掛在床頭的金籠內,天音立著不做聲。


    忽而一人朝床榻方向看來,尚且還沾了血的長刀小心翼翼挑開掛下的窗幔,跟進房裏來的人紛紛看向床榻位置,幾人眼中,隻見床上淩亂的軟被,還有床邊被人吃剩下,微微冒著熱氣兒的晚飯,除此之外,什麽也沒有。


    秦鹿緊緊地盯著那幾個人,隻覺麵目可憎,心中又湧上了一些悲哀。


    如此天賜,當真不如幾十年前的百年盛世了,那時異國人觀摩天賜的富饒多姿,羨慕天賜的開放大氣,而今就連天賜自己人,都要害了自己人。


    那群人見這屋子沒什麽好搜的,出去了之後,還說了幾句話。


    他們說,煜州已被攻陷,如今異國已經打到了慶安郡,慶安郡人大多怕死,恐怕極有可能敞開城門讓人進入,之後還會奉上糧食供異國人吃喝,在這群人麵前,唯有低聲下氣,將自己低到塵埃裏,才能有一絲殘存的機會。


    這些如同土匪一般的將士離開客棧前,還說要再找幾家人去敲打敲打,他們嘴上說得好聽,說是馬上異國就要攻打到南都城來了,南都城周圍環山雖然易守難攻,但也不是個長久之計,燕京裏的皇位空懸,每日三道不同人發來的不同軍令,他們也不知該聽誰的,軍糧也遲遲未到。


    為了守住這方寸之地,他們隻能打壓百姓。


    人都走空了後,濃烈的血腥味兒散來,秦鹿雙肩氣得發抖,一切仿佛又迴到了一百多年前。


    隻是那個時候,皇帝入住南都城,隻是對南都城外的難民不聞不問,可這群將士搜刮民脂民膏,濫殺無辜,還打著為國為民的旗號。


    梁妄將她的衣服攏了攏,安撫地拍著秦鹿的背後道:“我們走吧。”


    慶安郡一過,距離南都城就不遠了,天賜衰敗的腳步,一如他當年攻打西齊時一樣,將曾經占領的土地,一寸一寸地割讓了出去。


    梁妄與秦鹿是坐著馬車離開南都城的,原先他們馬車的馬匹都被天賜的將士搶走了,但南都城過大,後方還有幾個高價售馬的馬場,為的就是將這最後幾匹馬賣出去,他們好離開這地方。


    秦鹿買了一匹,連著原先的馬車,一路朝良川方向走。


    離開南都城前,秦鹿坐在馬車上迴頭看過城門一眼,如今搬離這裏的人有不少,一會兒便能在路上碰見幾個眼熟的,隻是漸行漸遠的南都城是已經屹立了許多年的老城了,城門從未修葺過,因為堅固,所以斑駁。


    遠遠望去,已經看不清南都城城門上的字,有時秦鹿恍惚,覺得那裏還是南郡,而離開南郡,總叫她心裏傷感。


    秦鹿與梁妄相識不久,附身在陳瑤的身上時,他們也一起去過良川,彼時路途中,秦鹿難得有人能夠說話,聒噪得很。


    她曾問梁妄:“王爺就沒想過,自己擁有的道法,或許可以幫助很多人嗎?比方說將這戰亂停止?若叫所有人都信你的道術,信你不老不死,或許西齊就不會沒了,你還能受萬人敬仰,被人奉若神靈。”


    秦鹿問這話時,手上拿著糖葫蘆在吃,那是冬天,糖葫蘆凍得叫人咬得牙疼,可秦鹿還是想吃,她許久沒嚐過這些滋味兒,貪戀得緊。


    梁妄反問她:“你可知曉,昆侖山,蓬萊海,是為山海處,是真正神仙住的地方,而世人為何從未見過神仙嗎?”


    秦鹿迴答:“因為神仙高傲?”


    梁妄搖了搖頭,他道:“這世間,從來都不缺神仙佛祖來拯救,我若叫所有人都信奉我,那我便不得有一刻的私心,不得有一分的不公,我的言行,皆被他人視為宗旨,而我也將不得自由。”


    秦鹿不明白:“那你不當皇帝就是,你救完眾人,再隱姓埋名,等眾人需要你時,你再出現!”


    “本王問你個問題吧。”梁妄當時覺得她心思單純,於是問道:“一個垂垂老者釣魚失足落水了,與一個年幼稚童野林迷路被狼圍捕,你若隻能救一方,你救誰?”


    “自然是孩子了!”秦鹿道:“老頭兒活了一輩子,不差幾年,孩子才剛到這世上,死了多可惜啊。”


    “若是老者一生行善釣魚是為了給家中妻子熬湯,稚童誤殺好人躲入叢林呢?”梁妄又問。


    秦鹿想了想,便道:“那還是救老頭兒吧,如果一生行善也不得善終,也太可憐了。”


    梁妄當時笑了笑,恰逢一片白雪如銀花,落在了他的發梢上,秦鹿手握糖葫蘆,吃的滿嘴糖渣,見梁妄笑時,心頭砰砰直跳。


    梁妄道:“救老者,孩童家人會怪,救孩童,老者家人會怪,更何況這世上哭嚎待救的,遠不止兩人而已。如若世人知曉,這世上有超出凡人之能力者,便不再敬畏生死,無畏險難,即給他人帶來麻煩,也將自己逼上絕路,何必呢,倒不如生死如常,世上無我。”


    秦鹿那時聽不懂梁妄說的大道理,隻覺得他說這話時,聲音輕柔,低低地從嗓子裏發出,他每說一句話時,喉結便微微顫動。他看著自己的雙眼,像是說教解惑,又像是閑聊,分明眼眸中倒映著的人影模糊不清,可秦鹿卻能見他銀白色的睫毛根根分明,晶瑩剔透,一顫一顫,扇動了她的心扉。


    而後梁妄問:“你懂了沒有?”


    秦鹿搖頭,迴神時麵頰通紅,指著路邊的綠色手帕道:“我想買那個!”


    梁妄歎了句:“對牛彈琴,白費爺的口舌。”


    昔年不懂的道理,如今秦鹿漸漸懂了。


    他人救,不如自救。


    若真叫世人知曉世上有個不老不死的道仙,擁有常人不能及之法力,可幻化障眼幻境,可設萬牆阻隔的陣法,那梁妄的一生,將永遠被世人禁錮,他肩上的責任,大至國家興亡,小至貓狗生死,皆成了過錯與罪責。


    人活著,無私偉大,梁妄如此,算不得自私,他無非隻是想活得自由,但守恆。


    迴到馬車內,秦鹿坐在了梁妄身側,裹緊蓋在身上的薄毯,瞥了一眼前方被風雪吹開,嘩啦啦灌入冷風的車簾。


    馬車行走得不慢,駕車的男人是個粗漢,因為長得醜,二十有五的尚未娶妻,獨身一人,聽說梁妄與秦鹿是要去良川的,他也就自薦駕車,也是想圖個方便,憑他自己,可買不起如今的馬兒。


    走了兩個時辰,他們已經遠遠離開了南都城,秦鹿靠在梁妄的懷中小憩片刻才醒來,心中已經不再想那些陳年舊事了。


    馬車奔走多時,馬匹也得休息,粗漢將馬車停在道路一旁吃著幹糧,秦鹿掀開馬車朝外看去。


    此時天空初白,東方一抹旭日之光落在茫茫白雪之上,粗漢見了秦鹿,喊了聲‘老板娘’,秦鹿一怔,想起來了,梁妄許他駕車,算是雇主,她在粗漢的眼裏,自然成了雇主夫人。


    “咦!有小貓。”粗漢吭哧吭哧地吃著餅,突然指向石頭縫隙裏的一處。


    秦鹿聽見有貓,於是跳下馬車,附身朝石頭縫隙裏看了一眼。


    縫隙裏果然有兩隻小貓,一隻墨裏藏針,一隻烏雲蓋雪,依偎在一起幾乎奄奄一息。


    梁妄見秦鹿跳下馬車就沒迴來,於是掀開車簾朝外看去,隻見秦鹿蹲在一個大石塊旁,睜圓了眼睛望著石頭縫隙裏,還沒被雪覆蓋的地方。


    梁妄問她:“瞧什麽呢?”


    “有小貓。”秦鹿迴頭,對梁妄道:“瞧著還有救。”


    梁妄道:“周圍可有母貓足印?”


    秦鹿搖頭,梁妄又說:“那多半是在外頭凍死餓死了,不會迴來的。”


    秦鹿道:“我向來不招貓喜歡,這兩隻小貓見我不叫不怕,我想等等看,若是一個時辰後母貓還不迴來,我就把它們帶走。”


    說罷,她又迴頭問了梁妄一句:“我能帶走嗎?”


    梁妄輕挑眉,道:“那便等等看。”


    作者有話要說:  不好意思,昨天有事沒能更新,所以今天雙更,現在更新一章,晚上九點一章!


    第131章 遙歸煙西:二十


    最終秦鹿沒有等到一個時辰, 便將兩隻小貓給抱走了。


    小貓的體溫很低,秦鹿怕它們再等下去會被凍死, 幹脆直接抱上了車,小貓的四肢凍得僵硬沒法兒動彈,她又用舊衣裳將兩隻貓裹在一起,倒了點兒溫水放在邊上,若它們睜眼了,尚能喝兩口。


    帶著小貓上路, 那駕馬車的粗漢還說秦鹿心善。


    秦鹿隻是看見貓時,想起了很久之前,梁妄曾養過的那隻黑貓, 他當時樂意去玩兒的東西很多,院子裏的園藝都是自己研究的, 盆景擺設,假山水池, 一應有講究,池中的魚價格不菲, 院子裏還養了孔雀,那隻黑貓如同霸王一般, 從不將秦鹿放在眼裏。


    她一直覺得,是自己不招貓喜歡,後來才知道,梁妄養的那貓兒有些靈性,敬重梁妄, 喜歡梁妄,所以敵視秦鹿,不喜她靠近,也不喜她。


    秦鹿伸手戳了戳那兩隻小貓的腦袋,想讓它們聞聞自己的味道,好記得,她才是恩人,別日後見梁妄俊美,又疏遠了她。


    一路趕往良川的途中,秦鹿與梁妄都沒怎歇息,如今異國攻打的速度比難民逃亡的速度要快了許多,兩人天沒亮便起,天黑了才歇,未到良川,才過清平時,秦鹿聽到了一個消息。


    慶安郡淪陷了。


    消息傳來得很快,是八百裏加急途徑清平,清平的官員聽說了這個消息後,居然收拾包袱連夜逃離而散出的消息。


    慶安郡淪陷,那要不了多久,異國就會攻下清平,一旦清平沒了,良川也不再安全。


    秦鹿聽見這消息時,手裏的筷子險些落地。


    幫著駕馬車的粗漢坐在一旁喝粥,唿啦啦的聲音驟然斷下,他愣愣地抬著頭看向秦鹿與梁妄,似乎是不知曉接下來要如何才好了。


    這兩日粗漢幫著秦鹿與梁妄采買物件,又駕馬車,明裏暗裏都表示想在梁妄身邊尋個差事,免得和混亂世道下,他獨自一人無甚生趣。


    即便梁妄沒有開口答應,這粗漢也當自己是梁妄與秦鹿的下手了,此番看向秦鹿與梁妄,便是想讓他們開開口。


    如若敵國已經攻到清平,那良川還待得下去嗎?


    如若良川也待不下去,那他們去哪兒?


    桌上清粥小菜幾樣,窗戶半開,大寒將過,化雪也是前幾天,這迴不怎冷了,初升的太陽照在街上,行人匆匆。後頭街道上有個人掛念著這家掌櫃的,特地過來說一聲,他們方才已經去過州府的府衙了,早已人去樓空,就連下人也早早打發走了,屋裏一樣值錢的東西都不剩。


    那人沒進客棧,隻喊了聲道:“聽他們說,異國攻入清平也就是十天半個月的事兒!這一路過來不少人都投降了,南都城的大門敞開著走!咱們再不走就怕是來不及了!”


    世事如浮雲,當年秦虎秦鹿以命抵抗護下的南都城,而今卻成了大開城門供敵國攻入的賣國恥辱。


    秦鹿放下碗筷,一口飯也吃不下去。


    貓兒果然還是喜歡梁妄,兩隻都窩在了他的腿上,方才還喵喵直叫引梁妄看去,現下便安靜了。這處靜默,秦鹿捏了捏拳,恨不得招兵買馬,再與對方打上幾年,可衝動與一腔熱血,解決不了根本問題。


    她朝梁妄看去,問了句:“王爺,我們去哪兒?”


    梁妄半垂著眼眸,叫粗漢把馬車牽來,又起身將兩隻貓兒趕走,那貓兒聰明,轉而立在了一旁凳子上也不跑,愣愣地盯著梁妄。


    秦鹿慌張,梁妄看得出來,他站立在秦鹿跟前,讓她側過頭輕輕靠在自己的懷中,掌心安撫地摸過秦鹿的頭頂,輕聲道了句:“你不是說,想去燕京嗎?或許核桃雲片糕沒了,但煙西台應當在。”


    說完這話,梁妄又問她:“你去過燕京幾迴?”


    秦鹿仔細想了想,一隻手也數的清,她每迴去燕京,都是為了正事,還從未有機會認真逛逛燕京的街道,也沒機會看看真正的皇宮長什麽模樣。


    梁妄道:“本王帶你上煙西台瞧瞧。”


    燕京皇城中,最高的兩處,一個是柳東閣,一個是煙西台,當初砌這兩台時,西齊皇帝還信仙,覺得樓砌得越高,便離神仙越近,後來那處多為賞花賞月,觀星觀景所用。


    “良川,咱們不去了嗎?”秦鹿問。


    梁妄道:“不去了。”


    秦鹿本想點頭,又忽而想起了什麽,便道:“還是得從那兒過一趟的,咱們許多物件都放在了良川梁王府中,我舍不得。”


    梁妄問她:“有何東西是花錢買不到的?”


    “千年墨。”秦鹿道:“你也就肯用這寫字,其餘墨塊你都嫌差,別以為我不知曉,當年金風川送的幾塊小墨早早就被你用完了。”


    梁妄伸手敲了敲她的額頭道:“你不提,本王都快不記得這墨是從誰處買來的了。”


    秦鹿伸手摸了摸頭頂,又道:“還有……一副字帖。”


    “是何字帖?”梁妄跟著想了想,道:“張家字帖的確好,但也不算罕有,白家字帖如今就本王那兒有一副真品,損了的確可惜,剩下的便是狂草集尚有收藏價值,但內容枯燥,都是寫陳詞濫調的詞句。”


    秦鹿道:“那個百句貼。”


    梁妄一怔,沒想到這世上還有什麽百句貼。


    此時粗漢牽著馬車走到客棧前,梁妄放下銀兩,拉著秦鹿一同上了馬車,兩隻小貓跟在後頭喵喵直叫,被粗漢小心翼翼抱起,放入了馬車旁拴著的棉布簍子裏,簍子上頭用笊籬蓋著能通風,卻不冷。


    馬車將從清平離開時,梁妄又問了秦鹿兩遍何為百句貼,秦鹿猶猶豫豫才開口:“上一迴去燕京,是替周家解決供祖之事,不知王爺可曾記得與我逛過一次詩會,樓中二層掛了一副字帖,模仿的是王爺的字,上頭寫了足足有上百句詩,可不就是百句貼?”


    “那……”梁妄憶起,一巴掌朝秦鹿的後腦勺上拍了過去,道:“那是江旦所寫!要它作甚?!”


    “那不是江旦寫的。”秦鹿急忙道:“那是王爺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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