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各位,請不要動。別看我這樣,我對射擊技術很有自信的。」


    猝不及防的突發狀況令我們呆若木雞,近藤環視我們後調侃地道。手槍在昏暗的緊急照明燈下反射出沭目驚心的寒光。


    「什麽時候……」


    名城發出呻吟。


    我們把水木綁起來的時候,近藤一定從玄關察看內部狀況,等我們集合起來,他便大搖大擺地從門口進來。當我們為製服水木而歡天喜地時,他就神不知鬼不覺地到我們身邊。


    我們束手無策地呆立當場。僅有金村一點點地往前動。佐山遺落的手槍就掉在幾步外。金村弓著身子,打算衝過去撿起槍。下一瞬,撼動牆壁的巨響傳遞走廊。金村發出幾不成聲的悲鳴,當場跌倒在地,抱著自己的腳。


    「如何?我的技術不賴吧。」


    手裏的槍還在冒煙,他狀甚愉悅地說。


    「沒有傷到骨頭,但動脈可能斷了。」


    「得壓迫止血才行!把手帕給我!」


    院長和名城快步走向金村,緊急處理腿部傷口。事……「汪!」我試著拿捏著不會挨子彈的範圍地小聲吠叫。近藤轉向我。我和近藤的視線對上了。趁現在!沒道理放過千載難逢的機會。我全力幹預近藤的靈魂。


    隻要催眠,控製他的行動,一切就解決了。


    「嗚……」但我發出微弱的悲鳴。像是腦震蕩,我腿一軟地倒在地上。全身就像泡在冰水裏,一股惡寒流竄至四肢百骸。


    怎麽迴事?我一頭霧水地望著近藤。不是靈魂強不強韌的問題。這個人的靈魂……太骯髒了。試圖接觸這家夥靈魂的瞬間,毒液般的汙穢彷佛逆流而來。我無法接觸這樣的靈魂。一個搞不好,反而是我會被對方的情緒附身。


    「這家夥根本一點用也沒有嘛。」近藤有些不解地將視線從我身上移開,揚起利刃般單薄的嘴角,接著把槍口朝向軟弱無力,唿唿大睡的佐山。大家都明白,他真的會扣下扳機。近藤的瘋狂讓空氣凍結。


    「綁好了。」近藤扣下扳機前一刻,菜穗終於把咬緊牙關、忍受痛苦的金村雙手綁好,拚命大聲說。她的音量讓近藤抬起頭,表情就像對壞掉的玩具失去興趣,瞬間把倒在地上的佐山忘得一乾二淨。


    「辛苦你了,小姑娘。接下來有點事情想請教你……」近藤的眼神裏掠過野獸般的欲望。「你找到鑽石了嗎?」


    菜穗偷偷地向我投來求救一瞥。我腦中一片空白。該怎麽做?該怎麽迴答才好?老實說「這裏根本沒有寶石」,近藤也不會相信。「……你這句話是什麽意思?」最後,菜穗以小到幾乎聽不見的音量迴答,額頭冒出汗珠。


    「請不要跟我打馬虎眼了,我從竊聽器裏聽到了。雖然性能不太好,聽不清楚,我的確聽到你們在討論鑽石。你們還提到什麽『土地神』來著,不曉得在說什麽,是奇怪的宗教嗎?」


    近藤挖苦似地說道,搖晃著手裏的槍。


    「我們的確在找鑽石,可是……沒找到,鑽石根本不在這裏。」


    「不可能。我很仔細調查過。這棟洋房裏的大富豪在二戰結束前把所有財產都換成鑽石,打算逃到國外。可是出發前,房子受到空襲,大富豪死了,大家以為鑽石跟著燒光了。但是,鑽石並沒有真的燒光,被那個小鬼找到了。而且不止一顆,是一大堆。」


    近藤心情大好地大放厥詞。他調查得很仔細。要查到這麽詳細,肯定花不少工夫。近藤的執著令我咋舌。


    「那是你……誤會了。」


    金村艱難地將衣服按在腿上止血,擠出聲音。


    「你在說什麽,金村?」


    近藤冷若冰霜地望向金村。


    「其實隻有一顆鑽石,其他都燒掉了。僅有的一顆也被我在香港賣掉了,你長達七年的偉大計畫最終還是落得一場空。」


    金村痛得表情扭曲,但還是從喉嚨裏發出難聽的笑聲。


    「你就隻得到一顆我途的子彈。雖然沒那麽值錢,但也不容易到手。」


    「金村,你太油嘴滑舌。」


    近藤眯細利刃般的雙眼,大步走向金村,一腳踹向他的嘴。隨著一聲鈍響,金村的頭撞向身後的牆壁。他靠在牆壁上,軟弱無力地往下滑。


    「謝謝你啊!托你的福,我想起來了。自己的肩膀是被誰射中的。拜你所賜,現在隻要天氣一冷,就痛得不得了。」


    近藤把槍口對準金村,鬆開保險裝置。


    「住手!」


    金村旁邊的名城下意識地想要站起來。


    「不準動!」近藤大聲咆哮地移動槍口,扣下扳機。子彈擦過名城的手臂,把背後的牆壁射出碎片。菜穗發出一聲尖叫。名城白袍上的手臂逐漸染紅。「給我坐好。再吵就打爆你的頭。」


    近藤將槍口貼在名城的眉心,再次把手指放在扳機上。


    「我帶你去放鑽石的地方!」菜穗大叫。


    「……你剛剛說什麽?」近藤轉向菜穩,換上殷勤的態度。不過,血絲像縱橫交錯的蜘蛛網滿布雙眼,將惡劣的本性顯露得一清二楚。


    「我知道鑽石藏在那裏。我這就帶你過去……所以請別開槍。」


    菜穗低下頭,嘴裏無比苦澀。菜穗當然不知道鑽石藏在哪,這隻是爭取時間的虛張聲勢。她想必也不知道之後如何是好。


    「鑽石在哪裏?」


    近藤露出貪婪的神情,興奮得滿臉遖紅。


    「……在地下室裏。」


    菜穗打算利用近藤想要的答案爭取時間。


    「果然沒錯,我也覺得在地下室裏。」近藤呲牙咧嘴地展顏一笑。「你馬上就把鑽石拿來,馬上!」


    菜穗求助地看著我們。


    「請放心,小姑娘。我的目的隻是鑽石。拿到鑽石,我對你們就沒興趣了。我會自動消失,不會傷害任何人的。當然還不能讓你們鬆綁就是,不過等到明天早上,自然會有人發現你們。這麽一來,誰也不會送命了。」


    近藤誤解菜穗眼中不安的原因,笑嘻嘻地安撫。狡猾的混蛋。居然利用這種微薄的希望巧妙操縱別人。這擺明是有毒的誘餌。無論結果,近藤都會殺死所有人。他連自己的同伴都不放過了。


    我絞盡腦汁地思考對策,即使腦子已經十分疲勞。我一定要好好動用我聰明的腦袋。突然,我注意到一件事。走廊半空飄浮著淡淡霞光。是上司和同事。直到剛才都還不見蹤影的兩位死神,現在跑來湊什麽熱鬧?再仔細一看,不止是我的上司和同事,還有三個魂魄亦步亦趨地依偎在上司身邊。


    他們是以前被近藤殺死的一家人。


    我愈來愈摸不透上司的葫蘆裏賣什麽藥。不過也沒閑工夫思考他來幹麽。得先想辦法解決眼前的困境。該怎麽做才能幫助菜穗?現在最能打破僵局的方法是什麽?我的大腦以前所未有的速度飛快運轉著。眼下正是發揮實力的最佳時機。下一瞬間,一道強光閃過。就是這個!隻能這麽做了!


    「菜穗,帶近藤去地下室。」我發出言靈,菜穗驚訝地看著我。「別擔心,我有妙計。而且……我也會一起下去。你就放心地把一切交給我。」


    「李奧……」菜穗緊繃的表情微微放鬆。


    「準備好了嗎?仔細聽清楚……」我拋出這樣的開場白,對菜穗和其他三名患者發出言靈。南、金村、內海以及菜穗的視線雖然還是望著近藤,但注意力卻集中在我身上。我透過言靈,靜靜說出最後的作戰。


    「你在發什麽呆啊?」


    近藤尖銳的語氣刺向注意力集中在言靈上的菜穗。


    「啊、抱歉。」


    菜穗連忙把背挺直。


    「快點


    把鑽石交給我。小姑娘。我們之後就會撤退了。這對彼此都有利不是嗎?」


    這個男人臉皮到底多厚啊?近藤實在太下流了,我有股想吐的衝動。


    「……我知道了。我這就帶你去地下室。樓梯就藏在那幅畫的後麵,下去就是地下室。我來帶路,請跟我來。」棻穗吞吞吐吐地說明。近藤銳利地望向那幅畫,對菜穗說:「你拿上來給我。」他又把槍口瞄準院長等人:「把那幅礙眼的畫移開。」


    可惡!這家夥不打算跟來嗎?他不來,計畫就泡湯了。近藤以為走廊上的人會趁著自己去地下室時逃走。菜穗求救地看著我。別擔心,我有辦法。


    「告訴他地下室有可以逃到外麵的秘密通道。」


    不明白我的用意,棻穩小小地「咦」 一聲。


    「別管那麽多了,照我說的話做!」


    「那個……那個……地下室裏……有可以逃出去的秘密通道。」菜穗沒頭沒腦,念台詞地照我指示說。


    傷腦筋,就不能先來段開場白嗎?算了,事到如今隨便怎樣都好……


    果然不出我所料,近藤出現明顯反應,他表情呆滯。這個人在想什麽再清楚不過。他擔心菜穗進到地下室後,直接拿寶石就逃之天天。菜穗怎麽可能隻顧自己逃走。但近藤可不這麽認為。他的觀念裏,人類為了自己,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在近藤的槍口下,院長他們努力用綁著封箱膠帶的手,把畫推到一邊,露出壁鍾。


    「往地下室的方向前進。」


    「咦?」


    我的指示又讓菜穗發出困惑的聲音。


    「相信我。現在馬上往地下室的方向前進。」


    菜穗的視線在我和壁鍾間來迴幾次,下定決心地將嘴唇抿成一線,她把壁鍾往旁邊推。巨大的時鍾順勢滑開,露出通往地下室的樓梯。


    看到菜穗準備下樓,近藤發出「啊」的驚唿。


    「別迴頭,就那樣往下走。」我穿過近藤腳邊到菜穗身邊。菜穗不再猶豫地遵照指示,一步一步下樓。


    趕快出聲阻止啊!不然就太遲了!菜穗可能會帶著寶石逃!我把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背後的近藤身上,和菜穗一起下樓。一階、兩階、三階……背後還是無聲無息。行不通嗎?我失敗了嗎?心髒像被緊緊握住,喘不過氣。


    「等一下。」


    我幾乎放棄時,近藤焦慮地從背後追上。


    「汪!」上勾了!太過高興,我不小心吠一聲。菜穗和我同時停下腳步。


    「……我也去。」近藤瞪著我們,臉色難看得像是吃壞肚子。事情隻要不在自己的掌握中,他就會火冒三丈。眉飛色舞的態度宛如幻影般消失無蹤。


    院長想站起來,就被近藤用槍口嚇阻。讓女兒和搶匪一起進地下室,父親一定不安得心髒快要停止。院長恨恨地咬緊牙關。


    「請不要想逃。萬一我上來的時候發現少了任何一個人,令千金就沒命了。院長大人,請幫我好好監視大家。」近藤遷怒似地威脅院長。這根本不用叮嚀,誰也不會扔下菜穗。何況,他們接下來還有更重要的任務。


    近藤又轉過來瞪著我:「這隻狗又是怎麽迴事?」


    怎樣?連我也要遷怒嗎?


    「他和我形影不離,是我很重要的……朋友。」


    菜穗想要保護我地站在我和近藤中間。我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麽,但菜穗稱我為「朋友」的瞬間,胸口突然點亮一盞溫暖的燭火。


    我對上菜穗的視線,不約而同地用力點頭。


    「不行,狗很礙事,讓它在走廊上等……」


    「菜穗,我先下去等你們。」


    不等近藤說完,我留下言靈地前往陰暗樓梯。接著一股作氣地衝到最底,從微開的門縫鑽進地下室。接下來的作戰策略少了我可不行。何況……菜穗都說我是朋友了,我怎麽可以丟下她不管。充塞在心中的不安,如今像被冷風吹散的塵埃,消失無蹤。


    2


    地下室冰冷的空氣奪去熱度,腦細胞也冶到清醒過來。我吐出一口氣,冷靜到連自己也吃驚的地步。在烏漆抹黑的地下室裏,我抬頭看天花板。有人比菜穗和近藤先進到地下室。宛如從牆壁暈染出來的淡淡霞光乍現眼前,他們是上司和同事。旁邊則飄著三個人的魂魄。


    真是的,目的到底是什麽?


    我還是搞不懂上司,但已經沒有焦躁的感覺了。


    「要是你們真的那麽想看到最後,就待在那邊看仔細了。我知道自己將會受到吾主的叱責。但現在請不要妨凝我,靜靜看到最後吧。」


    我把自己的決心寄托在言靈上。被我的熱情打動了嗎?還是對我失去興趣了?上司他們一點反應也沒有。我把注意力從上司他們身上移開,集中精神。因為我和菜穗接下來要執行的作戰計畫,是不折不扣的賭命行為。皮鞋敲打在樓梯上的聲音逐漸逼近,門發出傾軋聲地打開。


    終於到這一刻了。菜穗走進地下室,手伸向電燈的開關。


    「不要全部打開。稍微暗一點比較好辦事。」


    菜穗察覺到我的意圖,隻按下三個電燈開關中最下麵的按鈕。深處的電燈亮起,照亮室內。或許因為切換成緊急電源,光線比想像中還微弱許多。


    「……好暗。」近藤抱怨。


    「因為切換成緊急備用電源的關係。」棻穗輕聲迴答,繼續前進。近藤也跟著進房。很好,目前都跟計畫一樣。


    「這個房間幹麽用的?」近藤摸了摸兒童床,自言自語地道。


    「這裏是……小孩房。」菜穗平板地迴答。「你殺死的那孩子的房間。他在這裏去世。」


    「那個惡心小鬼的房間嗎?原來如此,原來當時他就是逃進這裏?」


    近藤一點也不內疚,打量著每一個角落。


    「是你……打中那個孩子嗎?」


    棻穩隱隱帶著怒氣。


    「我沒故意瞄準他。他看到我們從窗戶闖進來的時候,和母親一起逃跑。我隻是開槍嚇嚇他,好像還是不小心射中了。沒想到他會躲在這個地下室。對了,這麽說來,那個母親在死的時候,的確緊抓著那座壁鍾不放。」


    受到攻擊,母親連忙把孩子藏進這個密室嗎?但已經被子彈打中,重傷的孩子獨自咽下最後一口氣。母親則在壁鍾前被射殺,因此留有彈痕。


    「為什麽……你隻要拿到鑽石不就好了嗎?」菜穗的聲線不住顫抖。


    「當時我看到小鬼手裏拿著鑽石。因為我開槍,小鬼才丟下鑽石逃走,就結果來說是正確的判斷。」


    「正確的判斷?」菜穗隱含的怒氣不斷升高。「殺害小孩算什麽正確判斷?」


    「別說了!別再刺激他了!」


    我努力讓棻穗冷靜。這時刺激近藤一點好處也沒有。


    「我跟你下來這裏並不是要和你討論這個問題。」近藤不耐煩地啐一聲,槍口指著菜穗的眉心。「所以呢?鑽石在哪裏?」


    菜穗並未將視線從槍口移開。這麽嬌小的女孩毫不退讓地望著大家都害怕的武器,讓近藤的嘴唇醜惡地扭曲。


    「鑽石在哪裏?」


    近藤的怒吼彷佛讓磚牆震動。


    「菜穗……」時間彷佛凍結。我連唿吸都忘了,屏氣凝神地注意進展。近藤放在扳機的食指愈來愈用力。失敗了嗎?我不禁閉上眼睛。然而,槍聲沒有響起。我提心吊膽地睜開眼睛。近藤放下手槍,唿出一口氣,展顏一笑。


    「小姑娘,再僵持對彼此都沒好處不是嗎?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是這家醫院裏的人命不是嗎?請你趕快把鑽石交給我。我也趕快從醫院消失。誰也不會受到傷害。」


    近藤諂


    媚地勸說。


    「……我知道了。我現在就拿出來,請你在這裏等一下。」


    菜穗依舊以缺乏抑揚頓挫的語氣說道,她走向靠近入口,藏著保險箱之處。菜穗跪下來把當障眼法的磚塊拔出來。近藤「哦」地發出期待的叫聲。


    「嗚……」我湊到菜穗身邊,發出細細的叫聲。


    「不要緊的,李奧。你別擔心,很快就結束了。」菜穗的雙手繞在我的脖子上,溫柔地輕聲細語。我清晰感受到菜穗的體溫。


    沒錯,不要緊的,一切都按照計畫進行。


    「動作快一點。」近藤不耐煩地催促菜穗。


    「……好。」菜穗鬆開我的脖子,凝視著我的瞳眸深處。


    「上吧!我們一定能成功的。」


    菜穗用力點頭迴應我。她的雙手彷佛被吸進磚塊的縫隙裏地摸索著。幾十秒後,她抽迴手,雙手緊緊地交握著。「就是這個。」菜穗把合十的雙手攤開在近藤眼前。在宛如花蕾綻放的掌心裏,十來個透明結晶在燈光下微微反射光芒。


    近藤一把抓住結晶。


    「就是它!就是這個!我終於找到了!花了七年……終於……」


    近藤注視著透明結晶,露出恍惚的表情。就是現在!現在是唯一的機會!


    「快跑!」我的言靈就像起跑的槍聲,菜穗翻了個身衝上樓梯。我也迅速地跟在她背後。被手中光芒迷得心蕩神馳的近藤倏地抬頭,不過慢一步,我們已經衝上樓梯。近藤想要追擊我們時,一個結晶從手中滑落,他連忙彎腰撿。


    「慢著!」他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哪個笨蛋會因為這樣就停下來。


    「關門!」「開始把門關上!」當我們跑到樓梯一半時,菜穩的叫聲和我的言靈同時響起。同時,樓梯入口處的壁鍾開始移動。那是留在走廊上的大家一起推的。如果順利,就可以隻有我和菜穗逃出去,把近藤關在地下室。這就是我的作戰計畫。這個地下室原本就是一個隱密的金庫。隻要從外麵用力關緊,應該可以把近藤困在裏麵。我和菜穩專心一意地衝上樓梯。


    剩一點點了。


    「啊!」剩下幾階時,菜穗突然按著胸口,屈膝跪倒台階,臉色痛苦扭曲。我連忙緊急煞車,走近菜穗的身邊。心髒痛嗎?偏偏在這個時候嗎?


    「汪!汪!汪!」我用盡吃奶力氣狂吠。槍聲在狹窄的地下室裏迴蕩。子彈彈跳在我身邊的牆壁上。再這樣下去,同事的預言就會成真。絕望在我體內放肆地蠶食。


    「都給我站住!」近藤的怒吼和踩得聲響大作的腳步聲傳來。已經沒救了嗎?作戰失敗了?正當我感到絕望時,一道人影從關上一半的入口探進。


    「菜穗!」名城衝下樓梯,將被封箱膠帶綁住的雙手伸進菜穩的身體底下,輕易把她抬起來。他看似弱不禁風,竟然藏著這麽強大的力量。這就是所謂的腎上腺素爆發嗎?


    我跟在沿著樓梯往上爬,滿臉脹紅的名城後方。近藤的腳步聲已經逼近,我連迴頭的餘力也沒有。名城抱著菜穗衝出去,我也緊跟著。壁鍾慢慢地移動,準備把出口封閉起來。我滑進隻能勉強把身體擠進去的空隙,視野一陣開闊。見我也衝出來,把手放在壁鍾上的院長、南、內海打算一口氣將出口關起。


    成功了!我辦到了!正打算喜悅地吠叫時,我的身體撞上一堵肉眼看不見的牆壁,暫停在半空,然後被猛力地往後拉扯。菜穗睜大眼睛,向我伸出雙手。


    然而,她的指尖終究沒能碰到我。


    啊……壁鍾發出沉重聲響,出口在我茫然自失的眼前關上。


    「王八蛋!」近藤嘶啞著聲音咆哮,手裏緊緊地拽著我的尾巴。


    啊啊,原來如此。最後關頭,近藤抓住我的尾巴,硬把我扯迴地下室。近藤放開我,撲向出口。我冷冷地欣賞近藤死命抓著門扇,想要把門打開的樣子。那裏有個小小門把,但院長他們一定從外側拚命壓住。要把沉重門板推開不是件容易的事。近藤的指尖已經微微地滲出血。


    ……算了,結果還不賴不是嗎?我動著被拉扯得疼痛不已的尾巴。確實,如果我也逃出去,計畫才算大成功。可是至少保住棻穗他們那麽多條命的目的達成了,說是作戰策略成功九成也不為過。不愧是我想出來的作戰計畫,縝密又周詳。再過幾個小時,關在這裏的近藤就會被警方逮捕。這家醫院的人也可以從近藤手中撿迴一條命,可喜可賀,還有比這個更完美的結局嗎?


    什麽?我嗎?我嘛……大概會被殺掉吧。


    自己的計畫因為一瞬間的大意而全盤皆輸,近藤大概會殺死我以泄心頭之恨。我沒有對抗他的手段了。或許咬近藤一口可以稍微報個一箭之仇,但那是無謂的抵抗。與其做出咬人這麽野蠻的行為,高貴的我寧願乾脆死亡。


    「混帳!混帳!混帳!」近藤發狂似地對著緊閉的門狂敲猛踹,可惜門板紋風不動。地下室本身就是蓋來保護身家財產的金庫,哪這麽輕易破壞。


    近藤向門板舉槍,他連續扣好幾下扳機。槍聲在狹窄的地下室裏迴蕩著,硝煙的味道彌漫。然而,子彈雖然陷進門板,終究未能射穿。這扇門比想像還要堅固。


    盡管射光所有子彈,近藤還繼續扣著扳機,發出「哢嚓哢嚓」的空響。


    哢嚓!哢嚓!哢嚓!咋嚓……


    空響的間隔拉得愈來愈長,近藤持槍的手終於無力垂下。


    「可惡!好不容易拿到鑽石了……」近藤緩慢地將子彈填入射空的彈匣裏,憎恨地喃喃自語,然後將一雙手伸進口袋裏,拿出透明結晶。注視著結晶微弱反射出透進地下室的昏暗光線,近藤的表情放鬆了。對他來說,那些結晶似乎具有安定神經的效果。


    還真有用呢,這玩意兒。我都快要笑出來了。不對,要是我有人類的聲帶,此刻肯定已經哈哈大笑了。因為近藤視若珍寶地緊盯不放的那些透明結晶根本不是寶石。


    那是我項圈的玻璃珠。沒錯,就是鑲在菜穗買給我的沒品味項圈上的玻璃珠。


    棻穗在地下室把手繞到我脖子上的時候,也解下項圈偷偷藏著,再把手伸進保險箱,把玻璃珠拆下來,假裝剛從保箱裏拿出來。隻要仔細一看,近藤或許會發現那僅是便宜的玻璃珠,但地下室燈光昏暗,他幾年來殺紅眼尋找的寶物終於出現,這種亢奮心情蒙蔽了他的雙眼。


    「隻要有這個,我就可以為所欲為了……好不容易終於弄到手……」


    近藤閉上雙眼,愛憐地將玻璃珠捧到臉頰上摩蹭。


    「噗!」我終於忍不住發出嘲笑。原來狗也會噗哧一笑啊!近藤充滿殺氣的眼神狠狠地瞪著我。雖然不同於人類的嘲笑,但他似乎發現我在嘲笑他了。下一瞬間,皮鞋尖銳的楦頭陷進我的側腹,體內響起肋骨折斷的惡心聲響。一口氣喘不過來,胃酸逆流到口中。近藤對倒在地上的我補上第三腳。鐵鏽味在嘴裏擴散,踢斷的牙齒順著階梯往下滾動。


    「嗚……」我發出難為情的呻吟。不行不行。我身為高貴的存在,怎麽可以發出這麽丟臉的哀號?我用力閉緊嘴巴。近藤繼續對我狂踢猛踹。一腳、一腳、又一腳……


    他每踢一下,我就須承受一次椎心難耐的痛楚。我已經搞不清楚自己是否發出痛苦的哀鳴。血液流進眼睛裏,原本就很朦朧的視線染上紅色。


    微微的霞光映入幾乎失去視力的眼裏。是上司他們。為什麽?他們還在這裏做什麽?我承受著近藤的皮鞋,思考這個問題……原來如此。


    我終於明白上司特地降臨人間的理由了。


    上司肯定是來當「引路人」的,引導對象不是人類,而是我。


    過去從未有過封印著死神的生物死掉這種事吧?上司正是為了處


    理這種沒前例可循的狀況親臨現場,不是嗎?我就要死在這裏嗎?當狗的肉體走到生命終點,我就會解除封印。而上司就是來這裏將我帶去吾主身邊接受責罰吧!我會受到什麽處罰呢?我會灰飛煙滅嗎?還是隻給我一點小懲罰呢?我居然不會不安,不可思議。


    我還是完成我的任務了。


    完成吾主命令我防止這群人變成地縛靈的工作、以及由我自己的意誌決定要從近藤手中救出菜穗他們的使命。


    溫暖的滿足感從折斷的肋骨間湧出,全身的疼痛竟彷佛不藥而愈。


    倘若吾主願意法外開恩,準許我重迴引路人的工作崗位,我想拜托他讓我在幾個月後迴來迎接菜穗的魂魄。這個女孩不僅救了我的命、照顧我、還稱我為「朋友」。我會用我最大的誠意為她引路,而不像以前那樣機械式地帶路。對了,既然如此,乾脆就連其他三個人也由我帶路吧!


    「聽見了嗎?」近藤痛毆我一頓後,氣喘如牛地對著門口咆哮。「現在馬上把門打開!否則我就把這條狗剁成肉醬!」


    說什麽蠢話?我是條狗,為了救一隻狗,要拿七條人類的性命來交換,這麽不劃算的交易怎麽可能成立?這用膝蓋想想就明白。毫無迴音反應的讓近藤失去耐性,他從口袋拿出小刀。透進地下室的幽微光線在刀身上反射出妖異的光芒。


    原來如此,要用那個把我剁成肉醬啊?我沒有被刀子割過的經驗,一定很痛。


    「限你們十秒把門打開,否則我就先叨下這條狗的尾巴,再剖開它的肚子。」


    近藤將刀鋒靠近我的尾巴。我已經沒力氣逃跑了。金屬冷冰冰的觸感連我內髒的溫度都被奪走。


    「一、二、三……」近藤開始數起行刑時間。


    唉……砍幾刀才會死透呢?我能忍住不要叫出聲嗎?為了不讓門外的人產生不必要的罪惡感,我想安靜地死死。


    「……七、八、九、十。時間到!」


    不用喊成這樣吧?門哪可能打開。你剩下的人生就跟這座地下室一樣,墜入沒有出口的黑暗裏。你就拿我的身體盡情泄憤好了,我做好心理準備了。


    近藤低咒一聲,握著刀的手開始使勁,尾巴的皮膚破裂,與被踢的時候截然不同的尖銳疼痛刺入我的大腦。為了不發出哀號,我咬牙忍耐,幾乎要把牙齒咬斷。反正所謂的「疼痛」隻是將身體的危機傳送給大腦知道的訊號而已,高貴如我應該撐得住。沒錯,應該撐得住的……


    我全身僵直地等待劇痛撕裂大腦知覺。然而,我一等再等,電擊般的疼痛不會刺穿我。我睜開緊閉的雙眼,眼前畫麵難以蘆信,我目瞪口呆。


    我以為是幻覺,多麽希望是死前的幻覺。可是當我看見近藤勾起薄如利刃的嘴角時,我的希望粉碎了。雖然有些遲疑,但門確實在我眼前打開。到底在搞什麽啊?


    「汪!」我驚異地吠叫。


    「很好、很好。」近藤把小刀收進口袋,槍拿在手上地低語。


    「住手!不準開門!」我連忙用言靈送出製止的話。「我不是說我本來就是相當於靈體的存在嗎?就算狗的身體死掉,我也隻是迴到原來的地方而已,趕快把門關上!不用管我!」


    菜穗和患者應該都有接收到我的言靈,可是門還繼續打開。「我叫你們住手!沒聽見嗎?也不想想我到底為誰這麽努力地完成計畫!」我拚命地送出言靈。


    「不可以……」金村細如蚊蚋的聲音傳來。「要是對你見死不救,我永遠不會原諒自己的。」


    「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麽啊?」


    我錯愕地低語。這太不合邏輯了。我自己都說沒關係了……


    「所剩無幾的人生,我不想再後侮了。而且李奧,我還沒報答你的恩情啊。」南的聲音接下去道。


    「那是我的『工作』,你不需要覺得欠我什麽。」


    「很睜睜看你被殺,我又創造不出色彩了,絕對不可以死啊。」這次是內海。


    「你們到底在說什麽啊?一點邏輯也沒有!」


    「有沒有邏輯根本不重要好嗎?」


    棻穗堅定的聲音一路傳到樓梯。


    「我隻是來救我的朋友。幫助朋友還需要什麽理由嗎?」


    門完全打開。菜穗站在門口,臉上浮現笑容。


    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菜穗他們的話一點邏輯性也沒有,但為何完全無法反駁呢?他們的行為是錯的,是我最討厭的那種人類經常會出現的不合邏輯行為。然而,盡管如此,為何我會高興得渾身打顫呢?我到底吃錯什麽藥了?


    「你們在嘟嘟嚷嚷地說些什麽?少廢話,全給我退開。」


    近藤將手槍對著棻穗,語帶威脅。或許害怕門再度關上。這次他沒開槍。菜穗依言後退。近藤握著槍,一步一步上樓,消失在門外。


    我拖著痛不欲生的身體,拚命爬上樓梯。棻穗、南、金村、內海、院長、名城……六個人直挺挺地站著,唯獨不見護理長,而且所有人都鬆綁了。近藤把槍口對準他們。


    「那個護士跑哪裏去了?」


    近藤望向走廊,紳士麵具已然剝落,露出野獸般赤裸的本性。


    「開門以前,我們先讓她逃走了。」


    院長沉穩迴答。近藤頓時不悅地嘖一下嘴,看著院長。


    「……院長,你為什麽要把門打開?我其實不抱希望。」


    「這是菜穗和患者的心願。」院長以一如往常的語氣迴答。


    「你不是醫生嗎?保護患者的安全不是你的工作嗎?就算他們要求也不會開門才是專業判斷吧?」


    沒錯,正是如此。院長應該要阻止菜穗他們。


    「這裏不是一般醫院,是為了讓患者平靜度過最後一段時光的醫院。我萬一對黃金獵犬見死不救,患者接下來可能會過得很痛苦。」


    「哈,還真是偉大呢!」近藤無法理解地大搖其頭。我也有同感。這位院長至今總能做出理性判斷不是嗎?為什麽這次偏偏……「更何況……」院長看了從地下室爬上來的我一眼。「這隻狗也算是本醫院重要的成員。」


    連院長也……這位幾乎不會表露情緒的院長也這麽看待我嗎?我覺得人類的感情危險又無聊,真的有夠無聊的,可是胸口逐漸溫熱起來。


    「為難你了,居然被卷進這種事裏。你一定很想把門關起來吧?」近藤對名城潑冷水。


    「我也是這家醫院的醫生。如果菜穗希望,我會尊重她的意思。」


    「什麽,原來你們是這種關係啊?還真是羨慕死我了。」近藤對名城充滿正義感的迴答嗤之以鼻,玩弄眾人似地搖晃著手槍,被槍口輪番對準的人無不全身僵硬。


    「你想要的東西不是已經到手了嗎?應該不需要再繼續留在這裏了吧?快滾出去。」


    院長帶著魄力對徑自搖著手槍的近藤大聲喝斥。近藤忍俊不住地笑著。


    「我最初打算這麽做,但……我改變主意了。敢把我關在那種不見天日的地下室裏,這個仇不報怎麽行?」近藤快地笑著說:「我要你們所有人都去死。」


    果然還是變成這樣嗎?同事看到的未來果然不可逆嗎?絕望從全身細胞冒出來。我緊緊閉上雙眼,不想看見接下來的悲慘畫麵。


    「怎麽啦?my friend ?你要放棄了嗎?」


    突如其來的書靈,令我驚訝地抬起頭來,隻見同事浮在半空中看著我。


    「為何事到如今你才出聲?」


    「出聲問候同伴,有什麽好奇怪呢?」


    這次是同事旁邊的上司對我發出言靈。現在是怎樣?上司和同事不是為了見證我和菜穗他們的死亡,將我們引領到吾主身邊才來嗎?


    「我一直跟你說話,是你一直不理我好嗎?」


    「我可是特地降臨到這個人世間來看你新工作做得如何呢!要是我一直給建議,不是很掃興嗎?也怕讓你心裏不舒服。」


    出乎意料的迴答令我瞬間忘了肉體的疼痛。


    「你不是來等我肉體死去,封印解除後,把我帶去吾主身邊嗎?」


    上司一臉不以為然地飄著。要是他有肉體,或許還會大大歎氣。「你說什麽啊?為何當你解除封印時,我還得特地來迎接你不可?你不會自己迴去嗎?」


    「既然如此,你現在為什麽又開口說話?」


    「因為你實在是太沒用啦!my friend。真令人看不下去。」同事代替上司迴答。


    「真是的,虧你還是我的部下,怎麽這麽輕易放棄?」上司和同事一個鼻孔出氣。


    「那你認為在這種狀況下,我還能怎麽樣呢?我們不是沒辦法直接攻擊人類嗎?」


    我有些不耐煩,沒好氣地拋出言靈。


    「你不會自己想嗎?我可不是來幫助人類的。人類的死活又不關我們的事。」


    上司說道。沒錯,這才是死神正確的立場。可是我……


    「可是你不一樣吧?你想救這些人吧?既然如此就給我努力到最後一刻!」


    上司對我當頭棒喝,然後就像掙脫掌握的氣球般輕飄飄地飄遠了。


    我還能做什麽?我轉迴正前方,用力睜開雙眼。


    「首先從騙了我的你開始吧!小姑娘。」


    槍口對準菜穗的胸口。近藤的眼神滿溢著深沉的殺人欲望,手指扣動扳機。院長和名城要保護菜穗,搶著挺身擋在她前麵,菜穗拚命地阻止他們。


    如果說還有什麽是我現在可以做的事……是這個嗎?


    我搖搖晃晃地走到近藤腳邊。近藤沉溺在深不見底的衝動裏,並未留意到我靠近。我把力量蓄積在四肢。一陣劇痛襲來,我懷疑身體要四分五裂了,但我還是咬緊牙關忍耐。下一個瞬間,我瞄準近藤的手臂,用盡全身力量飛撲上去。


    就把他的手臂想像成泡芙好了!我告訴自己,湊近近藤持槍的手。


    「鳴!」我全神貫注地咬住近藤。同一時間,近藤扣下扳機。但因為我飛撲上去,失了準頭,隻射中走廊上的觀景盆栽。


    「哇啊啊啊!」近藤發出野獸般的嚎叫。


    唉,我終於還是走到這一步了。高貴如我,居然采取卑劣到極點的攻擊……但實在沒辦法。我如果不這麽做的話,菜穗就要被殺了。正所謂一不做、二不休,我把全身力量集中在下顎,尖銳的牙齒突破衣袖,刺進肉裏,腥膻的鐵鏽味在口中擴散。


    我忍住欲嘔的衝動,死命咬下去。牙齒的尖端碰到某種堅硬的物體,似乎咬到骨頭了。或許是疼痛難耐,也或許是神經被我的牙齒咬斷,近藤丟下手槍。


    「放開我!」近藤左手握拳,一拳撾在我的眼角。眼前頓時滿天星光,下一瞬間,視線一片白茫,嘴角不禁失去力氣,用牙齒掛在近藤身上的我頓時失去著力點,重重摔在地上。底下響起「啪嚓!」的怪聲。


    啪嚓?什麽聲音?身體底下濕濕的?我意識朦朧地抽動鼻子,嗅聞著沾到的液體。利刃般的刺激臭味直衝腦門,讓原本籠罩在一層薄霧裏的意識清明過來。是剛才金村潑灑的汽油。我猛然發現手槍就掉落在我麵前,連忙重新調整姿勢,打算把槍叨走。隻要搶下這玩意,近藤就無法傷害任何人了。不過,近藤貌似還有兩把槍來著?不管了,把眼前的槍搶下來再說。


    我張嘴靠近手槍。差一點點了,我以為成功的瞬間,眼前又冒出一堆星星。


    「不過是一隻狗,別小看我!」


    聽見他的聲音,我才明白自己被近藤踢飛了。近藤的力道不小,我往後跌落三個台階。血的味道在口中不斷散開,到底是近藤的血?還是我的?我再次接近近藤,拚命對四肢用力,但已經完全不聽我的指揮,光是拖著幾乎失去知覺的腳爬上樓梯,就耗盡我的力氣。我精疲力盡地倒在樓梯和走廊的交界處。


    「李奧!」


    菜穗下意識地想要衝向我,其他人一臉茫然地呆站原地。喂喂,你們看到我咬住近藤,都不會過來幫忙嗎?


    「不許動!」近藤蹲下去撿起槍,他單膝跪地地怒吼著。菜穗硬生生地停下腳步。「你們居然敢小看我,我要殺了你們,我要把你們所有人碎屍萬段!」


    近藤將準心瞄準菜穗,毫不猶豫地扣下扳機。


    「菜穗!」


    「菜穗!」


    我的言靈和另一把聲音同時響起,名城飛身擋在菜穗前麵。


    近藤扣下扳機,走廊槍聲大作,名城向後彈開。


    然而,比起受到槍擊的名城,我被其他東西吸引。彈匣飛濺而出的火花閃爍著落在近藤腳邊那灘汽油上的光景,如慢動作播放的底片般,烙印在我的視網膜上。


    接著……世界變成一片紅海。(吐槽:你們這幫沒人性的家夥,乖乖開槍打死他多好,非要活活燒死他)


    我注視著眼前的畫麵,發不出聲音。已經看不見近藤的身影了,取而代之是出現在我麵前的巨大火柱。汽油因為火花引爆,蓄勢待發的熱量化為紅蓮火蛇,不斷昂首吐信。


    火柱中隱隱約約一道人影。人影張開嘴巴,不曉得在咆哮什麽,火蛇毫不留情地竄進他的口腔。化為一團火球,近藤彷佛跳著別腳的舞蹈,搖搖晃晃地靠過來,嚇得我連忙閃開。因為我身上也沾到少許燃料,受到池魚之殃就太倒楣了。近藤從我旁邊晃過,一腳在台階上踩空,一團巨大的火球從樓梯上滾下。近藤一路滾到地下室才停止,已經再也不能動了,現在的他還算是一個人類嗎?我不是很確定。


    近藤像地下室的柴火,照亮長年棄置著少年遺體的陰暗地下室。


    「名城醫生,你沒事吧?」


    耳邊傳來菜穗高八度的尖叫。定晴一看,菜穗正把雙手繞到名城脖子後麵,把他扶起來。這真是太沒意思了……我也受了重傷!比那個男人還嚴重的傷。


    「還好,我沒事。」果然跟我說得一樣,名城掀起白袍,底下是藍色肚兜似的玩意。那是病人拍「光」時穿的,裏頭灌鉛的防護衣。他胸口位置卡著一顆子彈。這也是我的建議,感謝我吧!


    「這件防護衣比想像中還堅固,不止光,子彈也打不穿。」名城半開玩笑地說,然後「唔!」地捂著胸口。誰叫你得意忘形。子彈的衝擊讓肋骨斷個一兩根也不足為奇。算了,就當是英雄式的受傷。


    南拿起放在走廊上的滅火器,眼明手快地撲滅延燒到地毯的火苗。直到最後,這個男人還是所有人當中最冷靜的……


    等到火撲滅,菜穗和名城以外的人全衝向我這邊,注視還在燃燒的近藤。每個人都浮現交織著放心、憎恨、憐憫的表情,隻是比例不同。近藤死狀的確淒慘,但他作惡多端,居然還能讓人產生憐憫的情緒,人類這種生物果然難以理解。


    不過算了,這一切就結束了。


    我仰望天花板鬆一口氣。同事早神不知鬼不覺地飄在天花板上,還跟著那三個魂魄。


    「你是來帶這個名叫近藤的魂魄去吾主的身邊嗎?」


    「你認為有可能嗎?my friend。」同事事不關己地搖頭。


    我瞥一眼還在燃燒的近藤,跟著搖頭。


    「不,應該不可能。」


    「沒錯,已經沒有我們出手的餘地了。」


    火焰威力逐漸減弱,終至消失。死神的視覺捕捉到彷佛從燒成焦炭的近藤身體裏爭相湧出的球狀靈體,不禁眉頭深鎖。近藤的魂魄……太醜陋了。原本應該散發著淡淡光芒的表


    麵,沾滿黝黑暗沉的黏性液體,發出作嘔的油光。內部則宛如內髒般蠕動。要花多少年的時間?做多少壞事?魂魄才會敗壞成這樣呢?


    脫離肉體的魂魄似乎還不明白,自己為何出現在多年來保護著自己的體外,輕飄飄地在原地遊蕩著。如果是一般情況,魂魄會留在遺體附近,直到我們將其引導到吾主的身邊。沒錯,如果是在一般情況……


    近藤的魂魄顫抖一下,似乎想逃離什麽似地開始上升。


    發現了嗎?我用力地抿緊雙唇,不然實在很想把視線移開。即使在我還是死神,從事引路人工作的時候,也盡量不去看接下來的悲慘畫麵。然而,這次不容許我逃避。雖說不是我直接下手,但近藤的「死」確實和我脫不了關係。


    近藤的魂魄上升到樓梯一半的高度,就再也沒動靜了。不對,正確的說法是不能動了。好像有什麽東西從後方拉住他,把他往後拉。魂魄一寸一寸地下降,有時會掙紮著往上跑,明顯地看出下降並非出自他的意願。然而,拉扯的力量強大許多,不知不覺,他的魂魄已經被拉迴到屍體附近。


    然後……「他們」出現了。


    無數條細細長長的黑影出現在近藤的屍體底下,宛如軟體動物般的觸手蠕動著伸向他的魂魄。像是植物的藤蔓,又像是爬蟲類的舌頭,同時也像嬰兒的手。我固定住自己的脖子,如果不這麽做,就會忍不住轉過頭,避而不看眼前的光景。


    當魂魄脫離失去生命的肉體,原本應該在死神的引領下,前往吾主的身邊。不過,偶爾會出現無法到吾主身邊的魂魄。例如生前作惡多端,充滿暴戾之氣,我們這種高貴的存在也無法靠近的魂魄。我們不能接觸這樣的魂魄,因為一個不好,可能連我們死神也會被魂魄毒性所傷。就像剛才我想要幹預近藤的魂魄時差點被反噬。


    至於身為引路人的我們都無法觸及的汙穢魂魄會有什麽下場?這時他們會來幫忙處理。沒錯,「處理」。


    包圍著近藤魂魄的黑影逐漸脹大,靜止一下,然後下一瞬間,緩慢的動作就像騙術,迅雷不及掩耳地襲擊近藤的魂魄……啃食起來。原本像是三叉葉又像是手的部分,如今化為一張嘴。他們興高采烈地用小小的嘴啃咬、啄食、撕裂、吞咽近藤的魂魄。


    我不清楚魂魄是否有痛覺,恐怕沒有。但我清楚地感受到近藤的魂魄正承受著相當劇烈的痛苦。他痛苦得滿地打滾,掙紮著想要逃,但每次都被他們狠狠咬住,硬拖迴去。我不曉得他們究竟是什麽。並不是我對他們沒興趣,而是不想知道。我盡可能不想讓他們出現在我的意識裏。


    看著看著,持續受到啃食的魂魄愈來愈小,直到原來的三分之一。這時,幾十條觸手狀的他們開始合體,融成一團,最後變成巨大蟒蛇。蟒蛇把嘴巴張開到將近一百八十度,下巴靠近近藤的魂魄。他發出垂死掙紮的吶喊。


    那聲音充滿痛苦,讓人想要捂住耳朵。


    他們一口吞下近藤的魂魄,心滿意足地咀嚼。


    花了幾十秒,享用完近藤的魂魄以後,「他們」的身影就像朝霧般地消失。隻剩下會是人類的焦炭,孤零零地躺在那裏。結束了。全部結束了。我虛軟無力地倒在地上,因為亢奮而暫時忘記的痛苦跟著迴來。


    「瞧你那沒出息的樣子,my friend。不過你咬住那男的手臂時還挺帥的呦!」


    同事丟來風涼話。這麽野蠻行為受到讚揚也沒什麽好高興。


    「你早就知道會變成這樣嗎?」死神應該可以看到一部分的未來,知道結局也不奇怪。不對,想必他早就知道一切。


    「當然知道啊!my friend。當我告訴你這裏的人類會被殺的瞬間,我看到的未來就一直在改變,當時真是嚇到我了呢!」


    原來如此,同事驚慌到有些過度的反應原來是這個緣故,和我隨口閑聊,沒想到未來就產生巨大改變,難怪他嚇到啞口無言。


    「既然如此,你幹麽還特地過來?既然這家醫院的人都不會死,你不就白跑一趟了嗎?那個男人的魂魄也被吃掉了。你是有這麽閑嗎?」


    我揶揄地說道,同事卻樂不可支地搖晃著。


    「你在說什麽呀?不是還有需要我帶路的魂魄嗎?就在你旁邊。」


    這麽一說,三個魂魄會幾何時已經圍在身邊,他們渾身發出晶燦耀眼的光芒,一開始要死不活的模樣簡直像騙人。我不由得放鬆肌肉。原來如此,殺害自己的兇手受到懲罰,他們終於擺脫依戀的桎梏了嗎?


    「好了,我也差不多該迴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了。my friend,so long。」


    同事還是老樣子,丟下意味不明、令人渾身發癢的告別後融入天花板,消失蹤影。三個魂魄也追隨同事上升,輕飄飄地在空中飛舞。我胸中充滿溫暖的滿足感,目送他們離開,直到他們的身影消失在天花板。


    「李奧!」一股強烈的衝擊從旁邊撞上仰望著天花板的我。我痛得全身快要散開,忍不住發出「嗚」的一聲。


    「李奧!你沒事吧?痛不痛?有沒有受傷?」


    菜穗緊緊地摟著我。對名城的關心告一段落,終於輪到我了。


    「好痛!菜穗摟得我好痛!快放開我!」


    「啊、抱歉!」聽見我悲痛的言靈,菜穗連忙放開我。


    好不容易從恐怖攻擊下撿迴一條命,我放下心中大石地唿出一口氣,再度仰望天花板。同事和魂魄們的痕跡皆消失得一乾二淨。菜穗看著我,再也撐不住,雙眼皮下的大眼睛盈滿淚水。


    「謝謝你……真的很感謝你。」


    菜穗的雙手再次繞到我身後,迴想起幾秒鍾前的痛不欲生,我下意識地繃緊身體,不過她這次不再那麽用力,而是輕輕環抱住我。絲綢般的觸感非常舒服。菜穗的臉埋在我的頸項,嚶嚶啜泣。我原本想說:「會被我身上的汽油弄髒啊。」但那樣太不解風情了,就任由她抱著。


    耳邊傅來菜穩壓低聲音的哽咽,我抬起頭。


    我在人世間的工作暫時告一段落了。


    3


    紅光映入眼簾,我不穩地走進籠罩在毫無風情可言的紅光庭院,每踏出一步就感受到椎心刺痛,但還在忍受範圍。事情落幕至今已經過好幾個小時。當時,我們即刻停止近藤等人車上堆積如山的無線電幹擾器材,又打電話報警,目前醫院四周被無數警車塞得水泄不通。


    我以外的人都在接受警方問話,近藤的兩個同夥也馬上被警方帶走。


    我仰望庭院中央的櫻花樹,那裏有一道明顯異於紅色燈光的光芒。


    「辛苦你了。」上司慰勞我他說。


    「累死我了。」這是我真實無偽的心聲。


    「這樣啊?這也是寶貴的經驗。像我就不僅人類『累死了』是什麽感覺?」


    「你不妨也變成狗試試?馬上就能體會到。」


    「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再考慮看看。」上司的迴答擺明沒那個意思。


    夠了,再這樣東扯西扯,天都要亮了。


    「所以?我會受到什麽處分?」


    「處分?什麽處分?」上司居然裝傻。


    「你不用再顧左右而舌言了,我打破規定,影響人類的壽命。我甘於受罰。」


    「哦,你是指這件事啊?」


    上司一副好像他壓根兒忘記處分的樣子。


    到底在裝什麽瘋啊?他不就是處罰我才來嗎?


    「與其說是規定,更像是習慣。我們和人類接觸的方法隻有出現在夢裏、或是用言靈對話。在這種情況下,絕大部分的人類都會認為想太多了地一笑置之。更何況,幾乎沒有死神願意大費周章地與人類接觸。」


    習


    慣?這種含糊不清的說法算什麽?


    「采納你的意見,讓你從生前就與人類接觸的那刻起,就會對未來造成某種影響。你現在在人世間都有實體了,稍微影響一下人類的壽命又有何妨呢?」


    上司說著非常不負責任的話。我一陣虛脫。我玉石俱焚的決心到底算什麽?


    「那你到底為什麽特地降臨人世的?」


    吃飽太閑嗎?


    「有人像你這樣說話嗎?部下都努力成這樣,我當然有點關心啊!」


    果然是吃飽太閑。可是真的沒問題嗎?吾主不會生氣嗎?正當我想問個明白時,上司突然發出「請等一下」的言靈,停止一切動作,接收吾主的意旨。我一陣緊張。我果然還是觸怒吾主,他正在向上司交代對我的處分。沒辦法,這是我的決定,但我也救了菜穗他們,我不後悔。


    「……謹遵吾主的意旨。」上司看著我,緩緩說出以上的言靈。那股輕佻完全不見了。「以下轉達吾主的處分。由於你做出超乎權限的行為,必須承擔責任,因此……」


    我乖順地低著頭,靜待吾主的懲罰。上司繼續發出書靈。


    「接下來的日子,罰你繼續封印在棲息人世的動物體內,與人類共同生活,拯救即將變成地縛靈的人類。」


    噢……多麽嚴厲的處罰啊!把這麽高貴的我封印在動物體內,貶至人世間。


    真是太殘酷了——咦?


    「那個……我現在好像就已經處於處罰狀態了……」


    我摸不著頭腦地反問。


    「好像是。簡單地說,就是要你保持現狀,繼續努力。有什麽不滿嗎?」


    「呃……這樣就好嗎?」


    「好不好隻有天知道。這是吾主的命令。你應該不會抗命吧?」


    我大大鬆口氣,仰望著漆黑天空。啊……吾主果然慈悲為懷,而且有點隨便——當然是指好的方麵。


    吾主既然都這麽說,我無權選擇。隻好再待上一陣子。真是的,心情好沉重。可是不曉得為什麽,嘴角不受控製地勾出微笑形狀。尾巴也左右搖擺。我抬頭挺胸,拋出精神抖擻的書靈。


    「謹遵吾主的意旨。」


    「加油。」上司似乎頗為滿意地搖晃著,身影慢慢變淡,融化般地消失了。


    我目送上司離去,迴頭一看警方還是那麽多,但菜穗他們已經陸續迴屋。可能因為大家都累了,有話改天再問。我也累了,被近藤亂踢一通的身體痛得不得了。我現在隻想拋開一切,好好睡一覺。


    「李奧,你在哪裏?傷口要包紮才行哦!」


    耳邊傳來菜穗從醫院門口唿喚的聲音。我拖著快散開的身體往前,走向我的家。


    沒錯,我的家。


    4


    「merry christmas!」


    雖然我不是很懂菜穗的意思,而且尚未反應過來,名為拉炮的西洋爆竹又響了。


    裝飾著五彩燈泡的樅樹下,火藥的刺鼻臭味令我敬謝不敏,但熱鬧非凡的慶祝氣氛和擺滿一桌子的豐盛料理,還有堆得像山一樣高的泡芙,都讓我跟著變得亢奮。


    受到襲擊後約過十天,今天好像是人稱「聖誕節」的西洋節日。


    話說前幾天的事情還有後續發展。我原本以為近藤一死,整件事就落幕,沒想到大錯特錯。事發隔天,菜穗帶我去一趟地獄。


    名為「寵物醫院」的地獄。


    當我抵達她口口聲聲說要檢查有沒有受傷才帶我去的地方,一瞬間,原本坐在名城駕駛的汽車後座,枕在菜穗膝蓋上打盹的我,突然全身打一個冷顫。狗的本能在頭蓋骨裏發出最大的音量警告著危險。當時我應該還有「快逃!」的選項。但身為死神的驕傲,還有對「醫院」的熟悉感,讓我失去正確的判斷力。


    我踏進迴蕩著其他狗同伴們鬼哭神號的室內,終於發現自己判斷錯誤,但一切都來不及了。名為「獸醫」的地獄使者,把我的身體翻過來又翻過去,還綁在莫名其妙的機器上,用繃帶把我包得密不透風。最過分的是,他居然對我做出非常不人道的行為……把針刺進我體內,亦即俗稱的打針。


    迴家路上,我在車上不住發抖,棻穗問我:「那麽可怕嗎?」我是因為冷才發抖的,絕不是因為害怕。沒對,絕不是。經曆過那樣的悲劇,又過十天左右,我的傷勢痊愈大半,隻要別做劇烈運動,已經不太會痛了。與其說是獸醫的功勞,不如說是拜如果不趕快治好,又會被帶去那個地獄的恐懼所賜。


    我環視屋裏一遍。菜穗、南、金村、內海、院長、名城、還有其他護士們,不到十個人,在裝飾得漂漂亮亮的交誼廳裏享受著聖誕節。


    三名患者和菜穗看起來打從心底享受這段時光。這是他們四人最後的聖誕節。一年後,全世界再度慶祝時,他們已經不在世界上。


    南和金村的病情在那一夜後急遽惡化。就連現在,他們看著滿桌食物也幾乎沒動過筷子,頂多喝幾口飲料。然而,兩人完全沒麵對死亡的悲愴感。想必他們非常平靜。自己在這個世界上該做的事都已經完成,可以開始慢慢、靜靜地準備迎接最後一刻。


    這麽說來,被警方逮捕的水木和佐山似乎都沒有向警方供出金村。可能擔心一個搞不好,七年前的強盜殺人案跟自己有關的事也會被扯出來。不過我早就知道了,金村已經把七年前的真相寫下來交給律師,交代他在死後交給警方。


    內海和南、金村相反,比案發前更有活力,他此刻正把盤裏堆得小山高的食物塞進嘴。內海還有任務尚未完成,須在人生的最後畫出最完美的作品。


    「李奧。」背後的聲音打斷我的沉思。


    迴頭一看棻穗把雙手藏在背後,笑臉盈盈地低頭看我。


    「你背後藏了什麽?」


    我提高警覺地往後退。前幾天才去過寵物醫院,菜穗可能是從寵物醫院拿了什麽又苦又難喝的藥。


    「你有必要怕成那樣嗎?我隻是要給你聖誕禮物。」


    「聖誕禮物?」


    「沒錯,大家會在聖誕節交換禮物。你的項圈沒了,我又買了新的給你。」棻穗的手繞過我的脖子,心情大好地說:「嗯,很適合。」我從擱在房間角落的鏡子裏看見自己。跟上次華麗的項圈不一樣,這次是咖啡色皮製項圈,上頭隻有一個雕刻成睡蓮形狀的手工金屬墜子。


    她開竅了鳴?這比上次好看多了。上次是被雷打到才買那種誇張得嚇死人的項圈給我嗎?還是菜穗的品味突然變好呢?


    「名城醫生陪我買的,他說這個應該比較適合李奧。」


    幹得好,名城。


    我從各個角度欣賞自己戴上項圈的模樣。原來如此,還要交換禮物啊!真是個風雅的習慣。可是我現在才曉得這個習慣,根本沒有準備禮物給菜穗,真傷腦筋。我原本搖擺的尾巴不禁垂下來。


    「你不喜歡嗎?」


    「不是,我非常喜歡。隻是……我沒有任何東西可以給你。」


    「你在說什麽呀?這種事根本不用放在心上。李奧可是我們的救命恩人呢!」


    棻穗一如往常地撫摸我的頭。


    「菜穗有什麽想要的東西嗎?」


    雖然我知道世界之大,幾乎沒有身為狗的我可以準備的禮物,但還是忍不住問她。


    「這個啊……我沒有特別想要的東西,不過我希望這家醫院一直開下去。」


    「……這家醫院果然還是要關門嗎?」


    「我沒問過爸爸,但大概還是要關門。雖然發生那件事以後,他似乎有想過要把醫院繼續下去,可還是卡在錢的問題……錢的問題真的無能為力。」


    菜穗哀傷地環視整間屋子。對菜穗


    而書,這家醫院是她實現護士夢想的地方,也是和夥伴們並肩作戰的地方,甚至將成為她最終的歸所。雖然她最多在這裏再待上幾個月,但一想到自己離開,房子就會易主,肯定難以忍受。


    我好想完成她這個心願。我多麽希望把菜穗充滿迴憶的地方原封不動地永遠保留。我原本是高貴的死神,如今在這個世界上隻是一隻狗。荒涼的人世裏,並不存在狗也能賺錢的方法。我又再一次被自己的無能為力擊倒。


    「啊,抱歉,我幹麽講這些掃興的話。我準備很多泡芙,隻有今天,你愛吃幾個就吃幾個。」棻穗輕輕地拍拍我的頭,拿著裝一堆小盒子的提籃走開。大概是去分禮物給其他人。我目送她的背影,無奈地歎氣。連最愛的泡芙,現在也吸引不了我。


    五顏六色的燈光在視線一角閃爍。我看著裝飾在樅樹上的燈泡,如同天上的星星般閃亮。原本放在三樓儲藏室裏的樅樹,為了這一天特地搬到房內。


    我看著樅樹,低落的心情得到一點安慰。明明隻是在植物上加各式各樣的裝飾而已。真不可思議。我盯著那棵樅樹好一陣子。突然,內心深處有一陣騷動。怎麽迴事?我探究著這股不對勁的感覺從何而來。然而,源頭就像海市蜃樓,輕易就從指縫溜走。當我看著矗立在眼前的樅樹,那股不對勁的感覺愈來愈強烈。


    ……啊!我驚訝地張大嘴巴。


    「菜穗!」我看著樅樹,送出強勁的言靈。或許被我的強硬態度嚇到,正要把鋼筆送給院長的棻穗抖一下。聽不見言靈的院長則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驚嚇的菜穗。


    「怎麽了,李奧?突然這麽大聲,想嚇死我嗎?」菜穗快步過來。


    「不是聲音,是言靈。」


    「什麽不是重點,真是的,好不容易看到感人的一幕,平常都是一號表情的爸爸笑了,差一點就要哭了。」


    笑了?差一點就要哭了?那個院長嗎?我偷偷望一眼院長,他的臉看起來一點變化也沒有,還是跟平常一樣死板。難道是女兒特有的觀察力嗎?


    「那還真是不好意思啊!不過我找到比院長的笑容更稀奇的東西了。」


    「比爸爸的笑容還稀奇的東西?你發現槌子蛇(注:日本傳說中的生物。)了嗎?」


    那個院長的笑容有這麽稀奇嗎?


    「不是,雖然不像槌子蛇那麽稀奇……但我想應該會比槌子蛇有用。」


    我重新打起精神地努努下巴,指著樅樹。


    「你看那個。」


    「什麽?聖誕樹上有什麽嗎?」


    「我要給你的禮物……你說的『聖誕禮物』。」


    「咦?禮物?」菜穗挑挑眉,訝異地反問。


    「那棵樅樹從那家人住在這裏時就在吧?」


    「是又如何呢?」


    「那棵樹上有各式各樣的裝飾呢。」


    「嗯,因為是聖誕樹嘛……」


    我自顧自地釋放言靈,沒有迴答她的問題,菜穩丈二金剛摸不著頭腦。


    「可是你不覺得裝飾得太孩子氣了嗎?」


    樹枝上除了燈泡,還裝飾著玩偶和玩具。


    「因為是小孩子的聖誕樹。小朋友可以把自己喜歡的東西裝飾在樹上,我小時候也裝飾過洋娃娃……」


    「就是這個!」我又送出強勁的言靈。


    「什麽啦?嚇我一跳……」菜穗的雙手貼在自己的胸口。


    「啊……不好意思。話說迴來,最後還是沒有找到寶石呢。」


    我依舊沒有迴答她的問題,徑自轉移話題。


    「咦?嗯,這樣沒錯。李奧,沒事吧?你從剛才就一道牛頭不對馬嘴。是不是頭痛?還是老年癡呆症了?」


    沒禮貌,居然對聰明絕頂的我講出這麽沒禮貌的話。


    我不理她,繼續說:


    「對少年來說,在地下室偶然發現的寶石是他的寶貝。其中一顆雖然走到哪裏帶到哪裏,但畢竟無法將所有寶石都貼身帶著。你認為少年怎麽處理剩下的寶石?」


    「咦?」菜穗歪著脖子,眯起眼睛,終於明白我的言下之意,她瞪大已經很圓的雙眼,慢慢地看向樅樹,僵硬得像忘記上油的玩偶。


    菜穗麵前的樅木樹枝上,閃爍著幾個耀眼奪目的光點。


    「以玻璃珠來說,你不覺得太漂亮了嗎?」


    「騙人……怎麽可能……」菜穗呆在原地。這時就要請專家出馬了。


    「金村。」我用言靈唿喚正在小口小口地啜飲著蘋果汁的金村。


    金村迴過頭,有些吃力地起身走來。


    「什麽事?」為了不讓其他人聽見,金村特地到我身邊蹲下來。他的語氣四平八穩,和我剛過到他的時候簡直判若兩人。不再惡言相向當然是一件好事,但對於已經互相拍板叫囂過好幾次的交情來說,總是少了些什麽。


    「你看那邊那棵樅樹。」


    「嗯?這棵樅樹怎麽了嗎?」金村隨手摸摸樅樹的樹枝。


    「你的眼睛長在屁股上嗎?仔細一點。」


    金村有些不高興地瞪我一眼。很好很好,這家夥就是要這樣兇神惡煞。


    「這棵聖誕樹到底有什麽問題?沒有什麽特別之處……」金村說到這裏就再也說不出話,匪夷所思地湊近樅樹,浮腫的眼皮愈張愈大。「啊啊啊啊啊!」金村張大嘴巴,發出驚叫,引來交誼廳裏所有人的側目。


    「怎麽了?」附近的名城連忙趕來。


    「鑽、鑽、鑽……」


    金村指著樅樹,正確來說是掛在樅木樹枝上的小玻璃珠,繼續發出怪聲。


    「金村先生,你冷靜一點,躺下來再說。護理長,麻煩你量一下脈搏……


    「不是的,醫生,不是的。」金村嘶啞地喊叫,顫抖地指向樅樹。「鑽石,鑽石就在這裏。」


    金村叫著伸向樹枝上的玻璃珠。玻璃珠宛如吸收日光燈的光線,綻放出超越燈光數倍的強力光芒,又帶著一碰就會碎的夢幻感。


    「院長,就是這個!那群人不擇一切手段都要找到的鑽石,居然藏在這裏。難怪怎麽找都找不到,真是大快人心。」金村大笑。


    「鑽石……」


    菜穗一臉茫然,白皙的手指伸向濃縮著世界之光的結晶。指尖碰到結晶時,七彩的炫光灑落一地,美得令菜穗屏息。


    「這裏也有,這裏也有。這是一棵寶石樹啊!」


    金村陸續找到樹枝上的鑽石,剛才那股了悟生死的氛圍一掃而空,聲音裏充滿蓬勃朝氣。算了,這才是這個男人的風格,沒什麽不好。


    「這些寶石可不是你的東西。是我送給菜穩的『聖誕禮物』。」


    我想他應該不會把寶石塞進自己的口袋,不過還是提醒他一下。


    「不用你說我也知道。而且事到如今,我據為己有又能怎樣?你以為我還能活多久啊?」金村瞪我一眼。


    「誰叫你高興成那樣。」


    「有什麽辦法,再怎麽說我也是珠寶商,這又是和我有因緣的鑽石。」


    「是嗎?樂夠就趕快交給菜穗。」


    「知道了。」金村不情願地把滿滿一手的寶石交給菜穗,菜穩不曉得該拿手上閃閃發光的結晶怎麽辦,求救地看著周圍。


    「你幹麽鬼鬼祟祟啊?」


    棻穗驚惶的態度害我跟著不安,用言靈問她。她於是在我身邊蹲下來,附耳輕問:


    「這個……該怎麽處理?」


    「該怎麽處理?這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安心收下不就好了嗎?」


    「這麽貴重的禮物我不能收。」


    「又不是叫你中飽私囊。這些寶石應該有更好的用途吧?」


    「更好的用途?


    」


    菜穗六神無主,一時無法反應地苦著臉。真是的,有夠不靈光的少女。


    「這些寶石很有價值吧?至少可以重建一家周轉不靈的小醫院。」


    這時,菜穗不再茫然失措,似乎在掌心裏看見未來的可能性。


    「可是,這種事……這明明不是我們的東西……」


    「院長買下這家醫院的時候,連家具一起買下吧?我不清楚人類規則怎麽訂的,但院長至少有所有權吧。更何況,這些寶石真正的主人早就死於戰爭,事到如今應該不會再有人抗議了。」


    「真的可以嗎……」


    「可以。用這些寶石完成你最後的心願。」


    盡管如此,棻穗還是彷徨一會,可見她的心裏多糾結。過一會,她低眉斂眼地咬緊下唇,似乎在思考。不久,她再度抬起眼,瞳孔已不複見迷惘,散發出與寶石不相上下的強韌光芒。


    「爸!」菜穗站起來,昂首闊步地走到院長麵前。


    「什麽事?」女兒沒頭沒腦地表現出強大意誌,院長也有些卻步。


    「拜托你,我不要醫院關門,請你用這些鑽石讓醫院繼續下去。」棻穗交出寶石。


    「讓醫院繼續下去?」院長難得有所動搖,他一臉困惑。


    「原本是外科醫生的爸爸開始學緩和治療,又開了這家醫院,我知道這都是為了我。可是,爸爸現在已經成為非常優秀的緩和治療醫生了,這裏也變成很溫暖的醫院。我不希望這一切消失,即使我已經不在……」


    菜穗直視著父親的雙眼。院長的嘴唇緊緊抿成一線,不發一語。


    「如果是錢的問題,鑽石應該就可以解決了。接下來隻有爸爸你的心情了……我知道你不是隨便決定要把醫院收掉。我也知道我一旦……不在了,要在這裏繼續工作很痛苦。如果可以,我也好想永遠在這裏工作。可是,我辦不到了,希望至少能留下這家充滿迴憶的醫院……」


    棻穗拚命說個不停,不時夾雜哽咽,晶瑩淚水不斷流下,絲毫不比她手上的寶石遜色。「爸爸,求求你……」菜穗把沾滿眼淚的手放在父親的手上。


    幾秒鍾的沉默後,南從圍著院長的眾人中往前跨出一步,他站在菜穗身邊,深深向院長低頭懇求。「醫生,我知道這裏沒有我說話的份,但……我也拜托你。這真的是一家很棒的醫院,這家醫院救了我。」


    金村和內海也仿效南,兩人站在南的身邊,懇切地低頭。


    「我也是!醫生。失去所有希望,變得自暴自棄的我,怕死怕得不得了,把氣出在所有人身上。可是住進這家醫院裏,我變了。不再充滿怨恨,可以平靜迎接生命最後一刻。」


    「我也是。多虧這家醫院,我又能作畫了。要是沒有住進這裏,我這輩子都不可能再提起畫筆。我打算把完成的畫捐給醫院。醫生,請不要把醫院收起來,好讓我的畫繼續掛在這裏。」


    金村和內海全低頭請求,同時悄悄望向我這邊。看我做什麽?我隻是製造一些機會。你們自己拯救了自己。感謝我是無妨,但不要那麽明目張膽地看著我。要是被院長他們發現,醫院就算繼續下去,我的工作也會綁手綁腳好嗎?


    我惶惶不安的同時,院長緊皺眉頭,陷入長考。孕育出的緊張沉默充斥在明亮溫馨的房裏。終於,院長一臉嚴肅地打破沉默。


    「這太卑鄙了……」


    「卑鄙?」菜穗顫抖地迴問。


    「我總是訓誡工作人員,盡可能達成患者的期待。如今所有住院患者都要求我讓醫院繼續下去。」院長輕輕歎氣,微微提起一邊嘴角。「這麽一來……我不就不能讓這家醫院關門了嗎?」


    此起彼落的竊竊私語不一會便匯集成足以掀掉屋頂的歡聲雷動。棻穗衝向院長,削瘦的院長差點被她撲倒。患者和醫療人員無不歡天喜地地抓著彼此的手,笑逐顏開。


    我滿意地看著這群高興得抱在一起的人類。這麽一來,我的工作就真的大功告成了。包含菜穗在內,醫院四個患者心中的依戀全都解決。醫院也會開下去,我暫時可以繼續留在這裏為吾主工作,免於失業危機。我將視線從抓著名城的手,高興得像個孩子的菜穗身上移開,望向樅樹根部。


    樹根還掛著一顆金村沒找到的寶石,我下意識地用鼻尖輕觸。用線吊著的寶石靜靜搖晃,蘊藏在裏頭的絢爛流光灑落一地。我滿足地眯起雙眼。雖然曆經波折,但總算順利落幕。棻穗、南、金村、內海和我,少任何一個人(或者是一隻狗)就不可能成功。


    我不由得陷入沉思。仔細想想,這一切會不會太順利了?解決三個患者時,也解開錯縱複雜的真相,讓七年前的案件水落石出。結果不僅解救三名患者、菜穗、甚至連那三個魂魄都一並拯救了。簡直就像冥冥中有股意誌在操縱一切,將我們全眾集在這裏。如果說,誰可以做到這個地步……


    我仰天苦笑。倘若我的想像正確,那麽到底從哪裏開始就在您的計畫之中呢?那位偉大的推手果然深不可測,不是區區在下我能望其項背。無論如何,今天就盡情享受這股歡慶的氣氛。


    我用力吸氣,鼻腔充滿向日葵般開朗快樂的香氣。


    原來如此,雖然我不喜歡太吵太熱鬧,但這樣剛剛好。也許是我的腦袋太古板了。雖然不用像同事那樣凡事都向西方靠攏,但隻要多一點彈性,外來文化也別有一番風味。這時,一雙溫暖的掌心放在我欣賞寶石的頭上。會幾何時,菜穗蹲在我旁邊,和我從同樣的高度看著那顆寶石。


    「你撇下名城不管沒關係嗎?」


    「怎麽?你嫉妒了?」菜穩臉上浮現出小惡魔般的笑容。


    「別說傻話了。」我惱羞成怒地把臉轉開。


    「嗬嗬,好可愛。」


    我又和菜穗並肩注視著搖曳的寶石一會。


    「好漂亮。」


    「嗯,好漂亮啊。」


    菜穗輕聲呢喃,我也小聲地以言靈迴答。


    她把手繞到我毛茸茸的脖子上,在我耳邊低語:


    「李奧,merry christmas。」


    我也試著模仿同事,用不太流暢的發音迴答:


    「菜穗,merry christm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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