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鬼也是鬼,隻是相較於餘勁佟,其中四個鬼都還有理智可言,吞天沒有理智,但懂懼怕,麵對身懷不死血的道仙,吞天莫敢不從。


    而眼前的餘勁佟,一路過來殺了近萬人,毀了一個鎮子,兩個村落,他手中的血足以匯成一條小河,殺的人越多,便越不知悔改。


    餘勁佟身上的戾氣,甚至可以催動四周的魂魄為他所用,索性之前吞天已經吞噬了許多,而今飄蕩於林中的,都是一些野魂,即便受控,也不足為懼。


    梁妄在應對餘勁佟之餘,視線瞥了一眼倒在一旁的阮紅紅,和縮在石頭後頭的紅衣少女,餘勁佟做到這一步,恐怕都是為了阮紅紅,若想讓他束手就擒,除了以強硬手段對抗之外,倒不如叫他自己認錯,自願被梁妄送去地獄,受刑贖罪。


    阮紅紅從未見過這般令人懼怕的餘勁佟,而餘勁佟周身散發出來的黑氣,壓迫得人唿吸困難,便隻有一個念頭,就是逃離他的身邊。


    躲在石頭之後的紅衣少女顫抖著肩膀,一雙圓眼漸漸湧出眼淚,她瑟瑟發抖,咬著下唇嗚咽著,小聲道:“別殺人了、別再殺人了……”


    秦鹿不敢靠近那邊,生怕被餘勁佟的戾氣所傷,若是一般人、一般鬼,她尚且可以解決,無需梁妄動手,可如餘勁佟這般的,秦鹿既無辦法收服,就隻能不給梁妄添亂。


    天音於半空飛過,落在了秦鹿的肩上,用頭頂蹭過梁妄的藍色外衣。


    隻見梁妄於掌心畫符,符貼地麵,縛雪而生,符火融化了冰雪,成了一條朱紅色的水流,順著地麵白雪融化的凹槽,將餘勁佟困在其中。


    身穿綠襖的阮紅紅望著地麵的紅色符水,腦海中不知閃過什麽畫麵,她渾身一顫,就像是觸及到了心底隱藏最深的傷口,一些紛亂的聲音在耳畔響起,有人尖叫,有人哭泣,也有人笑。


    梁妄的目的,其實並非餘勁佟,那紅色符水繞過餘勁佟後,便直朝餘勁佟身後的阮紅紅而去。


    阮紅紅見朝自己漸漸逼近的符水,突然尖叫著往後退怯,秦鹿聽見她的尖叫聲,總覺得有些耳熟,仿佛在什麽地方聽到過。


    直到那符水纏上了阮紅紅的腿,與此同時,躲在石頭後紅衣的阮紅紅也跟著淒喊了起來。


    兩人的聲音重疊時,秦鹿猛然響起她在哪兒聽過這個聲音了,叫人心驚,叫人脊背發涼的,正是她與梁妄初到田糧鎮時,梁妄在某處施法後,發出的叫聲。


    那時是魂魄分離的痛,現下是魂魄融合的痛。


    紅衣少女的身體一點點消散,而穿著秦鹿送的綠襖的阮紅紅,則雙手環抱自己不斷哭嚎。


    聽見阮紅紅聲音的餘勁佟立刻收了戾氣,擔憂地看向一旁,便於此時,梁妄側身飛了一張符貼於阮紅紅的背後,阮紅紅的尖叫聲轉而化成了意識不清的呢喃,呢喃過後,又是瘋狂地求饒與尖叫。


    她雙手緊緊地抓著自己的衣領,雙腿於雪地裏亂蹬,不住地喊道:“餘大叔救我!餘大叔救我!放開我,求求你們放開我!救命……救命啊!餘大叔……餘大叔救我!!!”


    秦鹿見了,忽覺冷風刺骨,阮紅紅的求饒聲越來越低,從一開始的懼怕,到後來的厭惡,最後咽了氣一般如死狀躺在了雪地裏,那是她死前遭受過的痛楚,一旁的餘勁佟手足無措,不敢碰,也無法出聲。


    對阮紅紅的折磨,其實也是對餘勁佟的殘忍。


    躺在雪地裏的阮紅紅麵色蒼白,眼中一片死灰,苦澀地望著天空飄落的雪花,一片,兩片……漸漸模糊了視線。


    那些痛苦與不堪的迴憶,那些可怕又恥辱的經曆,隨著三魂七魄的融合,她統統想起了。


    餘勁佟出門捉兔子的那個晚上,阮紅紅坐在獵戶的房間裏烤火,門外突然傳來了她聽不懂的話語聲,這裏尚且未到州水城,附近常常有人巡邏,但因為今晚下雨了,所以餘勁佟打獵沒帶上阮紅紅。


    那群人見獵戶茅屋裏有火光,直接衝了進來。


    阮艿荇片紅紅無處躲藏,頭發梳得整齊,身上穿了一件紅色的棉長裙,那是去年過年時,餘勁佟特地買給她的禮物,襯得她精致漂亮。


    她縮在角落裏,懼怕地看著那群異國人,他們甚至連膚色都不同,高矮胖瘦都不一樣,一行二十幾個,見了阮紅紅便露出猙獰可怕的表情,猥瑣地搓著手,然後粗魯地將她拉到了一旁的草堆上。


    阮紅紅掙紮、求饒、她甚至想不明白,明明因為打仗已經苦了好幾年,明明東奔西走沒過過幾天好日子,為何苦難還是會降臨在她的身上。屈辱、羞憤,叫她越想越悲哀,她嘴裏喊著餘勁佟的名字求饒,上天仿佛聽到了她的祈求,餘勁佟帶著兩隻兔子迴來了。


    他進門時身上有雨,可臉上掛著笑,當見到一屋子男人將赤身的阮紅紅壓在草堆上時便如瘋了一般,不顧一切地衝了過去。


    第127章 遙歸煙西:十六


    餘勁佟怎麽對付得了幾十個帶著武器的男人, 他們刺了餘勁佟許多刀,撐開他的雙眼, 逼迫他看著阮紅紅被人欺淩。


    他們用鐵劍在火堆裏炙烤,一片片割去他背上的皮肉,他們對待餘勁佟與阮紅紅,就像在對待豬狗不如的牲畜,他們甚至還能笑出聲,還能心無愧疚, 還能一邊行苟且之事,一邊談笑風生。


    阮紅紅受不了如此屈辱,想要咬舌自盡, 卻被那些人用木棍抵住了牙齒,朝她的臉上揮了好幾個耳光。


    其實並非隻有一個人折磨著她, 那屋子裏的幾十個男人,幾乎每個人都擺著令人惡心的姿勢, 說著叫人反胃的話,行著可怕又殘忍的事。


    阮紅紅不過才隻是個十二歲的小女孩兒, 未經人事,承受不住這般屈辱與煎熬, 她幾乎哭斷了腸,在一聲聲的嗚咽下,她慢慢閉上了雙眼,她寧可死去,也不願再麵對這個世界。


    阮紅紅合眼時, 餘勁佟將嗓子喊啞,他看見阮紅紅最後閉眼前,眼裏看著的人是他,是這樣一個脆弱無能的他。


    餘勁佟的眼睛充血,幾乎能泣下血淚來,即便是女孩兒的屍體,他們也不曾放過,翻來覆去,仿佛研究什麽有趣的東西一般。


    餘勁佟恨急,卻掙紮不得,最後那些人砍斷了他的手腳,就這樣任由他自生自滅。


    人死後,魂魄離體,阮紅紅的魂魄,跟著那群人,一路走到了田糧鎮,她想要殺了那些人,殺一千遍,一萬遍也不足以解恨。


    她心中怨恨,憤恨,痛恨,即便將那些人挫骨揚灰,也不能緩解她半分疼痛,可阮紅紅也害怕、擔心,她從小見了死亡,對生命極其珍視,連一隻蒼蠅都沒捏死過的人,不知要殺人,該從何處下手。


    那天清晨霧很大,阮紅紅跟丟了那群人,她走在街道上,渾渾噩噩,生不似生,死不知死,然後她看到了一個婦人撐著傘朝她走來,還將衣服披在了她的身上,可是衣服穿過了阮紅紅的身體,落在地麵。


    倭國人的聲音在遠方響起,依舊是昨夜時的笑聲,阮紅紅聽見那笑聲,越發害怕,幾乎本能地發抖,她想推開婦人,她甚至看見婦人家中還有兩個相貌漂亮的小孩兒,想起自己昨夜承受的侮辱,她勸她們逃!


    快逃!


    那些人,是惡鬼!


    不……他們是比惡鬼還要可怕的存在,他們不僅奪命,還要折辱他人!


    那一家人,最終沒能躲掉,阮紅紅跪坐在街角,見那婦人的女兒如昨夜的自己一般,被幾個倭國人壓在地上,她害怕,她迴憶起了許多不好的畫麵,那些痛苦的,傷人的畫麵。


    她雙手抱著頭,拚命掙紮,尖叫,仿佛曆史重新在她的身上上演。


    然後天空落了大雨,一道淒冷的風刮過街巷,周圍一瞬安靜,沒有求饒聲,沒有侮辱人的笑聲,唯有嘩啦啦落下的雨,打在黃油紙傘上的聲音突兀了起來。


    阮紅紅看見了滿眼的紅,整個田糧鎮的街道裏,從天而降的雨水夾雜著血腥氣,而這條街上已經一片猩紅,死的遠遠不止一個人。


    她膽怯地看著自己的雙手,瘋了一般地抽打自己的臉,她害怕,她不敢麵對,她不明白為何死了的人不能忘記一切,還要繼續承受痛苦。


    記憶中的雨,不是從天而降變紅的,而是落在地上,衝刷著無數人的屍體,漸漸染紅的。


    殺死田糧鎮中所有人的,不是膽小心軟的阮紅紅,是從獵戶茅屋中死去又追隨而來的餘勁佟。


    餘勁佟走過街道時,冷眼看向這些人,施暴者可怕,可恨,該死,那些躲在角落裏倉皇看著,冷眼旁觀,隻顧自己的人,更該死。


    街上倭國人才幾個?可田糧鎮尚未離開的人卻有幾百上千,他們一人一拳都能殺了倭國人,可誰也不敢動手,他們明明看見那般可憐弱小的孩子正在遭受欺淩,他們心疼,唏噓,可更多的是肮髒事沒有發生到自己身上的慶幸!


    他們,活該。


    餘勁佟走到了黃油紙傘邊,將阮紅紅抱起來,他身上背著行李,帶著阮紅紅離開了田糧鎮,卻沒看見黃油紙傘遮擋的另一邊巷子裏,尚且還有阮紅紅縮在角落裏的三魂。


    有的人怨氣,化成了仇恨,生了實體,可行惡事。


    有的人懼怕,便隻能逃避,生生逼迫自己忘了迴憶,分成了兩個人魂。


    這一路上,餘勁佟殺過許多人,可那些人都該殺,他並未覺得自己做錯了。


    林家村裏的人勾結外賊,主動獻糧,餘勁佟一開始以為賣國賊就那幾個,以箭殺了之後,才發現林家村裏的人見倭國人死了,居然害怕東窗事發,商量著去敵國投降,請那些人殺過州水城後,放過自己一馬,為此,他們願意集全村糧食與銅鐵,送給敵國。


    一村子的賣國賊,若非有這些人助漲他國氣焰,異國的人怎敢派十幾人的隊伍四處巡邏?他們不知自己送上去的一碗糧,是喂進了惡鬼的腹中,而那些惡鬼,最終隻會將惡行付諸到天賜的人身上。


    所以餘勁佟不覺得自己殺了他們有何不妥。


    可殺了這些人後,阮紅紅害怕,她怕餘勁佟變得越發陌生,她哭著趴在餘勁佟的背上打他,問他殺死異國人後,為何要連天賜的百姓也一起殺了。


    到了江春鎮,阮紅紅膽怯,不論餘勁佟去哪兒,她都要質問,餘勁佟隻是迴了獵戶茅屋一趟,將阮紅紅與他的屍體燒毀,換成了兩個藥罐裝上,否則他們走不遠。


    可阮紅紅不信,阮紅紅怕他還要殺人,她對餘勁佟大唿小叫,對他冷眼相對,告訴他如若他再做傷天害理的事情,她就不要他了。


    餘勁佟嗓子早壞了,啞著安慰阮紅紅道:“我們去燕京,好不好?”


    阮紅紅問他:“去燕京做什麽?”


    餘勁佟道:“去燕京,葬一起。”


    阮紅紅的爹娘,便是在燕京城外的野林子裏被人刺殺而死的,那也才隻是幾年前的事情了,卻沒想到,當年拚命殺出重圍,一心護著阮紅紅的餘勁佟,居然會有一日,與她一起死在一個破爛的獵戶茅屋內,還是以那般死法。


    他們離開了江春鎮,便到了山下的村落,村子裏的人見阮紅紅身上有傷,一眼就看出她是如何傷的,當麵沒說,背地裏說一直談論與她有關的事。


    他們以為那些傷是餘勁佟施加在阮紅紅身上的,所以指指點點,甚至在餘勁佟投宿時,說了一些難聽的話。


    他不懂,人心,究竟能有多惡?


    見人受了欺負,不同情,反嘲諷,見阮紅紅受了傷,不憐愛,反覺得是他們作風敗壞。


    藏了這些惡心的人,遲早有一天也會害了他人,倒不如死了幹淨,反正等到異國攻打過來時,他們不是被殺死,也會屈膝拜敵。


    這些人,死有餘辜。


    這些天的迴憶,她全都迴想起了,印在了腦海中,想忘忘不了,想躲,也躲不掉。


    阮紅紅的眼淚滾滾落下,她看著鬥笠之下的餘勁佟,看見他臉上被人割下的皮肉,看見他其實渾身傷痕累累,也看見他的雙手上沾滿了冤魂與鮮血。


    他們怎麽會……變成這樣?


    “餘大叔。”阮紅紅顫抖著聲音問他:“我們怎麽會,變成壞人呢?”


    餘勁佟不敢動彈,聽見這話,猶如被人利劍貫心。


    阮紅紅嚎啕大哭:“我們怎麽會,變成和那些人一樣的人呢?”


    “我們也殺了人了,不止一個,那麽多……那麽多條人命啊。”阮紅紅趴在雪地裏,抓著餘勁佟的衣角,整個人成了跪拜的祈求姿勢,幾乎心碎道:“我們不該殺人,不該殺人的……不要再殺人了,餘大叔,我求你,不要再殺人了……”


    餘勁佟就那樣站著,隻有阮紅紅的一句話,能叫他的理智與堅硬,分崩離析,他看著阮紅紅以求饒姿態,對自己重複說著一句話。


    他不該殺人嗎?


    那些人活著,又有什麽意義呢?


    他殺的,難道都不是死有餘辜的人嗎?


    “國家的公正,由律法裁度,生死的公正,也自有鬼神裁度,任何獨立的人,都不能僅憑內心的怨憎,去判斷一件事的公正,更不能憑此怨憎得來的公正,裁決他人的生死。”梁妄道:“餘勁佟,你殺了那麽多人,不贖罪,將永世不得超生。”


    “餘大叔……我害怕,我真的好害怕,餘大叔,迴頭吧……”阮紅紅跪坐在地上,朝餘勁佟伸出雙手,她看著餘勁佟,顫抖著聲音道:“我想迴燕京了,我隻想要埋在爹娘的身邊,我想要餘大叔也能埋在爹娘的身邊,我不願再想那些事了,你也別再讓我想起了,好不好?”


    “餘大叔,我們迴燕京吧,好不好?”阮紅紅幾乎絕望地低下了頭。


    她真的不願再於痛苦中掙紮不脫了,她想忘記這一世,她想忘記對他人的怨恨,也想他人忘記對餘勁佟的怨恨。


    餘勁佟見阮紅紅一雙手在雪裏放著,怕她冷,於是半蹲下來將人抱在懷裏。


    刮了一夜的風,漸漸停了,可偏偏此時餘勁佟頭上的鬥笠,卻歪掉了下來,薄紗飛去,那本該是一張三十歲男人的臉,卻早已麵目全非。


    秦鹿遠遠地看著,似乎能透過他們身上,瞧見百裏、千裏乃至萬裏之外的枯索與淒涼。


    這世上,太多人因戰事禍及,過得生不如死,也有太多人於這顛沛流離的亂世之中,嚐道了難以承受的痛苦與悲傷。


    立在秦鹿肩膀上的天音展開翅膀,朝梁妄那邊飛去後,秦鹿才將外衣攏了攏,驚覺今年的冬天,好似比往年要寒了許多。


    地上的兩個藥罐子裏,裝著的是餘勁佟與阮紅紅的骨灰。


    秦鹿不知道,餘勁佟在燒掉自己與阮紅紅的屍體時,心裏想的是什麽,但若換做是她,若要她親眼見到自己護若珍寶的人,生生被人撕碎踐踏,或許也會變得瘋狂極端,很不到毀了世界為其陪葬。


    天音送走魂魄,得取魂魄中最美好的記憶作為食物吞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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