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我非常懷念童年時平靜度過的那些日子,尤其是在傍晚時分常玩的那些遊戲,最讓人感到愉快。那時候我特別喜歡初夏的傍晚,看著夕陽把雲朵染成淡紅色後,夜幕漸漸低垂,想到該迴家卻又依依不舍。我很喜歡和阿國一起玩,玩捉迷藏、蒙眼睛、一二三木頭人以及跳房子等遊戲。阿國常常會攏起劉海,讓風吹在微微出汗的前額,問:


    “接下來要玩什麽呢?”


    我也用衣袖擦擦汗水,答道:


    “我們來玩‘籠子籠子’的遊戲吧!”


    說著我們開始唱起這遊戲的歌。


    “籠子、籠子,籠子裏有一隻鳥,什麽時候才可以飛出去……”


    雨後,杉樹籬的杉樹低垂,嫩芽上的水滴閃閃發光。當我搖動杉樹籬時,嫩芽上的水滴瞬間就散落在地的樣子,經常讓我覺得很開心。不過,一下子工夫嫩芽上又產生新水滴。


    我們經常玩耍的地方的角落有一棵大合歡樹,樹上盛開著熊熊燃燒般的大紅色花朵。傍晚,當合歡樹的葉子不可思議地進入睡眠狀態,大蛾就會飛過來,振起褐色的厚翅膀,在花與花之間不斷飛來飛去,那模樣真是令人不舒服。聽說合歡樹被人一摸,就會露出發癢的樣子,有一次我和阿國不停地摸合歡樹,摸到連自己的手掌都脫皮了。隨著被夕陽染紅的雲朵漸漸變黑,悄悄躲起來的月亮也慢慢明亮時,我和阿國就會望著溫柔的月亮一起唱歌。


    “月亮你幾歲呢?十三夜七小時,那你還很年輕……”


    阿國用雙手比成眼鏡的樣子,告訴我說:


    “這樣子看月亮,就可以看到一隻兔子在搗麻糬。”


    我也模仿她用雙手比成眼鏡的樣子看月亮。我想象在那圓滾滾的國度裏,有一隻兔子在搗麻糬,這讓我這個天真無邪、充滿好奇心的孩子有一種無上的喜悅。月光明亮時,我們會互相追影子,玩踩影子遊戲。直到傳來大阿姨的唿喊聲:


    “快迴家吃晚飯了!”


    當大阿姨過來帶我迴家時,我會牢牢站住不讓她帶走。不過,她會故意邊踉蹌邊說:


    “我拉不動你,我拉不動你。”


    這樣半哄半騙把我帶迴去。當阿國聽到大阿姨對她說:


    “明天還要跟他一起玩哦。”


    就會說再見,然後邊踏上迴家之路,邊大聲唱道:


    “青蛙叫,該迴家。”


    我也依依不舍地跟著她大聲唱歌,就這樣彼此交互大聲唱著歌,直到迴到各自的家中。


    32


    如此安穩的日子裏,突然發生一件對兩人來說不得了的事情,那就是我們都八歲了,已經到了非上學不可的年齡。有一次大阿姨曾背著我到學校,給姊姊送便當,所以我知道學校是一個什麽樣的地方。因此,我認為自己怎麽能到那個到處都是些看起來就一副壞心眼的孩子的地方呢?每天晚上,當我在客廳把玩具箱的玩具搬出來玩時,父母就執拗地跟我說明應該上學的理由。不過,每次我都頑固地拒絕。母親常說不上學就無法出人頭地,我頂嘴說自己不想出人頭地;父親說不上學就不讓我住在家裏,我迴說我要跟大阿姨帶著玩具箱離家出走。當時父母對我的強辯,乃至我這個病童的苦苦哀求,根本就是一笑置之,完全不當一迴事。隨著開學日的接近,嚴詞逼迫的情況也越加激烈,每天晚上我都可憐兮兮地哭一陣,才由大阿姨陪著睡覺。不管我的心情如何,父母還是為我買了一個新書包、硬紙鉛筆盒、大楷毛筆等整套的文具用品。雖然姊姊們都很羨慕我,但對我來說,這些東西都不是我想要的。除了那隻犬神君和“醜紅”附贈的牛玩偶外,我什麽都不要。當時我認為隻要在外頭能夠跟阿國玩,在家裏能夠跟大阿姨玩“果子朝哪個方向”的遊戲就好了。所以我對於父母為什麽不懂我的心情,一直要逼我去上學,感到非常疑惑。


    有一天,我不知該如何是好,就把這件事告訴阿國。沒想到阿國迴應說:


    “我也是每天被罵。”


    看樣子我的朋友也因為不喜歡去上學而苦惱,於是我們坐在李樹下,互相訴苦,互相安慰。當我們各自要迴家時,阿國對我說:


    “我絕不去上學,所以希望你也不要去上學。”


    我和她堅定相約不去上學,然後才返迴家門。


    33


    開學日終於來了。我從早上就開始抗拒去上學,反複喊道:


    “阿國不去學校,我也不去。”


    晚上,我被父母硬從臥室拉到客廳。雖然他們半威脅半哄騙地企圖說服我,我仍然堅持不上學。於是,哥哥走過來,一把揪住我的後領,用我不懂的柔道技法一而再再而三地把扔到榻榻米上,又賞我好幾個巴掌。大阿姨大聲喊道:


    “怎麽可以這樣對付一個病弱的孩子!怎麽可以!”


    然後又說“我會好好勸他”,就趕緊把我帶迴臥室。


    當時哥哥在高中學柔道,因此隔天我的臉頰都腫起來。我整天不吃飯躲在臥室,大阿姨很擔心,把供奉祖先的供品偷偷拿來給我吃。那天我突然發高燒,原本就神經質而不易入睡的我,這下子更睡不著了。大阿姨非常擔心,整夜一邊念經一邊照顧我。這樣過了四五天,都沒人強迫我去上學。不過,等我恢複健康,不再頭痛也沒發燒後,當晚家人又開始來逼我去上學了。我依然下定決心堅持己見,因為阿國不上學,我也不去上學。這次我倒沒吃到什麽苦頭,他們隻問我:


    “那麽,如果阿國去上學的話,你也一定會去上學嗎?”


    我堅定答道:


    “那我就一定會去上學。”


    隔天,大阿姨背著臉色蒼白的我,走到快要放學的學校大門口附近。那裏離學校大約一百六十米而已。鈴聲響起後,就看到學生陸續從校舍走出來。我竟然在那群學生當中發現阿國抱著書包開心地走過來,大阿姨稱讚她,她也揚揚得意地告訴大阿姨學校的生活。我在大阿姨的背上看到這種情形,心想阿國實在太過分了。那天晚上,我無可奈何之下隻得答應去上學。


    翌日早晨,我穿上和式禮服,跟隨父親一起到學校。父親帶我進老師的辦公室,那裏的玻璃拉門壁櫥上有地球儀、鳥和魚的標本,以及很多我不曾看過卻很感興趣的動物掛圖(不過這些動物的名稱,後來我都知道了)。父親詳細告訴老師我頭腦遲鈍、身體孱弱、個性膽小等,讓我覺得很丟臉。老師邊聽邊點頭直盯著我看後,以溫和的語調問:


    “你今年幾歲呢?”


    “你叫什麽名字?”


    “你父親叫什麽名字?”


    “你家在哪裏?”


    老師問了我很多問題。不過,這些問題我在家裏都已經練習過,加上沒想到老師竟然那麽溫柔,我也就心安了,所以很輕鬆地一一迴答。父親說我頭腦遲鈍,老師可能覺得我是個小白癡,才會問我那麽多問題。但他接著說道:


    “他的頭腦沒問題。”


    因此我便被準許入學。那一天,我們在學校隻辦了這件事就迴家了。迴到家後,姊姊教我在學校如何行禮,如何勒緊書包的金屬卡等雜七雜八的事情。翌日,我戴著櫻花徽章的帽子,把拿不習慣的書包斜背在肩膀上,心中湧起一股難以言喻的複雜情感,被大阿姨牽著手上學去了。被人家看到自己不習慣上學的模樣,讓我感到很丟臉,同時也害怕未知的學校生活。我自覺小小的心靈受到傷害,因此隻是一味盯著自己的腳尖,跟著大阿姨走到學校。後來姊姊帶我進教室,叫我坐在最前排。我被編入的班級是尋常小學一年乙班,聽說乙班的學生都是一年級學生中的年尾小孩,或是頭腦比較遲鈍的孩子。


    34


    由於在我進入學校時,其


    他孩子早已習慣學校的生活,因此除了我之外,沒有人像我這般膽小,大家都為所欲為地大聲吵鬧。沒多久,我覺得那個上下課的鈴聲,聽起來好像近在耳邊,而且聲音震到我的耳朵深處,讓我覺得很厭煩。姊姊說下課會來看我,大阿姨約好在教室外等我放學,便走出教室了。我在教室裏孤獨無依,提心吊膽地環視四周,發現盡是些看起來力氣很大、心眼很壞的家夥,他們還露出奇怪的表情直盯著我看,我畏縮地隻敢看著書桌。這時,我們的班主任古澤先生進入教室,他的臉上長滿麻子,看起來很可怕。實際上,他是一位親切溫和的好老師,所有的學生都喜歡他,經常古澤老師長、古澤老師短地叫個不停。老師教導的內容與大阿姨給我看的那些以“小貓喵喵喵、小狗汪汪汪”等動物叫聲為主的繪本,以及“筷子、書本、桌子”等以身邊物品名稱為主的繪本不一樣,不過也不是很難理解,所以我隻顧盯著老師那一頭被風吹得亂七八糟的白發。不久,下課鈴聲響起。所有教室裏的頑皮孩子一齊衝出,在操場裏的藤花棚下玩跳青蛙、捉迷藏,還有扮演將軍與部下的遊戲等。一直以來,我除了阿國的家和附近的小小天地之外,根本不知道其他的世界,所以看到這種景象,眼花繚亂到不知該如何是好,隻能站在一旁看著大家玩。不久,姊姊的同學也好奇地陸續跑來我身邊,我很快就被她們圍繞,她們一副小大人的模樣,故意說些好聽的話,然後接二連三問些大人常問的問題,包括我的年紀、我的名字等。我這個膽小的可憐人,就像被一群雌豹襲擊的笨驢般害怕,一直垂著臉隻會搖頭而已。很不幸剛好有一個老師走過來,突然緊緊握住我的帶子,“謔!”地吆喝一聲,用力把我高高舉起。一瞬間,我從早上就強忍在眼中的淚水一下子全噴了出來,不但嚇得兩條腿晃來晃去,還放聲大哭。老師大吃一驚,說道:


    “糟糕了!對不起!”


    於是趕緊把我放下來,用手帕幫我擦眼淚。聽姊姊說,原來那個老師是姊姊的班主任,隻是想逗我開心,所以姊姊叫我下次再碰到這種情形不要哭。我知道事情的緣由後,心想下次一定不會哭了。不過,老師好像很後悔,恐怕再也不敢把我舉起來了吧。


    下一堂課是書法課,整間教室裏鬧哄哄的,有人把硯台打翻而大哭,也有人在練習簿上畫糯米團子而被老師罵。後來古澤老師好像忘掉一切麻煩似的,隻是敲敲自己的腰,抓起一個又一個學生的手練習寫書法。我被滿是粉筆灰的老師的手抓起手寫毛筆字時,身體開始畏縮,手也不自主地發抖。所以老師要我同一個字寫好幾次。由於太過刺激和不習慣那些功課,我感到既頭痛又惡心,那天便提早迴家了。迴到家,大阿姨用冷水袋冰敷我的腦袋,說:


    “你好棒!好棒哦!”


    說完就從木製枕頭的抽屜裏拿出一根肉桂棒給我。姊姊稱讚我,並且做了一個裝有護身符的小珠珠袋送給我。不久我的身體好轉,家人也都稱讚我好棒、好棒。下課後,我跑到阿國家,阿國的家人也對我說:“你好棒!好棒哦!”所以我也自認好棒而揚揚得意。


    35


    幾天後,隻需要有人陪我到校門口,我就可以自己一個人在學校度過。大阿姨把我喜歡的點心放進文蛤殼裏,再以紅色紙帶綁上,等我放學迴家,她就從佛壇的抽屜裏拿出來,任我隨意挑選一個自己喜歡的點心。不久,我被重新編到甲班。甲班的孩子圍繞著我這個從乙班轉進來的新同學,竊竊私語地議論紛紛。其中一個同學發現我的書包上有哥哥寫的德語,喊道:


    “哎喲,這裏有英文字耶!”


    他先擠到我身邊,其他同學也很感興趣地看著我。他們問我這個字是什麽意思,我就依照哥哥告訴我的迴答說是我的名字。有位同學雖然露出羨慕的眼神,但他卻說:


    “可惡,你們看,這家夥明明是日本人,卻寫個西洋人的名字。”


    另外還有一個同學發現那個裝著護身符的袋子和鈴鐺,就用他那髒兮兮的手亂摸,讓我把玩。裝著護身符的袋子上有淡藍色和白色小珠子做成弁慶縞*的圖案,鈴鐺上方則有金鍾圖案,紫色穗子還係著小玻璃葫蘆。那家夥問我為什麽要帶鈴鐺,我迴答說假如我迷路的話,大阿姨聽到鈴鐺聲,才容易找到我。聽完我的迴答,大家都露出輕蔑的表情而麵麵相覷。後來,他們不小心把護身符袋子上的小珠珠給扯斷了,我忍不住哭出來。大家一看闖禍了,趕緊各自溜開,站在遠遠的地方擔心地說:


    “不是我哦!不關我的事哦!”


    [*注:以兩種顏色編成的方格圖案。]


    我不知該如何是好,沒人幫我忙,又不敢大聲哭,無可奈何之下,隻得凝視散落的小珠子而抽泣。就在這時,恰巧姊姊走過來,我突然悲從中來,便放聲大哭。他們怕被我姊姊罵,邊躲藏邊搞笑地說:


    “愛哭鬼!毛毛蟲!把它夾起來扔掉。”


    姊姊安慰我說迴家後會再做一個給我,還幫我擦幹眼淚和鼻涕。不久上課鈴聲響起,姊姊說下課還會再來就離開了。那群頑皮的同學躲在教室外麵偷偷看,等到姊姊一離開,便進入教室,圍著我喊:


    “愛哭鬼已經笑出來了。”


    還邊說邊跳邊旋轉。


    新班級的班主任是一個留胡子、叫作溝口老師的人。他跟古澤老師一樣,也是一個好像天生就為照顧孩子的好人,尤其特別關注我這種老實人。


    有個姓岩橋的同學和我共用書桌,他家是賣屋瓦的,也是個淘氣鬼。這家夥在桌子上二分之一的地方以鉛筆畫了條線,假如我不小心越過那條線,他立刻以手肘撞我,或把鼻屎粘在我手上。岩橋很喜歡在課堂中跟我說話,雖然我很討厭那樣,還是勉強應付他兩句。沒想到恰巧被老師發現我們上課時說話,就把我倆的姓名寫在黑板上,還在姓名上方畫一個黑圓圈。岩橋一看到這樣,突然趴在石盤*上哭起來。我完全不知道到底怎麽迴事,隻是傻愣愣地看著老師。下課後,姊姊來教室找我,笑著說:“你上課時跟同學說話,對不對?”我懷疑到底是誰告訴她的,但也覺得自己似乎做了什麽壞事,就強辯道:“我絕對沒有跟同學說話。”姊姊反駁道:“雖然你想隱瞞,可是你看看自己姓名上方被畫了一個黑圓圈。”這時我明白那個黑圓圈代表做了壞事,突然感到很悲哀。


    [*注:石盤為附有木框的薄岩石板,上麵畫有方格子,可以擦拭,用來練習寫字之類。類似於現代小黑板的用途。]


    36


    岩橋很喜歡用紅鉛筆在課本上亂塗鴉,例如:在一個警察從火災現場牽著迷路孩子的手走出來的插圖中,他會在哭泣孩子的背後畫上放射狀的強烈背光,警察的眼睛被他塗得很大,大到好像就快破裂。他還在石盤上畫獨眼小鬼和三眼小鬼,然後對我發出“嘿、嘿、嘿”的笑聲,故意要讓我看到那些圖。由於黑圓圈事件,我再也不想迴應而有意忽視他,他竟在書桌緊握拳頭搖晃,怒目看著我。下課後,他對握緊的拳頭哈氣,準備上前毆打我,我趕緊逃到走廊躲起來。這時,同班有一個臉紅通通、全身髒兮兮的同學走過來,對我說道:


    “送你一個好東西。”


    他要我把手伸出來。我心想他可能要欺負我,但又很害怕,隻好乖乖把手伸出來。沒想到他竟然把兩三顆紅色果子放在我的手掌上。我根本不想要這種東西,可是因為他是好意想讓我開心,所以就露出微笑對他說:


    “謝謝!”


    直到五六年後,我才知道那是學校後麵的美男葛(又稱實葛,即日本南五味子)的果實。由於他的臉紅通通,所以被取了一個“猴臉少年”的綽號,又因為他的名字叫長平,所以大家都稱他“チョッペイ”*,他是位於傳法院**大門前的一家魚


    店主人的兒子。從此以後,他成為我唯一的朋友。其實,我總是盡可能地不跟他說話,不知為何他老是抓住機會一直要跟我說話。有一天,他慫恿我道:


    “等一下上課的時候,我們一起去上廁所吧!”


    [*注:長平的讀音原本為チョウヘイ,變音後則指一種頭盔狀的頭巾。]


    [**注:傳法院,淺草寺僧人的居所。]


    我迴答:


    “我不想被老師罵,所以不想去。”


    沒想到他麵露兇樣,咬牙切齒說道:


    “不想去就算了,那就去當由兵衛*的兒子吧!”


    [*注:即梅澤吉兵衛,為搶奪錢財而殺害孩童,最終被處刑的壞蛋,後來成為淨琉璃戲曲中的一個角色。]


    我隻好急忙答應道:


    “好、好、好。我去,我去。”


    他的心情立刻轉好,說道:


    “你隻要跟著我做就可以了。”


    上課開始不久,他便舉手對老師說:


    “老師,我可不可以上廁所?”


    老師答道:


    “你真的需要上廁所嗎?你在說謊,對不對?”“我真的想上廁所。”


    對老師而言,學生在課堂上尿褲子,當然是不好的事,所以馬上說道:


    “那麽就去吧!上完廁所馬上迴教室,知道嗎?假如在途中偷懶的話,我一定給你一個黑圓圈。”


    老師就這樣準許他去上廁所。其他五六個學生接二連三舉手,說自己也要去上廁所。他和一群孩子蜂擁而出上廁所時,視線投向我,我突然清醒,才提心吊膽地對老師說:


    “老師!”


    我模仿長平舉手,並且懇求道:


    “老師,我可不可以上廁所?”


    老師不知道我是被長平指使,立刻答應讓我去上廁所。


    廁所離教室有點遠,位於隔壁八幡神社竹叢下方。長平在那裏等我一過來,就說:“我們一起來玩相撲吧!我看到其他同學有的越過走廊欄杆,跑去摘乳草根;有的把黏土做成球互相丟來丟去。大家都以上廁所為借口,跑到這裏來偷懶。長平再三催促我道:


    “來玩相撲吧,來玩相撲吧!”


    在這之前,我除了跟大阿姨玩過四王天清正之外,不曾玩過相撲,一時之間感到很困惑。無可奈何之下,我隻好消極地說:


    “為了避免發生危險,不要太用力哦!”


    之後敷衍了事地跟他玩相撲。大力氣的長平大聲喊道:


    “衝啊!衝啊!”


    說罷輕而易舉地撲向我。我這個清正踩到自己的裙擺,立刻坐倒在地,他揚揚得意地說:


    “你太弱了,下次再來玩相撲吧!”


    他比我先一步迴教室,我整理好衣服,也緊跟在後。一迴到教室,他若無其事地說:


    “老師,我迴來了。”


    說完輕輕點頭敬禮,我也默默地點頭。其他人陸續迴到教室。不過那些摘乳草根的同學,可能因為吸甜樹液耽擱太久而被老師罰站,同時還被老師發現他們的衣服上有乳草根,所以被狠狠斥責一頓。我心中暗做決定,以後在上課時再也不去上廁所了。


    37


    我們最喜歡的課就是德育課。因為老師會給我們看一幅漂亮的掛圖,還會講一些很有趣的故事。掛圖的內容有一隻中彈的母熊為避免它的兒子被大岩石壓死,抱住大岩石而死的場景;也有一個大將軍托腮凝視一隻蜘蛛結網的情景等。大家都被漂亮的圖畫所吸引,也對老師所講的精彩故事聽到入神,經常要求老師再講一個。這時老師就會說:


    “隻要大家有禮貌,我就會講很多故事。”


    老師翻開一張又一張的掛圖,繼續說故事給我們聽。每次都如此,幾乎都快看完一本掛圖了。不過,很奇怪的是,老師從來不講第一張,也就是有一個外國女人抱著孩子在雪中昏倒的掛圖的故事給我們聽。大家對這件事似乎沒有任何疑惑,也不曾要求老師講那個故事。其實,我最喜歡那張圖畫,所以非常期待老師講那張掛圖的故事給我們聽,卻總沒機會聽到。下課鈴聲一響,學生三三兩兩地跑到老師身邊,有的坐在老師腿上,有的抓著老師的肩膀,要求老師再講故事,想再聽一次已經聽過的故事。我不敢像同學那樣毫無顧忌地黏在老師身邊,隻是站在遠處注視掛圖。老師轉過頭來問我:


    “小□,我講一個故事給你聽,你想聽什麽故事呢?”


    他看到我臉上泛出紅暈,又說道:“說說看,說說看,”


    我下定決心,結結巴巴地說道:


    “這個。”


    我用手指指著那張我最喜歡的圖。其他人好像並不喜歡,異口同聲地抱怨道:


    “這張不好玩,不好玩。”


    老師也說:


    “這個故事確實無趣,你真的想聽嗎?”


    老師確認我是否真的想聽,我默默地點頭。老師發現我還沒聽過這則故事,便說服那些不喜歡聽的同學,特別為我這個轉班生講一遍。那是在下雪天,迷路的母親把自己身上穿的衣服一件又一件脫下來給孩子穿,自己卻凍死的故事。那張圖沒有讓小孩子感到開心的繽紛色彩,故事內容也很簡單,所以大家都認為不好玩,老師也就不再講了。不過,對我來說,那個故事很有意義。我認為它和大阿姨講常盤禦前*給我聽的時候一樣,讓我覺得很可憐。老師講完後,問:


    “是不是很無趣呢?”


    [*注:講述平安末期戰亂的曆史故事《平治物語》中的登場人物,武將源義朝的側室,源義經的生母,是當時著名的美女。由於丈夫在平治之亂中戰死,在大雪紛飛下,她帶著三個孩子逃命。]


    我誠實地搖搖頭。老師露出意想不到的表情,同學們則是露出輕蔑的神情哧哧地笑。


    38


    從此以後,我很想躲開別人的視線,一個人獨處,所以常常躲在書桌下或櫃子裏。隻有躲在那些地方,才能讓我獲得一種我難以形容的平和和滿足。我最喜歡躲藏的地方,就是有抽屜的衣櫃旁。由於衣櫃旁麵對倉庫,除了朝北的窗子會有光線射進來之外,全都黑漆漆的。那是我家最陰暗的房間。在朝北的窗子和衣櫃之間,剛好有一處空間可以讓我坐下來。我常坐在那裏,凝視窗子上的放射狀裂紋、窗戶旁的榧子樹、纏繞在枯樹上的美男葛,還有美男葛的紅色藤蔓,以及在藤蔓上吸食樹液的蚜蟲。我獨自一人就可以獨坐消磨掉半天或一整天,所以在不知不覺間習慣一邊喃喃自語,一邊用鉛筆在衣櫃上寫一兩個“を”字。不久,大大小小的“を”把整個衣櫃表麵都覆蓋了。後來,父親察覺我常常躲在那裏,感到很奇怪,就悄悄跑去偷看。當他發現衣櫃上的情況後,認為我是無聊才會寫那些字,隻說:“練習書法,應該寫在練習簿上。”並沒有為此責罵我。其實那絕不是胡亂寫的字。我覺得這個“を”的形狀好像女人的坐姿,對我這個膽小、體弱多病的孩子來說,每當發生不如意的事情,就很期待從“を”字中獲得安慰,因為它了解我的心情,也會親切地安慰我。


    搬家到這裏之後,我仍然一再做噩夢,常常在深夜裏抱著頭到處亂逃。噩夢之一:在半空中有一個直徑約三十厘米大的黑漩渦,好像時鍾的發條般不斷旋轉舞動。當我強忍恐懼時,突然飛來一隻奇怪的鶴,把那個黑色大漩渦給叼走了。另一個噩夢則是,在黑暗中某種好像五髒六腑般亂成一團的東西,突然變成一張女人的臉,嘴巴張得極大,眼睛撐得極開,整張臉被拉得很長。接下來她把嘴巴閉上,然後往左右兩邊拉長,眼睛和鼻子一直縮小縮得皺巴巴,整張臉變得又扁又大,我害怕到哭了出來,那張臉仍然繼續伸縮。我認為我之所


    以會做這些噩夢,都是大阿姨講太多故事給我聽的緣故,家人建議我換臥室,所以我換到父親身旁睡覺。每晚,父親都講些宮本武藏、義經與弁慶等的英勇故事給我聽,卻沒什麽效果,妖怪絲毫不在意父親的存在,依然不時出現。在以前的臥室裏,我認為妖怪會從壁龕的天花板上跑出來,現在則是認為掛在屋柱的八角形時鍾可能會變成獨眼妖怪,四張拉門會變成很大的嘴巴。


    39


    有一天,父親聽從醫生的建議,為了體弱多病的我和母親的健康有所助益,帶我們到海邊去旅行。途中,一些隻有在百家詩紙牌上或畫帖上才會出現、想象中的大自然景色,竟然出現在我眼前,實在讓人太開心了。我看到自己無法想象的大海,也看到一艘帆船發出閃閃銀光,行駛在湛藍清澈的海洋上。當那艘船穿過懸崖峭壁時,不知為何一股悲哀之情湧上心頭。看到好不容易才在海岸長出來的雜草,也會覺得很可憐。那裏有一座南京人祭拜的好似龍宮般的廟,有個南京老婦人將小石頭扔在鋪石上,不知在祈求什麽。我還看到一個用發油把兩條辮子抹得好像人偶般的小女孩蹣跚地走著。這些情景真是太美好了。在一家販賣貝類工藝品的商店裏,擺放著很多以海底寶物做成的裝飾品。父親為姊姊買了幾根簪子,也買了一盒海螺給我。我心想父親為什麽不把那些漂亮的東西全買迴來呢?坐在人力車上,穿過樹林立的海岸時,無論人力車走到哪裏,都是鬆樹。說到鬆樹,新年時家裏常見的高砂掛圖上就畫有鬆樹,大阿姨常說鬆樹便是神木,所以我很盲目地喜愛鬆樹。不久,我們來到一家旅館。我在路途中悠哉地享受鬆樹林的靜謐,一到旅館,就看到很多人鬧哄哄,不禁哭喊:“我要迴家。”領班和女服務生趕快跑過來,好像熟識多年般地叫我“少爺”,並且不斷哄我。不久,我安下心來,不再哭泣。我就這樣一整天聞著海風的香味,發呆地望著小鬆樹林後方海浪拍打海岸的情景。


    夜晚,燈火通明。屋內的燈是以幾條竹簽作為圓筒,再以紙條覆蓋,以風雅的黑漆台子為底座。有一隻小蟲被燈光引誘而飛過來,它有很漂亮的綠色,左右眼睛相隔,非常可愛。我試著用手指壓住它的瞬間,它輕巧地逃到燈光的另一側。還有一隻青羽衣也飛過來。


    有一晚,我走出廊下到庭院看煙火,一個漂亮的女人拿一包糕餅給我,說:


    “送給你吧。”


    人家說她是一個藝伎,之前曾聽說過藝伎是專門以騙人為工作的可怕人物。那個藝伎走到我身旁,還說:“你長得很可愛。”“今年幾歲呢?”等等。她把自己的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差點就要貼住我的臉看著我。我被她那充滿香氣的袖子給遮住,以致無法迴答,隻能滿臉通紅地抓住欄杆。不過,轉念間突然想到她該不會要騙我吧?頓時覺得很可怕,忙從她的衣袖邊衝到母親身旁。我心跳得很快,把這件事告訴母親。母親笑著責罵我對藝伎沒禮貌。後來我看煙火時,下定決心再碰到她,一定要謝謝她送我糕餅。不過,她可能對我的態度感到生氣吧,所以再也沒有走到我身旁來,我也沒機會讓她知道我的後悔,真的感到很遺憾。


    有一天,我跟父親一起走到鬆樹林的深處。那裏充滿鬆樹的香味,而且有很多鬆果掉落在地上。父親慢慢地走著,我因為忙著撿鬆果,要小跑步才能趕上他。我邊在心中愉快地和塞滿袖子、懷裏的鬆果對話,邊跟在父親後頭小跑步。不久,我們來到一個亭子,那裏有個白眉毛的老人用竹製耙子掃鬆葉。看到他的時候,我情不自禁開心叫道:“啊,高砂老翁*真的出現啦!”——我真的有這種感覺——我變得一點都不像平日的我,不停地主動找父親說話。當我們迴到旅館時,父親告訴母親:“今天‘光頭章魚’的話可多了。”還笑了起來。


    [*注:謠曲《高砂》中登場的老翁。]


    40


    當我們結束旅行迴到家時,才發現阿國因為父親工作的關係,已經搬到很遠的地方了。我感到很孤單而且有些失望,不過從那時候起我不再做噩夢,身體也明顯有所發育。但我依然是一副傻乎乎的模樣,也常常沒去上課。不去上學倒不完全是因為身體孱弱,對於未經世故的孩子來說,學校是一個過於複雜、充滿痛苦而讓人不愉快的地方。在學校唯一讓我感到開心的,隻有班主任中澤先生,因為他是一個好人,我很喜歡他。我的座位就在老師的書桌前,無論我缺課多少次,中澤老師都不曾抱怨,看到我做出來的事很糟糕,也隻是一笑置之。不過,有一次我卻被中澤老師責罵,因為我和鄰座的安藤繁太打架。不知為何我和那家夥互看不順眼,彼此的關係非常不好。有一天上數學課時,他在石盤上畫一張大小眼的臉,並在那張臉旁邊寫上我的名字,然後邊給我看邊奸笑:


    “嘿嘿嘿。”


    我也畫一隻有眼睛、鼻子的木屐,然後寫上“大小眼的家夥”給他看。他一看,突然踢我一腳,我立刻還手往他的腹部打一拳。雖然我們在背地裏打架,但還是被老師發現。老師不像平日那般嚴肅,問我們:“你們為什麽打架?”我把一切原原本本地告訴老師,堅持自己沒有錯。不過,繁太卻向老師撒謊,說是我先嘲笑他。老師就說打架雙方都不對,放學後不讓我們迴家。其他同學都背著書包迴家,還有同學好奇地站在教室門口衝著我們笑。等到所有同學都迴家了,校園一片寂靜。我暗想假如這樣一直下去,我不就不能吃飯,也不能睡覺了嗎?我希望大阿姨早點來接我,並且替我向老師道歉。這些念頭不斷在腦袋瓜裏打轉,眼淚不由得就湧出來了。老師交互看看我和繁太快要哭出來的臉,哧哧地笑,假裝在看書。繁太那家夥好像很想迴家,不斷撫弄背在肩膀上的書包帶子,最後終於哭出來。向老師道歉說:“對不起。”


    於是老師說:“你終於道歉了。很勇敢,那就原諒你。”便讓他先迴家了。


    雖然我也很想迴家,但我受不了自己沒做錯事竟然被留在教室。好幾次我都很想哭,卻不敢哭出來。最後我還是忍不住哭出來了。一旦哭出來,就雙手握拳,不斷揉眼睛,哭個沒完沒了。邊哭邊思索是非曲直,心想假如能發現自己也有錯,就不再哭。否則我實在吞不下因為自己年紀小、身體弱、力氣差,就被不講理地蠻橫欺壓,心中暗自發誓,一定要雪恥。我抽抽搭搭地哭,盡情地哭,不隻是心情,就連氣管都有一種非常通暢的感覺。但老師卻感到相當困惑,對我說道:


    “隻要道歉,你就可以迴家。隻要道歉,你就可以迴家。”


    我認為自己沒有錯,所以決不道歉。但是聽了老師的話以後,終於明白雖然先打人的繁太有錯,可是在上課時反擊的我也有錯,因此便低頭向老師說一聲:


    “對不起。”


    老師果真就準許我迴家了。家人聽聞此事,都笑著說那個膽小的“光頭章魚”竟然會跟人打架,真是奇跡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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