進六角通,再走一小段路,便可來到西國三十三所第十八番劄所——紫雲山頂法寺,通稱“六角堂”。這間寺院遠近馳名,不過寺內還有一處名勝,那便是一塊呈六角形的石頭,人稱“要石”或“臍石”。“臍”代表京都的中心,據說昔日桓武天皇在此建都時,是以這塊石頭做為基點劃分街道,因而有此稱號。


    “都是一千兩百多年前的事了,能信嗎?”


    說這種話的人如果知道真相,一定會更難以置信吧。


    因為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臍石。


    那頂法寺院內那顆孤零零的六角怪石究竟是什麽?其實那並非臍石,而是“偽臍石”,是狸貓變成的。


    想必不少人會驚唿一聲:“怎麽可能!”


    沒錯,我小時候也這麽認為,心想:“那根本就是普通石頭嘛!光禿禿的,沒半根毛,跩什麽跩!”


    當時我正值血氣方剛的年紀,動不動就發怒,心思像玻璃藝品般纖細敏感。


    那時我還是隻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狸,被長輩寄予厚望。有天,我決定夜探頂法寺,用盡方法惡整“臍石大人”。


    我從寺町的舊家具店偷了一根孔雀羽毛,替臍石搔癢;接著還放上大冰塊,擺上可愛母狸的照片,把教人垂涎三尺的雞肉串以盤子奉上。這一切純粹隻是出自好奇心。我心想倘若“臍石大人”真是狸貓,想必會按捺不住,露出狸貓尾巴吧。最後,就在使出禁忌手段——拿煙熏臍石大人的時候,我遭到了逮捕。


    我年幼無知的罪行對狸貓一族帶來莫大衝擊,長老們狠狠訓了我一頓,賞了我一記“灼熱鐵錘”。這四個半世紀以來,從未有幼狸被罵得這麽慘。我嚇壞了,足足在床上躺了半個月。


    當時情景,至今仍曆曆在目。


    我在臍石大人麵前點燃鬆葉,扇著圓扇生火,沒多久石頭在濃煙的包圍下像個布丁般搖晃起來,表麵突然冒出褐色的密毛,變成一塊蓬鬆的“坐墊”。後來看得目瞪口呆的我立刻被人用網子罩住,押在地上,以致無緣看到臍石大人的遭遇。


    在那件禁忌的惡搞之後,足足過了半年我才獲準踏入頂法寺的大門,不過再次看到的臍石大人仍舊像顆普通石頭。


    還記得那年夏天的某個黃昏,我跪在寺內痛哭流涕地為自己的無禮道歉。


    ○


    由於臍石大人地位崇高,狸貓一族的首領輪替時必須拜會臍石大人,向他報告。狸貓一族的重要人物也會齊眾於六角堂。


    我在附近的便利商店站著看雜誌,直到約定的時間將至,才慢慢沿著六角通往西走。街上充斥著冬日清涼的空氣,天空一片蔚藍。我來到位於東洞院通街角的一家咖啡廳,推開店門入內,母親與大哥已經一臉正經地坐在裏頭。大哥變身成身穿和服的少爺,母親則是一身黑衣的寶塚美男子。


    大哥似乎等我等得不耐煩,翻起了舊帳。“希望臍石大人別生氣才好。”大哥麵有慍色地說。


    “在那之後臍石大人重新受到了大家重視,我想他應該很高興才是。”


    “媽,你想得太天真了。你這樣說,又會讓矢三郎得意忘形。”


    孔雀羽毛和雞肉串的攻勢,都無法讓臍石大人舉手投降,他耐力極強,否則不可能日複一日都保持石頭的模樣。但他精妙的變身術反而替自己招來了不幸,在那之前,京都的狸貓表麵上尊敬臍石大人,其實是“敬而遠之”,心裏根本當他是“路邊的石頭”。不過自從我證實臍石大人是如假包換的狸貓,族人對他的評價瞬間抬頭,認為臍石大人真了不起,又開始勤於拜訪。


    “臍石大人被鬆葉煙熏總算值得了。”


    大哥聽我這麽說,勃然大怒。“所以我才說你沒救了,你在六角堂可千萬不能說這種話。”


    不久,在偽電氣白蘭工廠實習的麽弟也趕到了。“這麽晚才到。”大哥臭著張臉。“對不起。”麽弟道歉。“今天工廠不是放假嗎?”經我這麽一問,麽弟鼓起腮幫子忿忿不平地說:“金閣他們故意找事叫我做,存心整我。”


    “原諒他們吧。”母親溫柔地安慰麽弟。“傻人總是做傻事。”


    “說得一點都沒錯。”大哥和我也說。


    全家人達成共識後,紛紛起身,準備出發去六角堂。


    在貼有千社劄(注:到神社或寺院參拜時,貼上寫有自己名字的木牌做為記念。原本是木牌,江戶時代以後大都改用紙張。)的大門前,擠滿了京都一帶的狸貓。擠不進寺內的族人就群聚在麵向六角通的停車場或鍾樓,有人假扮成壽司店的外送小弟,有人扮身穿袈裟的和尚、京都聖母院女子大學的學生,或外國觀光客等等,猶如一場變身博覽會。


    一群身穿西裝的男子擋在門前,指揮著想進入寺內的族人。他們手上別著黃色臂章,上頭以寄席體字型寫著“夷川家”。想必是金閣、銀閣手下的夷川親衛隊吧,看了真礙眼。不出所料,當我們一家人準備進入寺內時,他們百般刁難,說是不相信我們變身的模樣,硬要我們提出自己是下鴨家的人的證明,簡直是不可理喻。


    “去死吧你!”母親喊出她的口頭禪;大哥氣得青筋暴露,火冒三丈;我不發一語,以身體頂撞男子們的胸膛;麽弟則是被彈開,在地上打了個滾。


    “滾迴家去!”


    “你才滾迴家去呢!”


    沒意義的言詞交鋒不斷持續,門前益發混亂,好在這時南禪寺家的當家趕來,訓了夷川親衛隊一頓,這才穩住了場麵。


    通過大門時,個性溫和的南禪寺當家笑著對大哥說:“矢一郎先生還真是辛苦啊。”


    “讓您見笑了。”


    “我對夷川家也很頭疼,但今天大家還是以和為貴。”


    清澈的冬日晴空穿過大樓間的低地,光束的盡頭可見六角堂。


    向外挺出、威嚴十足的屋簷下,線香輕煙繚繞,不時被下吹的冷風給吹


    散;六角堂前有株高大的柳樹,垂柳隨風搖曳著。


    環顧院內,有人搖晃著身子呆呆望著垂柳,有人模仿地藏菩薩,有人被院內池塘的天鵝緊咬正放聲大哭,或在屋簷下鋪好墊子享用便當,或攀爬覆滿青苔的樟樹等等,徹底展現狸貓本色。


    坐鎮柳樹旁的臍石大人依舊悄靜無聲,狸貓一族的大人物極力擺出一本正經的表情,展現威嚴。我大哥被母親推著,撥開人群走了過去。夷川早雲抬起頭來,瞪視大哥。


    我們站在擁擠的院內一角,靜觀其變。有隻鴿子從淨手池那裏飛來,母親揮手驅趕。


    “真討厭!別亂拉屎!”


    那隻鴿子一時不知該往哪兒停,隻好飛往他處。


    我茫然仰望聳立於六角堂北方的池坊大樓,這棟大樓北方有一棟麵向麵烏丸通的大樓,名叫“洛天會大樓”。所有人是京都的天狗一族。


    大樓屋頂上種有一棟差體的老櫻樹,每當春暖花開,便會在鳥丸通的商業街撒落花辦。我第一次與弁天邂逅,就是在那陣櫻花雨中。


    倚在紅玉老師身邊欣賞落櫻繽紛的弁天,還沒展露出比天狗更像天狗的一麵,楚楚動人。如今迴想起來,當時的她就像幻夢一場。那時我常代替父親前去拜訪紅玉老師,結果我這隻狸貓不知分寸迷戀上半天狗弁天。


    “老爸那時很少去找紅玉老師,可是他們明明交情不錯啊。”


    “你和矢一郎不是常代替他去?”


    “可是,老師一定覺得很寂寞吧。他想必是礙於麵子,才沒說希望老爸去看他。”


    “紅玉老師也真是的,誰教他要帶弁天小姐迴來,你老爸最怕她了。”


    “我倒覺得那時候的弁天小姐很可愛,沒想到像老爸這麽厲害的狸貓竟會怕她。”


    “有件事,現在應該可以告訴你們了……”母親說。“其實紅玉老師曾帶弁天小姐來過森林,結果你老爸突然無法變身,不管他再怎麽試都沒用。似乎是因為弁天小姐在場,他不安得無法變身。他可是京都變身術最厲害的狸貓呢。”


    “這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我連對你們都沒提過,知情的隻有紅玉老師和弁天小姐。”


    “就像老媽會因為打雷而解除變身對吧?”


    “於是你老爸決定不再和弁天小姐見麵了。那時紅玉老師整天將她帶在身邊不是嗎?”


    “所以他才會派我和大哥去是嗎?”


    “就是這麽迴事。”母親長歎一聲。“盡管老師會寂寞,但那是他自作自受,我想你老爸一定比他更難過。”


    ○


    一支吹著金色喇叭震天價響的隊伍,穿過寺門而來。


    走在隊伍中央的,是接下我父親位子,掌管狸貓一族的大狸貓——八阪平太郎。


    他一直處心積慮想將偽右衛門的位子推給別人,一心希望到悠閑的南國旅行。身上那件與冬日天空極不搭調的夏威夷衫,再再強調了他的主張。他之所以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是因為他的心早已飛離狸貓一族在南海的沙灘奔跑,滿心幻想著沒入水平線的夕陽、撲向岸邊的浪花,以及嘻笑著互擲椰子的年輕男女。


    繼平太郎之後,小心翼翼地被安置在鬆軟的坐墊上的長老陸續被抬進來。這些長老錯過與這世界道別的時機,喪失變身的能力,得以從狸貓的桎梏中解脫,恣意享受毛球生活。我們以毛球之姿來到這世上,老了之後又變迴毛球。想起其間的變化,不禁覺得寓意深遠,不過也可能毫無意義可言。


    “關門!”


    為了屏除閑雜人等,夷川親衛隊關上大門。


    一群狸貓摩肩擦踵地擠在狹窄的院內,沒事發生才怪。


    結果開會前就鬧出一場騷動。院內一隻鴿子開了個玩笑,將一顆毛球叼在空中,負責扛坐墊的族人們緊張得大唿小叫,以致其他六顆毛球也紛紛滾落地麵。眾人合力捕捉那隻鴿子,從它嘴裏搶迴長老,不過當事人倒是若無其事地說:“我沒事、我沒事。”真不愧是長老。話雖如此,要將長老們重新安置好可一點都不容易,因為他們全都一副毛球樣,根本分不清誰是誰。


    好不容易院內恢複平靜,一身夏威夷衫的八阪平太郎站在臍石大人麵前。大哥和早雲就座,長老們圍著他們兩人而坐,外圍則擠滿了其他狸貓。


    “請肅靜。”


    八阪平太郎拍了拍他的圓肚。“會議即將開始,會議開始前,要先感謝紫雲山頂法寺的各位細心安排這場盛會,也要向百忙之中抽空蒞臨的長老們致謝。此外,承蒙臍石大人惠賜訓詞,我將在會議開始前朗讀,諸位請起立。”


    院內狸貓紛紛起身。


    “‘天候日漸轉涼,小心風寒。風寒乃百病之源!’謹此。”


    院內眾狸貓一同敬禮後就座。


    八阪平太郎向臍石大人行了一禮後,環視院內族人。


    “迴想前任首領下鴨總一郎,他的驟逝為我族造成了前所未有的衝擊、前所未有的損失,那教人肝腸寸斷的思慕之心至今未曾稍減,此刻齊聚此地的諸位,想必亦是心同此念。下鴨總一郎是絕無僅有的偉大狸貓,是我族的典範。像在下這種凡庸之輩,有幸代為掌管偽右衛門一職,委實戒慎恐懼。在下之所以能夠勉強任此重責,全因有今日蒞臨的諸君,以及京都裏裏外外各方人士的支持。在此深深表達在下的感激。”


    掌聲如雷。


    平太郎清咳幾聲,朝我大哥和早雲使了眼色。


    “本次,有下鴨矢一郎以及夷川早雲兩位報名競選新任的偽右衛門,在此正式向臍石大人報告。”


    我大哥和早雲站起身,互瞪了一眼,然後朝院內族人鞠躬。頓時,吆喝聲和口哨聲四起。平太郎往肚子使勁一拍,大喊一聲:“肅靜!”


    接著,大哥與早雲朝臍石大人深深一鞠躬,移步向前,輕撫一下臍石大人。


    掌聲四起。


    大哥與早雲退迴位子上,平太郎露出滿意的笑容。


    “這麽一來,已經向臍石大人報告此事。關於今後的行程想告知各位幾件事,征詢各位同意。首先,長老會議預定於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在木屋町的仙醉樓舉行。各位可有異議?”


    院內狸貓不置可否。


    “那就視為沒有異議了。接下來還有件事,依照慣例,在決定狸貓一族首領時會邀請鞍馬天狗大人蒞臨出席,擔任見證人。但原本預定出席的鞍馬帝金坊大人突然派人前來告知,說肚子不太舒服,不克出席。我提議請其他天狗大人出席,帝金坊大人便說:‘那就讓藥師坊去吧。’因此,此次希望邀請如意嶽藥師坊大人擔任見證,各位有異議嗎?”


    許多族人麵露不解,但仍是無人提出異議。


    平太郎頷首。


    “那就當作一致同意。那麽,長老會議就訂於十二月二十六日晚上,在木屋町仙醉樓舉行。當天會邀請如意嶽藥師坊大人蒞臨。謹此。”


    院內鴉雀無聲。平太郎一臉困惑看著不肯離去的眾人,過了好一會兒才猛然迴神,重新宣布:


    “今天就討論到這邊,散會。”


    院內狸貓頓時浪潮般依序拜倒,熱烈地展開議論。


    ○


    市內楓紅幾乎散盡,從盆地遠望群山,淨是紅橙兩色,看起來柔軟蓬鬆。盡管群山顯現暖色,但街上卻日漸轉寒。鴨川三角洲上的鬆樹也為了因應京都的冷冽寒冬,在樹幹纏上草席。


    望著那些鬆樹,我想起每次大哥一自暴自棄就會四處拆除樹上的草席。身為下鴨家的當家,喜歡對沒用的弟弟“訓斥激勵”的大哥,一時期曾沉溺於這種沒用的壞習慣。對被連累的鬆樹來說是災難;對我也是災難,因為我得重新將草席纏妥。


    選定偽右衛門的日子就訂在十二月二十六日,正好是我父親被煮成狸貓鍋的日子。


    隨著那一天的到來,母親益發顯得緊張不安。


    盡管在我的勸進下,她到加茂大橋西側的撞球場散心,但始終提不起勁。就連我拿寶塚的照片給她看,也隻是隨口虛應一聲。隻要大哥和麽弟離開森林,她就擔心他們是否能平安歸來,我離開森林的時候也是。


    某天,麽弟遲遲未返家,我和母親在下鴨神社的參道上來迴踱步,等他迴來。母親脖子上還掛著手機,因為麽弟離開工廠前曾打了通電話迴來,後來便沒了消息,已經過了很長的時間。


    “好在矢二郎是隻井底之蛙。”母親望著參道入口說。


    “為什麽?”


    “因為青蛙不必擔心被煮成狸貓鍋啊。如果矢二郎不是青蛙,我又得多替一個人操心,那我一定會發瘋的。”


    “幹脆叫矢四郎別再去工廠見習算了。就算沒錢,生活照樣能過啊,畢竟我們是狸貓。”


    “這怎麽行!”母親甩著尾巴生氣地說。“是你老爸特地拜托人家讓他見習,我不能因為自己的方便撤迴這項決定,再說要是半途而廢,一定又會被夷川家的人冷嘲熱諷,光想就不甘心。況且,真是那樣的話,誰來出錢替我買寶塚的門票啊。”


    “這點小忙我還幫得上,我手上還有一些在相機店打工的薪水。”


    “不過,矢四郎說了,要是半途而廢他會很不甘心。”母親笑咪咪地說。“真教人敬佩。”


    “他不會永遠都是小孩。不過,換作是我,要在金閣和銀閣的工廠上班,我連三天都受不了。”


    “你老爸也明白這點,才沒要你去工作。不過你也別再成天遊手好閑,好好學習吧。好好學習,順便賺錢,替我買寶塚的門票。”


    “可是媽,你最近不是很少去看戲嗎?”


    “現在可不是看戲的時候,我打算等過年後再去。”


    這時麽弟出現在參道入口,跑了過來。


    母親長長籲了一口氣。


    大哥這陣子早出晚歸,也讓母親擔心不已。也許是感應到十二月二十六日是人生關鍵的一天,大哥秉持著絕不放棄的精神東奔西走,做足準備工作。母親很擔心他的身體,便帶著我和麽弟到商店街的雜貨店采購了一大堆提神飲料,逼著大哥喝下去。


    “媽,喝這麽多會流鼻血的。”大哥哀嚎討饒。“我喝不下了!”


    “流鼻血正好。”母親在他麵前擺滿了提神飲料,強詞奪理地說。“畢竟現在可是關鍵時刻啊!”


    ○


    冬至那天,一早便下起濛濛細雨,將京都街頭染成灰濛一片,讓人屁股發冷。


    盡管狸貓長著密毛,還是拿冬雨沒轍。大哥和麽弟一早便出門去了,但我可沒那麽勤勞,這種天氣還在路上走弄濕屁股,實在愚蠢之至,窩在雨淋不到的樹下打發時間,方是明智之舉。


    我鑽進枯葉裏,吃著大福,全心保護自己的屁股不被淋濕,這時母親突然叫我。


    “剛才矢一郎打了通電話給我,要你去一趟紅玉老師的住處。”


    我將身體深深埋進枯葉中。“我很忙,走不開。”


    “你隻是在替屁股保暖不是嗎?”


    “媽,屁股發冷是百病根源耶。得好好保暖才行!”


    “聽說紅玉老師不願出席偽右衛門的決選會議,又在鬧別扭了,讓眾人傷透腦筋。”


    “說要請老師出席的是八阪先生,我還以為他早安排好了。”


    “才不是呢,那是臨時決定的事。大家都很頭疼,跑來拜托我,認為老師或許肯聽你的話。”


    “他們就是這樣,有需要時才給我戴高帽!我和老師關係又沒那麽好。”


    “我說了會馬上叫你去,你就去吧,快點!”


    母親吹走枯葉,把我踢出樹下。獅子會將孩子推入深穀,狸貓則會將自己的孩子從溫暖的枯葉床鋪中踢向冬日的寒雨。生為畜生道,真教人莫可奈何。要是我繼續發牢騷,母親一定會揚腳踢我屁股。


    “我知道了啦,我去總行了吧。”


    “真受不了你。你大哥傷透腦筋,你卻在這裏悠哉地暖屁股。”母親氣衝衝地說。“順便到出町商店街買提神飲料迴來,要給矢一郎喝的。”


    我向舒服的床鋪告別,從糾之森走向出町商店街。


    我走上葵橋,望向北方,遠山覆滿像棉花拉成的白雲,灰色河水在橋下滾滾而流。我小心握好傘,盡可能不讓屁股淋濕。


    散步著走出雨聲淅瀝的出町商店街,我轉進弄巷。公寓前,一群族人從老師房裏一路排到外頭的樓梯,擠得水泄不通。這群狸貓雖然都經過變身,但一次跑來這麽多人,老師一定很不開心,原本談得攏的事這下也談不攏了。我朗聲喚道:“大家好,我是矢三郎,抱歉來遲了。”族人間一陣嘩然,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噢,是矢三郎來了。”


    我撥開眾人,爬上階梯,走進老師狹小的房間。


    紅玉老師穿著泛黃的內衣背對我,盤腿坐在四張榻榻米大的房間內,瞪著掛軸拔鼻毛。房間擺滿了狸貓們獻上的紅玉波特酒,以酒瓶為分界,從廚房到玄關擠滿了狸貓大人物,個個低頭叩拜。


    “啊,失敬。”


    “別踩、別踩,矢三郎。”


    我不小心踩到了人,原來是踩到我大哥。


    “大哥,情況怎麽樣了?”


    “各種方法都用盡了,剛才又多補上一些禮品,已經無計可施了。老師該不會是想把我們榨幹吧?”


    這時紅玉老師說:“我聽到嘍,矢一郎。”大哥大吃一驚,又拜倒在地,其他狸貓則不約而同地退向玄關。我壓低身子前進,端正地跪坐在門檻前。


    “老師,下鴨矢三郎拜見。”


    “你來幹什麽?我又沒叫你來。”


    “您就別鬧別扭了,就當作是參加尾牙宴,去露個臉如何?”


    “少囉嗦。難得的好酒要是摻進了狸毛,我可是會沒命的。”


    “其實您很開心吧。”


    “什麽!”


    紅玉老師一臉通紅地轉過頭,原本擠滿廚房的狸貓紛紛像退潮般逃逸無蹤,隻留下我一人。就連大哥也夾著尾巴逃走,真是沒用。不過老師八成是想起先前想在房裏刮天狗風,結果隻是白白浪費衛生紙的難堪往事,所以他隻是瞪視著我,並未發飄。我也沒有刻意變身成牛,白費力氣。


    老師暗哼一聲,又轉頭麵向掛軸。


    房裏悄靜無聲,除了滴答雨聲什麽也聽不見。我默默望著老師微駝的後背,泛黃的內衣下透著凹凸的脊骨。


    不久,老師點了根煙,吐出濃煙,抱起一旁的不倒翁,語氣平靜地說:


    “矢三郎。”


    “在。”


    “去幫我買棉花棒。我耳朵一癢就煩躁,很想吹起旋風。我是說真的哦。”


    “我明白了,我立刻去準備。”


    “為什麽我非得參加你們狸貓的會議不可?”


    “請您務必要出席!若無老師的蒞臨,會議便無法召開,京都內外的狸貓都在等著聆聽老師訓話呢。”


    “我看是鞍馬嫌麻煩把這工作推給我吧。”


    “坦白說,確實是如此。”


    “我猜也是。”老師抱著不倒翁裝哭,放了個響屁。“意思是,選定狸貓首領這種無聊工作正適合我對吧,鞍馬那群小鬼竟敢將這種工作推給我,我從前可是一手掌控國家命運的如意嶽藥師坊啊!你們也一樣,隻是想趁機利用我罷了。隨便找一位天狗,保住麵子,解決燃眉之急。你們就是打這個算盤對吧?你們當中,有誰是真的尊敬我?你說啊?你們


    哪個不是在毛茸茸的肚子裏暗中對我吐舌頭?”


    老師說到這裏突然住口,垂首不語。


    老師過去是否真能操控整個國家的命運,這句話得打個折扣,就連他是否能操控鴨川以東的命運,都讓人懷疑。


    我跪著移膝向前。


    “人稱如意嶽藥師坊的大天狗,豈需要毛球的尊敬?老師的威風豈是因為有狸貓的尊敬?您是因為受人尊敬才如此威風嗎?應該不是因為這種無聊理由吧。因為是天狗,老師才如此威風,就算狸貓和人類對你吐舌頭,您還是毋庸置疑的偉大天狗,不是嗎?”


    老師抱著不倒翁,沉默不語。


    “剛才您說的話,矢三郎會銘記在心。”我說。“就請您全忘了吧。”


    老師暗哼一聲。“叫他們備好酒等我,我如果興致好就會去。”


    我想老師一定會來。我在毛茸茸的肚子裏暗自吐舌頭時,老師輕撫著不倒翁說:“矢三郎,你一定在想我絕對會去,對吧?”


    “不愧是老師,您猜到了嗎?”


    “你們這些毛球的想法,我早就了然於胸。真是一群傻瓜。”


    我拜倒在廚房的地板上。


    結束與老師的交涉,一走出去族人便成群湧上,暗暗吞著口水等候結果。眾人間道:“如何?”我迴答:“老師答應了。”那些大人物鬆了口氣,你一言我一語地說:“真是累人啊。”“這下終於準備妥當了。”“太好了。”


    大哥拍拍我的肩說:“幹得好。不管再怎麽沒用的狸貓,也是有優點的。”


    “這話太失禮了吧!”


    ○


    屁股被冷雨淋濕時,就該好好泡個熱水澡。


    今天是冬至,澡堂提供柚子澡,我真走運。


    離開紅玉老師的公寓後,我前往澡堂,泡進浴池。


    光線從頭頂上的玻璃窗投射下來,我望著滿含柚子香的熱氣形成漩渦,專心地泡熱屁股。大哥說隻要聞到柚子味就會打噴嚏,不泡柚子浴。也因為這樣,盡管他愛擺架子,還是不顧體麵經常服用淺田飴(注:江戶時代一位名叫淺田宗伯的漢方醫師研發的喉糖,以“良藥甘口”為推廣口號,流傳至今。)。我之所以不會感冒,就是因為每年都認真地勤泡柚子浴,但大哥每次都拿“傻瓜不會感冒”這種迷信當例證,令人聽了就有氣。


    趁著澡堂沒人,我恢後原形在浴池裏漂蕩,讓屁股浮出水麵,裝成柚子。每次這樣玩樂,便覺得屁股外麵的世界一切太平。每次發生大事前,我都有這種感覺。


    我父親往生極樂後,與夷川家的紛爭因為爭奪偽右衛門的寶座而逐漸白熱化,如今終於來到了最後階段,但我已經有些厭煩了。狸貓是喜愛天下太平的動物,特別是泡在熱水中的時候,就像滿出浴池的熱水,對天下太平的熱愛也滿溢而出。至於狸貓一族的天下太平是什麽?其實不過就是躺在鴨川的河堤上望著藍天發呆,原本應是唾手可得才對。


    對現代的狸貓而言,有誰真的是以當上偽右衛門為目標?狸貓生活不受拘束,隨心所欲;至於偽右衛門的生活,每次一有紛爭,不分晝夜都得趕赴現場發號施令。將兩者放在天平的兩端,聖潔正直的狸貓總會捫心自問——“偽右衛門這稱號的確響亮,但值得為它舍棄安逸的生活嗎?”


    而我大哥為了取得那無人渴望的寶座,陷入了選戰的泥淖。但他隻有一群沒用的弟弟,隻能孤軍奮戰,實在很可憐。於是我作了首歌替他加油,就當作贖罪。


    要是能當偽右衛門就好了。


    矢一郎今天也一樣賣力。


    雖然緊要關頭不中用,


    但為了京都的狸貓,


    他上刀山下油鍋也不怕。


    “這什麽無聊的爛歌啊!”


    我離開浴池,一麵高歌一麵刷洗身體,女湯那頭突然傳來潑辣的叫罵聲,令我大吃一驚。


    “原來是海星啊,你也來這裏悠哉地泡屁股嗎?”


    “別跟淑女談論屁股的事,你這個色鬼!”


    “你要是不想感冒的話,就得保護好屁股,別讓它受寒。”


    “不必你雞婆。”


    喧嘩的潑水聲傳來,看來她正在浴池泡屁股,一時間女湯不再傳來叫罵。除了海星,似乎沒有其他客人,四周悄靜無聲。我洗完身體又迴到浴池。男湯裏狸一隻,女湯裏也狸一隻,兩隻狸不發一語地泡在浴池裏。海星泡進不斷冒泡的超音波浴池以增進健康,她輕聲唱起歌來。


    “好舒服的澡啊,哈哈哈。”(注:日本人泡澡時常唱的歌。)


    “好舒服的澡啊。”我也說。“柚子浴也很棒。”


    “沒錯。”海星難得坦率地迴答。


    “好久沒來看臍石大人了,他還是石頭的模樣。那麽長的時間,他竟然能一直保持石頭的模樣,真不簡單。”


    “如果是你一定辦不到,肯定馬上穿幫。”


    “我有心就辦得到,我有自信不會輸給我大哥和我媽。像我這麽不容易穿幫的狸貓,可說是提著燈籠也找不到。”


    海星嗤之以鼻地笑道:“對了,記得你曾用火燒臍石大人,真是過分!”


    “不是燒,是熏。”


    “還不是一樣。”


    “過去的事就別再提了。對了,上次在六角堂可不得了,長老居然被鴿子給叼走了。”


    “我早知道了。”


    “你不是沒去嗎?”


    “傻瓜,我也在啊。我藏在樟樹上。”


    “真教人吃驚,你到底打算什麽時候才露麵啊?”


    “誰要讓你看啊。”


    “要是你肯過來男湯就好了。”


    一塊渾圓的肥皂越過男湯和女湯的隔板,飛了過來。我迅速把臉盆戴在頭頂,展開防禦。等女湯的肥皂全飛進了男湯,海星也發完飆了,她又悠哉地繼續高歌:“好舒服的澡啊——”


    “下星期就要決定偽右衛門的人選了,總算。”


    “矢一郎先生一定無法當上偽右衛門,我向你保證。”


    “為什麽?”


    “因為他才幹不夠。”


    我讓屁股浮出水麵,沉默不語。


    “請轉告矢一郎先生,請他多加小心。”海星又說:“我是為了他好。”


    “幹嘛,那對傻瓜兄弟又打什麽壞主意了嗎?”


    “別罵我哥傻,你這臭毛球。……不過,確實是這麽迴事。”


    “反正也不會是多了不得的計劃,不過還是謝謝你告訴我。”


    海星歎了口氣。“我那對傻瓜哥哥手法愈來愈細膩了,他們使了很多奸計,不讓我知道。要是太小看他們,有你苦頭吃的。”


    “哼,那兩個家夥。”


    “矢三郎,你可別變得像天狗一樣得意忘形哦。”


    “我哪會變成天狗,我是狸貓啊。”


    “……還有一件事。”


    海星說到一半,突然閉口不語。她將臉盆翻麵敲打,傳來一陣叩叩叩的悠哉聲響,迴蕩在挑高的天花板上。等了許久,一直沒聽到她說下去,我喚道:“怎麽了?”


    “對不起。”


    我那位從未現身的前未婚妻,確實這麽對我說了。


    ○


    自有記憶以來,我這位前未婚妻從未說過半句展現婉約柔情的話,此刻她的話令人費解。與其說費解,不如說是詭異。盡管我追問不休,海星始終像不倒翁般默不作聲,等我發現時她早已離開女湯。我在天色漸暗的冬日晴空下追了上去,可是那頭泡完熱水澡的母狸已沒入薄暮幽暗的小巷裏,消失了蹤影。


    接下來好一陣子,海星自我眼界消失。


    不,她根本沒在我麵前現身過,所以應該說


    :她好一陣子沒跟我說話。


    聖誕節將至,街上愈來愈熱鬧,我在街上徘徊,到鴨川橋下、黑暗的巷弄深處、舊家具店的日式衣櫃裏找尋海星的蹤影,但始終遍尋不著。她在女湯裏聲似歎息地說的那句“對不起”,教我愈想愈不對勁,那句道歉一直縈繞在我心中。我暗忖:那絕不是普通的道歉。可是那又代表了什麽呢?我百思不解。


    不久,聖誕夜來臨。


    沒人規定狸貓不能跟著人類一起慶祝聖誕節。再說,我族狸貓最喜歡像聖誕節這種無來由喧鬧的節日了。母親負責準備聖誕蛋糕,我到肯德基買炸雞,麽弟去鴨川沿岸的家用品中心買燈飾。


    當夜幕籠罩糾之森,麽弟使出渾身解數讓電流貫通燈飾,纏在枝椏上的五彩燈泡開始閃爍。


    “真厲害。矢四郎的這項特技得好好發展才行。”母親感佩地說,麽弟露出驕傲的神情。


    這時,大哥返家。偽右衛門決選會議在即,就在後天。大哥皺著眉頭說:“這麽重要的時候你們還……”我告訴大哥,這是為了祈求他選舉勝利而辦的,說完狂放拉炮,好阻止他反駁。


    狸貓很愛吃炸雞。根據統計,在京都肯德基出入的客人當中有一半是狸貓。就連臭著一張臉的大哥一見炸雞也眉開眼笑,在麽弟點亮的燈飾下,我們手舞足蹈地大啖炸雞。


    “我一定要繼承老爸的衣缽。”吃完雞肉大哥頓時活力百倍,反覆如此說道。“可惡的早雲,你看著好了!”


    “你要小心星期五俱樂部哦,千萬不能喝醉酒在外頭閑晃。”


    “我知道,媽。”大哥昂然挺胸。


    ○


    對方愈是抗拒的事,我就愈想做。


    結束毛茸茸的聖誕派對後,我決定送聖誕禮物去給紅玉老師。我在一乘寺的古董店買來一根頂端裝飾了小酒瓶、造形特殊的拐杖,要是酒瓶裏有紅玉波特酒就更完美了。其實我原本打算送他那把已被弁天遺忘的風神雷神扇,可惜找了好幾個月仍一無所獲。


    我前往老師住處時已是夜闌人靜時分,出町商店街的店家都已拉下鐵門,隻有酒館繼續營業。我將細長的禮物夾在腋下,快步前行。


    樹形住宅的公寓大門並未上鎖,這位獨居的天狗實在太大意了。


    走進裏頭,發現被雜物堆掩的房間裏閃爍著五彩的繽紛燈光,纏滿燈飾的聖誕樹擺在房間角落,一點都不像是天狗的住處,更不像一位自詡曾掌握國家命運的大天狗的住處。紅玉老師盤腿坐在塑膠製的聖誕樹前,抱著不倒翁喝得爛醉如泥。紅、藍、黃三色的燈泡輪流閃爍,映照著老師愁眉苦臉的表情。他獨自布置聖誕夜的裝飾,一個人幹了三瓶紅玉波特酒,心裏一定很寂寞,其實他大可邀我來啊。


    “老師、老師。”我出聲叫喚。“這棵樹是哪來的?”


    老師不耐煩地抬起臉,擦著口水,一對醉眼四處遊移。“不知道。”說完他又垂下頭去。看來根本談不下去。


    我鋪好棉被,將瘦弱的老師塞進被窩裏。


    “用不著你雞婆。”老師低語。“你不必管我。”


    “我能放著你不管嗎?”


    我將不倒翁塞進被窩,老師立刻緊緊抱住。他肯定夢見了心愛的弁天的那對美臀。他雖是我的恩師,但他的好色實在教人不敢領教。


    我扮演毛茸茸的聖誕老公公,將禮物放在老師枕邊,正準備離去,大門伴隨細微的聲響打了開來。隨著冷風飄進屋內的,竟是弁天。她已經喝醉了,泛紅的雙頰美豔無比,手上還拎著一個禮盒。她發現我在場,嘴角輕揚地說:“啊,我喝醉了!”


    她看到房裏閃閃生輝的聖誕樹燈飾,驚唿了一聲:“哎呀!”然後坐在熟睡的紅玉老師身旁,直盯著閃爍的燈飾。她闔上眼,就像在感受五顏六色的彩光照在臉上的觸感。燈泡如同燒盡般瞬間熄滅,一個唿吸後又再度亮起。每當燈光亮起,她光滑猶如陶瓷的臉蛋便自黑暗中浮現。


    “真教人懷念,這是我買的。”


    “原來如此,我正納悶老師房裏怎麽會有聖誕樹。”


    “那是好幾年前的事了,我很喜歡聖誕節。”


    “我們狸貓也喜歡。想盡情狂歡,就得靠這種沒來由的節慶才有意思。”


    弁天拿起聖誕樹下的包裹。“這是什麽?”


    “我送紅玉老師的禮物,一根漂亮的拐杖。”


    “真是大方呢……沒有我的禮物嗎?”


    “沒有。”


    “為什麽?”


    “弁天小姐應該沒有想要的東西了吧?您想要的應該都到手了吧。”


    “竟然這麽說,好過分。我真的想要的,一個都得不到。”


    “才怪!”


    弁天猛然起身,拿走一瓶堆在廚房角落的紅玉波特酒。她把酒倒在兩個茶碗裏,遞了一杯給我。心愛的弁天就在身旁,紅玉老師卻皺著眉頭,一臉嚴肅地蜷縮在飽含濕氣的棉被裏。睡覺時總該放鬆一下,別再皺眉了吧。弁天一副陶醉的神情,悠哉地喝著紅玉波特酒。


    “真冷,年後應該馬上就會積雪。”


    “有時到了一、二月才會積雪。”我說。


    “隻要一下雪,我便寂寞得緊。”


    “弁天小姐明明沒什麽煩惱,還說這種話。天下無敵的弁天小姐說這種話,是沒人會同情的。”


    “人類和狸貓或天狗不一樣,夜裏常會百感交集,千頭萬緒。”


    “狸貓也一樣啊。”


    “人的沉思不是狸貓能比擬的,這還用說。”


    “就當您說得對吧。”


    “……告訴你,我被老師帶來這裏之前,住在山的另一頭,一座大湖的湖畔。山的另一頭常下雪呢,你知道嗎?一定是冬將軍在山的另一頭下了太多雪,等來到這邊時雪已經下光了。”


    “是這樣嗎?”


    弁天輕撫著紅玉老師的白發,說道:“我家四周的幹涸農田和青翠竹林都被白雪給掩埋了,萬籟俱寂,我欣賞著雪景散步。來到湖邊,湖畔也堆滿了雪,雪地上不見足跡,沒有半個人,隻有眼前一望無垠的大湖,給人冷澈肌骨的感覺。我覺得好孤單、好寂寞,但又忍不住挑沒人的地方去。其實,我根本不知該何去何從,腦子裏一片空白。在那之後,每當我寂寞,就會想起那幕景象,以及走在雪地中的自己。因為每次寂寞我就看著那幕景象,一年一年過去,寂寞與雪景在我心中已經合而為一,我的心也變得無比冰冷。很詩意吧?”


    “弁天小姐,你住在山的那頭時有家人和朋友吧?”


    “這是兩碼子事,你們狸貓是不會懂的。”


    “我也不想懂。要是屁股被冰雪凍著了,我可傷腦筋。”


    “你想不想嚐嚐那種孤單的滋味?”


    “不必了,孤單的狸貓是活不不去的。”


    這時,我想起身上有弁天的照片,從口袋取出來。“對了,這就當作聖誕禮物送你吧。”


    弁天望了照片一眼。“哎呀,是澱川老師啊。不過我才不要這種照片呢。”


    “別這麽說嘛。我拍得很棒呢,技術不錯吧?”


    “我都說了不要。”


    棉被裏有動靜,紅玉老師從背後窺望我們手上的東西。“那是誰?”他睡意濃濃地咕噥問道。


    “弁天,你和這種人交往嗎?真是可悲啊。”


    “哎呀,老師,莫非您吃醋了?”


    老師想從背後一把抱住弁天,但她閃了過去,迅速起身。老師將肮髒的棉被當披風披在身上,窩囊地說:“再待久一點嘛。你這麽久沒來看我了,難道這樣就走了?”


    弁天指著擱在廚房餐桌上的禮盒。“我帶派對的禮物來給您,今晚請容我告辭


    。”


    “偶爾也在這裏過夜嘛。”


    “哎呀,怎麽好意思給老師添麻煩呢。”


    “什麽話!說什麽添麻煩!有了,來慶祝聖誕節,我送你禮物,嗯……我有什麽寶貝呢?風神雷神扇……已經給你了。等等!等等!我找找看!我應該還有寶貝才對。”


    “老師,您應該什麽都不剩了。”


    弁天如此說道,紅玉老師瞪大眼睛迴望她,然後說了:“你說得對,我已經沒東西可以給你了。”


    “那我走嘍。”弁天手按著門把,朝老師迴眸一笑。“吃醋的時候請別嗆著哦,要是老師吃醋嗆死了,我會寂寞的。”


    留下這句話,她消失於門外。


    ○


    偽右衛門決選之日。


    也是我父親的忌日。


    換言之,就是我們恨之入骨的星期五俱樂部尾牙宴之日。


    那天,我早早起床。陽光尚未射進糾之森,四周仍是一片昏暗。家人似乎還在酣睡,不時傅來細微的鼾聲。我已無心再睡迴籠覺,爬出被窩,一接觸黎明冷冽的空氣,鼻子便一陣刺痛。四周幽靜無聲,連鳥鳴都沒聽到。


    我穿過朝霧彌漫的森林,來到小河邊。我以為今天我最早起,對此洋洋得意,踩著枯葉,沿著小河,競意外遇見坐在地上的大哥。大哥似乎正在整理思緒,隻見他挺直毛茸茸的背脊,雙目緊閉。我走近時,他的耳朵微微動了一下。“是矢三郎嗎?”他意外地說。“真是難得啊。”


    “大哥,你今天也這麽早起啊?”


    “傻瓜,我每天都這麽早起,鍛煉精神力。因為你都睡到日上三竿才不知道。”


    我坐在大哥身旁聆聽小河的潺潺水聲,然後保持心情平靜,屏除先人為主的觀念,仔細嗅聞。清淨的冷空氣中,摻雜著一絲父親的氣味。從遠不如父親的大哥身上,我聞到和父親相似的氣味。想起從前和父親一起走出糾之森,嗅聞冬日氣息的往事,心中突然一陣淒楚,我忍不住輕聲嗚咽。


    “偽右衛門得一肩扛起狸貓一族的未來。”大哥突然如此說道。


    “喂喂,大哥,才剛起床,你就這麽正經八百。”


    “被推選為偽右衛門的狸貓,必須肩負起這項重責大任。我一直以自己的方式去努力。”


    “是。”


    如果是紅玉老師出生的年代,大哥這番話還說得過去。然而,拜人類文明開化之賜,狸貓一族的文明也隨之開化,威脅狸貓的天敵和戰亂也從世上消失,除去大啖狸貓鍋的邪惡饕客集團“星期五俱樂部”與交通事故,已沒有事物威脅狸貓。族人得以悠哉度日,不再需要偉大的“首領”。真正替狸貓一族的未來憂心,想將一切希望托付給偽右衛門的狸貓,已經打著燈籠也找不到了。大家心裏都認為,未來不必刻意規畫,隻要順其自然,命運便會自動走往該去的方向。我大哥口中的偽右衛門,是過去的偽右衛門,是他心目中的理想形象,而那,像極了生前的父親。


    “大哥,你的誌向很遠大。”我朝小河吐著白煙。“理想愈遠大愈好,可是……”


    “夠了,你什麽也別說。”大哥落寞地笑出聲。“我知道你在想什麽,你應該也猜得到我的心思吧。我也許真是傻瓜,也許我隻是單純崇拜老爸,就像叔叔所想的那樣。對狸貓一族而言,偽右衛門或許已是無關緊要的角色,但我想成為像老爸那樣偉大的人物,為了實現這個夢想,除了當上偽右衛門還有其他方法嗎?”


    我們沉默半晌,坐到屁股都冷了。樹梢傳來陣陣鳥囀。


    “大哥,你每天早起都在想這些事嗎?”


    “嗯。”


    “偶爾睡個懶覺也不錯啊。”


    “或許吧。”


    “總之,你今天得格外小心。”


    若未前往仙醉樓,與長老們一同列席,便會被視為棄權。夷川早雲似乎自認穩操勝算,但為了小心起見,他很可能使出奸計阻止大哥出席。


    我將海星神秘的警告轉告大哥,要他小心提防。大哥聞言,趾高氣昂地說:“別笑死人了!那對傻瓜兄弟要是敢耍手段,我就再咬他們的屁股一次,將他們丟進冰冷的鴨川。下次可不是輕咬就算了,我會把他們的屁股咬成四半!”


    “你有自信固然好,但最好還是沉著以對。哥在重要時刻總會慌了手腳,真沒麵子。”


    “少在那裏大放厥詞!”


    “什麽嘛,我是替你擔心耶!”


    正當我們吵得不可開交,母親探出臉來,大嚷一聲:“別再吵了!”


    不久,黎明到來,樹梢閃動著柔和的陽光。


    我們眾在床上,確認今天各自的行程。


    麽弟如常到工廠上班,但會提早下班,先迴糾之森;大哥先去拜訪附近的狸貓,午後前往南禪寺與首領開會,到了傍晚,再與重要幹部們一起前往木屋町的仙醉樓。同時間,母親與麽弟會前往寺町通,在紅玻璃準備慶功宴。入夜後,待選出下屆的偽右衛門,大哥會前往紅玻璃,決定是要舉辦慶功宴還是慰勞宴。接下來,我們將徹夜狂歡,吃個杯盤狼藉。


    “矢三郎,你有什麽打算?”


    “我想上街小玩一下。”


    “你可真悠哉啊。”


    “我順便會到二哥那一趟。今天是老爸的忌日,要是丟二哥一個人,實在太可憐了。”


    我說完後,大哥沉默不語。


    “矢三郎,那你順便去跟紅玻璃的老板確認一下,問問看可否也邀紅玉老師一起來。可以的話,你去邀老師。”


    “好。”


    太陽已高高升起,大哥說道:“我該走了。”


    大哥準備坐進自動人力車,母親、我和麽弟前去送行。途中,母親一度趕迴房取打火石,她在大哥背後不住敲出火花。


    “聽好了,你是下鴨總一郎的兒子,要有自信!”


    “媽,我知道。”


    “不過世事無法盡如人意,勝負取決於時運。”


    “是。”大哥向母親低頭行了一禮,坐上自動人力車。“媽,我走了。請等我的好消息。”


    大哥威風凜凜地自寬廣的參道揚長而去。


    盡管大哥威風八麵地駕著父親留下的自動人力車奔馳,但身為弟弟我最清楚他的才幹多麽不足。


    在明顯過小的容器裏,努力塞進不勝負荷的遠大理想,他是從什麽時候開始以其獨特的風格奮鬥不懈的?我這個不正經的弟弟總是吝於協助大哥達成偉大的理想,還不厭其煩地與他作對,但看著他總是搞錯努力的方向,脹紅著臉卯足全力,我不禁心想,這或許也是傻瓜的血脈使然。明知眼前挑戰超乎自己能力,仍舊努力不懈的大哥常教我心疼,我不禁有股衝動,想讓他放手去做。


    我們目送搖搖晃晃的自動人力車離去,直到車子轉向禦蔭通消失了蹤影。


    望著車子漸行漸遠,我突然很想叫住大哥。想衝向他身旁,拍拍他的背,替他打氣。


    不知道為什麽,我有種再也見不到他的預感。


    ○


    信步來到街上,我先造訪寺町三條的紅玻璃。雖然店街未開始營業,但板著張臭臉的老板已在昏暗的店內一角忙著準備。我在沙發坐下,老板給了我一杯柳橙汁,說道:“一切就看今晚了,矢一郎有勝算嗎?”


    “勝負取決於時運。”


    “最後還是得由長老定奪啊,不過你大哥和夷川還真是怪人,竟然搶著當偽右衛門,主動將那種麻煩事攬上身,簡直太變態了。”


    “反正不論是輸是贏,今晚我們都要設宴狂歡。”


    “喂,難不成你是特地來提醒我的?一切早就準備妥當了,你以為本大爺是什麽人?”


    “是狸


    貓。”


    “真多嘴!一點都不好笑。”


    “還有件事,我可以請紅玉老師來嗎?”


    老板明顯露出不悅之色,說道:“不太好吧。你聽好了,基本上,本店是狸貓的店。天狗來了,客人會害怕的。”


    “別看老師那樣,其實他很怕寂寞呢。”


    “怕寂寞倒還好,偏偏他動不動就愛發飆,本店嚴禁天狗風。”


    “這點你放心,老師已經吹不動天狗風了。”


    “噢,他變得那麽虛弱啦?”


    “嗯。”


    “原來如此,那位紅玉老師竟然……昔日的大天狗,終究也敵不過歲月的摧殘是吧。那你就邀他來吧。不過,弁天可不能來哦。要是她來,客人都會被嚇跑的。”


    “這我知道。”


    離開紅玻璃,我先到新京極查看有哪些電影上映,又到書店站著看了一會兒書,接著又到古董店撫摸不倒翁的頭,悠哉地一路南行。假日的午後,新京極到四條通一帶人如潮湧。


    我在四條通往東,越過四條大橋,打算去找二哥。


    穿過衹園,翻過珍皇寺的圍牆,潛入院內。


    我走向井邊輕喚一聲:“呀荷!”二哥也自漆黑的井底應了一聲:“呀荷!”又問:“是矢三郎嗎?”


    我將一塊以紙巾包好的雞塊丟進井底,二哥低語問道:“這是什麽?好香啊。”一陣沙沙聲傳來。我探進井底說:“炸雞,是聖誕大餐剩下的。”


    “炸雞是吧,真高檔。”


    “肉很嫩哦。你老是吃蟲子,嘴巴一定很幹澀吧?”


    “井底之蛙能吃到炸雞,真是謝天謝地。我深切覺得,世上最不能少的就是弟弟。你們慶祝聖誕夜了嗎?”


    “聖誕夜矢四郎還靠自己的力量點亮了燈飾,他的本領提高不少呢。”


    “真想親眼瞧瞧,也許矢四郎會靠狸貓發電闖出一片天呢。”


    “難說,目前還隻能在一些派不上用場的事派上用場。”


    “真不像你會說的話。再說,終究隻是狸貓的本事,想要派上用場未免太妄自尊大了。”


    二哥嚼著炸雞,笑個不停。我坐在井邊,喝著從自動販賣機買來的罐裝咖啡。


    “一切就看今晚了,哥。今晚將選出下一任偽右衛門。”


    “隻希望一切紛爭能就此平息。”二哥說。“雖然對矢一郎大哥過意不去,不過,不論是大哥還是早雲叔叔當上偽右衛門,我都無所謂。隻要狸貓一族就此平靜就好。老爸死後,已經過了好些年了。”


    “說得也是。”


    “今天我醒來就一直想著老爸。”


    “大家都一樣。”


    “我沒有一天忘得了老爸的事,但今天尤其嚴重,一整天腦子裏想的淨是老爸。我一直試著迴想那天老爸對我說了什麽?他最後說的話到底是什麽?我在井底想了好幾年,反覆迴想那晚的事,但記憶始終在途中中斷。想到可能一輩子都想不起來,我就難過。雖然我隻是隻青蛙。”


    二哥歎了口氣。


    我突然想起海星,便向二哥打聽。“你最近見過她嗎?”


    “對了,這一陣子她都沒露麵呢。怎麽啦,小倆口吵架嗎?”


    “吵架是常有的事,不過她最近怪怪的。”


    我提及海星在澡堂的言行,二哥聞言陷入沉思。


    “的確,感覺不對勁。”


    “我就說吧。感覺很詭異,真受不了她。”


    “經你這麽一提,海星說話的確常欲言又止,常聊著聊著突然一言不發,像有東西堵在胸口似的。究竟是怎麽迴事呢?本以為她正值二八年華,也許是有愛情煩惱,但這幾年她一直都這樣,這就奇怪了。”


    “真搞不僅海星在想什麽,真是個怪人。”


    “她確實很怪。不過,她知道我無法從青蛙變迴原形時在井邊哭了好久呢,她也有溫柔的一麵。”


    “你這麽說也對啦。”


    “我在井底這麽多年,大部分的族人都忘了我是隻名叫下鴨矢二郎的狸貓。大家造訪這座古井,隻是為了吐露心事,我是什麽人對他們並不重要,隻有你們是為了探望我才來的。除了家人,會來這裏探望下鴨矢二郎的,就隻有海星了。”


    “……哥,你現在還喜歡海星嗎?”


    井底傳來嘩啦嘩啦的水聲,想必是二哥在幽暗的井底劃水吧。不久,他氣唿唿地迴說:“沒錯!可是矢三郎,你不該讓一隻井底之蛙說這種話,這隻會使我難過。”


    “對不起啦,哥。”


    我思索著海星那句“對不起”的含意,愈想愈覺得屁股發癢。


    “不過,海星確實不太對勁。”二哥心不在焉地說。“從井底看得到的景致有限,但能看清天空和星辰,所以可不能小看井底之蛙。我的世界雖小,但夜夜看著宇宙,可是一隻有宇宙觀的青蛙。像這樣獨自望著宇宙,頭腦會清明許多,增長不少智慧。如果你願意聽一隻有智慧的青蛙的意見,我可以告訴你,有大事要發生了。”


    我想到正前往南禪寺的大哥、人在夷川工廠的麽弟,以及在糾之森擔心孩子安危的母親。


    我仰望蒼穹沉思,突然看到一幕不可思議的景象。幾條白色彩帶球般的物體像陀螺般旋轉著飛上高空,看著那奇妙的光景,我的意識逐漸遠去,漸漸地聽不見市街的嘈雜,直到神秘物體在高空閃閃發光,像玻璃般碎裂飛散,我才猛然迴神。


    一陣強風吹過珍皇寺。


    我緊抓著井壁。“哇,好強的風!”


    “我這裏很平靜。”


    “那當然啊。”


    “啊,你看,天空的模樣不太對勁。”


    包圍盆地的群山外圍,仿佛棉絮被迫聚在一塊兒,黑沉沉的烏雲匯流在京都上空。萬裏無雲的晴空轉眼間被大理石般的烏雲覆蓋,市街被陰森雲影吞沒,天色猶如日暮昏暗。


    一道巨大的閃電從雲間的深穀竄出,緊接著響起一陣令屁股狸毛倒豎的雷鳴。


    “雷神大人駕到了!”我大喊。


    “喂喂,未免也太突然了?”二哥與雷聲抗衡大聲說道。“事有蹊蹺哦。”


    “好像是有人使用風神雷神扇,可惡,他到底是在哪裏撿到的。”


    “老媽就拜托你了,矢三郎。”傳來二哥撥水的聲響。“又是這樣,我怎麽這麽不中用呢!”二哥呻吟著。“井底之蛙完全幫不上忙啊!我實在沒辦法。”


    “沒關係啦,哥。一切包在我身上。”


    “要小心哦,矢三郎。”二哥說。“千萬要留神,我有不祥的預感。”


    我邁步狂奔。


    ○


    雷聲隆隆,京都市內一陣騷動。


    四條大橋上的行人驚叫連連,紛紛指著烏雲低垂的天空。數道閃電就像被釋放的巨龍在雲間奔騰,藍光由內向外映照出來,雲層好似直入雲霄的詭異座燈。看來使用風神雷神扇的家夥,似乎是個不懂得拿捏輕重的傻瓜。


    我迴到糾之森,但在雷聲四起的森林裏竟遍尋不著母親的身影。母親向來都是躲在蚊帳裏等候雷神大人離去,但雨潑不進來的枯葉床上卻不見吊起的蚊帳。


    我到加茂大橋一帶找尋。


    對岸那間母親常去的撞球場亮著橙色燈光,雷雨交加中我飛奔過鴨川,推開玻璃門走進店內。這時,近處正好有聲雷響,店內的玻璃窗吃了一記雷神錘差點碎裂,店內眾人莫不屏息靜觀雷神大人的動向。我向店員打聽,但他迴說:“黑衣王子沒來。”


    我利用撞球場一角的公共電話,打電話到南禪寺。隔著玻璃窗,可見遭逢豪雨飛沫迷濛的加茂大橋。南禪寺的當家悠哉地接起電話。


    “請


    問我大哥在府上嗎?”


    “原本我們要一起前往木屋町,但他突然說要迴家一趟,可能是忘了東西吧。”


    “多久前的事了?”


    “剛打雷的時候,他差不多快到家了吧。……不過看這天氣,他也可能被困在路上,這種天候搭自動人力車太危險了。”


    我道了謝掛上電話,改打到麽弟的手機。


    然而遲遲沒人接聽,我急得不得了。好不容易等到一聲“喂”,卻是個沒聽過的聲音。我問:“是矢四郎嗎?”但對方大喊了一聲:“啊!”就掛斷電話。我確認電話號碼,再次重撥,這迴始終沒人接聽。


    看來,一定是發生了極為可怕的事!


    我離開撞球場,全身濕透地走過加茂大橋。黑森森的東山連峰背後冒出巨人高的烏雲,雷電大作朝我步步近逼。


    迴到糾之森後,我等在雷雨交加的下鴨神社參道上。


    可是不論是參道上還是森林裏,都不見家人的身影。


    雷鳴是下鴨家全員集合的哨子。隻要雷神大人駕到,下鴨家的孩子便會放下一切奔迴母親身邊,這是我們奉行不二的信條。可是都過了這麽久,卻遲遲不見大哥和麽弟迴來,這是從未發生過的事。


    這時,我看見大哥心愛的自動人力車自南方飛奔而來。我以為大哥平安歸來,正鬆了一口氣,沒想到車內空無一人,而且車體損傷嚴重。偽車夫斷了一隻手臂,車輪也搖搖欲墜。不會說話的偽車夫模樣淒慘,雨水不斷自他身上滴落。


    我吃驚得說不出話來。


    聽著雨水拍打樹葉的聲響,以及撕裂天空的雷鳴,我猛然察覺有隻狸貓躲在樹叢間。


    “媽,是你嗎?”我問。


    “是我,你這個傻瓜。”


    海星應道。她還是一樣不肯現身。我麵朝樹叢的陰影處發問:


    “你在這裏做什麽?我一直在找你呢。”


    “哥哥在監視我,我隻好躲在清水寺後麵。”接著,海星飛快地說:“不管你等再久都不會有人來的,是我哥他們召來雷神大人,剛才夷川親衛隊已將伯母擄走。矢四郎應該人在工廠,矢一郎先生剛才也被抓到了。”


    “什麽!”


    “我爸爸打算讓矢一郎先生被煮成火鍋,和伯父那時一樣!”


    “原來如此,”我說。“我果然沒想錯。”


    “沒錯。”海星語帶哽咽。“害伯父被煮成火鍋的,正是我爸爸。”


    ○


    打在森林的大雨化為細小飛沫,彌漫在下鴨神社的參道。


    每當閃電的藍光閃過,雷聲便會撼動森林,海星細小的聲音也顯得遙遠。我豎耳傾聽來自樹叢深處的話語,遙想父親落入星期五俱樂部手中的那一夜。


    那天晚上——


    那天父親和人約好在衹園眾會,帶了大哥一同前去。聚會結束後,大哥看著父親在八阪神社前的公車站牌目送自己離去。那之後,父親到木屋町的酒館和二哥會合,一起喝酒。父親還命喝醉的二哥變身成偽散山電車,給夜裏的市街帶來一顆震撼彈,然後,他叫二哥先迴糾之森。而二哥遺失了那之後的記憶。


    和二哥暢飲過後,父親同樣酩酊大醉。他步履蹣跚地獨自走在深夜的大街,目的地是先鬥町的京料理鋪千歲屋。


    身穿和服的夷川早雲坐在千歲屋的包廂,等候父親到來。


    酷愛服用仁丹(注:仁丹是日本森下仁丹株式會社販售的一種口服成藥,具有清新口氣、改善宿醉、暈車等功效。)的早雲,從畫有錦雉蒔繪的印籠(注:收納印章及印泥的容器,江戶時代之後常作存放隨身藥物之用。)取出仁丹送入口中,嚼得香味四溢。他豪華的印籠附有細繩,前端掛著漂亮的弁財天雕像。不過早雲並未發現,那個雕像是海星變身而成的。


    早雲利用從偽電氣白蘭工廠賺來的大筆錢財,買了許多雕像和印籠,存放在工廠的第一倉庫。海星平日最喜歡偷偷把玩他的這些收藏,那天,她同樣自倉庫的密門潛入,將父親重要的收藏排成一列玩賞,不料早雲突然返迴。情急之下,海星變身成弁財天的雕像。誰知早雲偏偏選中了海星變成的弁財天,帶著她外出。


    不久,我父親抵達千歲屋。


    “讓你久等了。”一見到早雲,父親的紅臉綻放笑容。


    “大哥。”早雲也笑著向父親行了一禮。


    寬敞冰冷的包廂裏除了早雲和父親,別無他人。方形座燈造形的電燈投射出朦朧燈光,包廂角落暗影幢幢。他們隔著玻璃門欣賞鴨川沿岸的夜景,舉杯共飲。


    昔日父親與叔叔遵照狸貓一族的慣例,都向紅玉老師學藝。起初兄弟倆還感情和睦地一同修行,為何落得兄弟鬩牆的結果,如今已不得而知。不過就在我父母共結連理的同時間,叔叔成為夷川家的養子。矢一郎與矢二郎誕生後,父親與叔叔為了偽右衛門的寶座再度起了爭執,兄弟間嫌隙漸深。叔叔冷眼看著我父親取得偽右衛門的位子,自己則全力提升偽電氣白蘭工廠的效能,不久,他開始自稱夷川早雲。


    這場盡棄前嫌的酒宴,是早雲主動邀約的。


    “過去帶給你許多不愉快。”


    “過去的事就別提了,大哥。當時我們都還年輕,大嫂和偽右衛門的事也都過去了不是嗎?如今我也稱得上是隻堂堂的大狸貓,也有了自己的孩子,我不會拘泥於那些小事的。”


    “真局興聽你這麽說,你的確出人頭地了。”


    “哪裏哪裏,大哥才是呢。”


    父親瞥了包廂角落一眼,一臉訝異地問:“那裏有什麽東西,看起來像是籠子。”


    “的確像籠子。”早雲說。“要叫人把它收走嗎?”


    “不,不必了。隻是覺得奇怪,這種東西怎麽會放在這裏呢?”父親說完伸了個懶腰。


    “大哥,你醉了吧。”


    “不必擔心,我是不會醉的。”


    但父親的確是醉了。


    否則,他不會對早雲設下的陷阱渾然未覺。


    “這樣啊,那我想早點進行和解儀式,今天我還找來了見證人,待我們正式和解後再來開懷暢飲吧。”


    “瞧你說得那麽誇張,隻要我們兩人達成協議不就行了?”


    “不,大哥。如今我們都是背負狸貓一族命運的大人物,一切都要謹慎處理。”


    “我明白了。”


    隻見早雲輕喚一聲,與隔壁包廂間的拉門像是等候多時般地拉了開來。


    榻榻米上鋪有紅地毯,上頭擺了桌椅,立在四個角落的高腳燈綻放耀眼的光芒。坐在椅子上的鞍馬天狗們鬆開領帶,不發一語地喝著紅酒,瞪視父親。前麵也曾提到,我剛出生時紅玉老師與鞍馬天狗之間曾有爭執。那場“偽如意嶽事件”對狸貓來說雖是一項壯舉,但對鞍馬天狗而言,卻是莫大的恥辱。


    鞍馬天狗眼神駭人地瞪視父親,簇擁著一名身材苗條的年輕女子,她叼著煙在吞雲吐霧。


    她與鞍馬天狗是如何搭上線的我不清楚。學會飛行的秘法後,她盡情享受空中漫步之樂,想必是那時候鞍馬天狗主動找上她的吧。那之後,她時常溜出紅玉老師的住處,前去拜訪鞍馬天狗,並漸浙在京都的酒街打響名號,令老師妒火中燒。


    她熄去手中的香煙站起身,走進父親所在的包廂。


    “恭請鈴木聰美小姐以見證人的身分蒞臨。”早雲說。


    我父親瞪大眼睛望著鈴木聰美。竟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遇到了自己唯一的克星,父親手中的酒杯不住顫抖。而她隻瞪了一眼,父親的酒杯登時脫手掉落,酒灑在榻榻米上。在莫名的恐懼下父親動彈不得,闔上眼睛,他的身形逐漸萎縮,同時全身冒出密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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