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鹿皺眉道:“入陣了?”


    “是結界。”梁妄突然掀開車簾朝外看去,他微微眯起雙眼,對謝盡歡道:“停下,你先下車,本王自己來。”


    謝盡歡一愣,迴頭問了句:“道仙迴來時……我們還能遇見嗎?”


    他怕這荒郊野外沒有人,梁妄把他一個人丟下了,到時候走不出去就完了。


    梁妄道:“放心,還不該你死的時候。”


    說罷,謝盡歡便將馬車停下,他下了馬車後,伸手拍了拍衣擺,給秦鹿使了個眼色,意思便是如若梁妄真的要丟下他,還請秦姑奶奶說說情,他不想走迴去。


    梁妄駕著馬車,將天音從籠放出,再抖動韁繩時,車軲轆轉了兩圈,馬車就在謝盡歡的眼前風化消失,似是入了另一個世界,地上的車輪印也隻剩一半,很快便被風吹散了。


    第88章 瀾城古籍:二十一


    青坪路上驟然繁花盛開, 秦鹿望著遠處的昆侖山,這迴總算像是在接近了, 她掛在馬車邊的腿還有些軟,不適合走路,不過格桑花掃到腳麵的時候微微發癢,像是真實存在的一般。


    秦鹿能聞見花香,甜絲絲的,帶著幾分涼爽, 梁妄駕馬車之前還能察覺到風中的寒意,而現下便不再覺得冷了,周圍的溫度很舒服, 一如五月春花開盡,夏季未到時的安逸。


    梁妄的馬車並未朝昆侖山一路過去, 而是在前方花叢中突然轉了方向,天音落在了馬車頂啄著羽毛, 秦鹿見這處隻有一條小路,像是被人走出來的, 從無馬車經過。


    很快馬車便入了林子,大約一刻鍾後, 秦鹿才瞧見前方林子的路到了盡頭,一陣薄霧之後,入眼便是桃花林。


    這個時節早就沒有桃花了,可這處的桃花卻開得極為豔麗,花香撲鼻, 秦鹿見一截花枝掃過馬車頂,落了幾片粉紅色的花瓣在她身上,她伸手撿起,捏在指腹的感覺分外真實,就像是當真跨越了時間,迴到三月。


    梁妄道:“等會兒你便留在馬車上,無需下來。”


    秦鹿哦了一聲,才應話,桃花林中便現出了一間住處。


    潺潺水聲入耳,秦鹿撥開花枝朝前頭看去,便見虛空之中落下了一段瀑布,瀑布的頂上是雲層,背後也無山可靠,瀑布下有個水潭,水潭裏的水沒有去處,可那瀑布不斷流下來的水也未將水潭完全填滿,就像是在某個肉眼看不見的地方,兩處巡迴著。


    水潭邊上是九曲橋,一座涼亭立於潭上,碧綠的潭水照著涼亭邊的芭蕉葉,倒映的芭蕉葉影子裏頭,還有幾條魚兒遊過,金色的鱗片在陽光下閃著微光,掉了一朵飄入水中的桃花便鑽不見了。


    九曲橋的另一頭,連著的便是一個小榭。


    白牆黑瓦,暗紅的圍欄,小榭兩側種了許多美人蕉,還有淩霄花順著屋頂攀爬了下來,從秦鹿這邊側對著小榭的正門,正門前上紅繩掛著個鈴鐺,鈴鐺之下還墜了一粒珍珠,風一吹,珍珠打著鈴鐺作響。


    梁妄下了馬車,朝那小榭走去,秦鹿眯起眼睛仔細看了一眼,這才瞧見那小榭上沒有牌匾,不過門前兩邊的柱子上倒是浮雕著圖樣,一邊是層巒疊嶂的山,一邊是波濤磷磷的海。


    秦鹿眼看著梁妄站在小榭前,低聲說了句什麽話,那小榭的門便被打開,四開的門內兩側都是嫋嫋青煙,再往裏是什麽,秦鹿就看不見了。


    梁妄一步跨入了小榭,再抬頭時,便身處於大殿之中。


    殿內兩側皆是書本,一層一層,堆著無數人的故事,書本之下的香爐內燃著淡淡的墨香味兒,殿前台階上,珠簾掛下,側躺在其中的人一身白衣,滿頭墨發,她那衣服上像是寫滿了字,墨色點染,自成圖案。


    珠簾兩側還有兩個五、六歲的童子,一個站著,一個坐著,站著的那個黑衣黑發,表情嚴肅,像個大人,坐著的那個白衣白發,正低著頭看向手心裏的蝴蝶發笑。


    “道仙所來何事?”站著的童子問道。


    梁妄從袖中取出了被紅線捆綁的木偶,那木偶早已傷痕累累,上頭蟲咬的洞孔已經爬了全身,恐怕要不了多久就得腐爛。


    童子瞧見梁妄手中的木偶,表情凝固,而後轉頭看向珠簾之後的人。


    不過一會兒,童子迴頭,對著梁妄道:“連清癡心,過分執著,恐怕是趁著上迴我們打掃書屋時偷跑出去的。她執念太重,早已從內裏腐朽,若在山海內,不過十年,便會化為烏有,跑出山海,居然惹出不少事端,此番多謝道仙送迴了。”


    “書仙之物,自當送迴。”梁妄說罷,便鬆了手。


    捆著木偶的紅線鬆開,木偶輕飄飄地落在了另一旁正在與蝴蝶玩兒的童子懷裏,那童子頓時皺著眉,不高興地瞥了旁邊站著的童子一眼,怪他嚇跑了自己的蝴蝶。


    童子動了動手,右側牆麵上飛出了一本書,正攤在了梁妄的跟前,書頁翻飛,上頭寫著的,是連清的生平。


    那木偶女人,便是連清,梁妄的師父,也就是她口中的譚若意。


    兩人於瀾城相遇,一見鍾情,而後譚若意得鴻創大帝的命令走遍天下尋找長生不死藥,連清癡心,陪了他一路,後來兩人終於尋到了山海前。


    譚若意被山海選中,可入山海處得一枚靈藥,不過凡是活人都無法走入山海,所以譚若意雖然得到了長生不死藥,卻也等於拋去生命,成了個死人。


    從山海出去的譚若意便是一具屍體,他的掌心攥著丹藥,魂魄卻飄在了一旁。


    譚若意讓連清將長生不死藥帶迴給鴻創大帝,連清卻因為不願譚若意死去,偷偷將長生不死藥塞入了譚若意的口中,自然,譚若意也活了,可這種活卻也不是真正的活,從此以後,他享有無邊的生命,在世間遊走,卻永不入輪迴。


    譚若意入山海前,曾對連清許諾,他若能活著迴來就娶連清,然而那次迴來雖然成活,但也不是入了凡塵的一個小道士,他離開了連清,哄了對方一個理由,說是要迴去找鴻創大帝請罪。


    譚若意的確迴到了鴻創大帝身邊,鴻創大帝震怒,以為譚若意私吞仙藥,故而判了斬首示眾,斬首之後的譚若意雖得複活,卻依舊被鴻創大帝追殺,最後躲入了清亭山中,創了道派。


    連清守在瀾城等待譚若意歸來,隻等來了譚若意被斬首的消息,心灰意冷後的她走入山海,以餘下生命在小榭換黃粱一夢,從此甘願化為木偶,風化成一粒沙,填入小榭的桃花林中。


    梁妄知道,這小榭的主人是書仙,有個本事可叫凡人如願以償,便是將那些人化為木偶人,然後把他們寫入書中,書內餘下內容,皆由他們所想,他們覺得如何才是幸福,如何才能得償所願,書後的內容,便會如何寫。


    那些人感受到的餘生是真,可終歸是書中一紙潦草字,寫的都是假故事。


    連清的書中,譚若意雖被砍頭,但他吃了長生不老藥還是活了過來,他找到了瀾城,從此以後陪在了連清的身邊,他們有了孩子,也有了美滿的一生,偏偏在連清圓滿之前,梁妄來過一次山海小榭。


    童子道:“上一迴道仙過來,取走了天音,恐怕便是那時,身上不死血的味道被連清探得,她費盡心機逃離山海,最終還是被道仙帶迴,因果循環,也是她的命運。”


    梁妄也算是明白了過來,那女人瘋瘋癲癲,嘴裏說的全是情情愛愛,說到底也不過是個求而不得的可憐人,甘願入這山海小榭,尋求虛妄罷了。


    他對珠簾之後的人拱手算是行禮,才預備轉身離去,還未跨出大殿,忽而聽見身後傳來了女人的聲音。


    她的聲音空靈,如抓不住的風,帶著幾分嫵媚,又含了化不開的惆悵在裏頭。


    “你此番過來,比之上次,大為不同。”女人道。


    梁妄古怪,上迴來討天音,這女人不像是會與人聊天的性子。


    “有何不同?”梁妄順話問了一句。


    女人道:“上迴你是一人前來,今日多帶了一個。”


    梁妄一怔,微微皺眉:“梁妄不懂書仙這處的規矩,難道我來,不能帶人?”


    “並非如此。”女人輕柔道:“隻是見她,見你,都覺得有些可愛。”


    女人說罷,珠簾掀開了一條縫,幾朵桃花瓣在風中化成了蝴蝶,越過大殿朝外飛去,梁妄作別離開大殿時,一步跨出,卻聽見身後傳來了女人的歎息聲。


    她道:“梁妄,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


    小榭正門被關,梁妄迴頭看了一眼門上的雕花圖案,從這裏往內看,便是有鏤空的縫隙,也瞧不出屋中的擺設。


    那人的一句話,似是含了幾分喟歎,不知是在說他,還是在說她自己。


    從小榭門前離開,梁妄走到了馬車邊,正瞧見秦鹿揮著胳膊,要趕走那幾隻朝她撲過去的蝴蝶,梁妄見狀,不禁笑道:“消停些,給你治病呢!”


    秦鹿不解,歪著頭朝他看去,隻啊了一聲,便見那幾隻蝴蝶分別趴在了她身上的幾處傷口,些微的灼熱之後,蝴蝶便貼上了皮膚,逐漸化為粉末,消失不見。


    秦鹿看了一眼自己身上被黃符所傷的地方,就是梁妄說要治好這痕跡,也得花上好幾十年,這幾隻蝴蝶不過是落在了上麵,傷口卻都消失,就連黃符留下來的灼燒痕跡也一並愈合。


    她驚訝地看向梁妄,問了句:“這是什麽?!”


    “是你走運,碰見神仙了。”梁妄說罷,伸手在她頭上敲了敲,又道:“走了,迴去。”


    馬車掉頭,又掃過幾朵桃花,秦鹿扶著馬車邊,探頭朝那小榭多看了一眼,門前鈴鐺叮叮作響,小榭中像是空無一人,如同擺設。


    秦鹿問梁妄:“那裏麵有神仙嗎?”


    梁妄嗯了一聲:“應當算是吧。”


    “這裏不是已經到了山海處了嗎?”秦鹿問他。


    梁妄挑眉,道了句:“不算,這裏尚屬於人間,凡是心中執念過深,又無法放下的人,求願可入,若論真的山海,我從未見過,不過那小榭裏的主人倒是去過。”


    “你以後會成神仙嗎?”秦鹿朝梁妄湊過去了些,歪著頭問他:“我見淮崖仙人的書上有寫,凡人亦可修煉成仙,自然,這少不了天賦與根基,但淮崖仙人能一眼相中了你,自然表示你非同一般,王爺,你想不想成仙?”


    梁妄朝她額頭上點了一下,將人推開了些,秦鹿身上染了桃花的味道,過於迷人,離遠些比較好。


    他道:“成仙有什麽好的?去了山海處,當上神仙的人都寧可離開山海,在這山海腳下蓋了一所小院,可見當神仙並不快樂。淮崖仙人活了近兩千年,死時恨不得仰天長笑,這些年的磋磨,早就讓他忘記一切,拋下一切了,成仙得練幾萬年,恐怕沒人受得住。”


    淮崖仙人入了清亭山後,或許有想過要去找連清的,也許他後來去了瀾城,發現連清已經不在了,又或許時間衝淡了一切,幾十年後,他連連清長什麽模樣都不記得了。


    梁妄不知道淮崖仙人當年對連清的感情究竟是真是假,重有幾分,但他知道,淮崖仙人在死之前,絕對沒想過連清,他隻想著讓自己解脫,擺脫不死血給他帶來的無邊孤獨與見多離別的折磨。


    就連活著都這麽難了,成了神仙之後呢?


    無欲無求,無愛無恨,甚至連性別都無甚所謂,簡直了無樂趣。


    相比之下,動情動念,有欲望,有情緒,有喜歡有厭惡,有男歡女愛,可能更適合他。


    梁妄揚鞭,馬車一路奔出了山林,秦鹿還不忘提醒他一句:“記得帶上謝盡歡!”


    第89章 瀾城古籍:二十二


    秦鹿身上的傷多半好了, 也不再似剛附身時那樣渾身無力,故而他們迴南都城的半路上, 在靠近卓城的地方將謝盡歡丟下,便讓他自己迴去了。


    臨走前,謝盡歡想朝梁妄要幾張長青符,卻沒想到梁妄給了他銀票,將他為了此次瀾城之行所花的銀錢全都補上了。


    秦鹿坐在馬車旁,看著謝盡歡離去的背影, 覺得他頗為可憐,謝盡歡已經不年輕了,即便看上去還似壯年, 實則內裏早就漸漸腐朽。


    盡歡兩個字,是他給自己改的名字, 他原名叫謝揚,謝家都被女鬼殺了之後, 他便叫自己盡歡,他說人生得意須盡歡, 那是他覺得古人詩書上,最有用的一句話。


    這世上有人生, 有人死,生死輪迴再正常不過。


    幾十年的時間眨眼就過去了,從那之後,世上就再沒有謝盡歡這個人,秦鹿與他熟識, 幾年見一次麵,這麽算起來,他們似乎也沒有幾次麵可見了。


    梁妄說,生死倫常,要看淡。


    他如若看不淡生死與離別,又如何能在世間無限地活下去呢?


    秦鹿知道,他們之後或許還會遇見像謝盡歡這樣的人,因為他們出手相救,而後改變了一生,或許也如謝盡歡尊敬秦鹿,崇拜梁妄這般,對他們所提的要求盡可能地滿足,但是百年之後,他們還是得接受死別。


    也許淮崖仙人就是無法接受一個一個出現在他生命中,漸漸變得重要,變成習慣,產生了微末感情的人,最終化成了一具腐屍,長埋於地裏,哪怕輪迴轉世,也再不會是從前的樣子,所以……他才更願意死去,重新成為一個普通人。


    這一番出去,來迴花了一個多月的時間。


    重新迴到無有齋,已經將要秋分了,門前的荷塘內他們離開時還開滿了荷花,現下全是新鮮的蓮蓬,不少荷葉都已經枯萎,因為長時間沒人打掃,涼亭裏還落了許多灰。


    秦鹿與梁妄走後,南都城這邊恐怕下過幾次雨,一些不符合季節的花兒也都謝了,屋頂的琉璃瓦上多了一些半腐的黃葉。


    不過有一點倒是不錯,山丁子長得挺好,果子已經漸漸泛紅,秦鹿順手摘了一個朝嘴裏放去,味道挺甜,她又摘了幾個遞給梁妄,這便開始動手將馬車上的東西全都放下來。


    天音睡了一路,剛出馬車就活蹦亂跳,秦鹿將天音掛在了山丁子樹的枝丫上,眼見著藍冠白羽的壽帶鳥探出頭去吃果子。


    迴到家中的當天晚上,梁妄便施法了。


    於秦鹿而言,是一夜折磨,於梁妄而言,也是將自己身上的骨頭敲碎了又糅合一般,叫人難以忍受。


    秦鹿痛過意識模糊時,並未發現,梁妄拔了自己的一根發,埋在了秦鹿的魂魄中。


    一夜風驟,將亭旁的桂花吹落,秦鹿醒時推開窗,聞到了風中的甜香味兒,看見涼亭半邊的瓦片上都是細碎的金色小花兒,山丁子也落了許多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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