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妄一怔,竟沉默不語。


    秦鹿瞥過眼,說道:“當時我買那字帖迴來你還沒什麽,後來不知從何處得知那字帖是江旦臨摹的,迴到無有齋後,江旦那字帖就被您給燒了,從我屋中換下的那副,是你自己照著江旦所寫詩句重新抄的一份。”


    梁妄一時無言,噎了會兒,問她:“你如何知曉的?”


    秦鹿撇嘴,說道:“我若認不得你的字,豈不是白跟了你一百多年?況且……我買那字帖的用意你並不知曉,我在那字帖上做的記號你也沒有仿照,也不知是他抄你,還是你抄他了。”


    梁妄果真忘了此事,畢竟已經過去了幾十年,他不記得實屬常事。


    當初也是憑著一口氣,想不通秦鹿為何要在房中掛一副江旦模仿自己字跡的字帖,幹脆花了時間一句句摘抄,重新寫了一副,將那劣品燒了去,換字帖那日,他還特地趁著秦鹿出門采買,卻沒想到還是被她發現了。


    後來秦鹿未提,梁妄未記,便將此事忘去。


    梁妄看了她好一會兒,才沒忍住輕聲笑了出來,又摸了摸她的後腦勺,問了句:“方才沒打疼吧?”


    “你不提不要緊,你一提我就暈。”秦鹿說罷,哎喲哎喲喚了兩聲,便要往梁妄身上靠。


    梁妄被她這舉動弄得無奈又好笑,幹脆將人摟在懷中,捏著臉親了兩口,覺著不夠後,便提著她的腰,讓秦鹿一個翻身坐上了自己的腿,緊緊摟住,一手扶著她的腰,一手扶著她的頭,緊密親吻,幾乎咬濕了領子。


    直到二人氣喘籲籲了,方抵著額頭,將彼此望入眼中。


    馬車路過良川,秦鹿才知道即便是良川的人,也都膽戰心驚,恨不得快速逃離,但天賜國土就這麽大,他們能逃到哪兒去呢?


    昔日梁王府前的山丁子樹果然被砍了,就剩下個看上去像是發了黴的樹墩兒,馬車停在梁王府前,秦鹿匆匆下去,見自家大門敞開,還以為雇下的幾個仆人都還在,誰知道衝進院子裏時才發現,一屋子東西早就被人搬走了。


    梁妄還未來得及下馬車,便聽見秦鹿的罵聲,她衝進屋子裏,裏裏外外找了好幾遍,院子裏交錯的腳印將未來得及融化的雪壓得很厚實,雪麵上滿是灰黃色的泥土,而這些空落的屋子裏依舊蒙塵,別說是置放了用品,就是擦也不曾擦過。


    秦鹿裏外找了幾次,便覺得頭暈,捂著心口險些氣得吐血。


    三日前,她還收到過良川的來信,說是這邊一切安好,叫她放心,隻等她迴來了,誰知道來時,居然是這般狀況。


    粗漢也跟進了院子,哎喲直喊好幾聲,說道:“這般大的屋子,丟了可惜,丟了可惜啊。”


    “屋子有何可惜,有錢便能再買,王爺的千年墨,本姑娘的字帖,全都被搬空了!一樣也沒留!”秦鹿不信邪地又裏裏外外找了幾圈。


    梁妄定定地站在門外,望著青瓦下的牌匾,恍惚之際,這處似乎還是當年的梁王府,梁王府三個字上,還鍍了一層金。


    隻需轉身,身後繁茂的山丁子樹便開遍了白色的小花兒,淺淡的香味兒似乎穿過了時間,傳到了他的跟前,紛紛幾片過大的雪花,一如山丁子的花瓣,掃過梁妄眉眼前,記憶中的這處,還算生意盎然。


    他記得那年嬤嬤問他:“小王爺,要不了兩日便是您的生辰,您是喜歡這綠色綢布,還是暖黃的那塊?”


    梁妄當時捧著書,見綠色綢布上暗繡了水紋,於日光下仿若粼粼波光,一時恍惚,道:“我喜歡綠色的。”


    一個眨眼,便是如今,物非人非,隻有個身穿綠裙的女子,雙手叉腰罵罵咧咧地繞過門內幾個屋舍,身後還有兩隻小貓跟著跑東跑西,像是兩條小尾巴。


    梁妄見了,輕聲笑了笑,果然,他還是喜歡綠色。


    門前有人經過,瞧見站在門外的梁妄時,又朝門內看了眼,道:“這家屋子的主人急著趕路,兩日前便將屋內東西一應變賣,現下剩個空屋子,你們若想搬東西,也是來遲咯!”


    梁妄哦了一聲,大約猜到會是這樣。


    亂世之中,幾人可信?尤其是他與秦鹿那一屋子東西,還值錢得緊。


    罷了,罷了。


    “小鹿!”梁妄揚聲,秦鹿正立在一個房屋的飛簷上,試圖高處瞧瞧,屋內是否有遭人打劫的痕跡,兩隻小貓立在飛簷下,抬起頭晃著尾巴,生怕秦鹿摔下來似的,焦急地喚個不停。


    聽見梁妄叫自己,秦鹿應聲,低頭看來。


    梁妄朝她招了招手,道:“走吧,不過就是個字帖,沒了便沒了。”


    秦鹿有些委屈,踢了一抔雪,正好落在兩隻小貓的頭頂,貓兒搖了搖頭,抖落頭頂的白雪,秦鹿道:“那字帖不一樣!”


    “哪裏不一樣?”梁妄問她。


    秦鹿心中委屈更重,她道:“王爺不記得,我記得!你教我的最初兩個字,便是我的名字,可我的名字,你也隻寫過那一次。”


    可那寫了她名字的紙,早就被她第一次搬家時弄丟了,後來每次搬家,秦鹿都小心翼翼,一樣東西也未曾落下過,隻是梁妄手中她的名字,是她心裏的結,她還記得梁妄寫下她名字時,落筆輕巧,渾然天成,溫和地道了句‘喏,這便是秦鹿了’。


    門外梁妄不解,一副百句貼,與她的名字何幹。


    秦鹿卻道:“那字帖裏有兩句詩,一是:燕草碧如絲,秦桑低綠枝。二是:林深時見鹿,溪午不聞鍾。”


    梁妄恍然,原來是那字帖裏,有她的名字。


    他無奈,又覺可愛,於是道:“爺當是何了不起的,還站那麽高說,害得爺脖子都抬酸了,下來,咱們走了。”


    秦鹿扁著嘴,梁妄眉眼彎彎,嘴角笑出了兩顆梨渦,又道:“等安定了,爺再寫給你。”


    便寫:水為海,木為林,石為山川;海之闊,林之深,川之連綿,見之有幸,遇你有幸,攜手共曆,三生有幸。


    作者有話要說:  我嗅到了完結的味道,你們呢?


    第132章 遙歸煙西:二十一


    二月初, 從良川到達燕京,將立春。


    秦鹿與梁妄幾乎是在馬車裏度過了大半個月, 好不容易趕到燕京時,正逢燕京封閉城門的最後日子。


    想要入城並不容易,那些為了逃亡生存沒有銀錢的百姓,就隻能在燕京城外紮根,入城的都得有特定的文書,又或者給足銀錢, 證明此番來到燕京隻於燕京有利而無害。


    梁妄與秦鹿坐的馬車並不奢華,與同日入城的幾個富貴人家比起來隻能算是普通,但梁妄出手闊綽, 即便良川家中被搬空,原先燕京與良川之間也有他們曾住過的宅子。


    秦鹿與梁妄所住之處, 大多遠離人群,那宅子經過幾十年, 周遭長草,幾乎被草木掩蓋, 秦鹿也是翻了好久,才從院子裏頭翻出了一箱珠寶首飾, 都是她早年看中喜歡央著梁妄買迴來,卻又嫌珠寶首飾累贅而不願佩戴的無用之物。


    當時的無用之物,如今卻幫了大忙。


    秦鹿買來的夜明珠手串,被梁妄輕易打發了守城門的人,二人入城後, 梁妄還道:“得虧你那時眼俗,瞧上的都是華而不實之物,現下送出去也不顯可惜。”


    秦鹿聽他這般說,道了句:“我那時也看中了你,王爺貶我眼光,可不就把你自己也數落了去。”


    梁妄見她貧嘴,知曉是因為秦鹿喜歡那夜明珠碩大光亮,一盒子無用的珠寶,卻都是女子愛買愛看的玩意兒。


    跟在他們後頭入城的馬車四匹馬同時拉來的,威風十足,在入門費用這塊兒還要與人討價還價,講了半天才給了一塊和田玉,遠遠比不上秦鹿那十二顆大小相近,色澤相同,圓潤飽滿的夜明珠。


    她覺得梁妄出手過為闊綽,心疼了。


    梁妄卻捏了一下秦鹿的臉,迴道:“爺什麽也沒有,就是銀子多,今日花出去的,來日還能補迴來,再貴的夜明珠,也比不上今日入城避風頭來得重要。”


    秦鹿點頭,連連道是,她如何不知而今天賜百姓的處境,又怎會因為那一串自己已經幾十年沒有佩戴過的手串生氣。


    即便是入了燕京,秦鹿與梁妄一時半會兒也沒找到可以暫時落腳的地方。


    燕京依舊繁榮,亭台樓閣金漆玉浮,小馬車順著燕京的路旁走,馬蹄踩過的石板路鋪得整齊,馬車幾乎沒怎麽晃動,馬車頂簾上掛下的彩色瑪瑙珠子帶半舊不新的墜子,隨著風微微搖擺著。


    車窗布簾掀開,秦鹿從裏朝外看了一眼燕京的街道,兩旁客棧酒樓忙得不可開交,裏裏外外滿是人,大家多為衣著鮮麗,不喜與人擠在一堆,但實在無法,也隻能順應著客棧的安排,否則任憑你錢財再多,添了麻煩就得被轟出去無處歇息。


    好些屋瓦上,還有未融化的雪,望著繁榮依舊的燕京,這處仿佛與外世隔絕。


    天賜戰火連天,不是仗沒打到這兒,隻是這處已經是眾人能避風的最後一城,如若燕京也沒了,那天賜便當真如同以往的西齊,一路朝北,最終滅亡。


    燕京,多朝古都,任憑歲月如何斑駁這個世界,也不曾在其身上平添半分遜色。


    所有戰火燃燒過的痕跡,都將成為燕京屹立的勳功章,每加一筆,便重一金。


    秦鹿不太記得燕京的路了,畢竟來得也不多,梁妄對於燕京的記憶,不比秦鹿多多少,找了半天也未找到能歇腳的客棧,秦鹿隻能想法子,叫駕馬車的粗漢問問路,找找老熟人。


    馬車在街巷走了許久,才終於停在了一大戶人家的門前,那人門前才有兩名官員出來,連連歎氣,受了挫敗。


    送人出來的家丁沉著臉,見又有一輛馬車來了,上前便道:“我家大人今日不見人!貴客哪兒來,便迴哪兒去吧。”


    馬車內一隻蔥白的手伸出,兩指之間夾了一張紙,女子聲音道:“給你家主人。”


    那家丁愣愣地接過紙,也不敢當人麵打開看,隻讓他們稍等,自己轉身迴了府中,匆匆跑到了府內書房,見到自家大人了,這才將手中的紙遞出,道了句:“大人,門外有輛馬車停下,來人沒見著,說是要小人將這張紙交給您。”


    書桌後的男人兩鬢微微泛白,雙眉之間已有過深的皺痕,見到紙條,拆開來看,上頭瘦金體的三個字頓時叫男人一驚,連忙站起,椅子刺啦一聲拉開,男人匆匆朝外跑去。


    家丁瞥了一眼落在桌上的紙張,上麵寫道——無有齋。


    馬車沒走,就停在寬大的府門前,靠在右側的石獅子旁,沒擋路。


    因為冬來枯萎的垂柳樹樹枝上結了許多晶瑩剔透的冰,陽光一灑,宛若寶石,而站在寶石樹下,馬車旁的女子,身上穿著墨綠色的短襖,一條暗綠色的長裙,正用手撥弄著結了冰的柳條玩兒。


    男人見之,扶著門框喘氣,連連笑了兩聲,嘴裏白煙喝出,迷了雙眼,仿佛時間停格,一切還是十多年前的樣子。


    秦鹿瞧見對方,緩緩一笑,道了句:“虧你還記得。”


    “道仙與秦姑奶奶光臨,江旦如何能不親迎。”年已近四十的男人,正是當年才二十左右的燕京才子,翰林院侍書之一,九品文官性子還衝的江旦。


    彼時的年輕人,而今已是翰林院大學士,亦是幾位史官之首,如今朝中的年輕文人,多半尊稱他一聲老師,江旦在朝中雖不是一品大員,卻剛正不阿。如今先帝過世近百日,新皇帝還未選出。


    先帝有意傳位給獻王,可沒來得及寫傳位昭書,且獻王年幼,而今才十三歲,難以把持朝政,即便當了皇帝,說不定也是那些老臣操縱,也有一部分人主張立長,長皇子曾做過一些錯事,惹得先帝不悅,在朝中頗不受用,卻沒想到先帝一死,長皇子多了許多下屬支柱,在朝中唿籲很高。


    方才從江旦府中離開的,便是長皇子手下的幾位大臣,獻王如今已經被長皇子關在皇宮,沒權沒勢,長皇子要硬奪皇位,還要名聲好聽,隻能來討好江旦,希望江旦與其幾位學生,能在史書上抹去他如何稱帝的這一筆。


    江旦年輕時便剛正不阿,性子較衝,即便如今年歲大了,也未見得脾氣改了多少,聽到了同僚口中說出自己不願聽的話,便將人打發了出去。


    梁妄下馬車時,江旦連忙來扶,梁妄將手搭在秦鹿的手臂上,江旦也就順勢朝後退了一步,目光在馬車左右掃了兩圈,沒見到謝盡歡,笑容頓了頓,也就沒問出口。


    如今卓城那邊什麽情況,天下皆知,煜州早已時異國吞並的地盤,天賜的人在那兒是沒法兒活的,更何況謝盡歡已老,走不動,逃不掉,恐怕結局不外乎一個。


    領了秦鹿與梁妄入府,江旦還甚是高興,對著府裏家丁道:“快快!收拾兩間客房,我有貴客要住!”


    方才遞紙的家丁聽見這話,連忙跑去吩咐府裏丫鬟收拾房屋,見自家大人對這兩名年輕人畢恭畢敬,實在猜不透二人身份。


    秦鹿道:“不必麻煩,一間房就好,我與王爺此番過來,也是別處實在待不得了,如今又不比盛世,便是躲進荒山野林裏也不愁吃喝,為了溫飽,隻能隨波逐流,他人來燕京,我們也來燕京了。”


    江旦點頭,道是。


    近來入燕京的人越來越多,都是天賜各地富饒之人入城避難的。


    “江大人倒是出息了,如今恐怕朝中兩方為了繼位好聽,都得討好你吧。”秦鹿與江旦搭話。


    江旦道:“黨派之爭,最為害人,長皇子有能無賢,獻王有心無力,二者都不是縱控天下的良人,如此情況,我也隻能置身事外,他們如何做,我便如何寫。”


    秦鹿笑了笑,沒與他繼續這個話題,隻是問:“我與王爺恐怕會長住,打擾了江大人,不知得付多少銀子房錢呢?”


    “秦姑奶奶這說的什麽話,您與道仙能來,實屬我之福氣,二位想住多久都成,隻是我家內人膽小,二位身份,不好告知。”江旦猶豫,還是說了這句話。


    “十多年不見,江大人謙遜了。”秦鹿說罷,江旦正好將兩人領到了府中一處閑置的院落中。


    這院子的確沒人居住,甚至都沒怎打掃,院子裏野草很高,三兩個丫鬟彎著腰正拔草,還有兩個裏裏外外擦拭房間裏的桌椅板凳。


    梁妄挑剔,無需秦鹿來說,江旦將梁妄幾乎奉若神明,多年前知曉他的身份時,便想請字,而今梁妄寫了三個字給他,可算是如了江旦的願,凡是這院子裏的東西,一應用的都是府裏最好、最新的。


    期間江旦的夫人還特地來拜訪過,江旦隻說多年前受過二人恩惠,這才讓人在府內住下,等天下安生了,二人便會離去了。


    江夫人倒是不介意有人住入自己府上,更何況那是江旦的恩人,夫妻二人恩愛,相互諒解,隻是提起這連連戰事,眾人難免沉默。


    立春那日,江夫人特地擺了一桌子菜,宴請梁妄與秦鹿二人。


    江旦對梁妄與秦鹿恭敬,江夫人也就隨著丈夫恭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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