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妄朝她伸手,於她頭上摘了一根發,而後那根發半浮在梁妄的掌心上,緊接著一團火燃燒過後,藍火滅去,青煙隨一處飄走,梁妄的掌心裏,還剩一根紅繩。


    阮紅紅見梁妄這舉動像是個變戲法的,愣愣地看著,梁妄道:“拿起它。”


    阮紅紅先是看了一眼秦鹿,見秦鹿笑了,她才拿著梁妄手心裏的那根紅線,明明看上去很短的紅線,她卻能拉得很長,長到沒地方放了,阮紅紅隻能繞在手上,繞了好幾圈。


    紅繩拉到了頭,在她的手腕上打了個結,一條紅繩成了精心編過的手繩,上麵打的是梅花結。


    阮紅紅驚訝地看向手上的梅花結手繩,再望著梁妄時,不似之前那麽膽怯了,她走到秦鹿身邊,晃著手繩給秦鹿看,小聲地說了句:“姐姐你看,真好看。”


    而後又紅著臉,對梁妄道了句:“謝謝叔叔。”


    秦鹿:“……”


    梁妄一瞬皺眉:“叔叔?”


    叫秦鹿姐姐,叫他叔叔?!


    第120章 遙歸煙西:九


    梁妄的一聲帶著些許不可置信與質疑, 阮紅紅愣了愣,眨著眼不明白自己說錯在哪兒了。


    秦鹿死時隻有十幾歲, 身體雖是當年陳瑤的,但陳瑤死時也才十八,加上相貌占了優勢,瞧著與十六無甚差別,可能隻比阮紅紅大個四五歲,叫姐姐合適。


    梁妄死時二十多, 比阮紅紅大了十歲不止,叫聲叔叔也無錯。


    梁王爺一輩子都被人恭敬對待的,小姑娘叫他叔叔也無甚關係, 但前提她叫了秦鹿姐姐,一下子岔了輩分, 梁王爺還想,自己何時比秦鹿老了一輩了。


    秦鹿見他那樣子覺得好笑, 於是也就笑出聲來,梁妄更不高興了, 嘶了一聲,秦鹿連忙扯開話題, 問他:“王爺,咱們去哪兒?”


    梁妄收了指責的意,指了個方向道:“那兒。”


    那處,是方才阮紅紅的頭發被燒之後,青煙所飄之處, 那縷青煙沒被風改了方向,直指西北,繞過了州水城,但也算北上。


    青煙所指之處,當是阮紅紅的屍體縮在之處,隻是有些奇怪,仗雖持續在打,但未過州水城,阮紅紅的屍體若是在西北方向,她又如何會南下穿過州水城,到田糧鎮來?


    且阮紅紅說她是末州宿水人,末州在南方,早就被戰爭侵襲,如今滿是異國人駐紮於此,她與她爹,應當是一路北上逃難的。


    “她的屍體被人運走了?”秦鹿一瞬想到了原因,可是心中卻更為詫異。


    誰會在眾多保受戰爭摧殘之後屍橫遍野的地方,帶走一個破落不堪的小女孩兒的屍體?


    難道是她爹?


    即便是冰天雪地,屍體不宜腐爛,但也經不住太長時間,今日天便放晴了,半天下來雪水融化,冰凍的屍體遇到溫度後便會快速腐朽,化成一灘腐水,不如早早埋了的好。


    “屍體運走倒還可說。”梁妄將手輕輕蓋在了秦鹿的頭頂上道:“屍體運走出多遠之外?為何她還留在田糧鎮遲遲沒有離開?這些,都是你我要去尋找的目的。”


    說罷,梁妄雙手背在身後,大步朝青煙飄去的方向走去,秦鹿連忙跟上,問了好幾個問題:“此行過去,是否會有危險啊?那怨鬼之事咱們就不解決了嗎?田糧鎮中這些魂魄如何處置?”


    “等水落石出之後,自有處置的辦法。”梁妄說罷,擺了擺手示意秦鹿話說多了,嘰嘰喳喳幾個問題,問得他頭疼:“爺又不是神仙,事情一件一件來辦,你先看好那個小丫頭。”


    秦鹿腳下微停,迴頭一瞧,阮紅紅裹著小棉襖跟著她這邊跑,秦鹿的襖子能遮住她的屁股那麽長,兩個手都能縮在裏頭避風,見秦鹿迴頭,她還笑了笑,一派天真浪漫。


    事實證明,梁妄所行是對的。


    出田糧鎮往西北方向走後沒多久,便入了官道,但這一條路上兩側多多少少有些屍體,異國人的與天賜百姓的都有,零零散散,有時一刻鍾遇見兩三次,幾個屍體散落在路邊,腐爛了大半,有時一個時辰也未能碰見一次,但一天下來,遇見不少。


    前往西北的這一條路上,飄蕩在山林枯田之中的魂魄有不少,他們大多與田糧鎮裏的人一樣,身體裏都沉著怨氣,表情苦澀,無根似的飄來蕩去。


    天音早間出去後,午時迴來過一次,立在梁妄的肩頭上歇了會兒,又不知朝何處飛走。


    過了田糧鎮走了一整天,他們才到了下一個村落。


    村子門前有個石碑,叫林家村,林家村就靠在州水城的邊上不遠處,站在林家村後的土丘山頭上,還能看見遠遠的州水城成一條平線,立在陽光下。


    一望過去,盡是荒野。


    林家村裏的鬼魂都堆積在這處,門前巷尾都是屍體,這裏的屍體大多隻是平民百姓的了,異國人隻有幾個,似乎進來隻是為了搶奪糧食的,一小包的碎米撒了一地,許多人都是一瞬死亡的,但也有的人死相不太一樣。


    林家村不大,秦鹿與梁妄於村子口分開兩邊走,兩人時不時還能透過房屋與房屋之間的縫隙瞧見彼此。


    起初秦鹿看見的,都是被鬼魂戾氣所殺的人,但走到了後麵,卻見到不一般的死法。


    有兩個壯年男子的背後是被箭矢刺中,一箭穿心而死的,在那個男子的對麵,還有倭國人的屍體,也是如這般死法。


    秦鹿走到屍體邊,看了一眼那箭,這些箭都不是打仗的人所用的專門定製的金屬頭的箭,而是樹枝削出來的,樹枝的後頭有六個分叉,箭身平滑,秦鹿用腳將那個倒地的人翻了個身,便見樹枝穿過了他身體的另一邊,枝頭還有三處倒刺。


    削這個樹枝的人,一定極擅長用弓箭,而且準頭很足,一根箭便能殺死一個人,周圍也沒有多出其餘沒射中的箭矢,樹枝也未被他取迴去,可見殺人時,這周圍還有其他人,他不方便露麵。


    秦鹿仔細觀察了這幾具屍體後,便對著另一邊喊:“王爺!”


    阮紅紅聽見這聲,突然一顫,秦鹿目光一滯,慢慢看向身側的女孩兒。


    隻見阮紅紅的雙眼緊緊地盯著這幾個人背上的箭,一雙手揪著棉襖袖子上的絨毛,地上已經落了好幾挫軟毛了。


    梁妄從另一邊走來,立在屍體邊上又嫌棄皺眉,往後退了一步。


    自入村子以來,他抬起遮住口鼻的袖子就沒放下來過,隻需瞥一眼,梁妄便道:“三尖六翼的箭矢,當是軍中將士所為。”


    秦鹿仔細迴想,似乎在哪兒見過這種箭,但如今天賜裏的將士已經不用這種三尖六翼的箭了,早許多年前,秦鹿還在世的時候,偷偷去找過梁妄幾迴,都沒成功,其中有聽說天賜派人刺殺西齊皇帝,那一隊刺殺隊伍所用的箭,便是這種。


    秦虎為了了解敵情,派人跟過那些刺殺隊伍,沒敢起衝突,隻是撿了對方的兵器迴來研究,三尖六翼箭矢是純鐵打造,一旦刺入,便難以拔出,即便是沒有刺中要害,隻要連在胸膛附近,多半是必死無疑的。


    隻是造價太高,也太費事,後來天賜王朝的將士都用金屬頭的箭,能用這種箭的,大多都是很多年前軍中氏族留下來的人。


    梁妄又道:“天賜幾乎拋下了對州水城之外所有百姓的生死,不太可能派人專門來此就為了殺幾個倭國人,這人要麽是逃兵,要麽……就根本不列在軍中。”


    “王爺那邊有無這種死法的人?”秦鹿問。


    梁妄搖頭,更坐實了猜測,若真是天賜派來視察的兵,不會單打獨鬥,但瞧這射箭的準頭,一看便知訓練有素,不是兵,又是什麽?


    林家村裏除了這一處古怪,其他的便與田糧鎮一般無二了。


    這處血腥味太濃,梁妄不願多待,反正都沒有活著的人,也沒有有意識的鬼,問不到什麽有用的信息。


    出了林家村之後走了一段路,梁妄才能唿吸新鮮空氣,飄過臉邊的風是冰涼的,三人到一旁稍作休息時,秦鹿拉著阮紅紅走到一側,問她一句:“方才那幾個人是誰殺死的,你知道嗎?”


    阮紅紅一驚,連忙搖頭:“我不知道!”


    “你知道。”秦鹿扯著她的袖子晃了晃道:“我這襖子上的絨毛都被你給揪禿了,你還說不知道?”


    阮紅紅將手縮在了袖子裏,抿著嘴道:“我……我不能說。”


    “是你爹殺的?”秦鹿見她表情與第一次她問話時一樣,便猜測。


    阮紅紅就是個小姑娘,似乎一直被人護得很好,沒有心眼兒,一下就被秦鹿說中了心事。


    “你不是要找你爹嗎?如今得了線索,你還不快將關於你爹的事都說出來?否則線索斷了,即便我與我家王爺再想幫忙,也幫不了你。”秦鹿想了想,還是決定騙騙對方:“你知道你自己已經死了,是鬼了,鬼魂在這世上是留不久的,至多……七七四十九日。”


    秦鹿問她:“你是何時死的?”


    阮紅紅蒼白著臉搖頭。


    秦鹿又說:“依我看,你死了大約有半個月了,那對於你來說,就隻剩下二十多日的時間,時間一過你便要去投胎轉世,若是這二十天都沒找到你爹,那你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阮紅紅的表情更苦了,秦鹿再接再厲,問:“那個餘勁佟,究竟是何身份?”


    阮紅紅雙腿一軟,直接坐在了雪地上,不遠處的梁妄朝這邊看來,便見秦鹿蹲在阮紅紅跟前,認真地看向對方:“村子裏的那幾個人,究竟是不是他殺的?”


    “如果我告訴你了,你能不抓走他嗎?”阮紅紅的眼眶都紅了,她哆哆嗦嗦道:“餘大叔他是好人,他殺的人都是壞人,如果我告訴你,你能不抓走他嗎?”


    “我抓他作甚?我又不是官兵。”秦鹿說罷,阮紅紅才低著頭,道:“餘大叔他是……是我的救命恩人。”


    餘勁佟在燕京為官時,其實是皇帝的近侍,專門負責保衛皇帝安全的。


    饒是如此,餘家的勢力也大不如前了,一朝皇帝一朝臣,換了帝王之後,上一代的臣子便用不順手了,總得想方設法替換。


    餘家與北漠的聶家,其實都一樣。


    阮紅紅也不是普通女子,而是官家的女兒,隻是在八年前,她才四歲的時候家裏便被朝中人陷害,革職迴鄉途中又遭逢刺殺,餘勁佟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消息,憑著與阮家的舊交情,帶走了阮紅紅。


    在阮紅紅的記憶裏,餘勁佟是渾身浴血殺出重圍,才將她帶離滿是鮮血的野林裏的,將阮紅紅安置在一個農村後,他隔了幾天迴到野林子裏,將阮紅紅的爹娘就地安葬,再帶著阮紅紅逃到了南方,從那之後,他再沒迴過燕京,於末州宿水住了許多年。


    直至打仗,異國人攻下末州之後,他才一路帶著阮紅紅往北走。


    餘勁佟臉上的刀疤,是當年救阮紅紅所留,這麽多年來,他一直待阮紅紅像自己的親生女兒,阮紅紅記得,即便他們順著難民大流逃亡時,餘勁佟也沒讓她吃過一天的苦,多過一頓餓。


    餘勁佟告訴她,他們要遠離官府,也不可以向任何人透露自己的身份,與行蹤。


    他們分開,便是在一次逃難的過程中,阮紅紅記得當時餘勁佟與她說,隻要再過一兩天,他們就能去到沒有打仗的地方,過了州水城,過了煜州,他們就可以安定一段時間了。


    再過兩年,他可以在當地找個家境不錯的人,將阮紅紅許配出去。


    他說完這話,便讓阮紅紅在一個獵戶茅屋裏等他,他要出去狩獵,問她想吃什麽。


    當時阮紅紅坐在火堆旁,看著屋外漸漸落下的小雨,說了句:“要下雨了,餘大叔不要出去了吧。”


    “你的小肚子不餓嗎?”餘勁佟扯嘴笑著,將他臉上的刀疤襯得分外怕人。


    阮紅紅笑嘻嘻道:“那我要吃兔子!”


    “好,等我給你帶兔子迴來!”當時餘勁佟披上蓑衣朝外走,推開門時一陣寒風吹入獵戶茅屋內,薄雨如霧,蓋了阮紅紅滿臉。


    她就像是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睡醒了之後,人不在獵戶屋中,而是在大雨磅礴的田糧鎮,她在田糧鎮走了許多天,看見了許多屍體,碰見了許多人,她害怕這些人,因為他們從來都不與自己說話,直到昨日,秦鹿與梁妄到來。


    第121章 遙歸煙西:十


    阮紅紅的確不記得自己是何時死了, 也不知道她是如何與餘勁佟分開的,但她想餘勁佟也許也在找她。


    餘勁佟擅弓箭, 不過因為他是皇帝近侍,常用的是刀劍一類,射箭的本事是與阮紅紅逃出燕京之後,才漸漸顯露出來的。


    尤其是這幾年,異國攻打天賜,餘勁佟帶著阮紅紅東奔西走, 一旦沒有糧食果脯,餘勁佟便會用木頭自製弓箭,然後入山林裏打獵, 阮紅紅跟著他出去過幾次,看見過他削的箭, 自然也認得,那些屍體上留下的兇器, 是餘勁佟的沒錯。


    秦鹿原先就猜,餘勁佟與阮紅紅不是一個姓, 也極有可能不是父女關係,現如今聽阮紅紅這麽說, 便道:“如若他真是你爹,你死後想要找他倒是情有可原,如若他根本就不是你爹,你都已經死了,還彌留人世作甚?”


    阮紅紅撥弄著自己的小手, 搖頭道:“我不知曉為何我死了卻沒投胎轉世,但我是真心想再見餘大叔一麵的,姐姐你不知道……其實我、我對餘大叔一直都不好。”


    阮紅紅說著,眼眶便積著淚水:“早些年時,我常常與他作對,因為我記得我爹娘是如何死的,我也記得他分明已經與我爹娘說上話了,他當時可以救走他們的,卻眼看著他們被人殺死,帶我離開。”


    “那時我太小,不懂以當時的情況,他至多隻能帶走一個人,我爹娘選擇讓我活下來,所以他才會帶走我。”阮紅紅吸了吸鼻子道:“可我卻總是怪他,沒有爹娘在身邊,我也不想活的,我恨他沒救迴我爹娘的命,所以使性子,處處刁難,可餘大叔一一受著,他當真將我當成親生女兒對待。”


    “所以你後悔了?”秦鹿問。


    阮紅紅點頭,小姑娘年齡不算多大,卻也是懂事的時候的,年幼時不知道險惡之下,生死隻是一瞬的猶豫,在她看來,高高壯壯的餘勁佟可以扛迴來一頭野豬,怎麽可能帶不走她的爹娘?


    越長大,她便越知曉,不是餘勁佟不想救,而是他救不了,餘勁佟是阮紅紅的救命恩人,從另一麵來說,他也是阮紅紅爹娘的恩人,如果沒有他,阮紅紅早在多年前就死了。


    正如秦鹿說的,她後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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