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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聽說過日本的夏季很異常,但現在不得不一再體認到這一點。走出冷氣強到幾


    乎寒冷的列車,含有濕氣的熱氣立即撲向我。我幾乎感到窒息,可是現在時間還是早上。在成田機場首度接觸到這種空氣時,我不禁覺得倒胃口,不確定自己接下來的十天能否忍受這樣的氣候。現在已經習慣多了。人類能夠習慣任何事情。


    濱倉站和東京站相較,是個很小的郷下車站。不過這種比較或許完全沒有意義


    即使是對地理沒有興趣的小孩子也聽過東京,而濱倉這座城市的規模則和波德裏查相去不遠,不,或許我應該感到驚訝的是:來日本之前從來沒聽過的一座城市,竟然和一國的首都擁有相近的人口。


    在車站中,我跟隨著為數不多的乘客,上了水泥製的階梯之後又下樓。不久之後


    就看到強烈的陽光照射進來的出口,我突然停下卻步,我看到左右兩邊都有驗票口,便從襯杉胸前的口袋取出筆記,我對記憶力頗有自信,可是在異國首度造訪的城市和未曾見過的人碰麵,還是令我感到相當不安。


    8:00 amaypa ctahhii,a; jyi’ h3jia3


    maith tarnapan


    我環顧四周,尋找南方的標示,我立刻找到綠色導覽板,上麵親切地以數國語言


    寫了答案。


    走出車站、強烈的陽光讓我眯起眼睛。我不禁發出呻吟。站前的風景和東京任何


    地方看到的景象都不同。東京有巨大的螢幕、打扮時髦的人群。感覺繽紛華麗,可是平麵的白色建築和「現代化」的玻璃帷幕大樓沒有任何表情,街上缺少了從容悠閑的氣氛。雖然有很多行道樹,但綠葉與其說給人安寧,更像是出自必須要有綠色的強迫觀念。然而這座城市就不一樣。眼前的建築使用紅磚、黃色瓷磚或是深褐色塗裝,人行道是鮮明的白色,在圓環等待的公車塗了紅色與藍色條紋,同樣色彩鮮明。我感覺自己來到日本之後,首度看見這麽多色彩。


    我看看手表。


    時間已烴快到八點二十分了,指定時間是八點,所以我差不多準時到達。我想到


    約定見麵的對象或許已經到了。便環顧站前廣場。這個時期的日本迎接夏季長假。我看到好幾個看似旅客,拿著大行李走在一起的人。我也看到在樹蔭休息的老人,以及坐進計程車的勞工。但是我找不到我要找的對象。


    也許我來得太早了。我這麽想。又看看手表,突然聽到:


    「例凡諾維奇先生。」


    聲音冷靜而有些低沉,我抬起頭,看到一名和其他日本女性相較個子很高的年輕


    女人站在我麵前,她留著黑色長發,戴著可以看到眼睛的淡色墨鏡。簡單的白色襯衫袖子長度到手肘上方左右,褪色的牛仔褲看起來也不是很高級,她的肌膚也和墨鏡的顏色相似,曬得有點黑。


    我立刻猜到:


    「你是太刀洗小姐的助理吧?她在哪裏? 」


    然而這個女人拿下墨鏡,用有些腔調但還算流利的英語說:


    「不,我不是助理,我就是太刀洗。」


    「怎麽可能。」


    我笑了。我約定見麵的對象沒有這麽年輕,但女人搖搖頭,從掛在肩上的包包取


    出名片。上麵寫著「太刀洗萬智」的漢字,但是我讀的當然是附注的羅馬拚音


    「machi tachiarai (萬智,太刀洗)……這麽說,你真的是……」


    「沒錯。歡迎來到日本。伊凡諾維奇先生。很抱歉請你到這麽遠的地方。」


    「別這麽說。」


    我雖然如此迴答,但是或許是注意到我內心的困惑,自稱太刀洗的女人詫異地皺


    起眉頭問:


    「有什麽問題嗎?」


    「沒有 。」


    我不知不覺便一直盯著她。我移開視線說:


    「很抱歉,因為你看起來太年輕了,我還是不太敢相信你就是太刀洗小姐。」


    太刀洗露出苦笑,說:


    「這樣啊。我年輕時常被誤認為比實際年齡還大,可是沒被誤認更年輕過……」


    雖然說東方人的年齡很難猜,不過她或許在其中也屬於特別案例吧?我不得不這


    麽想。


    「我妹妹說,你對自己的長發非常自豪。」


    「是的。那已經是十五年前的事了。」


    她以有些刻意的動作看看手表。


    「伊凡諾維奇先生,我在email中也告訴過你,我的時間不是很多,我希望能夠


    在工作結束後慢慢談。可是現階段我還不知道自己幾點會在哪裏。你今天有安排其他預定計畫嗎?」


    我搖搖頭。


    「我這次到日本,行程安排得很緊迫。不過今天,整天都是我自己的時間。」


    「我知道了。你這次會在日本待幾天?」


    「還有五天。」


    「隻剩下五天,你卻能用掉一整天?」


    「是的……」


    「看來你對資本主義還是不太習慣。」


    這或許是她表現幽默的方式,但是不太好笑,我聳聳肩。


    「我想,你接下來可以在市區慢慢觀光,到傍晚再彼此聯絡碰麵,你覺得呢?」


    我絲毫沒有猶豫。


    「如果不會幹擾到你的工作,我可以跟你一起行動嗎?」


    太刀洗聽到這個提議,似乎有些驚訝。


    「是沒關係……不過我想應該不會太愉快,你的時間很寶貴,還是去觀光比較好


    吧?」


    「不。」


    我搖頭。


    我目前在一家義大利公司工作,我以前在政府單位工作,但是到現在也不得不放


    棄了。我來日本是為了工作,不過來到這座城市卻隻是為了要見太刀洗女士。


    她是我妹妹的朋友。我妹妹在日本期間,和幾名日本人交了朋友,其中地覺得太


    刀洗這個人特別有意思。對我來說,和她見麵也可以說是我來日本的目的之一。


    其實要是能在東京見麵當然最理想,可是她的時間無法配合。她在email中提議:「如果真的想要和我見麵,可以請你在八月七日到濱倉這個地方嗎?」我接受她


    的提議來到這裏,我不是交這裏觀光的。


    太刀洗似乎看我意誌堅定,沒有再問我同樣的問題,她轉身說:


    「我知道了,那麽我們走吧。」


    我點點頭,跟隨在她後方。


    我們坐進在車站前方等候客人的計程車,太刀洗以簡短的語句告知去處。


    然而發色斑白的司機沒有迴頭,用日語低聲說了些話。對此太刀洗以果斷的口氣說了兩三句。在這段對話中,我隻聽懂「bypass」這個單字。


    車子緩緩開始前進,我詢問深深沉入座位中的太刀洗:


    「剛剛怎麽了?」


    「沒什麽。好像發生車禍了,所以就說要走別條路。」


    站前的車流量很大,我們搭乘的計程車也立刻排在等候紅綠的長列中。我想要和她談妹妹在日本時的事情,不過她在工作中。我似乎不應該幹擾她。


    太刀洗的表情不是很豐富,乍看之下會以為她在生氣。如果我對她一無所知,或許會懷疑自己惹她不高興,或者對所有日本人抱持錯誤的認識。但是我聽妹妹說過,太刀洗缺乏表情可以說是她的習慣,事實上她是具有敏銳成性的人。我也聽說,即使是她的朋友也會對她冷淡的態度感到困惑。過了十五年,我不知道太刀洗是否變了,不


    過至少毫無笑容這一點,和我聽到的一模一樣。


    燈號轉為綠色。計程車轉彎,太刀洗就像語音導覽般開始流暢地說話。


    「這座城市的兩邊被山環繞,另外兩邊麵海,所以地形上很容易防守。也因此,


    在日本內亂時代,大約十六世紀時。有一族非常強大的戰士以這裏為根據地,現在已經幾乎沒有留下那一族的痕跡,不過當時建造的一座非常著名的神殿仍舊保留下來。我們現在經過的這條路會直達那座神殿,在那裏祭祀的是名為八幡的戰神,不過我們造訪神殿和戰爭沒什麽關係。


    神殿有許多供品,代表人們的願望,其中供奉最多的就是『繪馬』。這是畫上神


    聖圖畫的板子,非常便宜。這座神殿常被介紹為這一帶居民的心靈依靠,但事實上具有虔誠宗教信仰的人並不多。」


    我感到驚訝。我不知道太刀洗為什麽突然開始做這些說明。不過看到她望著前方


    的側臉,我逐漸明白了。我說:


    「太刀洗小姐,你不用替我講解這座城市。我妹妹大概對這種事情很有興趣,可


    是我來到日本是為了工作,來到這裏則是為了見你。」


    「……是嗎?」


    「還有。」


    太刀洗瞥了我一眼。我用開玩笑的口氣說:


    「你不用擔心我會覺得無聊。」


    太刀洗似乎首度露出些許笑容。


    計程車立刻離開太刀洗剛剛介紹的道路,在設有字形天橋的交叉口轉彎。


    這是單邊三線道的大馬路。雖然不至於無法正常行駛,可是相當擁擠。


    「車子真多。」


    「嗯。這裏是中央道路,是這座城市的大動脈。剛剛經過的天橋所在的交叉口。是通往神殿的道路和中央道路交錯的地方,每天上下班時間都會嚴重塞車。」


    我突然感到疑惑。


    「太刀洗小姐,你對這座城市好像很瞭解。你住在這裏嗎?」


    「我?不是。」


    「可是你也不是生長在這座城市吧?」


    「你應該也知道我的出生地吧?不是這座城市,我隻是為了工作。來過這裏幾


    次。」


    「工作?」


    太刀洗點頭,突然望向車窗外。我也跟著望出去,看到好似扭曲的圓柱般、外觀奇特的巨大建築。


    「那是什麽?」


    「市公所。這一帶聚集了警察局和法院等等,算是城市的心髒部位。」


    計程車經過外型特殊的市公所旁邊,太刀洗轉頭看我,她那張東方臉孔似乎在打


    量般注視著我。


    「對了,既然今天一整天都要一起行動,我最好說明一下我目前進行的工作,你


    願意聽嗎?」


    「當然了。」


    「那麽,雖然有點長,不過在到達目的地之前剛好可以打發時間。我最初造訪這


    座垓市,是為了調查大學圖書館發生的火災。我有一位朋友是學者。根據他的說法。那座圖書館收藏了非常貴重的古代文書。對這座城市,以及某一方麵的學者來說,那場火災造成極大的損失。」


    「因為破壞而失去記憶裝置的悲哀,我想我也能夠理解。」


    我這麽說,她便稍稍垂下視線。


    「……對於這樣的悲哀,你應該理解得更深刻吧。」


    這時司機說了些話,我原本以為他也聽得懂英文,因此在我們的對話中插嘴,但


    並不是這麽迴事。太刀洗和司機低聲說了些話,然後或許因為這段對話,計程車進入了狹小的巷子裏。


    在隻能剛好通行一輛汽車的小巷中,司機非常穩健地行駛計程車。我看著幾乎擦


    過車窗的水泥製電線杆,緊張得心髒快跳出來了,不過還是詢問:


    「你該不會是在保險公司工作?」


    太刀洗瞪大眼睛。


    「抱歉,你說在哪裏工作?」


    「保險公司。」


    她的嘴角泛起笑容。這個笑容和她先前冷淡的表情完全不同,非常人性化。我心


    想,原來如此,妹妹一定是看到太刀洗這樣的表情而喜歡上她。溫暖的笑容轉眼就消失了,太刀洗似乎對自己流露感情而羞恥,以更嚴肅的態度說:


    「不是的。你的推論很有脈絡,可是我並不是從事保險業的工作,我的工作是


    更……」


    她流暢的英語突然變得紊亂。我無法確實聽懂她的發音。


    計程車像表演特技般。巧妙地穿過巷子,迴到比較寬敞的道路。


    「伊凡諾維奇先生,很抱歉沒有機會告訴你,我的職業是記者。」


    計程車不知何時已經放慢速度,停在看似學校的建築前方。太刀洗付了錢,我們


    便下了車,暴力般的熱氣再度襲來。


    太刀洗沒有注視我的眼睛,凝視著計程車遠去的道路前方。


    「六天前,發生一起十六歲少年刺死三歲女孩的事件。我打算調查這起事件,寫


    成報導賣給雜誌。」


    太刀洗說完,隻轉動眼睛瞥我一眼,說:


    「我想這個過程應該不會很愉快,你的時間很寶貴,還是去觀光比較好吧?」


    2


    隨著時間流逝,陽光越來越強烈。


    我大概理解她勸我去觀光的理由了,不過小孩殺死小孩固然是悲劇,卻不是罕見


    的事。我告訴她自己並沒有敏感倒無法承受悲慘事件。她說「我明白了」,然後開始向前走。


    我們走在柏油路上,彼此沉默了一陣子一太刀洗忽然開口:


    「你要聽我說明事件嗎?」


    我雖然覺得都可以,不過既然今天一整天都要和她一起行動,如果不明白行動的


    意義,的確不太有趣。


    「拜托你了。」


    太刀洗點點頭,開始說明,她說話時並沒有故意賣關子的態度。


    「我知道了。這起事件因為具有煽情要素而引起匝大的矚目,但一般認為案情很


    單純。


    被殺害的是名叫鬆山花凜的女孩,她和母親兩人住在小小的公寓一樓。母親二十


    歲,名叫鬆山良子,也就是說,良子在十七歲生下花凜,被逮捕的少年依據日本法律沒有報導姓名。不過如果無名,在說明過程中占有些不方便,所以我就告訴你吧。他的名字是鬆山良和――你也許發現到了,死者母親良子和被逮捕的良和是姊弟,也就是說,死去的花凜和良和的關係是外甥女和舅舅。


    事件發生在八月一日傍晚,地點是良子居住的公寓。事件被隔著低矮籬笆的對麵


    公寓住戶目擊。目擊者是一名老婦,根據我前日見麵談話的印象,視力和腦筋都很清晰。


    目擊者在事件發生當天聽見男人吼叫的聲音,於是望向對麵的公寓,隔著窗戶看到胸前赤裸的花凜,以及跨坐在她身上的良和。他正把小刀刺在花凜身上,後來得知。花凜身上的刺傷超過十幾處,但是死因應該是最初刺在心髒上的一刀。在目擊者證詞中。花凜應該還穿著睡衣上衣,但是這件上衣在瞥察到達時已經不見了。研判應該是良和帶走的。


    目擊者也供稱她和良和視線交接,然後良和就逃出房間。隔天在魚市場附近被發


    現,遭到警方追捕卻順利逃亡,最後在隔天躲藏在濱倉八幡宮、也就是神殿時被逮捕。他持有染血的刀子,刀上的血和花凜的血型一致。


    根據良子的供述,她隻有把自己公寓的複製鑰匙交給良和,良和也承認了自己的


    罪行。如果有任何不清楚的地方,請發問。」


    太刀洗的說明簡單明瞭,條理分明。看得出她對這起事件並沒有任何執著,隻把


    它當作日常業務之一來處理。


    我思索片刻。


    「這的確像是非常單純的事件,有目撃者,犯人逃亡後遭到逮捕……最大的疑問


    當然是,他為什麽會犯下殺人罪,但是這一點你接下來應該令對我說明。我想問的有三點,首先,良子和良和的雙親在哪裏?」


    迴答很迅速:


    「他們的母親已經死亡,父親還在世,與良和同住。父親沒有固定職業,他最穩


    定的收入來源,以前是來自良子的錢包,現在則來自良和的錢包。良和兼差從事幾份工作。」


    「原來如此,那麽我想問第二個問題:死去的小孩父親在哪裏?」


    「不明。不是下落不明,而是父親身分不明。」


    「我了解了。最後一個問題……這起事件發生的時侯,母親良子在哪裏?」


    太刀洗轉向我,點了點頭。


    「這是很重要的一點。」


    她的腳步似乎放慢了一些。


    「我剛剛提到,事件發生的時間是傍晚,不過說得稍微精確一點,是下午七點


    前,當時太陽還沒下山,在夕陽光線中,周遭還算明亮。根據良子的供述,她當天的行動是這樣的:


    五點左右,她的女兒花凜睡著了,所以她把孩子移到涼爽的地方,出門去買東


    西。當時她切了西瓜,準備讓花凜當點心,你知道什麽是西瓜嗎?」


    「知道。」


    「房間有鎖門。她買東西迴來之後,房間已經被警察封鎖……她迴家的時間是八


    點半。」


    「八點半?」


    我忍不住喊。


    「她把三歲的女兒一個人留在家裏。去外麵買了三個小時半的東西? 」


    「根據良子的供述是如此。」


    「她到底去買什麽東西?」


    「她說是買晚餐的食材。」


    誰會相信這種話。難道她住的公寓偏僻到買東西需樣花好幾小時?要不然。難道這座城市的食材是采取配給製?太刀洗看到我苦澀的表情,輕輕歎了一口氣。


    「這是事件剛結束時采得的供詞。現在警方應該已經得到其他情報。不過很可


    惜,像我這種人要拿到那些情報。需要一些時間和工夫,有時還需要金錢。」


    「你認為良子在那段時間做什麽?」


    太刀洗的態度很慎重。她選擇用詞。緩緩地說:


    「誰知道……不過聽說她迴到家時已經喝醉了。還有,現場切好的西瓜有一整顆的分量,沒有吃而留下來。一般來說,做為三歲小孩的點心,這樣的分量未免太異常了。」


    西瓜這種水果大約有排球那麽大。如果是年輕時還有可能,不過現在的我大概也沒辦法吃下整整一顆。


    這時我們來到給人雜亂印象的街道上,相對於車站前原色係的繽紛色彩,這裏呈現的是水泥的灰色、褪色柏油路的黑色,以及生鏽般的紅褐色。幾棟公寓並排矗立,有的屋頂是紅褐色,有的通往二樓的鐵製階梯是紅褐色。另外也有幾棟獨棟房屋,每一戶都被水泥牆環繞。與其說是防禦外敵的圍牆。更像是把屋子塞入狹窄空間的框架。


    附近沒有人影,不過繞過街角之後,就看到在一棟平凡無奇的雙層公寓前圍繞著


    幾個人。其中也有穿著淺藍色襯衫的男人。我知道那是日本警察的製服。太刀洗說:


    「這裏也有我的同業,請稍等一下,我去拍些照片,馬上迴來。」


    「也就是說,就是這棟建築?」


    「是的。這就是良子和花凜居住的公寓。」


    太刀洗說完。從包包拿出小型相機,走向事件發生的公寓,我依照她的指示,在


    稍遠的地方等她。我對悲劇現場沒有興趣。在炙熱的陽光下。我注視著為了尋找最適當的場所而在公寓周邊徘徊的太刀洗。


    我產生了既視感,我曾經看過好幾次像那樣拿著相機在街上亂晃的人。


    不同的是,我看到的人想要拍的不是殺害幼兒的現場。而是廢墟。他們手中拿的


    也不都是那麽小的相機。有的拿著裝了巨大望遠鏡頭的相機。有的肩上扛著電視台的攝影機。眾多相機持有者造訪我居住的城市,幾乎所有人都懷著批判我們的目的。也有人把麥克風指向我。問我:「你對於你們錯誤的行為有什麽想法?」我記得我迴答:這種事在這裏常常發生,我不知道那段影片是否出現在某個國家的某個電視台。


    忽然想起這種事。對我來創是家常便飯。這一切都已經過去了,現在不會再使我痛苦,就如同太刀洗不會為了她工作時麵對的悲劇而痛苦。


    隻是非常炎熱。


    在我無法承受酷暑之前,太刀洗迴來了。她將相機收迴包包,對我說:


    「讓你久等了。」


    「你的事情處理完了嗎?」


    太刀洗正要迴答是的,又改口說:


    「不,還有一件。」


    她從包包取出小小的物件,仔細一看,似乎是指南針,她像捧著寶石般,把它包


    覆在手裏,比對著眼前的公寓和塗成紅白兩色的指針。


    「玄關幾乎麵向正東方。」


    我以為她在自言自語,不過如果她要自言自語,應該會說日語才對。也就是說


    她即使在工作中也顧慮到我的存在。


    「我調查過那棟公寓的草圖。從玄關經過廚房到唯一的房間。都是直線排列,在


    玄關的相反方向,有一道通往曬衣場的玻璃門,目擊者就是透過那道門看到良和的犯行。」


    我問她:


    「知道這一點又怎麽樣?」


    「那天一整天都很晴朗。目擊者看到良和時。他剛好照射到夕陽。拿起自己的刀


    子刺向花凜。目擊犯罪現場的婦人大概整個視野都彼染成紅色。」


    「那又如何?」


    太刀洗若無其事地迴答:


    「集結這些細節的描繪,可以寫出更能刺激讀者的報導。雖然不會影響原稿的單價,不過如果得到好評,就更容易得到下一份工作。」


    我們再次搭上計程車,這座城市有許多狹窄的道路。就如太刀洗對我創的,大概


    是一座古老的城市。我看著電線杆擦過距離車身幾公分之處,問她:


    「對了,太刀洗小姐,你為什麽會成為記者?」


    她對這個突來的問題似乎感到困惑。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情,我已經忘記了。」


    道路在塞車,遲遲無法前進。滿載建築材料的卡車堵住道路,一直等候著右轉的


    時機,采用黑色係的車內雖然涼爽,但是和車外的氣溫相差太多,讓我感覺不是很舒服。


    「你先前說我對資本主義不太習慣……」


    「是的。」


    「看來的確如此,有許多事情,我就是無法理解。比方說,你的工作也是一個例子,太刀洗小姐,你要如何把自己的工作正當化?」


    她並沒有輕易迴答我的問題。她緊閉嘴唇。默默思考,但最後搖頭。


    「正當與否這種問題太沉重了……我喜歡調查事情。而且比其他人更擅長調查。


    我隻是把它當作生活的手段。並沒有把它當作正當的事情。」


    我無法照字麵上的意思接受她的說法。在這當中恐怕具有超過言語的某種微妙意涵。隻是我和她的文化背景相差太大,而且我們都使用英語在交談,非母語的語言含幾乎在所有場合,都不能算是足以傳遠


    心意的工具。


    「至少你不會說自己是正確的。你是真的這麽想,或者有別的理由?……我想你應該知道,我並不是在批評你的的職業,隻是我真的無法理解,有什麽樣的理由才能執行這種工作,恕我這麽說。沒有人喜歡別人偷窺自己家裏。可是你的工作不就像是在做這種事嗎?


    「你這個看法,跟你自身的經驗有關嗎?」


    太刀洗的聲音非常穩重。


    「或許吧。」


    她直視若我的眼睛,說:


    「如果不會造成你的負擔,可以談談你的經驗嗎?」


    「……對你來說,也許不是愉快的話題。」


    「沒關係。」


    我雖然不想主動談起這個話題,可是既然被問起,也沒有理由拒絕,我不需要花


    時間整理要說的話,那是以前的事,也是已經整理過的體驗。我深深沉入座位,開始述說:


    「你應該也知道,我的國家被燒毀了。


    對於那場戰爭有很多看法,對於造成無數死亡的戰爭,甚至也有人提出正當化的理論。不過在我看來,那不過就是流氓在爭地盤,我也看過連街道名稱都不知道的傭兵宣稱要守護祖國。


    當時也有很多你的同業造訪。從西歐,從美國,當然也有從亞洲。我一開始以為


    他們是來幫助我們的,我以為他們會把我們的曆史造成的結果傳達給世人,幫助我們收迴公平的和平……但是我馬上知道,不是這麽迴事。


    他們覺得我們國家的三個流氓當中。隻有一個是錯誤的。那當然不是事實,三人


    或多或少都有錯,而且都是溰氓,我認為你的同業誤解了我們,真相遲早會自然揭露。這才是神的旨意。


    但是很遺憾的,這樣的想法太浪漫了。他們一開始就是為了證明其中一人是壞人


    而來的。」


    太刀洗一動也不動地聽我說話。


    「他們事先準備好了結論,「如果我早知道,就能說得更巧妙一些。


    ……有一個加拿大人幫助我們,他在聯合國的旗幟之下,為我們冒生命危險。在


    種種情報受限當中也盡可能保持公平。送給我們食物和燃料,他是我們的朋友。可是對他來說不幸的是,他不知道你的同業準備的結論。那個加拿大人為了保持公平。被批評不公平,被你們毀滅了……抱歉,是被他們。


    我理解這項工作就是如此。可是我不理解的是,要怎麽樣才能正當化這樣的工


    作,甚至感到自豪。」


    我說完之後閉上嘴巴。太刀洗有一陣子沒有說話,也沒有改變表情,甚至彷佛沒有聽到我的話。


    計程車在漫長的沉默中繼續行駛。這時車子已經進入和剛剛同樣寬敞的道路。車窗外的天氣很晴朗。


    不久之後,太刀洗平靜地說:


    「我會把我調查的事件中最值得注意的部分告訴你,這就是我對你的迴答……你願意聽嗎?」


    我默默點頭。她從包包取出用夾子夾住一端的幾張紙。


    「這是鬆山良和的手記。」


    她喃喃說「希望能夠順利翻譯出來」,然後開始朗讀。


    3


    寫這篇文章的是我,鬆山良和。我是憑自己的意誌寫下這篇文章,我的精神狀態


    完全正常。精神鑒定的結果應該也會證明這一點。


    殺死鬆山花凜的是我。


    那天天氣很熱,我覺得自己的腦袋好像都要融化了,感覺很不舒服。我那天兼差工作放假,在榻榻米上鋪了薄被躺在上麵,一整天昏昏沉沉。我有好幾次想要出門到有冷氣的地方,可是覺得家裏好像還比外麵涼快,而且身上又沒錢。所以沒有心情出門。


    到了傍晚,我忽然感到胸口不安,很擔心花凜在這麽熱的天氣有沒有問題。花凜


    很小,可是姊姊有時會留下花凜出門。姊姊家裏也沒有冷氣。所以我想要去看看情況。


    警察詢間過我很多次。不過我真的不是一開始就想要殺她。我常常一時興起就去姊姊家。我等於是姊姊一手帶大的。她生了孩子,搬出去住之後,我對她的感謝依舊不變,永遠不會忘記她對我的恩惠。我絕對不可能預謀殺死她的女兒。


    我的交通工具是自行車。沿路上,我沒有遇見認識的人。公寓的門是鎖著的,我


    唿喚姊姊,沒有聽到迴應,我之前也偶爾會在姊姊不在家的時候進屋子裏,所以當天我也自行進入,就如我擔心的,花凜獨自睡在非常炎熱的房間裏。雖然有開電風扇,但是幾乎沒有效果,花凜似乎很熱,皺著眉頭發出呻吟,我覺得她很可憐,想要讓她稍微涼快一點,就打開窗簾,可是夕陽很刺眼,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讓她涼爽一點。我發現花凜流了滿身大汗。


    我替花凜脫掉上衣。這一點我也被警察問過好幾次,但是我真的不是要對她進行


    性侵害。我是這麽認為的。因為被問了太多次,我現在也搞不太清楚了。不過我想我應該沒有那種意圖。


    我替花凜脫掉上衣的時候,原本在睡覺的她醒過來了。她一看到我,就放聲大


    哭,我感到不知所措。我想要讓她知道我是鬆山良和,可是花凜依舊沒有停止哭泣,所以我雖然很討厭這樣自稱,也告訴她好幾衣我是舅舅,可是花凜還是不聽,隻是繼續大哭。


    我逐漸成到火大。我心想,怎麽會有這麽棘手的生物,說真的,姊姊應該還處於


    以自由運用時間的年紀,她守護我免受暴力和貧困傷害。如果把家人看成對人類具有某種目的而運作的工具,那麽對姊姊來說,這樣的工具經常在故障。現在我雖然仍有不足、但總算能夠自立,她原本應該能夠享有自己的時間了,可是又輪到花凜依附在她腳邊,我覺得花凜正占據著我先前的位置。


    我突然對無法停止哭鬧的花凜湧起激烈的憎恨。我從口袋拿出刀子。工具會擴張


    人類的能力,刀子擴張了我的手部機能。這點讓我感到很可靠,所以我總是隨身攜帶刀子,我並沒有實際揮過刀子,但當我揮動刀子,確實感覺到比自己的手更有效率。隻刺了一次,花凜就好像離開了自己的身體,向外擴散。


    警察問我把脫下來的衣服弄到哪裏。我記得很清楚那件衣服是什麽樣子。那是件


    薄睡衣,扣子很大,即使是小孩子也很容易穿脫,可是我不知道那件衣服怎麽了,在我以十字刀痕切斷大動脈之前,衣服應該還在。


    我覺得隻刺一次很不安,所以就刺了花凜好幾刀。那是令人窒息、感受到切膚之痛的體驗,我在不知不覺中發出喊聲。我想就是在那時候,和住在對麵的女士視線交接,我對她很抱歉,因為我害她看到不想看的東西。


    我對花凜產生的怒火急速消失,很明顯地,那是難以承受的恐怖行為。我拋開一切。隻想著要逃跑。


    我清楚記得最後刺中的部位,我猶豫著最後要把奪走花凜生命的刀子插在哪裏。


    我一開始想到胃部,可是我辦不到,最後我刺在頭上。因為我覺得。剌在失去所有迴憶的腦部,我的行為或許也會全都消失,當時我真的這樣想,我的想法是否異常,精神鑒定的醫生應該會做判斷。


    我從姊姊家逃出來。我心想既然被鄰居看到了,警察應該馬上會來,我很害怕。


    我跨上騎來的自行車連忙逃走,然後我就逃入了心裏,我在等候有人來迎接我,可是最後來迎接我的是警察。


    這就是發生在我身上的一切。我是完全憑自己的意誌寫下這篇文章,我隻希望有


    人能夠理解我。


    「話說迴來――」


    太刀洗創:


    「從鬆山花凜


    的致命傷發現了纖維。」


    4


    我們進入大型交叉口旁的餐廳。我記得剛剛看過這個地方。她提到通往神殿的道


    路和中央道路交叉之處,應該就是這裏。窗外的道路目前似乎沒有塞車。


    「這座城市附近有優良的漁場。所以魚很好吃。」


    太刀洗這樣告訴我,但是這家店的午餐菜單沒有魚料理。我提出這一點,太刀洗


    毫不在乎地說:


    「現在不是產季,再晚一點。就會捕到大量鮮美的魚。」


    「那真遺憾。」


    「你喜歡魚料理嗎?」


    我露出微笑,說:


    「喜歡。我的國家靠亞得裏亞海。魷魚很好吃。雖然說,義大利料理的世界知名


    度或許比較高。」


    太刀洗似乎欲言又止。她大概差點要說「是的」。不過她後來說的是:


    「這座城市有一座被稱作胃袋的大市場。到那裏的話,即使是這個季節,或許也


    可以吃到好吃的魚。」


    我笑著搖頭說:


    「其實我也很喜歡吃肉。」


    最後我點了葡萄酒燉牛尾,太刀洗點了褐醬燉牛舌。我點的料理似乎有用醬油調


    味,感覺很新鮮。總體而言,料理沒有話說,不過我們談論的卻是不太適合午餐場合的血腥殺人事件。


    「那篇手記廣泛流傳,柀認為展現了鬆山良和的異常性。目前在這個國家變得很


    有名。我非常擔心我的翻譯是否能夠傳達微妙的含意,那篇文章是以極端冷靜的日語寫出來的。」


    我點點頭說:


    「關於這一點,傳達得很清楚了。」


    「謝謝。」


    「雖然有些比喻不太容易理解。像是胸,或是腳……」


    接著我們有好一陣子專注於用餐。


    我對於太刀洗的迴答當然不甚滿意。


    我並沒有符別期待迴答,但是我向她提出問題。而她讀了殺人犯的手記做為迴


    答。然而我總覺得這樣的迴答完全不夠充分。她為什麽要念那篇文章給我聽?我依舊不了解她的意圖。


    然而我不打算催促她說明意圖。我確實遭到她的同業嚴重的背叛,但是沒有理由把她也當成不負責任的人。不,憑我妹妹的名譽,我相信她是誠實的人。


    等到太刀洗吃完沙拉、燉牛舌、有些黏稠的米飯,桌上端來餐後的兩杯咖啡,她才接續先前的話題。咖啡的味道很淡,不過我已經習慣這種日式咖啡。


    「這篇手記變得很有名,來源卻不清楚。不過十之八九是警方的人故意泄漏出來


    的。目前這個國家的輿論傾向於認為,鬆山良和的精神狀態沒有問題,但他的人格極度異常,也因此他應該接受一般法庭的審判,或許這就是泄漏這篇手記的人想要看到的。


    「一般法庭?」


    「啊……抱歉,這個國家有少年法庭的製度。」


    她簡短地說明這個國家的審判製度,這並不難理解。兒童有專為兒童設置的法


    庭――我能夠了解這樣的想法。


    這時太刀洗突然望向窗外。我看到不斷行駛的汽車,巨大的天橋、掛在天橋上的


    日語招牌,以及炙熱的陽光,我想起先前難以忍受的熱度。不舒服的環境自然而然會使人性變得低落。


    太刀洗大概想要用和之前同樣的語調說出接下來的話,但是她的努力卻不能稱得


    上成功。


    「……此刻他的私生活正在被完全揭露。」


    「被你們?」


    這個問題並非不帶惡意。不過太刀洗隻是望著窗外,肯定地說:


    「沒錯,被我們。」


    接著她又看著我,問:


    「你知道『otaku』這個日語單字嗎?」


    我覺得好像聽過,然而我感覺到我和太刀洗的對話正進入纖細而微妙的階段。在


    這種時侯,對於不熟悉的字匯不應該裝出很懂的態度,我搖搖頭。這時太刀洗漏出難以言喻的溫和笑容。


    「那就好。」


    「為什麽?」


    「使用這個詞可以更簡單地說明,可是不使用它對我交說比較舒服。這個詞的標


    簽意味太強烈了。總之。鬆山良和是具有某種小眾興趣的人。這種興趣雖然未必與性倒錯直接相關,但往往被認為有某種關聯。


    「我對於這樣的興趣大概不是很瞭解……」


    我為了不幹擾太刀洗,謹慎地插嘴。


    「那恐怕是在某些文化圈常見的,普遍的偏見吧。」


    她點點頭,但又稍微揚起嘴角,說:


    「事實上,我自己也不確定是否能完全把它看成偏見……這世上會有不刺激本能


    的興趣嗎?」


    「關於這一點,我也可以當作工作的一環來進行研究。」


    我發出苦笑、太刀洗稍稍點頭,然後恢複無表情的麵孔。


    「總之,因為這樣的理由,鬆山良和房間有什麽東西、書架上有哪些書,全都暴


    露在大眾眼前。冷靜地來看,這些收藏並非特別大量或特別異常,但是他的興趣卻和犯罪被連結在一起。


    大概有很多人相信他是殘虐的戀童癖者,並且認為這就是殺人動機的基礎,因為


    我們如此傳達。」


    「原來如此。」


    「這一來,他就完全被包圍了。


    太刀洗拿起咖啡杯,輕輕貼在嘴唇上。我也伸手想要拿自己的咖啡杯。


    「不過警察還沒有把事件交給檢方。」


    聽到這句話,我便停住了手。


    「……是因為發現纖維嗎?」


    「這也是理由之一。」


    從被害人的傷口發現纖維。


    這意味著被害人是在穿著衣服的狀態被刺。我也發覺到,如果這是事實,那麽就


    和殺人犯的手記互相矛盾。


    很據手記,被殺害的幼小被害人是在被脫下衣服之後哭喊,然後被殺的。如果是


    這樣的話,在被刺的時間點,她應該沒有穿著衣服。


    如果隻是這一點。那麽或許可以看做是犯人的異常記述有造假、錯誤之處。然而


    我記得,目擊他犯案的人說過,他跨坐在胸前裸露的被害人身上。


    也就是說,事情發生的過程如下:良和刺了穿著衣服的被害人心髒,然後在這個


    時候纖維進入傷口。接著良和拔出刀子,把喪命的幼兒胸前扣子打開,再度跨坐在她身上刺了十幾刀。


    這樣太奇怪了。而在受到法律支配的這個國家。不樂見留下奇怪的問題沒有解決就結束搜查。至少表麵上是如此。


    我想到這裏,終於理解到太刀洗為什麽一直保持冷靜的態度。


    「你知道哪裏有問題吧?」


    然而她卻反問。


    「問題?」


    她的聲音當中帶著些許不耐。


    「問題在於這篇文章被公開……正確的說,問題在於它沒有經過加工就被公開了。」


    我不了解她話中的意思。


    「加工。」


    「是的。」


    她輕拍放入手記的包包,說:


    「這篇文章想必是鬆山良和本人寫的沒錯,這是嫌犯本人的聲明。伊凡諾維奇先生,在處理情報時最不應該做的,就是直接傳達當事人的發言。你先前說真相總會自然揭露,可是你也發覺到,這種想法太過浪漫。真相是指必須如此才行的狀態。


    當事人的發言當然也是必要的。沒有人會相信不含當事人發言的報導


    。但是這些


    發言絕對需要加工。如果隻需要刪除字句那還好,不過視情況也必須要添加語句。以『根據熟知狀況的人評論』做為前提,在報導中加入我們自己的言論,這最基本的概念。


    然而這篇手記卻沒有經過這樣的加工,這是沒有處理過的材料,這種東西很危


    險。我說問題在於它被公開,就是這個意思。」


    我對她的發言感到困惑。最後總算吞吞吐吐地問了一句:


    「那是因為……容易引來誤會嗎?」


    太刀洗大概對於我的遲鈍幾乎感到憤怒。


    「不對……當然是因為有可能會說出事實!」


    她的聲音迴蕩在隻有我們的餐廳。


    「鬆山良和寫道,刀子會擴張自己的手部機能。把工具比擬為人類器官的延伸,可以說是一般常識上的認知吧。同樣地,社會功能也會被比擬為工具。


    那麽你認為,我們的工作是人類哪一個器官的延伸?」


    我感覺到她在試探我,但是這個問題的答案似乎不用想就很明白了。


    「是眼睛吧?」


    「然而眼睛所看的,並不是真正存在的東西。」


    她明確地創。


    「我想你應該也知道。眼睛要看的是人類想看的東西。眼睛充滿錯覺。不會真實


    反映存在的事物。不是因為眼睛這種器官的物理限製,而是因為排除不想看的東西、用自己想看的方式來看,才會發生這種事。


    我們是為了讓讀者看到他們想看的東西而存在,也因此才會調整事實,小心翼翼


    地加工,這就和眼睛實際執行的功能相同。」


    「也就是說……」


    我緩緩地說話。


    「你的意思是,闡明真相並不是你們的工作?」


    「我的意思是,這不是眼睛的工作。」


    我們走出了餐廳,料理的味道雖然很棒,但我的內心卻感到苦澀。


    太刀洗的言論似乎代表了排除浪漫想法的冷酷現實主義,然而實際上,那隻是程


    度極低的狡辯。


    全世界最早的電話報時開始的時候,創始的法國人說:「時間依據廣播報時來調


    整。」廣播報時的負責人則說:「最近實在很方便。隻要依據電話報時調整時間就行了。」


    然而即使如此,難道就能說時刻是主觀決定的嗎?她說他們給人看到他們想看到


    的東西,然而誘導讀者願望的,不就是他們嗎?


    ……話說迴來,迴顧我過去的經驗,就會覺得太刀洗說的完全是事實,造訪我國


    的記者並不羞於預先準備真相。太刀洗的言論清楚說明了這個結構,他們和閱讀他們報導的人就如銜尾蛇般生產出真相。在這個蛇的圓環當中。相信「真相總有一天會傳遠」的我,果然不習慣資本主義。


    然而老實說,我對太刀洗難掩失望。我已經失去想要和她共進晚餐的心情了。十


    五年的歲月足以改變一個人。我隻能猜想,十五年前的太刀洗或許值得我的妹妹尊敬。我認為這次查訪濱倉市是失敗的。時間已過中午。摻雜濕氣與排煙臭味的空氣變得很燙,讓我幾乎失去意識。


    「我們必須跨過天橋到對麵。」


    太刀洗說。


    「……論你是要繼續跟來。或是要迴去。」


    我默默地跟隨在她身後,太刀洗似乎充分察覺到我內心的失望。她大概也預期到


    自己的話會引起什麽樣的感想,然而她還是說出來了。這是我不理解的地方。難道她覺得扮演產生錯覺的眼睛是值得驕傲的嗎?


    天橋漆成黃綠色,扶手的漆處處剝落,浮現紅褐色的鐵鏽,寬敞的階梯中央設有


    讓自行車通行的斜坡。階梯每一級都布滿灰麈而泛黑。太刀洗的腳步很慢。讓我甚至懷疑爬上階梯對她造成很大的負擔。


    來到階梯最上方,就看到呈字型跨越道路的天橋全貌,在這裏沒有任何遮蔽陽光的東西,讓我感覺疲累,然而來到天橋上方之後,太刀洗的腳步不知為何加快了。我發現她的動作有些奇妙。她似乎特別關注扶手的外側。


    我已經沒有力氣問她在做什麽,這時太刀洗突然以日語簡短地喊了興奮的話語,


    讓我不禁也產生興趣。我湊過去看,但她似乎已經忘了我的存在,把身體探到扶手麵,原本一直冷靜的表情也因為興奮而泛紅。


    「怎麽了?」


    我問她。太刀洗迴頭看我,大幅揮了兩三次手,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接著她深


    深吐了一口氣,表麵上恢複冷靜,說:


    「真抱歉,我剛剛想不出英文要怎麽說。因為事情比我想像得還要順利,我以為


    會藏得更隱密一點……」


    她隻說到這裏,然後打開肩背包找東西。天橋扶手外側究竟有什麽重要的東西?


    我默默地望向太刀洗剛剛看到的東西。


    天橋外側設有金屬製的招牌,我看到在招牌和天橋之間,塞了鼓起來的塑膠袋。


    塑膠袋很薄,想必是購物時放商品用的袋子。那是白色的袋子,但隱約可以看到裏麵。我看到花呢格紋般的花紋。裏麵裝的大概是布吧?把手伸長,似乎可以摸到,我並不想去拿它,可是忽然想要確認裏麵的東西是硬還是軟。我正要伸手的時候――


    「!」


    太刀洗以非常銳利的聲音阻止我,我完全聽不懂她的意思,隻聽到她在喊。她想


    必是用日語對我說「等等」或「住手」吧。我驚訝地轉向她,看到她一副好像要抓住我的樣子。


    那東西看起來像是被丟掉的垃圾袋,為什麽會讓她這麽執著?我感到好笑,不禁


    露出笑容,說:


    「我知道了,我不會碰。」


    太刀洗緩緩縮迴伸出來的手,切換為英語說:


    「這是很聰明的決定。如果沾上指紋,就會很麻煩了。」


    我這時想必深深皺起眉頭。我看著太刀洗若無其事地從肩背包取出小型數位相


    機,思索著指紋和麻煩這些詞的意思。


    我對自己的記憶力很有自信。這個能力照例大幅幫助我思考,我發覺到我幾乎能夠解釋自己和太刀洗對話時感覺到的所有違和感。然後我終於理解到她今天造訪濱倉市的理由。我似乎也稍微理解了太刀洗這個人。


    太刀洗拿著相機拍攝塑膠袋。


    她拍了一張又一張的照片。


    在日本,聽到蟬這種昆蟲的叫聲,就會感覺到夏季的到來。這是太刀洗在我們走


    下天橋時告訴我的。


    「但是現在並沒有聽到蟬叫聲,今天的天氣熱到連夏天的昆蟲都沒有力氣叫 。」


    我們從幾乎無風,但至少還有空氣流通的天橋走下來,迴到散發熱氣的柏油路。


    我沉默不語,但太刀洗繼續說:


    「我會在這裏招計徨車。如果你要直接迴去……」


    『我應該相信我妹妹對你做的評論。』


    我說完苦笑,然而因為我是用自己國家的語言說的。所以太刀洗顯得很詫異。


    太刀洗朝著流動的車陣舉手,停下計程車。她看著自動打開的車門,又問:


    「你打算如何?」


    「上車吧,我也要上車。」


    我坐進冷氣開得很強的車內。太刀洗似乎不知該如何告知目的地。我對她說:


    「太刀洗小姐,你給了足夠的線索。」


    「哦……」


    「由我來說目的地吧。抱歉,可以請你翻譯給司機聽嗎?」


    「你不是要去車站嗎?」


    我搖頭。


    「不,要去的地方是……燒毀的圖書館。」


    在這個瞬間,太刀洗的表情實在很妙。她驚訝地笑了,然後又尷尬地發火。


    由於我們遲遲沒有告知目的地,計程車司機顯得有些不耐煩。


    5


    計程車開往綠意盎然的山區,不久後我們通過大學的門口,入口處有警衛,但我


    和太刀洗都沒有被叫住。


    圖書館遺址大概是我們這趟短程旅行的終點。我原本預期看到焦黑的燒毀遣址,


    散發著永遠失去無限智慧與記憶的悲哀……但我攏沒有看到。這裏的地麵整頓得很乾淨,拉起禁止進入的繩子,除了部分地基痕跡之外,已經成了放置建材的場所。根據太刀洗的說法。大學以重建為最優先事項。的確,大學不能失去知識匯集的場所。然而即使建築恢複原狀,要恢複它應有的價值也要花上漫長的時間。


    我們走入堆滿了金屬板、柱子、木材等的火災遺址。不久之後,一名瘦巴巴的男


    人跑過來,以兇狠的語氣對太刀洗說了些話,但是當她從肩背包取出一張紙給他看,便很乾脆地迴去了。我問她怎麽迴事,她說那男人是大學職員,過來抗議她擅自闖入,而太刀洗給他看的紙張則是大學當局發行,準許她進入這座圖書館遺址采訪的文仵。她的準備非常周到,對她來說,這個地點是一開始就在計畫中的目的地。


    我們在炙熱的夏季豔陽下汗流浹背地尋寶,圖書館遺址比我想像的還要大,有充


    分的死角可以隱藏寶藏。


    地上鋪著開孔的鐵板,大概是做為踏腳板用。我蹲在鐵板旁邊問:


    「太刀洗小姐,我還是不了解,那個男生為什麽要用這麽複雜又不確實的手法?」


    太刀洗似乎采取先觀察整塊空地的策略。她交叉手臂,凝神注視,很簡短地迴答


    我的問題:


    「……理由應該很明顯吧?」


    「是嗎?」


    我拿出手帕,邊擦汗邊說:


    「他想要保護過去曾經保護過自己的姊姊。這件事本身,或許可以理解為年幼的


    心中萌生的英雄主義。」


    「你還直嚴厲。」


    太刀洗微笑,我則聳聳肩。


    「沒錯,鬆山良和是為了掩護姊姊良子,才會假裝自己是犯人。」


    事件經過很明顯。良和造訪姊姊和外甥女時,發現花凜被刺中心髒死亡。他認為


    不在家的姊姊是犯人,為了替她掩飾,因此才拿刀子刺花凜的屍體。他當時大概還自己打開窗簾,想要讓外麵的人看到自己的犯行。


    「首先,第一個問題是,他為什麽判斷姊姊是犯人?」


    「從外在的觀點來看,當他到姊姊公寓的時候,門是鎖著的。他用備份鑰匙打開


    門進入,看到外甥女已經死了,他當然會以為是姊姊殺害自己小孩之後,自己鎖上房門逃跑的。


    然而還有更大的理由,就是心理的觀點。手記上不是提到了嗎?小孩成為姊姊的


    包袱、我並不認為這是良和的意見。即使是家人,也很難會替對方著想到這種地步。大概是良子自己對良和說過,如果沒有小孩,她就可以更自由。良和因為聽過姊姊抱怨。才會認為良子終於解決掉包袱了。也因此,他才能夠在手記中寫出動機。」


    「這是我最不能理解的地方。」


    我邊說邊窺探金屬管內。我看到幾公尺前方的地麵。


    「如果耍替姊姊掩護,就不應該寫那樣的手記。如果決定放棄掩護,就不需要采


    取寫手記的方式,隻要說『不是我做的』就行了。」


    我蹲著仰望太刀洗,隻見她緩緩搖頭。


    「他在煩惱……他想要救姊姊的心情應該是真誠的。他對姊姊不幸的人生產生責


    任感,心想如果可以的話就要替她頂罪,這或許是英雄主義,但其中應該也有真心。


    然而另一方麵,背負殺人罪的恐懼想必也與時俱增。為自己沒有犯下的罪行被定罪――他大概無法承受這樣的恐懼。


    矛盾的兩種心情糾纏在一起,讓他內心祈禱著有人發現,卻又以不會被任何人發現的方式告白。伊凡諾維奇先生,我認為他的心情非常明確。


    我並不感到明確,隻覺得那是模棱兩可、曖昧不明、充滿矛盾的態度。我不知道是因為我不是日本人才會這麽想,或者是太刀洗對於他人的痛苦格外敏感。


    在天橋上發現的塑膠袋裏麵,裝的應該是鬆山花凜穿的睡衣吧,我突然發覺到很


    大的問題:


    「太刀洗小姐,他為什麽要脫下外甥女的睡衣呢?」


    太刀洗正在檢視豎起來的夾板反麵,聽我這麽問便把它放迴原狀,說:


    「他到了姊姊家,看到外甥女流血躺在地上,首先會做什麽?」


    我立刻得到答案。這是從經驗得知的。


    「急救,他要檢查傷口是不是致命傷。即使她很明顯已經死了,還是會想要救


    她。」


    「那麽請想想看:鬆山良和是個完全沒有醫學知識的小孩,他不願相信外甥女死


    了,想要確認她的生死,首先會做什麽?」


    原來如此,看來是我問了笨問題。


    良和想必是隔著睡衣把耳朵貼在心髒附近。如果沒有聽到聲音,他就以祈禱的心


    情解開她胸前的扣子再聽一次,或者他也可能想要嚐試心肺複蘇術,但致命傷在心髒附近,如果施加壓力,體內剩餘的血會噴出來。他不可能用力施壓。


    他理解到一切都太遲了。他看到沾滿血的廚刀,相信姊姊是殺人犯,因此打開房


    間的窗簾,拿自己的刀子刺在女孩屍體上。時間是傍晚,窗戶在西邊,他在刺眼的夕陽中眯起眼睛,大聲吼叫,想要引起鄰居的注意。


    他大概像是處在惡夢中吧。


    然而他犯了錯誤。他在女孩半裸的狀態刺下去,衣服上留下了真正給予致命傷時


    的刺擊痕跡。這樣下去。就等於是犯人次了著衣狀態的幼兒之後,又脫下她的衣服重新刺了好幾刀。為了解決這樣的矛盾,他帶走了衣服。


    太刀洗原本停下手邊動作,默默凝視周圍,但這時她動了。


    「在這裏。」


    她停在長了雜草的一角,我過去看。果然發現在小小的草叢邊緣。有一處不自然


    地沒有長出任何植物的地方。


    「埋起來了嗎?」


    「大概吧。」


    「那麽必須要有工具才行。」


    我這麽說,太刀洗就打開肩背包,從裏麵拿出園藝用的鏟子。這讓我也不免吃驚。


    「你連這種東西都帶了。」


    「我想到可能會遇到這種事。」


    她拿著鏟子蹲下來,我站著俯視她,她的手臂雖然瘦削而感覺不可靠。但是挖掘


    乾燥泥土的鏟子卻很有力氣,不斷把洞挖大。我為她不知哪來的臂力感到驚訝,不過立刻想到,如果這個地點最近曾經被挖掘過一次,那麽泥土應該還沒有被壓實。


    不需太久的時間,站著的我也聽到「喀」的堅硬聲音。接著從泥土下方露出裝在


    塑膠袋裏的細長物體。


    太刀洗取出手帕擦汗,我說:


    「是刀子。」


    她稍稍歪著頭說:


    「嗯,的確。這是廚刀的一種……日文叫做菜刀。」


    太刀洗朝著洞中的白色塑膠袋按了好幾次快門。


    我仰望逐漸西斜的太陽,喃喃自語般地說:


    「話說迴來,你真的給了足夠


    的線索。


    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我們雖然都不是以英語為母語,可是你的比喻卻很奇怪。


    我可以理解你把神殿比喻成心靈的依據,但是你提到心髒或胃袋,感覺像是把日語常用的形容方式硬翻成英語。


    我一開始以為是因為你不習慣說英語,可是你的英語太流暢了,可以毫無困難地


    和我溝通。


    那些比喻全都是要讓我察覺到良和的意圖吧?」


    太刀洗仍舊盯著觀景窗,低聲說:


    「我並沒有那樣的意圖。」


    接著她用幾乎聽不見的細微聲音補充:


    「……一開始。」


    證明鬆山良和不是犯人的證據――隻破了一個洞的花凜的睡衣,以及做為真正兇


    器的廚刀――被帶走了。


    睡衣藏在天橋,這座天橋以字型橫跨太刀洗形容為城市大動脈的道路。


    ――在我以十字刀痕切斷大動脈之前。衣服應該還在。


    廚刀最初應該是打算藏在魚市場周邊,但是他在那裏被發現並追逐,隻好放棄藏匿。


    ――我猶豫著最後要將奪走花凜生命的刀子插在哪裏,我一開始想到胃部,可是我辦不到。


    太刀洗是如何形容魚市場的?沒錯。她說那裏是這座城市的胃袋。


    結果兇器隱藏在失去所有紀錄的圖書館,良和大概覺得,隻要藏在這裏,遲早在


    這上方會建立宏偉的建築,永遠不會被發現。


    ――因為我覺得,刺在失去所有迴憶的腦部,我的行為或許也會全部消失。


    如果把幹線道路比喻為大動脈、魚市場比喻為胃袋。失去記憶的腦部相當於哪裏?如果單是「記憶」,那麽或許是墓地,但我事先聽太刀洗提到過被燒毀的圖書館。


    然後他躲入神殿,最終被逮捕。


    ――然後我就逃入了心裏。


    他祈禱著有人發現,卻又以不會被任何人發現的方式告白,這種心境是我難以理


    解的。然而把都市機能比喻為人體的思考方式卻值得矚目,鬆山良和在手記當中,曾把家人比擬成人類的工具。乍看好像多餘的那個段落。或許就是誘導讀者汲取手記真實意義的鑰匙吧?


    我重新環顧曾經是圖書館的建材堆置場。


    「這裏非常適合藏匿兇器,不過我不認為天橋是個好的藏匿地點。那裏雖然是都


    市的盲點,但是沒辦法永遠隱藏。他為什麽要選擇那裏?」


    太刀洗似乎結束拍照,把眼睛從相機移開,用手替自己搧風。


    「……應該沒有什麽浪漫的理由吧。睡衣比刀子更占空間,在逃跑時會成為累


    贅,他想要先藏在不容易被發現的地點,事後再迴去拿,可是在那之前被抓住了。大概是這樣吧?」


    我聳聳肩。我並沒有意圖在殺人事件中尋求浪漫。


    6


    從大學到車站之間。是我們最後一次搭乘計程車。


    我們在濱倉站北口的驗票口前彼此對看。夏季的太陽遲遲不肯下山,但還是比先


    前稍微減弱了攻擊性。


    太刀洗瞥了一眼手表。我不理會這個動作,詢問她:


    「太刀洗小姐。廚刀留在那裏沒有關係嗎?」


    太刀洗連指尖都沒住碰到我們發現的刀子。再度把它埋迴土裏,睡衣最終也留在那座天橋上。不用說,那些都是很重要的證據,然而太刀洗似乎比較在意手表的指針。


    「沒關係吧。」


    「那些是證據。」


    「……如果由記者發現,事情就會變得很複雜。不要緊,警察遲早會發現。我擔心的不是那些證據沒有被發現,而是被警察發覺到我比他們更早發現,不過這點應該沒有問題。」


    「警察?你認為日本警察會發覺到手記中隱藏的訊息嗎?」


    太刀洗把視線從手表移開,笑著說;


    「怎麽可能。警察不會采取那樣的手段。」


    「那麽……」


    「良和之所以釋出那棵的訊息。代表他的決心在搖擺。他無法承受下去――不論是審問,或是他自身的恐懼,再過幾天,他大概就會一五一十地說出自己做的事


    情。」


    的確如此,我不知日本警察的手法有多幹練,可是應該不至於無法從恐懼的男


    孩口中得出真相。


    我搖搖頭,說:


    「對他而言會很痛苦吧?他或許能夠逃離恐懼,但是卻得背負拋棄自己姊姊的罪


    惡感。」


    「或許如此……不過,大概隻有十天左右的期間。」


    我不理解她在說什麽,難道過了十天,罪惡感就會消失了嗎?雖然說,一切罪惡


    感終究都會消失,但是十天未免也太短了吧?


    太刀洗似乎立刻發現我沒有理解,便很有耐心地說:


    「是這樣的;把良和視作犯人的是輿論,把良子視作犯人的是良和。我們完全沒


    有必要被這些想法束縛。


    良子在案發當天八點半喝醉酒迴到家。如果她是犯人,這三個小時半在做什麽?


    她弟弟常常會到她家玩,而當天良和的確也造訪了她家,別忘了,良和持有備份鑰匙。即使是自己的家,兇手也不可能在這樣的狀況丟下屍體不管。三個小時半都在喝酒。


    良子在迴家之前,顯然對案件一無所知,她一開始就打算離家很長一段時間……


    至少是讓三歲小孩把一整顆西瓜不隻當點心,還要當作晚餐的時間。」


    我稍稍苦笑。我覺得她的說法突然變得不合理性。


    「她的行動當然很可疑。可是在突然麵對死亡之後,未必會采取合乎理性依行


    動,這並不構成良子不是犯人的理由。」


    太刀洗歎了一口氣。


    「……好吧,我原本不打算告訴你詳細的驗證過程。


    事情很清楚:良子說過,她把睡著的女兒移到涼爽的地方,可是實際上花凜是躺


    在通往外麵的玻璃門旁邊。她那間房間的玻璃門朝向西邊,在那段時間會直接曬到夕陽,變成那間房間裏最熱的地方。


    她當然拉上了窗簾,可是這一來還是無法理解為什麽要把女兒移到西邊。除非她


    想要悶死女兒,否則有什麽理由要移到玻璃門旁邊?」


    這個問題的答案很清楚,我迴答:


    「為了讓她乘涼。她大概想要打開玻璃門通風,讓女兒能夠稍微涼爽一些吧。」


    「我也隻想到這個理由 可是屍體發現的時候,玻璃門是鎖上的。為什麽?」


    「大概是良和……」


    我說到這裏,發現自己的矛盾。


    「……對了,良和為了讓別人看到自己的犯行,還特地拉開窗簾。」


    太刀洗的表情變得溫和。


    「沒錯。而且為了引起注意,還大聲吼叫。他即使有打開窗戶的理由,也沒有關上的理由。你說你無法理解良和寫那篇手記的心境,但是你應該能夠理解這點;良子出門、到良和來訪之前,還有其他人進入過那間房間。」


    我幾乎感到懊惱,我怎麽沒有發現到這一點呢?


    「那麽真正的犯人是……」


    是從玻璃門進來的嗎?然後在殺害花凜之後,犯人是從哪裏出去的?


    良和造訪的時候,除了玻璃門之外,大門也是鎖上的。


    這麽說,犯人從玻璃門出去之後,采用某種特殊的方式鎖上玻璃門,或者是從大


    門出去鎖上。良子的房間靠玻璃門的一側容易被鄰居看到,因此犯人應該不是在引人注目的玻


    璃門外動手腳,比較自然的推論是,犯人原本就持有房間鑰匙。


    可是……


    「房間的鑰匙隻有良子和良和才有。」


    我喃喃地說,但太刀洗很果斷地否定我的想法。


    「不對。」


    「可是你確實說過……」


    「我說的是。良子隻有把備份鑰匙交給良和。


    或許有人有機會、也有必複製良和的鑰匙。那個人有必要一再潛入良子的房間。說得更明白一點。有人因為良子搬出去住,而無法從她的收入抽取零用不是嗎?」


    太刀洗強調的口氣,似乎在平靜中暗藏著激烈的感情,我皺起眉頭問:


    「可是這一來 不論如何,對良和都是難受的結論吧?」


    然而迴答這個問題的太刀洗又恢複冷淡的態度。


    「如果說他們之間還存在著父子的情感,那麽或許吧。」


    不用說。她暗示的是良和與良子的父親,也就是花凜的祖父。他偷偷複製兒子持


    有的鑰匙,用那把鑰匙進入女兒房間偷東西,因為孫女哭鬧而殺死她,這一來就如太刀洗一開始說的,是非常單純的事件。


    她最後不忘謹慎地補充:


    「當然,良子也有可能提供偽證,實際上給了很多人備份鑰匙,或者也可能是不


    動產仲介公司怠忽職守,在先前的住戶搬走之後沒有換門鎖 不過我認為這兩種情況都不太可能。警察應該不會花太多工夫去調查這些基本的事實。」


    「如果你要迴東京,急行列車馬上要來了。」


    太刀洗又看了一次手表。然後對我說。我把手掌朝向她,製止她繼續說下去。


    「在這之前,我想問你一件事。」


    「……什麽事?」


    「關於『眼睛』。」


    我看到太刀洗瞬間眯起眼睛。


    「你說過,眼睛會排除不想看到的東西,隻去看想要看到的東西。


    然而如果你把今天調查的事實寫入報導,就會成為看到不想看到的東西的眼睛。你的報導會直接否定鬆山良和是犯人的假說,根據你的說法,這個國家的輿論不是傾向於替鬆山良和定罪、甚至揭露他的隱私嗎?在這種情況下,提出別的見解,應該不是『眼睛』的工作吧?你認為呢?」


    太刀洗沒有迴答,但是她並不是固執地選擇沉默,隻是欲言又止。我感到有些好


    笑。


    「當我問你,你要如何正當化自己的工作,你提出這個事件做為迴答,那麽你就應該解釋這個答案。


    ……可是如果你很難啟齒,就由我來說吧。太刀洗小姐,造成錯覺的不是眼睛


    眼睛隻是鏡頭。隻要有光,就會全部映出來。如果影像變得淩亂。那是周圍肌肉的問題。而如果不想看到的東西柀排除。那就是……大腦的問題。


    如果你隻想要當眼睛,就必須忠於人腦。大腦不想看到的東西,你就必須讓它看


    不到。然而根據我的記憶。當我把你的工作比喻為眼睛時,你並沒有表示同意吧?」


    「……我也沒有表示不同意。」


    「那麽,你能宣告自己的工作是眼睛的延伸嗎?」


    太刀洗仍舊無法迴答。


    「你一定感到很不高興。泄漏那篇手記的警方人員並沒有發現到那是鬆山良和的


    無罪告白,公布那篇文章的人也沒有發覺。良和在痛苦中釋放的訊息沒有得到解釋,被輿論當成是證明他本身異常性的東西,到頭來,即使他被釋放,應該也很難生活。


    關注這件事的人想必會這麽說:『即使如此,那篇手記的確存在』。然而那是『眼睛』的說詞。所以你在餐廳才會語氣激昂地說,事實應該被加工……我說得對不


    對?」


    太刀洗別開視線,嘀咕了一些話。她說的是日語,所以我無法理解。在這種時候


    日語是不公平的。太刀洗自己似乎也對此感到羞愧,斜眼瞥我,小聲說:


    「在沒有攝取酒精的狀態,要我迴答這個問題很困難。」


    我笑了。


    「那麽請你再聽我的一個推論。


    假設你的報導刊登出來,鬆山良和也閱讀了,他在牢裏不知會感到多麽安心。即


    使他說出真相,也不會背叛姊姊。或者他可能發現到他會背叛父親而更加猶豫,但總比什麽都不知道的情況更能做好心理準備。


    你是用你自己的方式,試圖稍微拯救那個可憐的男孩吧?」


    我發覺到,在萬物的影子都變得鮮明的夏季陽光下,太刀洗的臉頰泛紅,這是一


    整天待在太陽底下而曬紅的嗎?


    「太刀洗小姐,我妹妹似乎非常了解你。而過了十五年,你的個性還是和妹妹看


    到的一樣,完全沒有改變。」


    「……我已經過了三十歲。被說和十幾歲時一樣,也不會感到高興。」


    「不過我妹妹能夠和你敞朋友,一定很幸福。」


    我想起十五年前妹妹的話。


    說她在日本交了朋友。這位朋友非常純真、正直而溫柔。而且被稱作「船老


    大」的這名少女很容易害羞。


    那位容易害羞的女孩現在成了記者,心中感到自豪,卻因為害羞而不願表達自豪。


    ……妹妹的往事,至今仍舊像是插在我迴憶中的刀子。她的迴憶永遠伴隨著在火


    焰與瓦礫中消失的祖國南斯拉夫。以及自己當時無力的身影。時間降臨在生存者的身上。


    「太刀洗小姐,如果你願意的話。請依照預定計畫和我共進晚餐。我想要聽你談


    我妹妹在這個國家的生活。」


    「如果我沒有讓你感到失望的話――」


    太刀洗說。


    「為了她的迴憶,我非常樂意。」


    我看到從車站出發的列車,那似乎是前往東京的急行列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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