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八月也已經來到尾聲。


    走在戶外依然炎熱的不得了,不過位於橫濱的畫廊裏則是涼爽無比。這裏正在舉辦小規模的迴顧畫展,展示著不久前過世的畫家作品。千和相當難得地穿上黑色連身裙,銀製手表將她的手腕襯托得格外纖細。


    她在畫廊中走走停停,欣賞著白牆上的畫作。靜謐的畫廊空間被籠罩在一股緊張的氣氛之中。畫廊裏,時間流逝的腳步比外麵緩慢許多。


    「你能夠從作品中感受到作者的存在嗎?」


    千和小聲地詢問我。


    我搖搖頭。雖然繪畫對我而言是陌生的領域,但我認識這位已故的畫家。


    「看不出來是數十年前的作品。」她像是在說耳語般輕聲說。


    「的確。」


    我們兩個輕聲細語地交談。光是如此,流泄在我們之間的空氣便顯得親昵許多。


    當千和突然開口要我陪同她前往畫廊時,我著實嚇了一大跳。不過,我當然不可能拒絕她的請求,更何況我似乎也不排斥陪伴她一時的心血來潮。


    當然這是我生平第一次看故友的作品。排列在畫廊裏的,是那名畫家旅日時所畫的極簡風格素描。作品的氛圍相當符合小而雅致的畫廊空間。


    以鉛筆創作的素描,留有許多塗塗改改的痕跡。想必直到作品抵定為止,畫家在上麵花費了相當多的時間精力吧。這些作品很有意思,令我不禁思索起工作上的事情。我自己有花這麽多時間與工夫在工作上嗎?雖然拿對方跟自己做比較有些失禮,但我就是忍不住這麽想。


    我將所有作品都看過一遍,在每一幅畫作上都感受到了孤單。不隻我這麽想,大多數的人似乎也都這麽認為。


    「有人說(我的作品)帶有一股濃濃的悲觀主義……」牆壁上的畫板有他生前寫下的散文。「我並沒有特別留意這一點。然而,也許是因為我冀盼將自己雙眼所見的世界,一直留在自己的身邊;或許是我讓觀賞者產生這種心情。流動於眼前的時光,在我下筆的瞬間即消逝而去。沒有人能夠迴到過去。」


    那一天,我為他煮了法式家常濃湯。老實說,直到現在我仍然不確認那一天的料理是否做對了。雖然這麽說有點奇怪,但我隱約有一種感覺——彷佛是我提前了他的死期。


    在得知老畫家過世的消息時,突然有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覺襲向我。冰冷的觸感在我的掌心蘇醒。之前道別時,我們倆曾經握過手——就是那個時候所感覺到的冰冷觸感。那個感覺有如怎麽洗也洗不掉的豬血的血腥味般,一直殘留在我的掌心。


    我的視線從作品移向下方,定定地盯著我的手。


    「怎麽了?」


    被她這麽一問,我趕緊抬起頭來。


    「什麽事都沒有,隻是覺得心情有點複雜而已。」


    「複雜?」


    「嗯,腦海中一直浮現一種奇怪的念頭。如果我那一天沒有煮法式家常濃湯、如果他沒有喝到那碗湯,或許就不會過世了……」


    一邊欣賞作品的同時,罪惡感在我的心裏不斷浮現又消失。總覺得我所做的事情,隻不過是自我滿足的虛榮心作祟而已。


    「我認為這兩件事情根本無法相提並論。」


    「這個道理我也明白,隻是還是會忍不住去想這些『如果』。」


    「『如果』……」她像是在朗讀般念出飄散在空氣中的這個單字。「這種東西到底是為了什麽而存在的呢?真是一個令人摸不著頭緒的神奇字匯。為什麽人們會產生這種念頭?這東西根本就是生來折磨人的嘛。就算你一直想如果怎麽樣,也完全無法改變現在啊。」


    我們在畫廊的椅子坐下。


    「我實在不怎麽喜歡『如果』這個詞。雖然我也會有某種念頭突然湧上心頭的時候、也會有感到無助失落的時候,但我會盡可能地不說這個詞。」


    映在我眼裏的千和似乎認真起來了。雖然我也不清楚原因,或許是我不小心刺激到她了吧。當我察覺時,才發現畫廊裏已經沒有其他客人的蹤影。此時此刻在畫廊裏的,就隻剩下我與千和兩個人而已。


    「我不知道有幾年沒來看畫展了。」


    「你平常不會去美術館之類的地方嗎?」


    我搖頭。「因為我過去一直過著與文藝氣質無緣的生活。」


    「我認為要接觸畫作之類的藝術品,才能夠替料理賦予生命。」


    「我也是一直到最近才逐漸有這種想法。雖然料理不是藝術,卻有相似之處。不過話說迴來,不管是哪一種職業都有共通點,都有許多值得學習的地方。」


    我會有這種感觸,也都是托千和的福。以前的我從來不會仔細深究工作上的事情。


    「不過,也有人說料理就是藝術喔。」


    「太深奧的事情我不懂。但是,對我個人而言,料理雖是文化的一種,卻不屬於藝術的範疇。我們這些廚師的每一道料理與藝術家的創作不同,任何時候端上桌的料理都必須達到一定的品質才行。料理並非獨一無二的藝術品。更何況,我個人最討厭自以為是藝術家的主廚了。」


    「哼嗯~」千和露出微笑。「的確有這種自以為是的人。」


    當我們打算離開而走向出入口時,正好有客人走進來。自動門打開的瞬間,外頭溫暖的空氣立刻滑入室內將冷氣一掃而空。


    現身在畫廊裏的是一名年邁的老婦人。黑色的高級訂製衣服上,有著以金線繡上的華麗刺繡,就連她的拐杖也鑲有看似昂貴的裝飾。


    千和停下了腳步。我不經意地望向那位老婦人的臉時,胸口不禁一驚。因為對方的長相與夫人長得實在太相似了。


    「哎呀,是千和呀。」


    老婦人說。


    「外姨婆。」千和低頭敬禮。「您別來無恙。」


    「想不到會在這種地方碰麵。貴崎沒跟你一起來?」


    老婦人這麽問,千和則是點頭迴應。


    「這位是?」


    老婦人的視線在我與千和之間來迴穿梭。一股帶有詭異氣氛的時光,靜靜地在畫廊中流逝而過。雖然對方的長相酷似夫人,但嗓音有些許微妙的差異。我混亂的思緒也因此平複不少。


    「這位是……我的老師。」


    千和一邊從老婦人身上挪開視線一邊這麽說。我與那位老婦人同時感到不解地偏著頭。一股尷尬的氣氛在我們之間流動。


    「不好意思,我也很想跟外姨婆您多聊幾句,但是我們趕著要去別的地方……」


    「對了,我這個周未會去姊姊那裏一趟。你現在住在那裏吧?」


    千和聽到這句話立刻吃驚地瞪大雙眼。


    「這個周末?」


    「這個周末。畢竟還有許多事情得好好思量,我也想跟姊姊好好聊一聊。外頭天熱,你自己小心點,要適當地補充水分喔。那就先這樣。」


    老婦人走向畫廊櫃台,請對方轉告老板她的到來。我就這樣凝視著她好一會兒。外姨婆?我的思緒尚未趕上發生在眼前的現實。


    自動門打開的聲音傳入我的耳裏。千和已經走到外麵去了,我隻好趕緊追過去。


    一走到外麵立刻感受到一陣陣熱氣從地麵竄起。頭頂上飄著不少雲層,太陽則是高高掛在上空,偶有微風吹過。不知不覺間,季節已然更迭,我竟能在炎熱之中感受到一絲絲的舒適。


    我朝千和的背影喚道:


    「那位是誰?」


    「摩耶子外姨婆——是我外婆的妹妹。我實在拿那個人沒轍。希望她別誤會,產生奇怪的聯想。」


    「誤會?」


    她轉過頭來,瞥了我一眼後輕輕歎氣。


    「也


    沒什麽。」她說。「她剛才不是問說你是誰嗎?真是萬幸呀。你似乎完全不會讓人聯想到誘拐之類的犯罪者呢。」


    「誘拐?」這個用詞實在令人無法不做任何的反應。「你是什麽意思?」


    「沒有什麽特別的意思。我隻是不喜歡被人誤解而已。話說迴來,她剛才說有話要講,不曉得是什麽事情。」


    我們來到以小時計費的停車場。車子變得很燙,就算打開車窗讓車內降溫,也耗費不少時間。


    「還真是苦了你。」


    我一邊關上駕駛座的車門一邊說。


    她搖了搖頭說:「你才是吧。我勸你最好小心一點,別被那個人盯上了,因為她最討厭的職業就是『廚師』,討厭到就連外婆雇用專屬廚師,她也會在一旁發牢騷的地步。」


    「你放心,我早就習慣被人討厭了。」


    「是這樣的嗎?」


    「我聽過不少類似的例子。我甚至也親身經曆過,房東一看到我的職業就不願意租房子給我。廚師是低賤的職業。雖然我剛才說料理是文化的一種,但許多人並不這麽認為。這是價值觀的問題,所以我也無可奈何。」


    她點頭。


    「話說迴來,為什麽你的外姨婆會討厭廚師?應該有什麽理由吧?」


    「我不知道。她應該是討厭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類吧。」她說。「我還想去一個地方,可以嗎?」


    「當然可以。不過路上很塞,迴程得提早出發,否則會來不及。」


    「你放心,路途並不遙遠。」


    她想去的另一個地方是墓地。


    將汽車停在開辟在高地上的停車場後,我們倆在墓地的腹地內走著。在陡峭的坡道上擴散開來的翠綠沐浴在陽光中,樹蔭灑落地麵。神奇的是,這裏沒有其他行人。隻有朝橫濱鬧區而去的下坡,有幾輛汽車唿嘯而過。


    我們走在陽光從樹葉縫隙灑落的小徑上,其中一個角落就是她雙親長眠的墳墓。簡單地打掃一下,貢上我們在途中買的花束。千和雙手合十,閉上雙眼。我則是站在稍遠處,雙手合十,閉上眼睛。我心中沒有任何一絲感觸,未曾謀麵的人實在很難牽動我的情緒。


    千和說「如果」是個很奇怪的字匯。我不禁心想,也許她一直以來都被這個字所傷。後悔的心情滲透進她心裏深處的傷口,引起一陣陣的刺痛。


    「謝謝你。」千和相當難得地向我道謝。「我平常很少有機會來這裏。」


    我不發一語地點頭。覺得自己應該對她說些什麽,但我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心裏明明有話想說,我卻總是無法將心情化作言語。


    「遲到就不好了,我們走吧。」


    千和輕輕一點頭。她的表情相當柔和,讓我鬆了一口氣。


    「天氣還是很炎熱耶。」


    「下個雨就會變涼了。」


    午後的陽光逐漸變淡。我們漫步在如陣雨般的蟬鳴聲之中。


    2


    宅邸周遭的樹林正努力地阻擋日光,風兒趁勢從底下鑽了過去。我來到庭院摘用來製作香草束(注:香草束是法式烹調手法中常用於燉煮的香草組合,用來增加香氣。最常見的組合是百裏香與月桂葉。)的香草。蜜蜂正在意誌消沉地垂下頭的向日葵四周飛舞,在空中描繪出不可思議的圖形。


    今天是夫人的妹妹前來宅邸作客的日子。


    我迴到廚房時,便見千和坐在椅子上讀著文庫本。伸展著那雙修長美腿的她,全身散發出來的氣息和這個廚房、廚師服一點都不搭。她就這樣單手拿著文庫本,伸了伸懶腰。


    或許是我自作多情也不一定,但我隱約感覺到最近我們的關係似乎產生了些許微妙的變化。


    「怎麽了?」


    千和以刺探的眼神望向我。我趕緊迴答,沒事沒事、什麽事情都沒有。隻見她曖昧地點頭後,以不知道是難過亦或同情的複雜眼神看了我一眼,並歎了一口氣。


    「希望能夠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地送她離開。」


    「她是這麽棘手的人嗎?」


    千和以陰鬱的表情代替了迴答。


    我不知道該提供什麽樣的餐點,最後決定製作法式龍蝦濃湯與法式海膽芙蘭。(注:芙蘭原文為n,中文為布丁。法式餐廳也常稱為海膽慕絲。)今天的料理與以往不同,顯得格外慎重。雖然有些傳統,但這個組合絕對不會錯。


    「總覺得你今天好像特別大費周章耶。」


    「才沒有這迴事。」


    看起來特別大費周章是因為我用龍蝦製作高湯的緣故。將活跳跳的龍蝦沉入沸騰的滾水中,直到斷氣。兩分鍾後從鍋中取出龍蝦,用大菜刀從中間沿著蝦頭至尾巴切成兩半。取出沙袋並丟棄。如果沙袋混進水裏煮的話,高湯就會產生雜味。摘除蝦身上的蝦卵之後,連同蝦尾一同放進冰箱暫時冷藏。用剪刀剪碎剩下的蝦殼,送進烤箱。我用了數隻龍蝦,所以光是這道程序就耗了不少工夫。再加上,我怕千和會被蝦殼劃傷,因此不讓她碰這項作業。


    調味蔬菜——洋蔥、胡蘿卜、芹菜、茴香,切成五公厘丁狀。大蒜則是連皮一起壓碎。在大口徑的湯鍋裏倒入橄欖油,清炒大蒜與蔬菜丁。從烤箱拿出蝦殼,在烤盤倒上大量幹邑白蘭地,以木勺攪拌一番後,將液體倒進大鍋裏。接著,加入白酒,準備煮乾收汁。待水分蒸發後,倒入番茄糊與雞高湯,煮沸後撈掉表麵浮渣,轉小火。不上鍋蓋,就這樣細火慢煮一小時左右。


    這麽一來龍蝦高湯即完成了。不管食材為何,基本作業都差不了多少。不管是雞或蝦,大致的原則都相同,隻需要重複同樣的作業程序而已。


    「好了,現在隻剩等待高湯煮好就可以了 。雖然這裏的工作我也適應得差不多了,卻還是沒辦法習慣等待。如果是在餐廳的話,要做的事情像小山一樣多,根本不用擔心空檔會沒事做。」


    我一邊用抹布擦拭火爐前方的台麵一邊說。與她對話確實能夠在這種難熬的等待空檔,分散我的注意力。


    「你覺得外姨婆會滿意嗎?」


    「誰知道。我完全無法想像她會有什麽反應。」我說。「不過,我有一種非常不祥的預感。」


    「你的預感一定會成真。」


    她以相當篤定的語氣說。


    「你對這次的湯非常有信心嗎?」


    「為什麽這麽問?」


    「不為什麽。」她說。「我隻是覺得你比平常慎重許多,才會這麽想。」


    「並沒有這迴事。」我說。「不過,我還記得第一次品嚐到龍蝦濃湯時,確實是驚為天人。比起直接食用,把龍蝦做成湯品反而更能感受到龍蝦活蹦亂跳的感覺。用活蹦亂跳來形容似乎有些不妥……應該是說,明明已經失去龍蝦的外貌,卻能感受到龍蝦強烈的存在感。點綴在濃湯表麵的鮮奶油印有深褐色的焦痕,在那下麵則是熱騰騰、香氣撲鼻的龍蝦濃湯……」


    「你還記得當時品嚐到的味道?」


    我點頭。「我師父以前曾經告訴我『記憶裏的味道是廚師的最大財產』。所以我會盡可能地牢牢記住曾經品嚐過的味道。能夠完美重現味道固然很好,不過,累積關於味道的記憶也能夠磨練廚藝喔。」


    她用食指抵住下唇。


    「可是……你卻想不起來跟母親一起品嚐的那碗湯的味道。」


    我停下擦拭火爐周遭的手。


    「小時候的事情不能一概而論吧。更何況,我當時也沒有刻意去記味道。」


    「你誤會我的意思了。我隻是好奇,為什麽直到如今你仍然找不到那碗湯的味道。」


    「……這是什麽意思?」


    「我之前有稍微想過這件事。」她以充


    滿顧慮的語氣說。「隻要你有心,想必早就已經找到了吧?畢竟湯品的種類沒有一般人想像中的多,而且你吃過的料理種類也比我多上許多。更何況,你還說從那間餐廳的窗戶望出去能夠看到大海。要找出滿足這個條件的餐廳並不難吧。」


    我迴望著她。然後,籲出一口氣迴道:「才沒有這迴事。我一直到如今也還想再品嚐一次那碗湯。我也找過地理位置坐落在能夠看到海的餐廳,卻一無所獲。」


    千和突然停頓了一會兒,然後,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


    「這麽說來,搞不好那裏並不是餐廳……」


    「你說什麽?」


    「我是說,或許是你誤以為是餐廳。也許那裏是某個人的家,或是料理教室之類的地方也不一定。我覺得將各種可能性一並考慮進去比較好。」


    我清咳了一聲。她原本柔和的表情在不知不覺之間轉變成一臉認真的神情,眼角的陰影也變得深沉。


    「我的事情沒那麽重要啦。」我搖了搖頭說。「我可不想一直讓比我年幼的你替我操心。」


    千和不解地偏著頭,並不悅地重新順了一下頭發。


    「其實你根本就不是真心想找出那碗湯吧。如果真的被你找到的話,或許你就會失去繼續活下去的動力也不一定。」


    我原本想迴答怎麽可能會有這種蠢事,一時之間卻沉默了。不,嚴格說起來,是我沒有否定的自信。


    法式海膽芙蘭必須在完成後趁熱供餐。芙蘭——雞蛋卡士達醬,換成日式的說法就是接近茶碗蒸的料理——的材料是分量約為一個手掌大的生海膽、牛奶半杯、雞蛋一顆、提味用的砂糖一小撮,以及龍蝦高湯四分之一杯以及剛才摘除的蝦卵。將上述材料用攪拌器打碎,再用細濾網過濾後,倒入杯中悶蒸。


    趁著蒸芙蘭的空檔,完成濃湯。煮到收汁的奶油倒入剛才的高湯中攪拌,以鹽與黑胡椒調味,最後再用手持式食物攪拌棒打出卡布奇諾般的綿密口戚。龍蝦尾與龍蝦螯肉,則是淋上少許橄欖油後,放入蒸鍋,蒸上數分鍾即可。


    芙蘭盛入熱好的湯盤中,周圍擺上燙過的蕪菁、小胡蘿卜、豌豆,再放上蒸過的龍蝦肉。倒入龍蝦濃湯,以細葉芹裝飾——便完成了。


    貴崎來到廚房,端著湯盤離去。


    我目送他離去的背影,不禁籲出一口氣。


    「收拾完這裏,我們也來吃晚餐吧。」


    今日員工晚餐的主餐是柔嫩多汁的水煮雞胸肉與溫沙拉。這是製作雞高湯多出來的副產品。隻要淋上荷蘭醬就能搖身一變,成為一道氣派的晚餐。另外,我也切了些水果與葉菜類蔬菜,淋上檸檬汁與橄欖油,再灑點鹽,就完成了一道清爽風味沙拉。


    貴崎迴到廚房來的時機,正好是我們準備要開動的時候。


    「打擾了。」


    他會帶著這種態度來到廚房,通常都是發生問題的時候。令我想起法式家常濃湯的事件。


    「客人說想要與主廚打個招唿。」


    「一定是她想要親眼看看,到底是哪個家夥製作出那種料理的吧!」


    聽到千和這麽說,貴崎則是一臉尷尬地將視線從她身上挪開。看來被她說中了。


    3


    打開餐廳的門剎那,我的腦袋立刻陷入一片混亂。因為……有兩位夫人。我明明是第二次見到摩耶子女士——千和的外姨婆。如今這麽一看,我還是覺得她們兩位相似極了。


    摩耶子女士坐在夫人的斜前方,湯喝到一半。餐廳裏彌漫著一股不怎麽輕鬆的氣氛。


    我沒有其他的兄弟姊妹,所以也不清楚姊妹一起用餐應該要有何種氣氛。不過,照這樣看來,年邁的倆姊妹共進晚餐,似乎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情。


    摩耶子女士察覺到我的到來後,抬起頭來。


    「哎呀,你是上次的……」


    我向她點頭致意。她用充滿打量的目光看著我。


    「這道是什麽料理?」


    「法式龍蝦濃湯與海膽芙蘭。」


    「我曾經在艾倫·杜卡斯的餐廳裏,品嚐過跟這個一模一樣的料理。這是別人的料理吧?我有說錯嗎?竟然盜用別人的點子,你不會感到羞恥嗎!你所做的事情與小偷毫無兩樣。日本人就是這樣子,不管去到哪間餐廳用餐,淨是一些剽竊的料理。」


    「摩耶子。」


    夫人警告似地輕輕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在我的眼裏看來,她對我的料理感到嗤之以鼻。艾倫·杜卡斯當年以最年少之姿獲得米其林三顆星,如今他所經營的餐廳遍布全世界,是勢必會名留青史的知名廚師。


    「還有,這道料理根本就是冒牌貨。」


    摩耶子女士緩慢但堅定地說。冒牌貨?我不禁困惑起來。


    「千和你也別躲在後麵偷窺了。」


    轉過頭去,便看到千和從門的另一端探出頭來。看來她很在意我們的對話,才會跑來偷聽的吧。隻見千和露出一副傷腦筋的笑容說:「看到外姨婆您的身體還很硬朗,我就放心了。」


    「你之前騙我說這個廚師是老師吧。你是什麽意思?」摩耶子女士繃著一張臉,語氣裏充滿責備。「還有,你這身打扮又是怎麽一迴事?」


    「外姨婆,我並沒有欺騙您,我現在正在學習做料理,所以介紹他的時候才說他是老師。我句句屬實。」


    隻見摩耶子女士微微翻了一下白眼,闔上雙眼。接著,歎了一口氣後,喝起玻璃酒杯裏接近金黃色的白酒。


    貴崎動作俐落地補充白酒。


    「沒有這個必要。」在我耳裏聽起來,她這句話似乎有刻意選擇較為穩重的措詞。「這個世界上的人分成兩種——負責替人斟酒的人,以及讓人替自己斟酒的人。隻有身分地位符合的人,才有資格成為後者。」


    千和低垂著頭,靜靜地聽著外姨婆的教誨。


    「再說,就算你想要學習廚藝,好歹也要聘請正統的廚師指導吧。」


    「嗯,外姨婆您說得的確也沒有錯……」千和迴應。我不禁心想,看來她並不打算否認這一點。「不過,他可是貴崎先生也認同的人喔。而且,無論是什麽料理都做得出來喔。」


    「無論是什麽料理都做得出來?」摩耶子女士小聲地重複一遍。「既然如此,我可以要求你製作海龜湯嗎?那可是我最愛的一道湯品。」


    這麽說的摩耶子女士,露出一副令人發毛的笑容。我怎麽可能煮得出海龜湯啊!


    她繼續道。


    「總之,這個家以後必須由你守護,請你多少有點自覺好嗎?千和。」


    當摩耶子女士的說教變得越發不可收拾之際,夫人從旁插嘴。


    「沒關係,是我讓那孩子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的。」


    摩耶子女士吃驚地瞪大雙眼,望著夫人。她臉上的皺紋變得更深了。厲鬼般的表情恐怕就是在形容她的這副表情吧。宅邸的餐廳頓時安靜下來。可以確定的是,隻要看到她的表情,就連鳥兒也會害怕到不敢開口歌唱吧。


    「呃,請問您不滿意料理的味道嗎?」


    迫於無奈,我隻好打破這股沉默。聽到我這麽問,她的表情突然一緩。


    「我並不是嫌味道不好。我隻是說這是冒牌貨而已。這句話可沒有針對你的意思喔。我隻是覺得很失望而已,所以我才不會在日本吃法式料理。」


    「摩耶子。」


    夫人以尖銳的語氣警告她。雖然人們都說相由心生,但我覺得似乎是騙人的。因為夫人與其妹極為神似,性格卻有如天壤之別。話說迴來,百合小姐曾經說過,夫人是個「個性蠻橫的女主人」。我心不在焉地暗自心想,難不成從前的夫人也是這種刻薄的個性?


    「謝謝,這裏沒你的事了。千和你留下,我有話要對你說。」


    摩耶子女士這麽說。夫人輕輕握住千和的手。隻見千和露出一抹不自然的笑容,在夫人的身旁坐下。


    我則是低頭一鞠躬,離開餐廳。


    踏出餐廳之際,我與千和短暫地四目相接。我在不被人察覺的情況下,以極輕微的動作搖搖頭。像是在告訴她,你還是乖乖死心吧。也像是在表示,我也無計可施的意思。一個小小的動作裏其實藏有許多意思。不過,我猜想聰明如她,應該能夠從我模棱兩可的暗示中,接收到正確的訊息。


    離開餐廳後,我倚靠在門上,大口大口地吐氣。到底是怎麽一迴事?雖然我不明白她的意思,但「冒牌貨」這個字令我在意得不得了。


    聽到這句話的下一瞬間,我的腦海裏浮現出千和的臉龐。


    我們變成朋友了。然而,這是出於貴崎所托,或許我們也隻是冒牌朋友,而不是真正的朋友。還是說,會思考這種事情,是因為我變得鑽牛角尖的關係?話說迴來,有人不滿意我所做的料理,實在令人沮喪呀。


    「總覺得好疲勞喔。我要喝的。」


    返迴廚房的千和,帶著一副悶悶不樂的表情。她脫掉廚師服,隨手一折。接著,抱著那件廚師服在椅子坐下。從黑色polo衫袖口露出來的纖細手臂相當白皙。


    我在杯裏放入冰塊,加入葡萄汁後放在工作台上。她喝了一口後,用力一吐氣。那動作看起來相當無精打采。


    「結果你們聊了什麽?」


    「對我主要就是一堆大道理,對外婆則是說要她開除廚師。」


    「廚師就是指我吧?還真是強勢的建議呀。」


    「除了你之外還會有誰。你在胡說什麽啊。」


    雖然早有耳聞摩耶子女士討厭廚師,不過她的成見也太深了吧。


    「容我說一句,你不覺得把人說成小偷太過分了嗎?」


    「不過,從前似乎就經常有人會這麽說日本的廚師。」


    「也太不講道理了吧!你明明沒偷沒搶。那個人簡直就是『紅心女王』嘛。」


    「『紅心女王』?」


    「《愛麗絲夢遊仙境》裏登場的角色。」她這麽說,並看向我。「是個無可救藥、超級易怒的人,就算是芝麻蒜皮的小事也會大聲嚷嚷『給我砍了他的頭』。」


    「原來如此,我改天也來讀一下好了。」


    我繼續手上的打掃工作。


    「不曉得她到底是不滿意哪一點。」


    我自言自語地說。不過,這個世界上有些人就是喜歡雞蛋裏挑骨頭。這種人總認為自己的感覺是絕對的,無法享受差異性所帶來的樂趣,實在可悲呀。之前在餐廳工作時,我也目睹過不少次這種情形。


    「那道料理是艾倫·杜卡斯的食譜嗎?」


    「是啊。雖然細微的作法與分量不太一樣就是了。」


    「真的會有人因為看不慣這種事,就要開除廚師嗎?」


    我搖搖頭。「我認為問題不在這裏。她不是說有話要講嗎?我不認為她說要開除我,是因為不喜歡我煮的料理。她從一開始就是抱持這個目的而來的。」


    「有道理。」


    「應該有其他理由才對。你有什麽頭緒嗎? 」


    千和聳了聳肩道:「沒有。」


    我歎了一口氣。


    「那句批評真的是太過雞蛋裏挑骨頭了。就連艾倫·杜卡斯本人也在著作裏說『這個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著完全原創的料理。如今的時代能夠獲得各式各樣的資訊,一切端看人們如何運用』。」


    「他會這麽說也是因為對自己的料理相當有自信,認為沒有人模仿得來。這個世界上沒幾間餐廳可以像他旗下的餐廳一樣,耗費龐大時間、人力與食材,就為了製作出一盤料理。其實,我也希望總有一天,能夠製作出一 、兩道能夠向人介紹說是自己原創的料理。」


    「你不會覺得火大嗎?」


    「我已經習慣了。」我說。「來餐廳用餐的客人裏,有一定比例的人會強迫別人認同自己的知識與觀念,也有些人不雞蛋裏挑骨頭就會渾身不對勁。」


    我一邊刷洗銅鍋一邊說。


    「總有一天你也會跟男性去外麵的餐廳用餐。到時隻要把握住幾個重點就行了 。你可以從一個人對待店家的態度,看出那個人的本性。如果對方會用一副自以為是的態度跟我們這些工作人員說話,或是要求工作人員時語氣很不客氣,那你就要小心了。不管那個人對你有多麽紳士都不重要,因為那才是他的本性。這樣的話,你就不會在交往後才看清對方本性,而感到失望了。」


    她望向我,並散開原本紮在後麵的馬尾。晃了晃頭後,用手按住頭發,重新勾在耳後。


    「你還真是沉得住氣耶。」


    她以隱約有些驚訝的語氣說。


    「決定權掌握在夫人的手上。為了這種自己無能為力的事情,七上八下的也於事無補。更何況,你一開始不也希望我辭職嗎?你還說這裏不是我這種人應該來的地方。」


    「我的確說過這種話。」千和小聲地迴應。「可是,現在的狀況跟當時不太一樣嘛。」


    她的嘴角不悅地向下彎。狀況?


    我結束手上的清潔工作,把抹布聚集起來。千和則是用食指指尖抵著太陽穴附近,並將視線移向窗外。


    「也是啦。就算你辭職,我也不會覺得傷腦筋就是了。」


    我收走她麵前的空杯,拿到流理台清洗。當我正打算用布擦乾杯子時,千和突然從旁一把搶過我手裏的杯子。她的擦拭技巧並不純熟,看來會在玻璃杯上留下指紋。


    「你這樣擦不對、要用布抓住杯子。如果不習慣的話,可以用兩塊布來擦比較好。」


    「你很囉嗦耶。」


    「什麽啊。你是叛逆期到了嗎?」


    「叛逆的是你吧。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的立場啊?」


    「你在生什麽氣啊?」


    「我才沒有生氣!」


    貴崎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廚房入口處,我們倆幾乎同時看向他。我不禁尷尬地心想,希望他沒聽到那段毫無意義的小口角。


    「夫人有請。」


    「我馬上過去。」千和垂下視線後,重新抬起頭,笑容可掬地微笑道。


    「不,夫人不是找您……」


    貴崎說完後,看向我。


    「夫人找我嗎?」


    貴崎麵無表情地緩緩點頭。


    4


    我喊了一聲「打擾了」並敲了敲門,立刻從房間傳來夫人迴應「請進」的聲音。當我一打開房門,便看到她麵對桌子,提筆在文件上書寫。夫人戴著鬆到快從鼻子上滑落的細框老花眼鏡,全身散發出一股彷佛經曆一段漫長教職生涯的教師氣息。


    「不好意思,請你再稍微等一下。」


    夫人稍微抬起頭說。


    我點頭表示明白。


    房間裏的氣氛彷佛被凍結住般,讓人有一種誤闖褪色的老舊電影的奇妙感覺。沒有從鍋子中裏冒出的蒸蒸熱氣,以及排列在調理工作台上的食材,使得眼前的一切毫無一絲真實感。


    數分鍾後,夫人手邊的工作似乎是告一段落了。她摘下老花眼鏡,放在辦公桌的一隅。


    「讓你久等了。」夫人從椅子上站起來,笑容可掬地說。「我想出去吹吹風,我們去庭院邊走邊聊吧。」


    夫人如此說完後,帶領我一同前往庭院。


    一來到戶外,立刻感受到夜晚空氣的涼意。夫人細心地告訴我每一株植物的名稱、各式香草具備何種功效,以及名稱的由來。從她嘴裏說出來的一字


    一句,流暢到彷佛能夠直接印刷成書的地步。


    微弱的蟲鳴與風聲,像是要填補話語之間的空隙般不時傳來。或許還摻雜著海浪打上灘頭,浪花四散的聲響。


    夫人在庭院裏的長椅坐下。


    「你也坐吧。」


    「我沒關係。」


    我伸展著身體。


    看來會被開除吧,我暗自心想。恐怕自己得離開這棟宅邸了。這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畢竟我也不可能永遠待在這裏。想到這裏,不知道為什麽我的腦海浮現出千和的臉龐。無法見到那孩子讓人覺得有些寂寞呢。


    「我女兒很喜歡這個庭院。」夫人這麽說。「你應該知道那孩子的……千和的母親遭遇意外的事情吧?」


    我點頭。夫人定定地直視我的雙眼。


    「自從我女兒過世之後,這個庭院就失控了。如果沒有一直細心地照料庭院的話,庭院就會完全變了一個模樣。所以,我也放棄把庭院整理成從前的模樣,全權交由業者打理。不過在貴崎來到這裏之後,他提議在庭院種植香草。而這座庭院就是在那個時候才重獲新生。你似乎也有在料理上使用這裏的香草,這一點也讓我感到很開心喔。」


    我點頭。能夠使用新鮮的香草,確實是一件令人開心的事情。


    「我想跟你說的是關於今天的事情。我為妹妹無禮的言行向你道歉。」


    談話的主旨與原本預料的完全相反,不由得令我感到一陣心安。於是,我籲出一口氣說:


    「我還以為會被開除。」


    「是千和告訴你的吧。不管怎麽說,是否雇用你的決定權在我手上,而不是我妹妹。這一點請你放心。我妹妹就是喜歡嘴上不饒人。」夫人這麽說完,停頓了片刻。「我個人是希望你能夠盡量待久一點,但你有意辭職的話,隨時都可以告訴我。如果你有任何屬意的工作地點,我應該能夠提供一點協助。」


    「謝謝您的好意。不過,請讓我繼續待在這裏工作吧……,至少目前我還不想走。」


    夫人點頭,並露出微笑。


    「你陪那孩子去過橫濱了吧。」


    「是的。」


    「我真的很擔心那個孩子,因為她不曾流露出任何一絲悲傷的情緒。盡管死亡會在人們的心中留下莫大的傷痛,但這是有意義的。人們再也見不到去了另外一個世界的亡者,但是,隻要心中懷有悲傷,就能夠在心裏頭的某個角落與對方重逢。」


    我沉默了片刻,重新思考「真正的悲傷」這個詞。


    夫人抿著嘴,定定地凝視我。年老臉龐上的皺紋又深又長,眯起來的瞳孔深處卻如朝陽般散發著耀眼的光芒。


    「夫人您為什麽會找我來這裏工作呢?」


    「是貴崎向我推薦的。他似乎是從朋友口中聽說你的事情,進而對你產生興趣。貴崎當時曾說『這個人似乎是個不錯的廚師……隻可惜他離開了廚房』。也許是因為在他心裏麵,湧起一股無法放任你不管的情感吧。」


    我不禁在心裏驚唿,是那位貴崎嗎?他的朋友就是我的前女友吧?應該就是這麽一迴事吧。我一時之間也想不到其他人選。她也很擔心我,所以從貴崎那裏聽說之後,才會連忙跑來聯絡我的吧。


    「話說迴來,你為什麽會願意來這裏工作呢?」


    我稍微思索了一下之後,決定實話實說。我吐出一口氣,抬頭仰望天空。在東京無法看到的繁星在夜空中閃爍不已。天津四、織女星、牛郎星。我小時候曾經在透過星象儀抬頭仰望星空時,親眼目睹這三顆星。微弱的光芒看起來相當無助,彷佛隻要唿一口氣就會被吹熄。


    「因為這裏是一棟古老的洋館。」


    聽到我的迴答後,夫人露出一副感到訝異的表情。


    「你的意思是?」


    於是,我告訴夫人關於童年時品嚐到的那碗湯的往事——也就是我與母親一起品嚐過的那碗充滿迴憶的湯。


    「我一直很想再迴味一次。起初我也曾經試著找出那間餐廳,卻怎麽樣也找不到。」


    我停頓了一會兒後,繼續說。


    「其中一條線索,就是那裏是一棟老舊的洋館。有許多洋館都已經遭到拆除,保存下來的數量也不多,所以我才打算一間一間找,或許總有一天能夠找到。不過,這個方法有一個很大的問題,那就是我必須獲得屋主的同意,才能夠進入屋內確認。」


    換句話說,我隻是藉工作之便進來這棟屋子裏確認而已。雖然我沒有任何的證據,也沒有抱持某種期待,但確實曾經有過或許就是這裏的念頭。


    「不過……這裏不是你要找的地方。」


    「是的,非常遺憾……」


    這座宅邸並不是我記憶裏的那棟建築物。然而不可思議的是,當我一踏入廚房時,卻感受到內心為之撼動。這又是為什麽呢?


    「我是在距今三十年前,買下當時已經無人居住的這棟建築物做為別墅。如果我知道之前的屋主是誰的話,或許能夠幫上忙也不一定……真是不好意思。這棟房子閑置之後,中間曾經有數間公司與不動產開發業者有意發展其他方麵的用途而介入,因此無法確定之前的所有權到底是在誰的手上。畢竟要維護一棟古老的建築物相當花錢,所以偶爾會發生這種複雜的情形。再加上,這棟洋館是戰前的建築物,就連法務局的登記資料也不清不楚的……害你失望了,真是不好意思。」


    「請別這麽說,您不需要向我道歉。」


    看到她這樣子,反而令我感到抱歉起來。就在這個時候,貴崎來到我們麵前,朝我們低頭一鞠躬。似乎是在表示夫人差不多該進屋子裏去了。他在顧慮夫人的身體狀況。


    「不過,就算現存的老洋館數量不多,但你這麽做仍然像是在茫茫大海中撈針。更何況……有些事情迴想起來隻會徒增悲傷。」


    「是的,我明白這個道理。」


    夫人定定地望著我的雙眼。那是彷佛在確定某種事情的眼神。


    她緩緩地點頭說:「真是拿你沒辦法。」


    我也點頭,跟著站起身來。


    「我可以請教您一個問題嗎?」


    「什麽問題?」


    「是關於您飲食方麵的事情。」我說。「問這種事或許很失禮,但我還是想知道夫人您隻喝湯與令千金的事故有關聯嗎?」


    她瞥了我一眼後,將目光移向庭院。那是毫無深度的空洞眼神。


    想必在她的腦海裏,正浮現碰上交通意外而過世的女兒身影吧。也許是我欠缺思考,問了相當魯莽的問題。但是,我實在沒辦法不問出口。如果是以前的我或許辦得到,但如今的我卻沒辦法不去質疑,就這樣得過且過地虛度每一天。


    「這件事並沒有什麽深意。」夫人露出微笑。「畢竟我也上了年紀,過多的食物隻會替身體帶來負擔。再加上,我本身食道與氣管之間的咽喉肌力乏弱,一不注意的話連喝水都會嗆到,不過湯品還是比一般的料理容易下咽。」


    她有氣無力地說。我不認為這是她的真心話。在我看來,隻覺得夫人就像是在接受某種懲罰。雖然我不知道她到底犯了什麽罪,但我明白接受懲罰根本無法贖罪。


    我沉默地等著夫人接下來的話。橫亙在我們之間的沉默被撕裂成碎片,四散在這片夜空之下。她終究沒有接著說下去。


    「我想麻煩你一件事情。」


    「請問是什麽事?」


    「我妹妹忘記帶走洋傘。我想請你明天跟千和出去一趟,把傘送到她家。我原本打算請貴崎去的,但他突然有急事無法前往。老是拜托你做分外的事情,真是不好意思。」


    「我明白了。」


    「真的很不好意思。另外


    ,我也有東西想請你一並帶過去,我會請貴崎準備好。」


    夫人這麽說完,便看向站在稍遠距離外的貴崎。他則是輕輕地點頭致意。


    「我妹妹現在住的地方也是一棟曆史悠久的建築物。原屋主在十年前過世後,我買下來保存,現在則是由我妹妹住在那裏。」


    貴崎走了過來,微微向我低頭一鞠躬。夫人像是接受到暗號般站起身來。


    「今天辛苦你了,你慢慢來吧。不急。」


    留下這句話之後,她就在貴崎的陪同下消失在建築物裏。


    當我迴到廚房後,發現千和還在。她坐在椅子上閱讀文庫本。被整齊地折好的廚師服則是放在一旁。她察覺到我的出現後,立刻抬起頭來。


    「你怎麽還在這裏?你可以先下班啊。」


    「你也太無情了吧。我可是在擔心你耶。」


    她拿起文庫本與廚師服,站了起來。我歎了一口氣說:


    「夫人沒有要開除我的意思。」


    短暫的沉默降臨在我們之間。


    「是嗎?」妯語氣平常地說。「真是萬幸呀。」


    我點頭。雖然不知道是不是萬幸,總之先附和就對了。


    「你可以先迴去休息了。反正就算你待在這裏也沒事可做。」


    千和搖了搖頭。「沒關係,我隻是想跟你聊一下天而已。」


    我關上瓦斯總開關,並把放在台麵上的鍋具收進櫥櫃。這位大小姐今天怎麽突然心血來潮想跟我聊天?千和將手肘靠在工作台上,麵向我說:


    「我外婆人很好吧。」


    「嗯。」


    我一點頭,她便立刻微微垂下頭。


    「我真的是一個很過分的人。」


    「你怎麽突然說這種話?」


    「外婆她對我非常好,我也很喜歡外婆。但是,那天在外姨婆麵前被外婆碰觸到的地方,直到現在仍然冷冰冰的。」


    我迴想起當時的情形。夫人要千和坐下時,確實牽了她的手。


    「夫人隻是因為上了年紀,手才會摸起來冷冰冰的。嗯,而且啊~你沒有聽過人家都說手冷冰冰的人,其實內心是最溫暖的嗎?」


    「我不是這個意思。」她望向我,一臉不悅地說。「從我小時候就是這樣子了。或許是我內心深處討厭外婆的緣故吧。她對我明明這麽好……」


    我隱約能夠理解她的心情。她們兩人表麵上看起來感情相當融洽,背地底卻潛藏著某種陰霾。我一開始並不清楚橫亙在兩人之間的鴻溝為何,但我現在知道了。千和將這一切怪罪於夫人,她把夫人視為奪走自己雙親的人。另一方麵,夫人則是對千和感到內咎自貴。


    「外婆對我一直都很溫柔和善。但是,在我小時候曾經有那麽一次,浮現出她其實是想將功抵罪的念頭。我明明知道不可能有這種事,可是又會不由自主地產生這種過分的念頭,令我感到自我厭惡。現在仔細思考,或許我直到現在仍然對外婆感到又愛又恨吧。」


    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麽才好。


    「我明明不想要憎恨她……」


    千和自言自語地接著說完後,便陷入一陣沉默之中。那是一種欲言又止,卻又不知道該如何措辭的沉默。也或許是因為說話的對象是我。就算向我傾訴我也幫不上任何忙。


    「你一點都不過分。」絞盡腦汁擠出來的話卻如此微不足道,甚至連安慰人心的效果也沒有。「我並不覺得你過分。」


    說出這句話的同時,我也忍不住對自己翻白眼。如果能夠說些更鏗鏘有力的話就好了,但這已經是我的極限了。


    「你又知道什麽了!」


    千和大聲地吼了出來。堆積在我胸口的沉重情感,瞬間如散沙般崩陷坍塌。


    「抱歉。」


    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道歉後,她那姣好的嘴唇浮現一抹微笑。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是我不分青紅皂白拿你當出氣筒。」


    夜晚的廚房相當寂靜。也因為這裏太過寧靜,如果有什麽聲響反而能夠轉移注意力也不一定。不可能聽得見的海浪聲倏地浮現在我腦海中,下一秒又立刻消失不見。


    「你跟外婆聊了什麽? 」


    千和率先打破沉默。她已經恢複成平常的模樣。


    「對了……」我說。「你有去過外姨婆家嗎?」


    「沒有。為什麽這麽問?」


    「因為明天我們兩個要把她忘記帶走的東西送過去。」


    千和一臉狐疑地看著我。


    「你們到底是聊了些什麽,怎麽會導出這種結果?」


    我將夫人與我對話的經過一一說明給她聽。她則是若有所思地雙手環胸,但最後似乎放棄繼續多想。


    「話說迴來,為什麽夫人會要你跟我一起去呢?」


    「答案很簡單。」千和說。「因為那個人非常討厭廚師,你自己去的話根本不可能踏進屋子一步。」


    原來是這樣啊。雖然明白對方看我不順眼,想不到竟然討厭到這種地步。


    「她對廚房的成見還真深呀。」


    「你別放在心上。」千和略有歉意地說。「外姨婆隻是個性比較古怪而已。不過,為什麽她會這麽討厭廚師呢?」


    「你不需要向我道歉啦。我猜,或許是因為她與廚師有過不愉快的經驗吧?」


    我一這麽說完,千和便偏著頭說:


    「也許吧。搞不好就是這麽一迴事。」


    在我們對話的同時,千和似乎也暗自思考著別的事情。隻見她低頭咬著右手大姆指的指甲。


    「你在擔心什麽嗎?」


    「擔心?你怎麽會這麽問?」


    「因為你好像在想事情。」


    千和搖搖頭後,歎了一口氣,並看向自己大姆指的指甲說:「我隻是有點在意某件小事而已。」


    確認瓦斯總開關已關閉後,我動手擦拭起流理台。


    「你要迴去了?」


    「嗯,你也早點休息吧。我今天莫名地疲倦。」


    一定是因為莫名其妙地遭人大肆批評的緣故吧。這個家的人似乎都有些異於常人之處。就算是誤闖瘋帽子先生的茶會,也不會有如此強烈的疲倦感吧。


    「……明天見。」


    「明天見,晚安。」


    我從後門離開,來到屋子外麵。從宅邸走到停車處隻需要數分鍾的時間。我一邊走在沒有街燈的漆黑道路上一邊暗自心想,想必那孩子的內心也很寂寞吧。或許能夠在她心血來潮時陪她聊天的對象,意外地稀少也不一定。


    我清了清喉嚨,吞下口水。我的咳嗽聲在漆黑的夏夜裏,彷佛別人的咳嗽聲般迴蕩不已。


    5


    翌日。


    我將汽車停在停車場,一邊閱讀《愛麗絲夢遊仙境》一邊等千和,接著便看到她撐著陽傘與紙袋現身。


    我把她帶來的東西放在後座後,旋即發車。


    據她表示,從宅邸到摩耶子女士家的車程約一個小時左右。


    「習慣坐車了嗎?」


    汽車開上國道後,和緩的上坡與下坡彷佛接力般輪流到來。千和打開副駕駛座的車窗,以臉頰迎接吹來的風。她這麽做是為了避免暈車。


    路上行駛的車輛不多,搖下車窗感覺相當舒服。車內充斥著陽光與海潮的味道。


    「我也不知道。不過,如果不是長時間搭車應該沒問題。」


    千和以不帶任何一絲情緒的語氣說。


    「你剛才是在讀《愛麗絲夢遊仙境》吧?讀到哪裏了?」


    「我的進度很慢。」


    「你還沒有看到『紅心女王』的部分吧。『紅心女王在某個夏


    日做了水果餡餅,壞心眼的紅心騎士趁人不注意時偷走了水果派。』」千和這麽說完,停頓了片刻。「由於紅心騎士是偷走水果餡餅的嫌疑犯,因此召開了一場審判,而法官就是『紅心女王』。因為紅心女王的裁決極度不合理,而且都是處以酷刑的判決,所以愛麗絲最後受不了地大聲喊出『你們不過隻是撲克牌而已!』的真相。然後,愛麗絲就這樣從夢境中清醒過來了。」


    「等一下。我一直有點好奇,你真的記得自己讀過的書籍內容嗎?」


    「嗯,大致上都記得。」千和一臉若無共事地說。「所以,我考試的成績也不錯。」


    教科書隻需要一字不漏地背下來,因此熟記之後不需要多加思索就能夠答題。就算如此,她確實還是將書籍內容完全默背下來。看來她的腦袋構造似乎跟我不一樣。


    「你不也記住不少食譜嗎?」


    「我並沒有記住食譜。之前在餐廳工作的時候,我的確有記下『餐廳的獨門配方與食譜』,但已經完全忘得一乾二淨。我隻記得材料,但不記得確切的分量。不過,這一點倒也不曾令我傷腦筋過。反正食譜隻要抓個大概就好了。因為最關鍵的材料會根據每次的情況而有所不同。」


    「哼嗯~」


    她點頭。


    天氣明明相當晴朗,卻開始降下細雨。這是太陽雨。雖然雨小到根本不需要啟動雨刷的程度,但柏油路麵的顏色仍然一點一滴地變深。在她視線前方的細雨,靜靜地朝完全沒有任何遮蔽物的大海落下。


    「聽說,波蘭人認為下太陽雨是因為魔女在製作奶油的關係喔。」


    這陣雨沒多久就停了。從車窗流進車內的風變涼許多。看來這場雨吸收了不少地麵的高溫。


    啊!千和指著某處喊。當我一望向她所指的方向,便看到一道淡淡的小彩虹。我盯著望向彩虹的千和側臉須臾後,重新轉向前方。


    彩虹不久就消失了。來得快的事物也總是去得快。然而,我不禁產生一股念頭——除了料理的味道以外,也好好記住這難得的瞬間吧。供我日後偶爾從記憶的寶箱中拿出來細細迴味。


    摩耶子女士的家位於距離溫泉區很近的山上。這裏的環境與身處大海旁的宅邸相當不同。房子從庭院樹木之間探出頭來。那是一座有三角形屋頂配上紅瓦的洋館。建築物的上半部是紅色,下半部則是白色的,給人一種童話般的可愛印象。我將汽車停在玄關前似乎可以停車的地方。


    「就是這裏啊。」


    「是啊。」千和短短地歎了一口氣。「聽說她是獨自一個人住在這裏。」


    「她的先生過世了嗎?」


    千和搖了搖頭說:「她一直都是單身。」


    「原來如此。」


    下車後,我按了玄關對講機的門鈴。等了好一會兒後,才聽到有人迴應。


    千和一報上名字,對方立刻迴說「我聽說了。在那裏等我一下。」


    終於看到摩耶子女士從深處現身。


    「外姨婆,午安。」


    「哎呀呀,千和。謝謝你特地送東西過來,趕快進屋子裏吧。」


    對方似乎還算歡迎我們的到來。接著,就在千和點頭並穿過門時,摩耶子女士對我說:「你就在這裏等吧。謝謝你幫忙載東西過來。」


    說完,她從我手上接過東西。千和趕緊從旁出聲。


    「等一下,您不打算邀請他進屋子嗎?」


    「別說得這麽難聽。」她說。「他的任務就是送你過來這裏。我並不是在找碴,隻是在劃清底下人的本分而已。」


    「雖然您說得冠冕堂皇的,其實說穿了就是不願意讓廚師進家裏吧。還有,我也無法認同您昨天說的話,什麽叫做『冒牌貨』?」


    隻見摩耶子女士一臉尷尬地皺眉。


    「這種話不適合站在這裏說,總之先進屋子裏喝杯茶吧。你也進來吧。」


    我一時之間不知道該露出何種表情,隻能呆呆地點頭。


    我們被帶到庭院一隅。陽傘下擺有花園用的桌椅,四周飄散著薄荷的香味。


    「坐吧。」


    摩耶子女士對我這麽說。


    在我與千和坐下後,麵麵相覷感到不知所措時,她已經端著放有茶壺與茶杯、司康餅的托盤迴到庭院。她將托盤放在桌上,並在我們麵前各擺了一個茶杯。


    「我衝的紅茶很不可思議,風味相當道地。雖然不知道確切的理由為何,或許是我使用井水的緣故吧。」


    摩耶子女士慢條斯理地在一杯杯的茶杯裏倒入紅茶,並催促我們倆品嚐看看。紅茶帶有又深又濃的琥珀色。盡管外觀如此,味道卻一點也不苦澀,加入牛奶後,變得更加香醇宜人。


    「我一聽說千和你要來這裏,就親自烤了許久沒做的點心。」


    她用夾子夾起一塊可康餅,放在千和的盤子上。


    「您還沒說理由……」


    「別急。」摩耶子女士打斷千和的話,並接著說:「吃過這個你就會明白了。」


    我用夾子夾起一塊司康餅,放在自己的盤子上。司康餅旁附上裝有凝脂奶油與柑橘醬的圓形小盅。我將仍然有一絲微溫的司康餅扳成兩半,塗上凝脂奶油與柑橘醬後送入口中。


    司康餅的表麵香脆、鬆鬆乾乾的,裏麵卻濕潤又綿密。配上凝脂奶油送入嘴裏,司康餅立刻在舌尖上融化,消失得無影無蹤。柑橘肉的甜與柑橘皮的微苦,大大地襯托出這份樸實的美味。


    「非常美味。」


    我說出自己的感想。


    「任何人都做得出美味的司康餅。」她說。「但是,真正分出高下的關鍵在於凝脂奶油。凝脂奶油必須用道地的正牌貨才行。你知道這是為什麽嗎?雖然市麵上也有日本製的凝脂奶油,但事實上卻是完全不同的東西。我所謂的正牌貨就是這個意思。你的料理也是同樣的道理。我並不是討厭你的料理。隻是最後用來收尾的鮮奶油與奶油的品質,根本比不上正統的法國貨。」


    「但是,他使用的材料品質一點都不差啊。」


    千和提出了反駁,而摩耶子女士似乎並不介意。


    「我並沒有說誰優誰劣,每道料理都是隨著那片土地成長、發展出來的。就連調味蔬菜的洋蔥也是各地方的品種皆不同。如果不是一步一腳印地在曆史上留下足跡的話,就會變成隻學到皮毛的冒牌貨。所以,我才會說你的料理是冒牌貨。」


    我喝了一口紅茶。氣氛實在不怎麽輕鬆,讓我有一種如坐針氈的感覺。


    「我明白了。您明天願意撥空嗎?」千和說。「我們想煮一碗湯來報答您今天招待我們喝紅茶。」


    我不禁懷疑起自己的耳朵。一段棘手的對話正在我的眼前上演。


    「有意思。」摩耶子女士笑了。「是什麽湯?」


    「是外姨婆您喜歡的海龜湯的『同類』。」千和說。「詳情就留到明天再揭曉,請您拭目以待。謝謝您的招待,今天打擾了,司康餅非常美味。」


    千和站了起來,我隻好急忙地喝完杯中的紅茶,然後一邊向摩耶子女士輕輕低頭致意,一邊離去。


    摩耶子女士則是帶著一抹淺笑,緊盯桌麵。話說迴來,千和打算叫我做什麽湯啊?


    千和在迴程的車上說:「我還是認為外姨婆的說法太極端了。如果隻因為不是那個國家的食材就沒辦法製作出正宗的料理,那全日本的外國餐廳不就都是冒牌貨了嗎!」


    「她的確有點極端,但確實也有人抱持這種見解。」我說。「食材不同,味道就不同也是事實。不說這個了,你到底有何打算?這個世界上可沒有人做得出海龜湯喔。更何況,海龜還是受到華盛頓公約保護的保育類動物,根本不可能


    拿來食用。」


    「這種事情我早就知道了。」她這麽迴答。「海龜湯是一道相當經典的料理,曾經普及一時。拉瓦雷納的《法國廚師》一書中,也有記載不吃肉的日子就會喝海龜湯。海龜在大齋期之類禁止吃肉的時期,似乎被視為替代肉的珍貴食材。如今日本隻有在小笠原群島,根據數量控管措施獵捕海龜。盡管我尊重這項飲食的傳統,但也不會想吃這道料理。你知道海龜湯的烹煮方法嗎?」


    「算是知道。」我說。「因為海龜肉有一股獨特的味道,所以基本上都會用雪莉酒提味,煮成法式牛肉清湯般的清澈湯底。也有人會加入鮮奶油,製作成咖哩風味。但是,絕對不可能明天之前買到材料。好了,你到底打算怎麽做?」


    「我說過是海龜湯的『同類』吧。」


    「『同類』啊。」我說。「你是要用鱉之類的取代海龜嗎?雖然外麵確實也有餐廳會賣鱉湯,但是這麽一來不就正中你外姨婆所說的冒牌貨嗎?」


    「我才沒有要用那種東西替代。隻要有食譜,不管是什麽料理你大致上都做得出來吧?」


    「大概吧。」


    我察覺到四周已經籠罩在暮色之下。太陽下山的時間似乎變早了。鮮豔的夕陽餘暉與殘留在地上的藍,以及在緩緩搖曳的水麵上熠熠生輝的不規則折射光芒。打開車窗,旋即嗅到一股甜甜的海水味。


    她將身體靠向椅背,閉上雙眼。


    6


    「昨天還真是折騰人呀。」貴崎說。


    他似乎已經聽千和說了昨天的經曆,對於我提早上班一事完全沒有說什麽。


    「是啊。」我歎了一口氣道。「不過,還滿有趣的,所以我也不想想太多。」


    「凡事都有寓意,隻要你肯去發掘。」貴崎說。


    看到我點頭,他以一如往常的態度露出微笑。


    「今天也請你多多指教。」


    於是,我們向彼此道別,開始分頭進行自己的工作。提早來到廚房的我一踏進去便看到一身平日打扮搭配圍裙的千和。她旁邊堆起好幾本書,正在將食譜抄寫在紙上。雖然不清楚原因,但今天的千和沒有穿廚師服。


    「早安。」


    「我已經先把材料清單整理好了。詳細的分量你再自行斟酌吧。」


    「這樣比較好。我會一邊試味道一邊調整分量。」


    清單上寫有調味蔬菜、雞高湯、辛香料與小牛頭。最後的裝飾則是歐防風與夏季鬆露,以及甘露子。


    「等一下,日本市麵上根本沒有販售小牛頭,所以不可能買到。」


    「這方麵的問題就請你想辦法吧。」


    她以一副沒什麽大不了的態度說。我大概掃過一遍食譜,這是在雞高湯中加入小牛頭熬煮,最後於表麵裝飾蔬菜,類似法式清湯的湯品。


    我苦惱好一會兒後,最後決定訂購牛尾巴與牛頰肉,以及豬腳。味道就靠牛尾巴與牛頰肉提供,並用豬腳皮來彌補所需的膠質。所謂的料理不外乎如此,隻要知道邏輯就能夠用各種不同的組合製作料理。


    「你有辦法解決?」


    「我會想辦法解決。」


    「了不起。」她難得開口誇獎我。「這很重要。」


    我趁著調貨的期間熬煮高湯。森野已經先替我送來熬煮高湯的材料,於是我將牛頰肉弄成絞肉,再混入蛋白。接著,再混入番茄、蘑菇、調味蔬菜後,倒入高湯。然後,加入烤過的牛尾巴,用來煮出黃金色澤與增加湯的濃鬱度。辛香料則是選用月桂葉與黑胡椒,以及少許八角。一邊在鍋中攪拌一邊以小火加熱。


    「話說迴來,用這些材料煮出來隻是加了牛尾巴的法式牛肉清湯,但我們不是要煮海龜湯的『同類』嗎?」


    然而,她隻是一臉興致勃勃地探向鍋子,什麽話都沒有說。


    攪著攪著湯沸騰了,我停止攪拌的動作,把火轉小。火候調整至湯的表麵要滾不滾的微滾程度。製作法式清湯時,湯滾過頭就會導致顏色變濁。接下來的六小時,隻需要靜心等待即可。


    接下來,準備用來裝飾湯表麵的食材。所謂的歐防風是有如細長版蕪菁的蔬菜。我忍不住暗自讚歎森野還真是有辦法。隻要下訂單,任何食材都弄得到手。有他真好。


    「我是第一次看到這個。」


    「是嗎?日本稱這個為叫做白色胡蘿卜(注:中文的白蘿卜在日文稱為大根。為避免混淆,在此便用白色胡蘿卜之譯法)。據說歐防風在英國維多利亞時代,是最普及的食用蔬菜。當時馬鈴薯還沒有出現。這個歐防風和之前的洋薑一樣,都是被人們遺忘的蔬菜。」


    千和動手切起歐防風。相較於一開始的時候,她切菜的手法變得純熟許多。


    「怎麽了?我有哪裏做錯嗎?」


    「沒事,我隻是覺得你熟練很多。所謂的料理就是眾多基本作業的累積,隻要能夠切好材料、分辨得出來鍋裏食材已經煮到什麽程度,就可以煮出大部分的料理。」


    將歐防風以熱水預煮後切成丁,再加入鹽巴與砂糖、醋,製作成醃菜。甘露子也以同樣的手法料理。


    「甘露子就是過年時會放在黑豆上的那個年菜吧?」


    「這也是你第一次看到嗎?」


    「當然啊。我隻有看過用在日本料理中已經處理好的甘露子。不過,用這種東西有點像自創料理耶。不會又被批評成冒牌貨嗎?」


    「你說的我都明白,現在你給我閉上嘴好好做料理!」


    挨了千和一頓罵之後,我隻好乖乖閉上嘴巴繼續手上的作業。夏季鬆露也跟歐防風一樣切成丁。進行到這裏,牛尾巴也燉軟了,同樣切成小塊。


    時間就在燉煮的期間流逝而去。


    從窗外望去的景色彷佛某個古老市鎮的觀光照片。雖然整齊乾淨,卻無法在人們的腦海中留下深刻印象。這裏有山、有海,夾在其中的是頗擁擠的老街。建築物在雨水的浸濡下,更加增添了歲月的痕跡。


    「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嗎?」


    「接下來就隻剩下等待而已。等待也是做出好料理的一環喔。」


    廚房裏隻聽得到氣泡從鍋底冒出水麵的小小聲響。


    「在這裏工作還愉快嗎?」


    「怎麽突然這麽問?」


    「之前提到你有可能遭到開除的話題時,你看起來沒有那麽驚慌。我昨天也思考了一下。雖然我們希望你能夠待久一點,但是如果你有辭職的念頭,或許還是辭掉這個工作比較好。」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會一直待在這裏,但是看起來還會再待一陣子。在這裏工作很有趣,也讓我慶幸還好自己迴來廚房工作。該怎麽說呢~讓我有一種活著的感覺。」


    能夠擁有活著的真實感,或許是因為從事食物相關工作的緣故。畢竟民以食為天。


    「我之前做過其他性質的工作,結果前女友竟然說我臉上掛著死人般的表情。我沒有自覺,但搞不好就是這麽一迴事。」


    「你真的喜歡過那個人嗎?」


    我笑了出來。


    「幹嘛問我這種事情啊?」


    「因為我覺得自己好像沒有真心喜歡過任何人。」


    「喜歡一個人的心情是沒辦法用真偽來區分的。」


    「那麽我換一個問題。跟她分手的時候,你會感到難過嗎?」


    「當然會難過啊。」我說。當時的我覺得自己彷佛化為孤伶伶地掛在寒冬夜空裏閃耀的北極星。「但是,事到如今迴想起來,我很慶幸我們分手了。如果沒有分手的話,不知道我現在人會在哪裏。總覺得我似乎是在恢複單身後,才明白自己的立足地在哪裏。」


    她聽完什麽話都沒有說。我實在很難推


    敲出,她是在思考事情還是有任何意見。


    「總歸一句話。」我說。「人類總是會下意識地尋覓能夠真心喜歡上的事物……喜歡的人、喜歡的地方、喜歡的工作。有人窮極一生仍然找不到答案。所以,要盡可能地喜歡更多的人、盡可能地去更多的地方,並盡可能地嚐試更多的事情。就算答案會令人後悔,但這一切都能夠讓人往前邁進。」


    告訴千和的同時,也像是在說給我自己聽。


    數小時後,我探向桶型深湯鍋內。食材的滋味已經被充分地萃取出來,湯呈現清澈的琥珀色澤。我試了一下味道,湯裏的膠質輕撫過上顎,從喉嚨滑進食道,湯的濃鬱滋味與香味則是追在後頭。湯頭並不像一般法式牛肉清湯清甜,有一種濃鬱的鮮味殘留在舌頭上久久不散。


    味道比我想像中的美味許多。但是,我不覺得這就是海龜湯的同類。


    「如何?」


    千和問我。於是,我用湯匙舀起高湯讓她試味道。當我正要將湯匙遞給麵對我的她時,她卻突然將下巴輕輕向前一帶,我便順勢把湯匙送到她的嘴邊。


    她閉上雙眼,喝下湯。接著,她睜開雙眼,隻說了一句「真好喝」就沒下文了。由於上嘴唇接觸到膠質的關係,散發出滋潤的光澤。


    「這樣可以嗎?」我問。


    「大概吧。」


    「你為什麽會想讓摩耶子女士品嚐這道湯?」


    「當然是為了你啊。既然你要煮料理給她吃,就算是外姨婆也不能阻止你進屋吧?」


    「你知道我在調查老建築的事情?」


    「你說這不是廢話嗎?當然是貴崎先生告訴我的。」她說。「問題在於接下來的發展。如果你的湯沒辦法令外姨婆滿意的話,就沒有下一次了。不過,做到這個程度我覺得應該不會有問題。」


    前往摩耶子女士家的途中,我們經過有著三角型屋頂的小小車站。隻要冠上湘南這個名字就能夠賺錢的時代已經過去,失勢的街道如今儼然已變成偏鄉的風光。


    「這道湯叫什麽名字?」


    我問千和。雖然她說是海龜湯的同類,但我怎麽想都覺得這道湯隻是法式牛肉清湯的變化版而已。


    「你昨天讀的書裏有寫到喔。」


    「昨天讀的書是指《愛麗絲夢遊仙境》嗎?裏麵確實有說到加太多胡椒的湯還是派之類的料理,但沒有提到你說的湯。」


    車子駛離市中心,沿著斜坡向下。汽車在沿海的蜿蜒道路上開著,接著駛進安靜的住宅區,越過橋之後再開一陣子。在蜿蜒的道路上開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終於抵達摩耶子女士家。


    我將汽車停妥在同樣的位置。


    千和一按下門鈴,立刻從對講機傳來摩耶子女士的聲音。


    「我正在等你們。進來吧。」


    話語剛落,門就開了。一推開門就是玄關。撲鼻而來的並不是陌生人家裏的氣味,反而是一股冰涼的空氣與令人懷念的氣息。屋內正麵的牆壁上,掛著似乎是很久以前建築物竣工時所拍攝的照片。


    我像是被吸引住般緊盯著那張照片不放。


    「你在發什麽呆啊?快進去吧。」


    我在千和的催促下迴過神來。


    雙手抱著東西,跟在她身後。


    環視了一圈在摩耶子女士的帶領下來到的廚房時,我不禁倒抽了一口氣。眼前的廚房設備完善的程度,完全不會輸給我工作的宅邸。然而,更令我感到驚訝的是,這個廚房與夫人宅邸的廚房簡直一模一樣。這是怎麽一迴事?難不成是出自同一位設計師之手?


    廚房中央處擺了附烤箱的鐵板與瓦斯爐,後麵還有冰箱與工作台。這些設備似乎有好長一段時間無人使用,上麵積了薄薄一層灰塵。廚房深處堆疊著各種大小不一的鍋子,不過都有用布蓋著。


    「哇!」千和忍不住輕溢出聲。


    「這個廚房現在已經沒有人在用了。」摩耶子女士說。「原屋主似乎相當喜歡美食,所以設備雖然古老,但一應俱全,應有盡有。我人就在餐廳,有什麽事再過來找我吧。」


    「謝謝您。」


    她離開了廚房。我們則是拿起抹布,從打掃環境開始做起。雖然待在別人家的廚房很難靜下心來,但是這個廚房卻不會讓我有這種感覺。


    我用從宅邸帶來的鍋子暖湯盤與湯品,並裝盤。接著,用小鑷子在湯表麵上點綴好香草後,由千和將完成的料理端上桌。


    7


    「請您品嚐看看吧。」千和說。


    摩耶子女士瞥了我一眼,喃喃自語地說了一句「那我就不客氣了」,便將湯送入嘴裏。


    「這就是你要我吃的料理?」


    她笑了。看來是不會令她勃然大怒的味道,我不禁鬆了一口氣。


    「是的。」千和點頭。「這是假海龜湯。」


    我事後才知道,所謂的假海龜是《愛麗絲夢遊仙境》裏的角色。那是個外貌奇形怪狀的烏龜,有牛頭、牛腳、牛尾巴與牛蹄,以及烏龜身體的超現實生物。在第九章<假海龜的遭遇>裏,女王確實曾經說過「假海龜是用來做湯的原料」。


    「假海龜湯這道英國料理出現在狄更斯寫出偉大钜作,以及夏洛克·福爾摩斯活躍地解決各種事件的時期。你們竟然會端出這麽一道稀奇的料理。」


    摩耶子女士笑著說。


    千和瞄了我一眼。我才察覺到原來自己嘴巴開開的,露出一臉呆滯的表情。我清咳了一聲後,趕緊閉上嘴巴。


    「背後有什麽意義嗎?」


    千和點頭。「維多利亞時期經曆工業革命,成為大英帝國最繁榮興盛的時代。當時以上流階層為中心,蔚為風潮的就是海龜湯。」


    「的確,你說得沒有錯。」


    「但是,中產階級以下的人平日根本不可能吃到昂貴的海龜,因此才有了假海龜湯的出現。或許,看在您的眼裏,會認為使用小牛頭與牛尾巴的湯是冒牌貨,但是當時的廚師們卻認為能夠使用尋常的材料,製作出令人們開心的料理是一件值得的事情。」


    摩耶子女士再喝了一口湯。


    「正如同外姨婆您所說,料理都是隨著那片土地成長、發展出來的。但是,食物本身並沒有所謂的冒牌貨或真貨,有的隻是想讓人品嚐到的心意而已。」


    「原來如此。」


    「而且,正是因為混合了各式各樣的食材,才會形成今日的料理。」


    「你說的是甘露子吧。」


    「甘露子?」


    我忍不住插嘴。


    於是,摩耶子女士代替千和說明給我聽。「甘露子並不是源自於歐洲的產物,而是在十九世紀末從亞洲傳入,如今在法國也會用來煮法式奶油燉菜等料理。證據就是使用這個蔬菜的料理都會加上à japonaise——也就是法文日式的意思。請你好好記住這一點。」


    千和接著說明:「一百多年前的人們製作這道料理時,並不是抱持著想要做出冒牌海龜湯的心態。他們隻是一心一意地思考,該如何烹煮出美味的料理而已。為了滿足品嚐的人而煞費苦心。」


    煞費苦心——在料理發展的過程中,不知不覺間失去的重要事物。摩耶子女士不發一語地喝湯。接著,定定地望向千和的雙眼後,歎了一口氣。


    「這道料理是一百多年前誕生的。如今也沒辦法證實,以前的人是否抱持這種想法製作出這道料理。更何況,材料也跟現在有所不同,就連熱源也不同。或許這道湯品原本的顏色並不會這麽清澈,不過……」


    她短暫地停頓一會兒後,再次開口。


    「假海龜湯在過去確實被人們視為一道完整且成熟的料理。而這道湯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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