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被天音吞下的食物,將會化作最後一絲幸福,散落大地。


    梁妄收起黃符時,秦鹿正抬頭看天,看見藍冠白羽壽帶鳥的嘴上,銜著一粒光,而那一粒光漸漸化成了金粉,融入簌簌落下的白雪中,其中有阮紅紅的迴憶,也有餘勁佟的,如鏡片一樣投在了雪裏。


    在餘勁佟的迴憶裏,有一個與阮紅紅相貌十分相似的女人,第一次闖入他的生命中時,便成了再難抹去的光,那是京城大家裏的小姐,溫婉賢惠,落落大方,而彼時餘勁佟,隻是一個皇城根下的普通侍衛,遠遠配不上對方。


    兩人互生愛慕,卻礙於身份,大小姐最終嫁做人婦,夫家於官場沉浮幾年,遭人陷害,被迫迴鄉。


    迴鄉的路上,餘勁佟聽說有人雇殺手以絕後患,他不顧身份,毅然決然前去救人,他本想帶著大小姐遠走高飛,卻被對方囑托,救走她的孩子。


    那時的阮紅紅才隻有幾歲大,見到死人,哇哇大哭。


    而阮紅紅的記憶中,最開心快樂的時光,是在異國已經攻打天賜的幾年之後,餘勁佟背著她於夜裏閑步,她懷中捧著紅棗軟糕吃,分明是逃亡,他們卻沒有一點兒逃亡的樣子。


    阮紅紅發牢騷,說今早有個難民說她長得俏,可叫紅紅,一點兒也不好聽,特別土。


    餘勁佟突然道:“若我有女兒的話,她也應該會叫紅紅的。”


    阮紅紅問他:“為何?不覺普通嗎?”


    餘勁佟卻笑道:“我覺得紅色,是這世上最好看的顏色。”


    其實在阮紅紅的心裏,餘勁佟比她爹陪伴她的時間長,餘勁佟還比她爹對她好,餘勁佟……好似她爹一樣。


    可在餘勁佟的記憶碎片中,最好看的顏色,是初見大小姐時,對方遞給他擦汗的一方手帕,對旁邊笑話侍衛沒前途的丫鬟道:“若無他們,哪兒來我們的安寧呢?”


    又轉頭對餘勁佟道了句:“辛苦。”


    那手帕的顏色,是明麗的紅,上麵還有一朵,錦繡的海棠花。


    第128章 遙歸煙西:十七


    天音飛去後, 山間竹林這處滿地的白雪上交錯了幾排腳印,石塊邊上還有一個窩痕, 不久前阮紅紅才趴在那裏。


    秦鹿覺得自己似乎聽到了鈴鐺聲,與阮紅紅脖子上掛著的那個鐵製的所謂長命鎖發出的一模一樣。


    梁妄正在收設陣的紅線,阮紅紅沒看見,餘勁佟沒看見,秦鹿離得遠,看清楚了。


    趴跪在地上求著餘勁佟別再殺人, 祈求他放下怨恨,不要再以殺戮不斷提醒她曾經曆過的痛苦,那個阮紅紅, 並非真正的阮紅紅。


    阮紅紅的三魂七魄融合之後,梁妄在她的背上貼了一道符, 那道符,以阮紅紅的魂魄化成了小小幻境, 如若餘勁佟沒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阮紅紅的身上,或許能發現, 彼時風停,彼時雪止, 那一方障眼法,叫‘阮紅紅’徹底殺滅了餘勁佟身上的戾氣。


    恢複記憶的痛苦,足以再一次殺死阮紅紅,而阮紅紅的眼淚,也可以挽救餘勁佟。


    原先貼在阮紅紅背上的黃符, 被梁妄一把火燒了,黃符化為灰燼落在雪地裏,灰色的粉末很快與白雪融合,看不出半分痕跡。


    秦鹿慢慢朝梁妄走了過去,地上還有兩個裝了骨灰的藥罐子,看得叫人心疼。


    秦鹿問梁妄:“王爺打算怎麽處理這兩人的骨灰?”


    梁妄收了紅線,瞥了秦鹿一眼,秦鹿道:“他們說……想去燕京。”


    “與本王毫無幹係的人,難道爺還要為了這兩人的骨灰,特地去一趟燕京不成?”梁妄搖了搖頭,道:“反正人也死了,一個輪迴轉世,一個投入地獄受刑。今生皮囊化成的灰,於他們而言毫無意義,是撒入水中,還是被風吹散,一絲疼都察覺不到,那是否埋在燕京,又有何區別呢?”


    秦鹿眨了眨眼,將風吹亂的發絲理了理,搖頭道:“我雖覺得餘勁佟與阮紅紅可憐,但也不覺得如此結局可惜,提起燕京,並非是想讓王爺帶他們迴去,隻是想問王爺……你想不想迴去?”


    “本王迴哪兒?”梁妄突然一怔。


    秦鹿從一旁撿了個順手的竹竿,將周圍的雪全掃了起來,蓋住了兩個骨灰壇,再將手中的竹竿插在了土地裏,道:“若世人沒傳錯,西齊文采斐然的梁王爺,應當是在煙西台出生的吧?”


    梁妄聞言,伸手對著秦鹿的額頭彈了一下,他微微抬起下巴,身上白衣被夜風吹得欻欻直響,梁妄攏了攏袖擺,道:“煙西台在那兒,何須本王去看?”


    說完這話,他又沉默了片刻,秦鹿一直看著他,直至與梁妄對視,兩人緘默。


    其實各國攻打天賜,已經不是一時半會兒了,這幾年尤為激烈,戰事不會隻停在煜州之外寸步不行的。


    天賜如今內閣變動,正處於皇帝更位之時,朝中兩派分力不均,有人要扶獻王,有人要立長,在外是戰,於內也是戰,內外皆憂,如此天賜如何能防得住敵人的虎視眈眈。


    梁妄即便不懂兵法,也不懂治世之道,沒入朝管過政事,卻也懂得一個道理。


    國之亡,多於自亡。


    國之強,必先自強。


    天賜這般樣子,無需他人攻陷,自己先站不住腳,一個國家的滅亡,隻是遲早,前兩年老皇帝在世時還能抵抗外敵,幾個月前老皇帝一死,抗敵都分陣營,鎮守煜州的這一批將士,在短短幾個月內被打退了上千裏地,要不了多久,還是會退。


    終有一日,這片曾屬於西齊,而今尚且還算天賜的土地,也會易主。


    為期不遠。


    屆時,燕京還會是燕京嗎?


    燕京的皇城,恐怕不會作為下一個京都,皇城內的奢侈玩意兒,恐怕會被人搬空,煙西台、柳東閣,恐怕也隻成了兩座對立的普通建築,或被推翻,或便立在那兒。


    “這仗,打不了多久了吧?”秦鹿問完,抬頭看向天空,天音飛去,又飛迴,白羽掃過飄零的竹葉,停在了梁妄抬起的左臂上。


    梁妄道:“打不了多久了。”


    “那王爺要去燕京嗎?”秦鹿問他,梁妄抿嘴笑了笑,反問:“你還想吃核桃雲片糕嗎?”


    兩人眼眸對視,將彼此倒映在了瞳孔裏,秦鹿點了點頭,梁妄伸手牽著她,迴了句:“想吃爺就帶你去。”


    山下竹村裏的人都死了,他們的屍骨無人掩埋,隻能埋在大雪裏,或許等到來年開春了,還會腐化,但終究被梁妄說成魂魄轉世後便毫無意義的屍體,會融入泥土,還能開出嬌豔的花。


    生到盡時即敗,敗到盡時即生。


    無數人的死去,將迎來無數株花草,所有硝煙過後的土地,也會漸漸生意盎然,周而複始,是為生死。


    秦鹿與梁妄越過山巒,直接去了軒城。


    此處雖能站在山上遠遠看見軒城,卻離軒城還有一段長長的距離,直至天將明,他們才找到了個可以暫時歇腳的地方,秦鹿最後的一點兒銀錢,買不起馬車,隻能買得起驢車。


    那是窮人家怕外敵攻入煜州,備著逃命用的,而州水城扛了幾個月也無動靜,便有人願意賣了驢車。


    秦鹿買下驢車之後,荷包裏是一分銀錢也沒了。


    驢車就是一條將老的毛驢,後頭拉著一個板車,秦鹿坐在板車前頭,身上披著兔毛披風,梁妄則靠在板車後頭,捏著藍袍的衣袖,不想一絲風灌進去。


    兩人相望,不禁笑了出來。


    秦鹿道:“我還是頭一次見到王爺這般狼狽,居然也有坐驢車的時候。”


    梁妄理了理發,一頭淩亂,幹脆還是散了下來,他的發絲隻有一截平整,其餘長長短短也不相同,他道:“狼狽也是你見了,若是他人見了,本王為了保住顏麵,可得挖去對方雙眼的。”


    秦鹿朝他伸了伸舌頭,擺個鬼臉,而後用竹條抽著毛驢的屁股,道了句:“老驢快些跑,無有齋內我還藏著銀錢呢。”


    她說的,是曾住在軒城城外的一處私宅,那處她與梁妄住了近十年,梁妄住過的地方,都不曾賣出去過,空置在那裏,一直也無人打掃。


    梁妄挑眉,問她:“何時藏的?”


    秦鹿道:“便是藏了。”


    她那時喜歡藏錢,也是為了能給梁妄買些東西,筆墨紙硯太貴,秦鹿買不起,古董花瓶好看,可她又識不得,後來幹脆就是鍋碗瓢盆、吃喝用度。


    梁妄手中把玩著一截竹子,戳了戳秦鹿的腰,秦鹿才道:“王爺當自己那些衣裳配飾都是貧空生出來的?有多少是我花了私房錢,買下放入你房中的,你順手拿著就用,也未有察覺。”


    “摸床頭嗎?”梁妄調侃,惹得秦鹿紅了臉。


    他們之間,真正戳破那層窗戶紙時,便是秦鹿半夜摸上了梁妄的床頭,藏的一個新買的香囊。


    她跟在梁妄身邊從來都不缺銀錢,吃喝用度僅著最好的,便是如此,買東西時,也總想著梁妄的那一份兒。


    秦鹿的銀錢,都是壓在被褥底下,搬出軒城,去金珠城時,秦鹿房內的東西搬走的沒多少,因為被褥也不是新的,故而被壓在被下的一盒銀錢,都被她急往金珠城的期待給徹底拋諸腦後。


    而今想起來,也算是應急救命了。


    秦鹿取了銀錢本應當與梁妄順著軒城外的官道一路去卓城,和謝盡歡打了招唿後,便可離開了,這地方,十年八載的,恐怕不可能迴來的。


    結果到了軒城外,梁妄突然說讓她入城。


    軒城的城門未開,兩人到了城門前還得一一受查,秦鹿給了一錠銀子,對方才放她進去,那人聽得出來秦鹿是南都城那邊的口音,道了句:“如今這世道,都想往北走,哪兒還有南下的。”


    秦鹿隻是笑笑,梁妄聽了,問他一句:“秦戲樓對麵的酒樓還在嗎?”


    “喲,可見二位不是第一次來軒城呢。”那守城的將士吊兒郎當,將銀錢塞進懷裏才道:“秦戲樓早沒了,那對麵的酒樓倒是還在,隻是要不了幾日,也將人去樓空咯,卓城的人都跑了,咱們這兒……也沒幾日。”


    說罷,他便背過身去,不再開口。


    秦鹿問梁妄:“王爺是想去秦戲樓聽戲,還是想去酒樓用飯?”


    “去喝湯。”梁妄從板車上下來,抖落覆在身上的雪,嫌棄地讓秦鹿將驢車丟一邊去,又拉著秦鹿的手順著路邊走,望向熟悉的街道,似乎還能從裏頭套出些曾經的影子,梁妄道:“白玉珍珠湯,帶你嚐嚐。”


    秦鹿聽了,眉眼含笑,而後挽著梁妄的胳膊,彎著眼睛湊過去,滿是親昵。


    梁妄見她如此,嘴角揚起想笑,卻還非要擺出一副矜嬌的樣子,不輕不重地抖著胳膊道:“鬆開,你都快掛在本王身上了,成何體統?”


    “不成體統。”秦鹿搖頭,下巴磕在對方的肩頭,一雙杏眼裏倒映著梁妄的麵容,沒皮沒臉道:“也不鬆開。”


    梁妄伸手本想捏她,而後還是點了點她的眉心,由她挽著。


    二人走到秦戲樓前,都有些愣住。


    這條街上,秦鹿曾走過無數遍,從入城門後,要不了多久便能瞧見秦戲樓,一路攤位擺過來,也很熱鬧繁華。


    秦鹿與這裏的人熟悉,吃東西都不給銀錢,等哪時梁妄從街上過了,偶爾會被人拉住說道:“梁爺,您家那位秦姑娘吃了我五根糖葫蘆,五文錢。”


    又或者是:“梁爺,您家那位秦姑娘拿了我兩盒水粉,二錢銀子。”


    甚至連賣果子的大嬸也說秦鹿吃她的果子沒給銀錢,要梁妄給。


    那大嬸家的二壯子從小就聰明,若是好好讀書,日後或可考取功名的,秦鹿還記得,她去金珠城後的第一年,那大嬸還給她寫過信,說是二壯子拜了一位秀才為師,學得很好,還附了一首二壯子寫的詩。


    當時梁妄在,瞥了那詩,道了句不倫不類。


    秦鹿說:“二壯子才十三歲,哪兒比得過您活了上百年了。”


    而今想來,二壯子也早就成家,在不在世,不知了。


    兜兜轉轉幾十年過去,秦鹿再迴到這裏,昔年門庭若市的秦戲樓,而今大門敞開,裏頭高台積灰,門上的匾額歪了也無人去扶,曾經鬧得沸沸揚揚的穀先生,最終也沒能再上台。


    秦鹿望著斑駁的秦戲樓前的紅柱子,似乎還能聽見裏頭傳來咿咿呀呀之聲。


    那眼高於頂的小廝總站在門前嗑瓜子,見到出手大方的梁妄來時,弓著腰抬起頭,笑得合不攏嘴,若是秦鹿獨自來了,也就是皮笑肉不笑,應付一迴。


    立在門前的影子,與台上正在唱戲的穀先生,統統化成泡影,被一場大雪覆蓋。


    走過秦戲樓,便是酒樓,梁妄領著秦鹿跨步進去,招唿他倆的是個十幾歲的年輕人,不識得人,笑著道:“二位客官裏頭請!”


    酒樓裏頭倒是什麽也沒變,梁妄熟門熟路地上了二樓,去了自己當年喜歡坐的窗戶邊,推開竹窗朝外看去,一個側頭,便能望見秦戲樓的正門。


    “二位客觀要用些什麽?”小二問。


    梁妄道:“白玉珍珠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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