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不等他喝止這場鬧劇,那人便已先開了口。


    “瑤姬姑娘,我從第一眼看到你就愛慕你。我這條命是你救的,你叫我做什麽都可以!”大約是酒意上了頭,見了心愛的姑娘要離開,便忍不住捧出自己的真心,叫心上人一看。


    這場告白實在尷尬,當事人之一受了傷還醉了酒,另一位當事人是高不可攀的神女,卻偏偏,這一幕在煙火人間上演。


    依瑤姬來看,他大約是醉了,隻是便是醉了,心意想來是真的。她心下一歎,不打算隨意敷衍過去,便抬起頭來看住對方的眼睛,認真答道:“我很想說我會考慮你的,但是我不能說。我已有了心上人,我如果這麽說了就是在欺騙你。”


    她的拒絕太殘忍,毫不遲疑,手起刀落,便了結了一顆真心。那位可憐的傷兵眼眶已經紅了。


    起哄的那些都不再說話,夜風已有些涼,瑤姬溫柔而決絕地說道:“我不需要你為我做什麽。我想要做什麽,我自己會去做。你以後會遇到真正愛慕的人,但那肯定不是我。”


    說完,她便轉身離開了。


    已經有人摟著那位傷兵的肩在安慰他了,穆王想了想,感同身受,想著那三十鞭就算了。


    第108章


    兵馬未動, 糧草先行。大將軍定下北伐起兵之日,糧草官已組織人手把籌措的糧草提前運上了路。


    三軍漸漸都動了起來,各營都有自己的事要忙。巫鹹已在不久前又從藥師穀調撥了一批藥材, 所有軍醫和學徒抓緊時間把這些藥材全部製成方劑和丸劑, 以便於運輸攜帶,也便於直接使用。


    這場戰爭,一開始打得還算輕鬆, 弓|弩營成建製投入使用,威力驚人, 特別是遠程攻擊方麵, 可以壓倒性的優勢在極短時間內壓製住對方的力量,除非對方據險死守, 否則幾乎可稱得上是勢如破竹。


    血流成河才是戰爭的真相,瑤姬見了, 實在不忍。不世出的戰神和旱神把這改良過的弓|弩引入凡間,使凡間戰爭上升到了新的階段。一場戰役, 有時候更像是單方麵的屠殺。


    每每戰役結束之後, 需處理大量凡人屍體, 以防新的瘟疫發生。活著的士兵們把屍體運到城外, 壘在一處,不分敵我,一並一把火燒了。焚屍燃起大量白煙, 她站在城牆之上, 看著大批的鬼魂隨著鬼差離去,覺得神仙攪合到凡人的世界裏,實在是一個不夠聰明的決定。


    “這就是凡人,在神仙眼裏朝生暮死, 但他們本身便是仿著神仙而造,他們的一切,都是神族所授。生存、繁衍以及戰爭……你今日作為一個神仙,看這些覺得難受,瑤姬殿下難道不知,千萬年來,凡人過的一直是這樣的日子嗎?”女妭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她走到瑤姬的身邊,目光落在遠處,淡漠道:“你或許覺得我幹涉了戰爭的進程,對這些死去的凡人不公平。但是戰神下凡,本就是為平定亂世而來,不是嗎?”


    瑤姬沉默不語,看著那些鬼魂排著隊,懵懵懂懂走向冥界,想起巫鹹之前跟她說過的話。他那時收殮了死去的巫族人,以巫族特有的方式超度了他們,她站在一旁,不知該說些什麽,他那時說:“殿下無需費心,這場戰爭由神族主導,凡人本身沒什麽說話的餘地。我今日能站在這裏同殿下說這些話,也是前人餘蔭而已。”


    說罷,他苦笑一聲道:“我自認已經不信神明,隻信自己。所以,我選擇同穆王結盟,不過是也想能蔭蔽全族而已。巫族要出世,難以獨善其身,必要麵對亂世之局。既然如此,不如選擇命定的勝利者,哪怕中間有些犧牲,為了最後的結果,也是值得的。”


    瑤姬歎了口氣,同女妭道:“殿下所言甚是,戰神本就為平定亂世而來,若能一直那麽順利,早日收拾了這亂局,反而能還人間一個太平。”


    或許便如巫鹹所言,隻要最後的結果是值得的,中間的過程反而沒必要太在意。


    女妭看了她一眼,見她白著一張臉看著遠處,歎息如白煙,在她們之間轉瞬即逝,突然便反應過來,瑤姬是個沒有上過戰場的公主。


    她死在了戰爭開始之前。


    女妭心中歎了口氣,麵上還是無動於衷,隻道:“下去吧。”


    瑤姬點了點頭。


    她最後看了一眼騰騰不絕的白煙和逶迤前行的鬼魂隊伍,問了女妭一句:“殿下下凡,是為何呢?”


    她說完才覺不妥,忙道:“是我冒昧,殿下不必理我。”這個問題,實在交淺言深了。


    女妭亦看了那白煙和鬼魂隊伍一眼,道:“我下凡,主要是為了我自己,為了能再次打一場戰。”


    瑤姬不解,她自然是不解的,她根本不知戰爭為何物。


    而她曆涿鹿之戰,後放逐赤水之北十多萬年。戰爭完完全全改變了她,讓她再也做不迴原來的旱神女妭。她在戰爭之中失去了太多,便要在戰爭之中找迴。


    她必須要直麵它們,才能戰勝它們。


    而這些,實在沒必要跟瑤姬說的太清楚。瑤姬她現在不懂,以後或許能懂或許還是不懂,都跟她沒什麽關係。


    瑤姬“哦”了一聲,點了點頭,便也不再說話。她已明白那個問題是不該問出口的。


    戰爭之後,大量的傷員需要軍醫處理,她奔波在傷者之間,很快便忘了那些事。


    直到有一迴,在戰場上救一名被殃及的百姓的時候,差點便被那被救者的短匕刺中。“不用你們假惺惺!要不是你們,我也不會家破人亡!”對方惡狠狠說完,便被穆王遲來的飛箭射死。


    瑤姬站在戰場中央,手足無措。她似乎不理解那人的作為,又似乎能明白他的想法。


    穆王走到她的身邊,見她有些呆愣,還在看著那欲置她於死地之人的屍首,那人睜大了眼,還保持著惡狠狠的神情,望過去有些駭人。他用雙手捂著她的眼睛,道:“不要看了。受不了就不要來戰場。”


    瑤姬深吸了一口氣,拉下了蚩尤的手,道:“我知道了。”


    蚩尤曾經同她說過,在戰場上,自來功與罪是並存的。然而若是有機會能避開這些,又何必一定要親上戰場直麵血腥殺戮呢?


    那時她是怎麽迴答他的呢?她說,因為戰爭不可避免,於是犧牲便也不可避免。既然如此,為什麽上戰場的不能是我呢?


    她從一開始就知道要麵對什麽,如今便也不該退縮。


    瑤姬轉過身來,衝蚩尤安撫一笑,道:“多謝將軍施以援手。”


    蚩尤蹙眉看了看她,見她似無恙,方道:“你自己小心些。雖然是事後打掃戰場,難免還是有漏網之魚。”而後想了想,又道:“還是跟著我罷。”


    蚩尤把手中長劍遞了過去,瑤姬愣了愣,抓著劍鞘,一步一頓跟在他身後。戰場上,屍骨如山,如血殘陽照在那一前一後的身影之上,凝成一幅古舊的畫卷。


    後來,蚩尤對她道:“你是女子,既已有了心上人,便不該再來戰場上。戰火無眼,便是為了他也該保重你自己。”


    瑤姬迴他:“我的心上人便在戰場之上。”


    她為了心上人,願上戰場,實在是勇敢得很啊。


    蚩尤握緊了手中的劍柄,自失一笑,不再多言。


    在那之後,瑤姬依舊會隨著去清理戰場,遇到還有口氣的,便搭救一把。那個愛慕著瑤姬的士兵,最終還是死在了瑤姬麵前。


    那時他隻剩下一口氣,看到了瑤姬,張了張嘴,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一個字。他到底還是沒有遇到真正愛慕的人,或許遇到了,那個人不承認,便也隻得作罷。


    她想起那個酒氣浮動的夜晚,他攔住她,剖白了自己的心意,卻被她三言兩語打發。那不算是很美好的記憶,她卻一直記得。


    後來有一次,有人同她說起,說原本是想讓那人以醉酒為借口把那事揭過去,但他說,那是他的真心話,並非醉酒胡言,他是認真的。


    如今看來,他的認真,竟顯得有些可憐。


    那個凡人士兵的屍首躺在她的麵前,而他的魂魄已站在了她的旁邊。他終於明白他喜歡上的姑娘,其實是個神仙。他們之間,是雲泥之別。


    瑤姬看著他,一言不發。


    他笑了笑,被鬼差帶走了。


    凡人經曆生生死死的輪迴,今生不記前世事。此去,他會喝了孟婆湯,再不記得今生經曆的種種,然後重新投胎,遇見新的人和新的事。


    瑤姬站在戰場之上,覺得陰風陣陣,實在有些冷。便是屬火的朱雀就在她靈海之內,也驅逐不了那股寒意。


    女妭站在不遠處,看著瑤姬獨自站在那裏,朱雀在她身上築起護體的光罩,防止穿行在戰場上的鬼魂無意間傷害了她。然而她雙手抱著雙肘,那姿態瞧著,是受了傷的模樣。


    那多情的神女,是在為一人凡人傷心。一個她拒絕過的凡人傷心。


    女妭覺得有些遺憾。她已許久,沒有這種感覺了。


    蚩尤走了過去,著手下把屍體抬走,見瑤姬還是愣著,遲疑片刻,牽起了她的手,把她帶離了這片戰場。


    他方才看到她一個人站在那裏,似要被這片戰場吞沒,便知不能把她一個人留在那兒。


    瑤姬她,實在是不適合上戰場。穆王他卻也不想,從來沒有哪個人,是適合上戰場的。這世上不獨瑤姬珍貴嬌矜。


    他下定決心,問道:“你那心上人姓甚名誰?家住何方?哪一年從的軍?我或許可以幫你打探一二,總比你每迴跟到戰場上尋尋覓覓患得患失強。”


    瑤姬不答,他又道:“若真找到了,便離開這裏吧。你之前說是為我而來,那個承若我已不記得了,你也不用再遵守。你無論答應了我什麽,我都不再追究。”


    瑤姬抽出了被他拉著的手,幽幽歎了一口氣,道:“我說為你而來,你怎麽不猜一猜,我的心上人或許便是將軍你呢?”


    第109章


    那已經算得上是表白的話了, 穆王聽了,眉頭凝起,道:“別開玩笑。”


    因他實在看不出她是鍾意他的, 不說她兩次主動離開, 便是平日,她對他亦沒有什麽特別。穆王不是沒有見識過女人的柔情,於他而言, 自薦枕席的亦不在少數,他知道一個女子有意一個男子, 是何模樣。


    瑤姬語氣古怪, 問道:“你覺得我在開玩笑?”


    穆王皺了眉問她:“什麽意思?”


    瑤姬方才畢竟見了同自己有些淵源的凡人身死,心中沉鬱, 有些心灰意懶,便低頭道:“便當我在開玩笑吧。”


    說罷, 越過他向前走去。


    瑤姬一直以來擔著些風花雪月的名聲,確實多情, 容易對他人在道義上和感情上生出憐憫維護之情, 如此卻也容易自傷。蚩尤曾說巫山神女最是心軟也最是心硬, 當真算得上是很了解她。


    她迴去之後, 懨懨了一會兒,巫鹹亦看出她情緒不高,便也不知該如何開解。他一個方得道的小神, 天庭還未去過一迴, 自是不知該如何安慰一個從來居於神仙之地不食人間煙火的神女的。


    幸而瑤姬既有心軟的心性,心硬起來也快。她整理好了心緒,開始反思為何蚩尤覺得自己在開玩笑。她自覺話已說得如此明白,他何以不懂。她卻是不知, 正因為她說得太輕鬆,太隨意,太坦然,便顯得像是假的。自來女子向心上人表明心跡,無不含羞帶怯,心如鹿撞,氣氛應也十分旖旎,不是在戰場上的隨意一句,場合和話都不對。


    便是相愛,也需天時地利成全。


    那廂穆王心緒亦被瑤姬攪合得七上八下,無處著落。他想起瑤姬那副神情,無可無不可地說,便當我在開玩笑吧。這種事情,是可以隨便開玩笑的嗎?


    她難道不知,有些人聽了玩笑,亦會當真。


    一身黑甲的穆王從戰場迴來,一臉煞氣,大步往營地走去。


    結果不久便撞見有士兵在與瑤姬私相授受。


    “方才我們幾個收拾他遺物發現的,是阿榮之前在城裏買的,一直不敢給你,如今他人已去了,東西我放在這兒,怎麽處置你自己看吧。”


    那人把一方帕子放在了她腳下,她拿起一看,裏頭是個香囊。她歎了口氣,矮下|身用帕子包好香囊,起身準備收了起來。


    此時轉眼一瞥,正好看到了甲胄未解的穆王。


    此地已十分偏僻,離大營稍有些距離,恰穆王迴營之後心緒不寧,便也拐到這偏遠之處散心,卻不想竟還是同瑤姬狹路相逢。


    也算有緣。


    如今物資越發匱乏,醫師的冠服不過一套,換洗十分勉強,救治人和上戰場時為了軍容才穿上,平時已是隨意。瑤姬她如今已脫下那身冠服,簡單拾掇了自己,緋色的衣裙穿在她身上,讓她的氣色看上去好了很多。


    她已恢複了平時的從容姿態,倒顯得如今還心緒不寧的自己有些幼稚可笑。有些人總是有辦法在旁人的心裏燃起一把火,然後自己在一旁好整以暇,隔岸觀火,再不顧旁人的死活。


    因為一個人的一句隨意之言而患得患失想東想西,實在是不像他。他內心一哂,轉身便走了。


    瑤姬覺得有些莫名,怎麽才過了這麽一會兒,他見了自己就要繞道走了?


    她蹙起眉,喊道:“將軍留步。”


    那邊大將軍聽到,停了下來,人卻未轉過身來,隻道:“有何見教?”


    瑤姬走到他麵前,看著他道:“見教不敢當,隻是將軍既然來此,自有來此的目的。若將軍不想見到我,也該是我迴避。”


    她這招以退為進用的倒是老道。


    穆王道:“你實在不必如此。”瑤姬的辭鋒他領教過,用辭令拿捏人,也是她的拿手好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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