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鹿將碳爐放下,用火折子燃碳,一雙眼看了阮紅紅好幾次,才問她:“你不記得自己是怎麽死的了?”


    阮紅紅搖頭,抿著嘴,因為穿的衣服太破落,加上還有一些她死前落在身上傷,秦鹿通人事,見的多了,自然知曉她死前經受過什麽。


    過大的折磨,讓一個人失去痛苦的記憶也不是不可能。


    秦鹿見識過戰爭帶來的苦難,對於每個人來說,活著都是煎熬,而死了卻不能離開的,也是莫大的揉磨,所以秦鹿其實是同情阮紅紅的,年紀輕輕,才這麽點兒大,甚至都未察覺自己死了,還要尋找她的父親。


    秦鹿不知道向來不好管閑事兒的梁妄為何要答應下來,但梁妄答應,必有理由,那理由不是像秦鹿這般,單單同情可憐這麽簡單。


    秦鹿說:“忘記不見得是一件壞事。”


    像是安慰,但是阮紅紅聽不懂,秦鹿起身,將自己身上的小襖脫下來,走到阮紅紅身邊的時候交給了她。


    豆綠色的襖子上還有軟和溫熱的絨毛領,光是抱在懷裏就足夠溫暖了,阮紅紅接過秦鹿的衣裳,愣愣地看向她。


    秦鹿隻是淺淺一笑,提著已經燃好了的火爐朝屋裏走去。


    屋外的風刮得有些烈,梁妄原先是想開窗戶通風的,結果窗戶一開將屋外的雪全吹了進來,還夾雜了些許腐肉的味道,很不好聞。


    碳爐中的火明滅了一瞬,秦鹿將窗戶關上,把碳爐放在了屏風旁烘著略微潮濕的被褥,自己端了個凳子坐在了梁妄的身邊。


    梁妄朝她身上瞥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已經關上的房門,縮在門外抱著襖子的阮紅紅眼睛也沒眨,臉上微微泛紅,似乎很少在他人身上感受過溫度,非觸覺的溫度,而是心裏的溫度。


    梁妄道:“她又不會冷,你可不一樣。”


    秦鹿目光一怔,道:“她還小,也忘記了,所以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死的,我卻看到過許多如她這般年幼的人,被人掠奪了身體,承受不了痛苦,被人生生……折磨致死,她察覺不到風冷,但能聽到風聲,其實是一樣的。”


    因為能看得見雪,能聽得見風,所以阮紅紅一定知道,刮到客棧二樓走廊的風,是寒的。


    梁妄見秦鹿垂著眼眸,知道她必然想起了許多與過去有關的事。


    她也曾經與生死多次擦身而過,她也不過是個未到二十,便苦於戰亂,死於戰爭的可憐人。


    梁妄對屋外的小姑娘沒多少同情心,卻不願看見秦鹿這般失意的臉,他拉著秦鹿的手,把人拉到了自己的懷裏,讓秦鹿坐在腿上。


    秦鹿愣愣地望著梁妄,臉上微微一紅,目光從梁妄的臉上轉而到了緊閉卻未落鎖的門上,再迴頭看向梁妄時,含羞帶臊地說了句:“屋外還有人呢,王爺這樣……不好吧。”


    梁妄挑眉,麵色有些難看,撇過臉嗤地一聲笑了出來,道:“爺當你難過,打算安慰你,你卻……滿腦子想什麽呢?!”


    秦鹿一怔,反應過來了,於是腰酥體軟地依偎在梁妄的懷中,嘴上卻帶著笑道:“我就是傷感傷感,過不了一會兒便好了,王爺大可不必理我。”


    “可偏偏不理又不行。”梁妄道:“你就在本王的跟前低頭皺眉苦著臉,本王見了不高興。”


    片刻安靜後,碳爐中的火劈啪響了幾下,梁妄道:“自你跟了我,本王雖有過刁難,但應當沒有虧待吧。”


    秦鹿點了點頭,其實想說,梁妄的那些許刁難,她也不覺得有多難忍受,最初一些話,說了傷人,她聽了難受,但後來秦鹿知道了,梁妄便是個口是心非的人,他的真性情,在遇見她之前,從未有一天暴露給他人瞧過。


    梁妄的手落在秦鹿的頭頂上,順著發絲撫過兩次,又說:“既沒虧待過你,你便不許再於我麵前難過了。打仗這種事,今年不來,來年也會到,你我若能活個幾百上千年,恐怕要經曆好幾遭,難道次次都要為此傷心,次次,都要迴看過去嗎?”


    “王爺早就看透了?”秦鹿問他:“你就沒有想過……想過你的爹娘嗎?”


    梁妄輕輕眨了眨眼,道:“我心硬,情薄,若非時時能叫我瞧見的,都會被我忘了。”


    秦鹿聽見,心頭莫名酸了一瞬,梁妄的薄情,實則也是他深情所在,不能陪在他身邊的,他都會忘了,反之若能陪在他身邊的,他會牢牢地抓住,死不放手。


    她伸出手,抱著梁妄的肩道:“那我以後可不能走太遠,免得過了十天半個月,迴頭到了無有齋,王爺還得問我一句‘你是何人’。”


    “你為何要走?”梁妄反問。


    秦鹿一時啞言,愣然道:“舉個例子逗你而已……”


    “那也不行。”梁妄皺眉。


    秦鹿:“……”


    燭火於漆黑的瞳中跳躍,秦鹿望著梁妄深邃眼眸中倒映的自己與燭光,她湊過去,一吻輕輕落在了梁妄的丹鳳眼上,親完之後,笑了笑。


    “屋外還有人,你這樣……怕是不好。”梁妄嘴角勾了個調侃的弧度,眼中幾分得意。


    秦鹿知曉他是與自己貧嘴,她從來沒貧贏過,於是轉了話題,問:“阮紅紅她有何特殊之處?王爺方才為何要答應替她找爹?”


    梁妄攬著秦鹿的腰,順手捏了幾把道:“人死後,有三魂七魄,她的魂魄散了,門外的阮紅紅,隻有三魂,少了七魄,這種情況下還能留有生前記憶,保持意識,甚至可化形的,本王是頭一次見。”


    第119章 遙歸煙西:八


    秦鹿仔細迴想, 道者陰陽她幾乎已經要背下了,就差最後那兩卷讀過, 背不順,但記得書中沒有如梁妄說的這般,一個人的魂魄散了,還能保持意識形態的。


    阮紅紅不會法術,她死前是人,死後是鬼, 秦鹿也看不出她有什麽過人之處,那又是憑著什麽留下記憶,還能在世間遊走, 仿若是個有生命的人?


    秦鹿不知道的,梁妄也沒看透。


    梁妄道:“這還是本王頭一次碰見書中未有記載過的事, 或許不是以前沒發生過,隻是未被淮崖仙人所遇, 故而也就沒寫入書中了。”


    秦鹿問他:“所以王爺想要替她找她爹,是為了完成她心中所願, 你在猜測,是她的執念將她留在了世間?可為何偏偏是留在了田糧鎮內?這地方顯然被怨鬼所害, 她又怎麽置身其外的?”


    “或許弄懂了田糧鎮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麽,門外那女子究竟忘了什麽,便能理清一切。”梁妄說著,將秦鹿朝自己懷中收緊了點兒,她腰纖細, 盈盈一握,梁妄摸著上癮似的,順著背後滑過去。


    秦鹿本還在想事兒,梁妄的手摸到她肋下了,她才無法集中思緒,嘖了一聲道:“王爺這是想做什麽?要麽去床上,咱們小點兒聲,要麽別動手動腳的,討厭。”


    “立身青梅樹,探手以止渴。”梁妄說後,秦鹿眨了眨眼,隨後臉上漸紅,口齒不清說了句:“你你你……你怎說這種葷話。”


    梁妄伸手戳了一下秦鹿的臉,又順手拍著她的後腰道:“腿都給你坐麻了。”


    秦鹿起身,坐到一邊,臉上的薄紅還沒褪去,鼓著腮幫子朝梁妄看了好幾眼,問他:“真把你腿坐麻了?”


    梁妄單手撐著下巴,笑道:“逗你呢,你若想來,坐幾時都成,屆時別怪爺摸你就是。”


    見他又在拿自己打趣,秦鹿伸腿朝梁妄小腿上踢了過去,梁妄沒料到她會有膽子踢自己,一時愣住,眼神中滿是驚訝地朝秦鹿望去,問道:“怎麽?你還敢對爺動手?忘了誰是你主人了?”


    “你若是我主人,那我必然恭敬,但主人隻可行主人之事,不許行男女之事,你若還想與我行那風月,便不許拿主人的身份壓我。”秦鹿說完,緊忙又道:“況且是你先逗我在先的,我嘴上說不過你,就不許稍稍動手,小懲一下?況且又沒用力,踢不疼的。”


    梁妄微微張嘴,一時啞言,秦鹿用眼瞥著他,雙眉微抬,頗為矜嬌地問了句:“你是想當主人,還是想行風月?”


    燭火下,梁妄望著秦鹿的臉,眼眸中倒映著的便是坐姿筆挺的女子,與她假裝慪氣的表情,一縷銀發順著肩頭掛下,微微晃動,梁妄忽而伸手捂著心口位置,察覺到掌心下的跳動過快,幾乎是不可遏製地,打亂了他的鎮定自若,化成了泡了蜜的溫水。


    梁妄唿吸一窒,啞著聲音道:“我要你順我、從我,也要與你巫山行雨,夜弄風月。”


    “好事盡讓你占了?”秦鹿學著梁妄,伸手戳了一下他的心口,反被梁妄抓住手。


    便於這時,窗戶外傳來咚咚兩聲,大風將窗戶吹開,風雪入屋,一瞬吹滅了桌上的燭燈,秦鹿與梁妄同時朝窗沿望去,便見通體純白的壽帶鳥立於窗台上,見了梁妄,撲扇著翅膀飛過來。


    梁妄眉心輕皺,頭一迴嫌天音礙事,秦鹿慢慢抽迴了自己的手,轉身去關窗戶。


    天音身上的羽毛覆蓋了一層白雪,入屋遇了暖,化成了一粒粒晶瑩的細水珠,秦鹿找了塊布給它擦了擦。


    梁妄嫌它身上了涼,沒碰,秦鹿幫天音擦好了身體之後,才見它飛上了桌子,長尾拖下,歪著頭對著梁妄叫了一聲。


    早間入田糧鎮,發現田糧鎮中有許多魂魄彌留未走時,梁妄便派天音飛過鎮子上方了,這一飛幾個時辰,都入夜了才迴來。


    鎮子裏的魂魄太多了,僅憑一隻引魂鳥,不足以將所有魂魄都引入輪迴之中,那些被天音送走了的,都是怨氣未深,尚且能送的,鎮子裏有許多魂魄積攢了怨氣,魂體變沉,引魂鳥載不住,還得從根源上切斷怨氣才可。


    這些魂魄的怨氣,都是從某個鬼魂身上傳來的,久而久之,一旦積攢,便難以受控,屆時連這些魂魄自己都滿是怨氣,且發散怨氣,陰氣怨氣太重,便是白日尋常人走過,恐怕都會遇見不尋常之事。


    怨氣的源頭,甚至可以殺人,一泣之下,死傷無數,比起惡鬼索命,更難對付。


    天音怕冷,跳到了屏風上,秦鹿伸手探了探被褥,已經烤得很暖,梁妄道:“今夜先歇下,明日自有去處。”


    梁妄與秦鹿說先睡下,這一夜秦鹿卻如何也睡不安穩。


    傍晚梁妄施展法術時,似乎召迴了多日前鎮子裏殺死眾人的鬼泣之聲,引得所有魂魄散去,不敢靠近這兩條街道,入了夜之後,餘驚不再,那些魂魄又飄了迴來,與風聲融合,嗚嗚直喚。


    秦鹿眉心緊皺,翻來覆去,被這些聲音擾得心裏不安,便像是有蒼蠅在耳邊飛個不停。


    這般鬧著,秦鹿到了後半夜才稍稍有些睡意,梁妄的手摟住她的腰,另一隻手蓋在了她的耳朵上,像是夢中囈語一般的聲音,很輕,略微沙啞道:“靜下心來,別**擾。”


    說得容易,那些直鑽人形的憎恨與怨懟,就在窗外不住飄過,恨不得將她這一生心生的所有煩躁鬱悶之事都給挖出來堆在一起。


    秦鹿心裏不爽,可梁妄捂著她耳朵的手是有溫度的,所以她僵硬著背,硬生生叫自己睡了過去,再睜眼時,天已亮,田糧鎮重歸一片死寂。


    梁妄早早醒來,昨夜的碳爐還未完全燒完,碳爐上放了個鐵盆,正溫著熱水,秦鹿瞧見梁妄如此燒水,簡直想笑。


    洗漱好了之後,她才開門朝外走。


    走廊上蹲坐了一夜的阮紅紅似乎也累極睡著了,豆綠色的小襖子裹在了她的身上,毛茸茸的衣領遮住了她的半張臉。


    秦鹿走到她身邊,叫醒了她。


    隻需一聲,阮紅紅便睜開了眼,她望著秦鹿喊了聲:“姐姐。”


    秦鹿伸手輕輕敲了一下她的頭道:“要叫姑奶奶。”


    阮紅紅不明白為何她看上去比自己大不了幾歲,卻要她稱姑奶奶,這不是把人叫老了嗎?


    秦鹿又說:“起來,我見房中有梳子,幫你把頭發重新梳好,免得找到你爹了,屆時見了還亂糟糟的,不好看。”


    阮紅紅一聽他們要替自己找爹了,便立刻笑著跟秦鹿入了房間,秦鹿拿著梳子還未開口,她便乖巧地端了個稍矮一些的凳子坐在了窗戶旁,靠近光源的地方。


    她身量不高,坐上凳子之後一雙腿碰不到地,微微晃著,似乎心情不錯,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膝蓋前,好似讓人幫忙梳頭這件事,每日做過許多遍。


    秦鹿不太會梳發。


    準確來說……她壓根兒就不會梳發。


    以前爹娘在世時,是娘為她梳頭的,後來娘過世了之後,是秦虎替她梳頭的,秦虎的手腳笨,是個粗漢,他想給秦鹿將頭發紮得可愛些,又不想麻煩,幹脆就給秦鹿梳個馬尾辮,而後再順手於路邊摘兩朵花戴在她的發上,有段時間秦鹿的頭發上總有不重樣兒的鮮花兒。


    再後來她跟著秦虎一起入了山成了匪,一山的男人更不懂如何替女子梳頭,秦鹿有過坐在矮凳子上,十幾個男人拿著梳子圍著她轉,饒是他們小心翼翼,那刺啦啦的手摸過秦鹿的發絲,都能叫她喊好幾聲疼。


    而後引來秦虎,秦虎就把他們都轟走,從那之後,秦鹿便隻會紮馬尾辮。


    多少年後,她死了,跟了梁妄,梁妄慣被人伺候的,秦鹿不會梳發,他也不會梳,秦鹿繼續紮著馬尾,梁妄便用紅繩隨意將頭發綁在一起便是了。


    之後不知哪一次秦鹿與梁妄拌了嘴,秦鹿惱他,梁妄便將他的銀簪送給了秦鹿,於是那根銀簪,就一直在秦鹿的頭上沒下來過,如今還在,但她將大多的頭發於後腦盤成一個團,隻留一縷掛下也方便。


    給阮紅紅梳頭發時,阮紅紅不亂動,她手裏握著自己沾了血的發帶,微微噘著嘴把玩著手指,等秦鹿將她的頭發於腦袋兩邊盤成兩個小圓球後,再用發帶束上,乍一眼看過去,像是年畫上的娃娃,也像觀音身邊的童子。


    秦鹿給阮紅紅梳發時,梁妄就坐在旁邊伸手戳著天音玩兒。


    他手邊沒有書,無趣得很,這地方也沒有茶,嘴裏淡得沒味兒,梁妄想嚐羨陽明月的味道,還想拉著秦鹿去個安靜且幹淨的地方好好睡一覺。


    等秦鹿站起來了,阮紅紅才說:“姐姐你梳的頭發,沒有我爹梳的好看。”


    “你那雙環垂鬢是你爹替你梳的?”秦鹿問。


    阮紅紅點頭:“爹梳頭發一點兒也不疼,還好看。”


    秦鹿問她:“那你娘呢?這些細膩的活兒,不該都是娘做的?”


    提起阮紅紅的娘,小姑娘一瞬沉默,方才難得的活潑勁兒又沒了。


    三個人出了客棧,黃油紙傘就歪倒在正門前,秦鹿將傘提到了一旁,望著今日停雪的天,天空晴朗淺藍,鎮子裏純白一片。天音飛出了門後便朝遠處而去,梁妄瞥了一眼身旁站著的阮紅紅,突然道:“小姑娘,送你一樣東西。”


    阮紅紅不太敢靠近梁妄,隻睜大了眼看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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