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她還是氣!還是難受!


    梁妄心裏也挺不舒服的,他等了半晌,沒等來秦鹿一句解釋,謝盡歡一來笑一笑,秦鹿就道歉了,梁妄嗤地一聲,瞥了謝盡歡一眼,而後轉身就走。


    這一眼看得謝盡歡的背後冷汗直流,隻能跟著兩個人,出了軒城,去無有齋。


    到了無有齋,梁妄走到書房內,放下天音,靠在軟塌邊上,抓起放在一旁盤子裏的核桃,盤了好幾年,表麵已經磨得圓潤了。


    他沒抬眸,眉心微皺,問了句:“找本王何事?”


    “是有件事兒要稟告道仙。”謝盡歡看了一眼守在書房門外的秦鹿,梁妄發現,手指一鬆,核桃落地,滴溜溜地滾到了謝盡歡的腳邊,謝盡歡迴神,彎腰撿起來還給梁妄,繼續道:“小人前些日子受邀去了一趟燕京,為燕京禮部侍郎周家畫了兩張供祖符,離開前卻無意間聽到有人說……周家打算給祖宗娶妻。”


    “供的是誰?死了多久?準備娶何人?”梁妄問。


    謝盡歡道:“周家**,死有百年,要娶的……倒不是什麽有錢人家的姑娘,似是買來的。”


    第26章 百年金盞:三


    供祖這件事兒,古來有之,外人恐怕沒聽過,不過放在業內來說,不是什麽新鮮事兒了。


    即便是站在書房門外的秦鹿,也知道這種方法,故而聽謝盡歡如此說,好奇地朝裏頭瞥了一眼。


    梁妄發現了,問了句:“冷嗎?”


    秦鹿微微挑眉,把頭扭過去了,梁妄一瞬有些無語,心裏像是猛地被什麽東西掐了一樣,憋著一口氣,別提多難受,是,她認錯了,可她也沒消氣。


    梁妄搖頭,不管秦鹿了。


    其實這世上神鬼之事何其多,符紙不過是載著天命神力的媒介,還有其他許多媒介可以達到同樣的效果。


    類似之事不勝枚舉,生辰八字塞入小人的體內,紮小人是一種,孩童的屍體特殊煉化燒至成一個焦黑的小小身軀養在屋中陰暗角落專門建造的小祠堂內,養小鬼這也是一種。


    供祖,自然算在其中。


    供祖與養小鬼幾乎相似,隻是養小鬼養的都是不認識的小鬼,將其供在小祠堂內,不能立牌位,隻能對著風幹的屍體供一些瓜果吃食,偶爾磕頭說兩句好話,讓小鬼替自己辦事。往往上了年歲的小鬼,越沉穩,反而是那些剛煉化的嬰孩屍體,活潑過了頭,容易造孽。


    這等小鬼,得在專門人的手中去買,據梁妄所知,他記得業內目前有這個本事的有兩人,他都見過,剩下的或許在什麽深山老林,或者他從未去過的地方,不得而知。


    養小鬼不算違規,如若要小鬼殺人,最後小鬼吸食夠了戾氣,也會被反噬,養小鬼的人不歸梁妄管,那個時候四處亂跑的小鬼才是梁妄需要頭疼的,但目前為止,他碰到過養小鬼的案子幾十樁,隻有兩樁出了問題,也都沒什麽波折地解決了。


    販賣小鬼者,陰氣重,邪氣也重,故而多半長得不好看,但買賣有規矩,年歲低的小鬼便宜,但要叮囑買家注意事項,年歲高的小鬼能辦之事更多,自然價格也就更貴。


    一般養小鬼者,多懷有敬畏之心,不敢造次,所以出事的幾率很少。


    至於供祖,就更為安全了。


    供祖顧名思義,便是將自己的祖宗供起來,求祖宗辦事,小事不管,但往往能改家中氣運,擋劫擋災,再不濟也可保家宅安寧,甚至可以升官發財。


    越是有錢人家,就越喜歡弄這一套。


    所被供奉的祖宗,屍體必須得塞在壇中不腐,早年想要做到如此效果,便是拿鹽醃製,但若處理不好還是會腐爛發臭,不過現下也有符水泡屍,穩定許多。


    還需選擇家中一塊地將壇子埋下,然後便在那塊地麵上蓋一間四麵牆的院子,不想讓祖宗跑了的,可以在壇上再蓋一個小屋,無窗無門,壓著祖宗,但如果想要與祖宗搞好關係的,也可以建蓋亭台樓閣,以供祖符貼在四麵牆上。


    按照謝盡歡所說的,周家必然是後者,供祖符其實沒有無門無窗的小屋鎮壓效果強,但活在院中的祖宗就更為自由,死有百年,便等於供了百年,能有百年時間,可見周家的祖宗的確安分,周家又是燕京裏頭當大官的,算是祖宗、周家各自安好。


    隻是……出了個娶妻這檔子事兒。


    已死之人便是鬼,不似小鬼那般散養,卻也是與常人陰陽相隔,鬼,如何能娶妻?


    顯然,這已經壞了規矩。


    梁妄手中的核桃盤了會兒,長久安靜叫謝盡歡覺得頗有壓力,他平日裏很少與梁妄和秦鹿接觸,除非是有事不得不碰麵,或者是他聽到了什麽風吹草動,需梁妄出麵解決的,才會過來找他們。


    實際上,謝盡歡覺得梁妄這個人,不是很好相處。


    即便梁妄曾經救過他,謝盡歡也覺得,與梁妄說話不如與秦鹿說話自在。


    梁妄最終放下了核桃,問謝盡歡:“你隻聽到了這一個消息,可有更具體的?”


    “告訴我這件事的人也很古怪,是我從周府出來後他見我穿著打扮,攔著我非要與我說的,看上去像是想尋求幫助,可又沒有真的對我提什麽要求。”謝盡歡老實交代:“我臨走前,周家的祖宗祠堂與小院一切正常,院內的鬼魂也沒什麽波動,比起一些家裏養小鬼的要安生多了,這種情況,給鬼魂娶個媳婦兒迴來……我不太懂。”


    梁妄單手撐著額頭說:“前後矛盾。”


    “道仙覺得如何?”謝盡歡迴來的路上還在想,或許那攔著他的人是誆他的,不過思慮了一番,還是來告訴梁妄了,如若是真的呢?


    梁妄道:“若鬼魂安分守己,無需鬼妻鎮宅,一般給祖宗娶妻這種事兒,都是謠傳祖宗不安分,做了什麽禍害事兒,才要娶個女人鎮家守著鬼魂,讓鬼魂有了牽絆記掛,好一直留在家中辦事,但其實往往關押不住的鬼魂,娶了妻子迴去,那女人多半也不會有好下場。”


    謝盡歡也聽過,接話道:“要麽厲鬼附身,要麽被鬼嚇死。”


    有哪個正常的妙齡女子,能接受自己嫁給鬼魂這等事?更何況是要娶迴去鎮宅守家,可見家中鬼魂並不老實。


    “你從燕京迴來已有幾日?”梁妄問。


    謝盡歡老實迴答:“半月有餘。”


    燕京離煜州不近,如若不趕時間,慢悠悠地坐著馬車迴來,的確得半個月左右,可見謝盡歡在卓城歡意茶樓內還糾結了一段時間,才決定來軒城找梁妄的。


    此事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給鬼娶妻本就是壞了規矩之事,如若那鬼魂當真已有了戾氣,還送一個活人入院子裏,那死的就不單單是被娶迴去的女子那麽簡單了。


    梁妄半垂著眼眸,思慮了會兒對謝盡歡抬了抬下巴道:“你去軒城幫本王準備輛馬車來,天涼,需要備下的一應不得少,今日還早,午時之後,出發去燕京。”


    謝盡歡抬眸看了他一眼,點頭道是,這便退下了。


    出了書房,他看見還站在書房門前的秦鹿,秦鹿低著個頭,後腦勺上的馬尾掛了下來,幾縷墨發墜在了耳後,柔順如瀑,白絨的毛領子襯得她一張臉圓嫩嫩的,墨綠的小襖更是將人裹得有些圓滾,那雙杏眼,滿是不平,謝盡歡歎了口氣,問她一句:“秦姑奶奶可要與我一同去?”


    秦鹿朝謝盡歡看去,當下翻了個白眼,雙手插進了小襖的口袋裏,還沒開口說話,屋內梁妄便道:“進來,抽查背書。”


    謝盡歡看見了,若秦鹿那一個白眼隻是煩他,剛才聽見梁妄說的那句話,白眼就幾乎翻到天上去了,嘴唇張合得很快,似乎是在心裏暗自罵了句髒話,還得轉身,跨入書房。


    謝盡歡可管不動,聳肩先去準備馬車。


    秦鹿入了書房,頭一直都是低著的,就看腳下的路,等站在梁妄跟前了,她才問:“主人要我背哪本?”


    梁妄見她這模樣,氣不打一處來,迴想起早間時分,他剛將人從床上叫起來,秦鹿臉上還掛著水珠子,一臉笑意地跟著自己出門時,與現在,判若兩人。


    “想吃核桃雲片糕了嗎?”梁妄突然問。


    秦鹿怔了怔,心裏頓時委屈了起來,她噘著嘴,兩隻手有些不安分地扭著自己衣服下擺上掛著的穗子道:“想吃。”


    “等到了燕京,本王帶你去吃。”梁妄說著,見她那小表情,心情好了些許。


    說到底還是孩子心性,得要人哄著才行,似乎不論過多少年,這人都長不大。


    核桃雲片糕,是燕京的特產,秦鹿剛跟著梁妄那會兒去過燕京,嚐過一次,乃至後來的許多年,她都說那是她吃過第二好吃的東西,第一好吃的,是在梁王府門前的一碗麵。


    能得梁妄說句話給個台階下,秦鹿不會見好不收,這人畢竟是王爺出生,一股貴族性子,這麽多年來又是秦鹿自己供著他,把他給慣得如此,就得認他脾性不好,難以低頭這件事兒。秦鹿也自省,輕聲說了句:“我以後不會再與別人拉拉扯扯了。”


    陳小姐的身體,不是她的,陳小姐的身份也與她不同,梁妄當年能不遠千裏以雙肩拉著一輛板車,全靠自己一雙腿帶著陳瑤的屍體迴良川,可見陳瑤在他心中的分量,秦鹿不過是誤打誤撞,占了人家的身體這麽多年,說到底,也隻是個外來客而已。


    梁妄覺得秦鹿這話說得違心,一雙眼仔細地瞧著她的臉,看不穿秦鹿的心思,但能從她眼中瞧出一星半點的難過,她是個外露的人,很少能藏匿情緒,喜怒皆在臉上。


    關於梁妄與陳瑤,秦鹿顯少去提,她當初沒察覺到自己對梁妄的心思前,還在替陳瑤惋惜,有時她照鏡子時也會難過,這麽好看的一個人,又溫柔,又善良,本應體會世間的所有善意與溫情,卻偏偏生於亂世,落得早死。


    後來秦鹿發現自己對梁妄百依百順,又不喜歡他與其他女子過多接近,常常因為他的一句話悲喜交替時,秦鹿才知道自己怕是喜歡上這個人了,何時喜歡的,她不知,但至今近百年沒曾改變過,日後也不會改變。


    所以,秦鹿其實有些嫉妒陳瑤。


    時間久了,她會忘了自己用的是陳瑤的身體,也會錯以為梁妄時而盯著她看的眼神,是在看她,而非是在看陳瑤。


    越想,秦鹿心裏越酸,幹脆搖了搖頭,將這些紛雜的思緒全都拋開,破天荒地跑去書架上拿了一本書,坐在一旁的小板凳上看,書上的內容完全沒記住,但至少當下能轉移她的注意力。


    梁妄見秦鹿看書,低聲說了句:“拿反了。”


    秦鹿才哦了一聲,將書掉了個兒,顯然也未認真看進去。


    梁妄不懂,分明方才說帶她去吃核桃雲片糕時,她的一些小動作出賣了心情,她當是有些高興的,怎麽現在又像是蔫兒了的菜葉子,打不起精神來了。


    他從來懶得費功夫去猜測別人的心思,想不通的就不想,尤其是秦鹿,即便不猜,不問,不說,要不了兩個時辰,以她的活潑性子,自己得先憋不住來找他說話,隻是今日梁妄覺得,他有些大題小做,似乎在某些不知道的方麵,傷了人。


    否則怎麽把這丫頭給難受得跑去看書了?


    太陽打西邊出來,秦鹿也不會主動好學的。


    如此一想,梁妄出了書房,秦鹿的心思早就跟著對方離開而動,等人在書房門前消失,她就這樣愣愣地盯著書房門外的雪,發了好一會兒的呆,沒過多久,梁妄迴來了,秦鹿迴神,有些失神。


    隻見梁妄手上捧著五年前辦了件事兒,一富貴人家贈送的青耀花瓶來,花瓶內插了五、六枝盛放嫩黃的臘梅,枝丫上還有未消融的雪,梁妄進門將剪刀丟至一邊,然後走到秦鹿跟前,把花瓶遞給秦鹿,說:“放你房內。”


    突然湊到鼻前冷冽濃鬱的香,秦鹿一時半會兒沒反應過來,她放下書,捧著花瓶,愣愣地看向梁妄,見他坐迴了軟塌,似是漫不經心道:“本王不是那個意思。”


    “那王爺是什麽意思?”秦鹿看著手裏的花,又看向一臉深沉的梁妄,不明白他為何突如其來說這句話。


    第27章 百年金盞:四


    屋內的兩人沒有對視, 秦鹿一直看著梁妄,梁妄卻望著窗外的雪, 沉默了片刻,他反問:“本王哪句話惹著你了?”


    秦鹿聞言,忽而想起來軒城街道雪裏的不快,低下頭去,這話,要她怎麽說呢?總不能說, 實則梁妄沒問題,有問題的是她自己,是她擺不清位置, 看不清身份。


    梁妄見她如此,忍不住皺眉, 她以前不是這樣沉默的性子,想必是她自己也不願再提。


    “即便是本王惹了你, 你還能給本王甩臉子?”梁妄問。


    秦鹿立刻搖頭:“哪兒敢。”


    梁妄心想,這不一直都甩著呢麽, 隻是片刻沉默,他說:“意思便是, 惹你的那句話,非本王的本意。”


    斷了許久的話突然接上了,秦鹿聞言,不可為不吃驚,她猛地看向梁妄, 心都快從嘴裏跳出來了,她從未想過梁妄居然也有朝自己解釋的這一天,於是沒忍住,臉上一紅,然後立刻用臘梅遮住了臉,隻露出一雙圓眼,含羞帶臊地看著對方。


    梁妄見她這模樣,以及一朵臘梅花後,抑製不住揚起的紅唇,便知道她不氣了。


    還是好哄的。


    “鞋子好穿嗎?”秦鹿沒頭沒尾地問了這一句。


    梁妄低頭看了一眼腳下的鞋,才發現是新的,恐怕是昨晚放在他床頭,將那雙舊的換下來了。


    沒有迴答,梁妄拿起核桃繼續盤著,秦鹿卻丟了手中的書本,捧著花朝外跑,一邊跑一邊道:“我把花兒放房裏。”


    梁妄瞥了一眼被她隨意扔在桌上的書,書頁都折起來了,這書可是手抄本,金貴得很,可見她的確是個不愛惜文墨的人。


    謝盡歡取了馬車過來,三人便要一同上路了,自謝盡歡與梁妄認識,每次梁妄若有事要做,隻要謝盡歡不忙,都會跟著過去,主要還是想學點兒什麽,最好是能弄明白梁妄不老不死的原因,偷得一招半式都是好的。


    實則謝盡歡有偷偷問過秦鹿,問她是否知道梁妄長壽又不老的秘訣,秦鹿坦言她也不知道。


    秦鹿之所以不老不死,是因為她這具身體早就已經死了,靈魂附身,能保持肉身不衰也不腐,但在梁妄當上道仙之前究竟經曆過什麽,她其實知道得不多。


    趕馬車這種事兒,謝盡歡早就得心應手了,原以為秦鹿與梁妄鬧得不愉快,指不定會陪著他一起坐在外麵,兩人一路上還有得聊,誰知道秦鹿見了馬車,入房間抱了一床軟被出來,好好地鋪在了馬車內,又提了一盒糕點,一個茶罐,四、五本書讓梁妄路上打發時間,這才陪著梁妄一同進馬車內。


    瞧她那模樣還挺高興的,小嘴上揚,眉眼彎彎,看得謝盡歡雲裏霧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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