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她還是喜歡王爺的。”秦鹿說著,梁妄嗯了一聲,又道:“不過本王不喜歡她。”


    正因為不喜歡,因為習慣了冷漠,所以那時一時衝動帶著屍體上路,半途他便覺得自己可笑了,看透了生死,屍體埋在哪兒其實都一樣,是化成幹屍千年不腐,還是倒在雪中百日成骨,無甚差別。


    而後便遇見了秦鹿。


    秦鹿的視線慢慢落在陳瑤的屍體上,忽而明白過來梁妄說的話,所謂你我之分,她與陳瑤之分,不過是因為她心中一直豎立著一道牆,她從未去了解過牆的另一麵,什麽是真相。


    越在意的事,便越容易一遍遍提醒自己,變得分外敏感。


    如若梁妄從未喜歡過陳瑤,又如何會因為她頂著陳瑤的身體,而喜歡上她呢?


    如若她換了具身體,梁妄也照樣會喜歡她,那這具身體究竟換與不換,又有何分別呢?


    此時雨中的陳瑤身上還穿著秦鹿喜歡的綠色長裙,束袖為了方便,墨綠色的袖帶上,繡了柳葉花紋,高馬尾,平跟鞋,這具身體如今除了相貌,幾乎都成了她原來的模樣,分毫找不到陳瑤的影子。


    她用了這具身體足足百年,如今因為一個迷幻陣,因為她心中的不安與脆弱,便要就此扔下了。


    怎樣……才算一個身體徹底完全屬於她的?


    因為這具身體先是陳瑤用了十八年,而後才成了她的,所以身體就永永遠遠,隻能是陳瑤的,不能是她秦鹿的了嗎?


    如若在梁妄的眼中,她就算頂著陳瑤的身體也從未活成陳瑤的模樣,那這具身體,還算是陳瑤的嗎?


    秦鹿動了動嘴唇,聲音幾乎啞了,她問梁妄:“換一個身體的話,得找多久?”


    梁妄半垂著眼眸,道:“不知道,世上死人這麽多,應當不會太難吧。”


    “肯定不能已為人婦,否則若碰見她的親人,便說不清了。”秦鹿依舊看向陳瑤的身體,喃喃道:“也不能年齡太小,我還想習武,太小力氣不夠也長不大,我會握不動刀的。”


    “最好能在十六至二十之間,身體狀態最佳時,我用起來也方便些,不能有在世熟人,若是病死的,皮膚不能爛,最好還能長得好看些,我怕極了醜,到時候主人看得久而久之,心裏會生厭……”秦鹿說到這兒,目光才從陳瑤的身體上挪迴來,她望著梁妄的眼,慢慢笑著,問他:“如此要求之下,還好找嗎?”


    梁妄怔了怔,眉心輕皺,帶著幾分苦笑:“你當真是為難到我了,恐怕至少得找十年吧。”


    “也無需那麽久吧,眼前……不就有一個嗎?”秦鹿說完,梁妄不解:“你不是不喜歡?不是很在意嗎?”


    “王爺與我說清楚了不就行了?我這個人很容易想開的,說到底……用誰的身體,都不會是我以前的身體了,我眼見著自己的身體腐爛爬蟲的,若真的苛求找迴,幾百年也未必能碰見七分相似,何必呢。”秦鹿收著下巴,微微抬起雙眼看向梁妄,還在笑:“這具身體我用了一百年,也習慣了,你給了我,就是我的,從此以後這便是我秦鹿的身體。”


    “不再胡思亂想,不再誤會本王了?”梁妄難得語氣溫柔,又問了她一遍。


    秦鹿厚著臉皮道:“到時候王爺多說幾遍喜歡我不就好了?”


    “本王不說。”梁妄道。


    “那我也不說,我們倆慢慢猜著。”秦鹿言罷,倒是把梁妄說得哭笑不得,他抬起雙眸,大雨轉小,濕淋淋的銀發貼在臉頰兩側,一滴一滴落著水。


    山間的寒風吹過,梁妄覺得自己恐怕得染風寒了,額前滾燙,視線也變得模糊了起來,他望著秦鹿的臉,心裏一瞬湧上了幾分酸澀之感,無可奈何道:“我喜歡你。”


    秦鹿笑得更高興,梁妄卻伸出手,繞過了她耳邊的一縷發,勾不上手指,也無法觸碰,他歎氣道:“想抱你。”


    秦鹿也朝他伸了幾次手,可惜都是穿胸而過,她道:“這瀾城之事解決了嗎?”


    梁妄點頭:“算是了了。”


    “那我們快迴去吧,山間風冷,我怕你病了,早早迴去南都城,你把身體還給我,我再伺候你幾年!”秦鹿笑得明媚。


    梁妄一頓,挑眉:“迴去南都城之前,還得再去一個地方。”


    第87章 瀾城古籍:二十


    謝盡歡架著馬車, 嘴裏叼著根秋日的枯草,心裏還在算錢。


    這一趟出來, 撇去買古籍的開支,方才又花了不少銀錢買了個冰鑒,這些都可以讓梁妄以長青符來換,不過提起冰鑒,謝盡歡迴想起來今天早上瞧見的,嚇得他差點兒魂不附體, 一條老命就這麽交代了。


    梁妄牽著一具漂浮在半空中的屍體迴來的時候,洛川的雨還沒停,他走了一夜, 天還未亮,街上一個人都沒有, 謝盡歡陪著梁妄將秦鹿的身體放進屋裏了之後,便開始馬不停蹄去買冰鑒。


    冰鑒哪兒那麽容易就能買到的?梁妄也無所謂冰鑒大小, 他手中有符可以保持屍體一段時間不腐,但對周圍溫度也有要求, 雖說現在天氣已經漸漸轉涼,可正午時分還是會熱。


    謝盡歡花了大價錢才買來了兩個小冰鑒, 裏麵堆滿了冰,放在馬車內專門用來降溫的。


    秦鹿神魂立體了,謝盡歡萬份慶幸自己那天晚上走得早,手中桃木錐沒用上,所以還給了梁妄, 否則若是他在場,指不定得遭多大的罪,他現在年齡越大越惜命,也不經折騰了。


    如今他們迴去的路,也不完全是往南都城的方向走的,幾個明明更近的岔路,梁妄卻要朝另一個方向行駛,似乎得先去別的地方,再繞迴南都城。


    秦鹿陪著梁妄坐在馬車內,因為銀簪牽著她的魂魄,她就隻能跟著梁妄的周圍走,偶爾瞧幾眼已經被雨水損壞了許多的身體,秦鹿還覺得有些可惜,有一些傷口可以恢複,但也有一些因為符紙所傷的地方,想要養迴來,至少得花幾十年的時間了。


    梁妄所說的那個木偶女人,倒的確有點兒本事,凍屍凝魂之法輕易不可破除,就是梁妄動手,也得花上許多功夫,耗去不少道法氣力,恐怕也是因為如此,那天晚上梁妄對付那木偶女人,才沒太過棘手。


    出於嫉妒,女人將矛頭轉向了秦鹿,才使得梁妄撿了幾分便宜,可害慘了秦鹿。


    梁妄說,如若那日秦鹿能一眼分辨出陪在她身邊的人不是真的,而是個木傀儡的話,那些因為窺探了她的內心而產生的幻覺,也不會顯得那麽逼真,更不會擾得秦鹿自亂陣腳,別人沒動,她反而先慌了。


    便是如此木偶女人才能趁虛而入,說到底,秦鹿的魂魄從身體中被打出來,她自己怎麽也得占三成原因。


    秦鹿聽他有些責怪自己心性不定,便嘀咕道:“我如何知曉那是木傀儡還是真的你?”


    梁妄道:“所有對你實施的幻覺,都是基於你自己的記憶產生,是先由你所想,再變成你所看見的。隻要你知道,你所看見的,並不是真實的就可以了,真相與你所認為的,還是有許多差別的。”


    “王爺是怎麽認出跟在你身後的是木傀儡,不是我?”秦鹿道:“你看見了什麽幻覺嗎?”


    梁妄搖頭:“入陣便覺得古怪,本王沒來得及看見什麽幻覺,便已經察覺出木傀儡不是你了,隻需稍加試探,便能分辨。”


    “如何分辨?”秦鹿問。


    梁妄朝她看去,低聲咳嗽了幾下,昨夜一場秋雨,還是讓他染上了風寒,恐怕得過了今日才能好。


    他迴想起那時問木傀儡的一句話,轉念又對著秦鹿問了一遍:“你還記得舊日良川,梁王府門前的山丁子嗎?”


    秦鹿點頭:“我記得,味道很甜!便是在那個時候,王爺問我是否願意留在你的身邊,我都記著呢!”


    “那你是否記得那日你摘山丁子時,用什麽顏色的手帕包著果子遞給本王的?”梁妄又問,秦鹿聽見,一瞬愣住,她歪著頭仔細想了想,有些不好意思地反問梁妄:“我……有給您包過山丁子嗎?”


    梁妄失聲一笑,抬起雙眉道:“瞧瞧,這才是你會迴答的答案。”


    因為那些記憶,是刻在梁妄的腦海中的,分明已經過去了許久,可他就是記得萬分清晰,那是頭一次他除了在山丁子樹上的花兒、果子之外,感受到的炙熱的,濃烈的熱情,與一雙沒有任何掩藏與委婉,直白地看向他的雙眼。


    所以梁妄記得,那手帕是秦鹿從路邊一個死人的手中撿來的,她看著喜歡,便匪性未改地收為己用了。


    他們走過了許多山水道路,那條綠色的手帕被她洗過許多次,用來包過野果,用來擦過汗,後來她不愛用了,洗幹淨了收了起來,最後一次用,就是給梁妄包山丁子的果子。


    那一路她玩兒得不知道多開心,吱吱呱呱地說了一路,說得梁妄頭疼不已,所遇所見,皆是樂趣,而藏在樂趣中的一方手帕究竟是什麽顏色,她又如何會記得?


    隻有梁妄記得,所以真正的秦鹿,不知道那條手帕,凡是知曉手帕顏色的,自然是木傀儡幻成的假人。


    “那手帕究竟是什麽顏色?”秦鹿問梁妄,梁妄道:“已經不在了,無所證明,問了也白問。”


    “啊……”秦鹿有些失望,不知是失望自己竟然一點兒也不記得她曾用過一條手帕給梁妄包過山丁子的果子吃,還是因為手帕最終不見了。


    梁妄見她如此,於是說:“本王這裏已經有一條更好的,隻擦過女子的香汗,不是從死屍手裏撿來的,你要不要看看?”


    秦鹿一愣,梁妄從懷中拿出了一塊手帕,淺綠色的手帕上繡了兩枝杏花,他隻給秦鹿看了一眼,秦鹿也能立刻認出這是她的手帕,因為這手帕做工精細,用料不凡,冰蠶絲所製,上色極為不易,是她在金珠城中看中非要梁妄給她買的。


    當時還有一個富家小姐要與她爭搶,秦鹿哄了人家買那紅梅傲雪的花樣,趁著那人不注意,自己偷偷付了銀錢,後來在街上再碰見了那富家小姐,富家小姐還抬著下巴哼她。


    秦鹿眨了眨眼,問梁妄:“這手帕我還以為那日被金珠城外的山匪所劫,丟在馬車上了,怎麽會在王爺這兒?”


    果然又不記得。


    梁妄收了迴去,撐著眉心任由馬車搖晃,累了一夜,現在當真是困極,於是道:“你自己慢慢想吧。”


    秦鹿自然想不到,不過她向來不會為難自己,想不通的事情就暫且不去想了,反倒是現在,可以光明正大地看著梁妄的睡顏,秦鹿心裏還挺暢快。


    她沒問梁妄究竟是何時喜歡上她的,正如她自己也不知道何時喜歡上梁妄了一般。


    秦鹿隻知道,能叫梁妄開口說出‘喜歡’這兩個字,是她這一百年來用盡心思討好,買了許多昂貴之物也得不來的,他隻會說‘尚可’‘不錯’‘挺好’,直白地說出他喜歡,何其困難。


    人說因禍得福,也不是沒有道理,她雖在那一場迷幻陣中被木傀儡傷了身體,最終把魂魄逼出體外,可若沒有這一趟,秦鹿也不知道以梁妄那性子,對她的那一些不同,那一些看重,那一些喜歡得藏到多久才會說出。


    若非這一場禍,她也不會將她自己、梁妄與陳瑤的過去看開,其實無所謂什麽過去,因為那段她以為的過去,實則並不如她所想的那般存在。


    梁妄在某些方麵,會逗她,會說反話,會言辭如針如刺,叫她聽得不高興。


    可在某些方麵,絕不會說謊,他不樂意違逆自己的真心,故而往往每一次當時爽利,事後卻有悔意的傷害之後,秦鹿將要憋不住前,他會先一步給自己一個台階下。


    曾經半夜入她房中,提燈為她治傷,送她彎刀與五鬼時是如此。


    教她習字,給她說了一整天愚蠢的故事哄她開心是如此。


    後來誤會她與謝盡歡過於親近,於雪地裏說了兩句狠話,卻能出門為她摘一瓶臘梅亦是如此。


    別扭,難伺候,性子古怪,真是誰與他在一起都會感覺頭疼。


    偏生的,秦鹿喜歡。


    這樣的梁妄,不會為了哄她高興而撒謊,陳瑤於梁妄,早無所謂,那陳瑤於她秦鹿,又何必顯得重要。


    馬車前往的方向,有些偏西南側,那裏倒是一年四季如春夏,有花開萬年不敗的仙境之說。


    馬車走了三日之後,秦鹿魂魄裏的氣力漸漸好轉了,便無需並肩,自己先附身迴去,操控著身體還有些不靈便,加上身體上有幾處受傷,梁妄暫且治了一些,剩下的,還得靠時間修複。


    又走了七日,距離洛川足足十日的路程,秦鹿才知道他們到了什麽地方。


    遠遠看去,她便能見到藏在雲霧之中的山峰,看似很近,實則很遠,像是近在眼前之物卻永遠也無法觸碰。


    此時秦鹿坐在馬車邊上,手上捧著桂花糕正在吃,迎麵而來的風帶著白露時分的涼意,梁妄說要讓身體消腫,得多動動、多曬曬,她才會出馬車陪著謝盡歡兩個時辰,免得他一個人無聊。


    謝盡歡望著那座青山說:“這裏是昆侖虛。”


    秦鹿沒來過昆侖虛,但是她聽過,也不止一次在書上看到過。


    據說昆侖虛後繞著蓬萊海,入了山海處便是仙人住的地方,當年鴻創大帝求取仙丹,淮崖仙人也是一路走到了這兒才找到仙丹所在,隻是山海人人能看見,卻並非人人都能觸碰得到。


    求蓬萊海,迷失在海上的船隻無數,上昆侖山,看山走斷了氣的也不在少數。


    謝盡歡道:“我十幾歲時來過一次,隻摸得了一絲仙境之氣,根本無法靠近,從那之後,我才開始真正地當個道士,弄這些符文丹藥的。”


    秦鹿將手裏的糕點吃完,轉身掀開了車簾,朝車內的梁妄看去,問:“王爺,我們這是去哪兒?”


    “山海。”梁妄說。


    秦鹿頓時驚訝,張大嘴問:“你見過神仙嗎?”


    梁妄仔細迴想了一下當年之事,於是挑眉道:“算是吧。”


    秦鹿連忙問他:“神仙長什麽模樣?”


    “隔著珠簾,看不太清,不過聽聲音是個女人,至於相貌……記不住。”梁妄說罷,又道:“但是男是女,不好分辨,入了山海處,成了神仙後便不再拘泥於皮囊性別,恐怕……可男可女吧。”


    謝盡歡聽梁妄這麽說,嘖了嘖道:“不愧是道仙!”


    他就沒機會聽到這些,更別說是遇到這些了。


    馬車走了一個多時辰,似乎一直都在原地踏步,不論他們順著這條路走多久,就是太陽落山了,周圍的山依舊是那個距離,剛過的一棵小樹,一刻鍾後又得再過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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