瑤姬向來乖覺,心中有數,麵上卻不顯,她坐在那裏,連筷子都未動,隻揀些奉上來的柑橘、橙子吃。她雖被封了神力,畢竟是個貨真價實的神仙,其實吃不吃都沒什麽打緊,但既來了宴席,不吃便有些奇怪,故而便意思意思吃果子。


    蚩尤見下麵各營都安份了下來,便站起身來開始說今日的戰果,說這弓|弩殺力確實不錯,可射中六百步之外的獵物,以後新征的兵,俱都配備此利器,中軍將組建弓|弩營。說到這裏,他停頓了下,宣布姬獻負責此營,擔校尉一職。


    女妭到了凡間,化名為獻。那日來應征,報的名字便是姬獻。


    全軍側目,都看向了大將軍旁邊著絳色冠服的女子。她在所有人的目光中站起來,麵上神色依舊很淡,隻略略點了點頭,便算都打過招唿了。


    大將軍要組建弓|弩營的事各營長官都心中有數,隻是俱都驚詫於他對這獵戶之女的賞識,竟直接允其掌一營之權,實在是前所未有之事。


    然而隻都愣了片刻,便不知何人帶頭,全軍開始歡唿長嘯,表達對此決定的擁護和對新任弓|弩營校尉的歡迎。瑤姬站在人群之中,看著上頭並肩站立的二人,竟覺十分般配。


    本就是旗鼓相當的對手,自然惺惺相惜,從前蚩尤應該確實很欣賞女妭。


    女妭先前一直在趕製那些弓|弩,尚有許多人不認識她,今日這晚宴,既為慶功,也有把她推到台前之意。蚩尤帶著女妭一席一席下來敬酒,介紹各營校尉給她認識,待到了巫鹹瑤姬所在這一席,見了他二人,頓了頓,同女妭介紹巫鹹道:“這是巫鹹族長,醫術絕妙,尤擅製藥,軍中醫務盡托於他。”


    女妭於是便同巫鹹點了點頭,巫鹹笑著恭維了幾句,喝盡杯中酒,雙方便算是認識了。至於瑤姬,她其實沒有被蚩尤介紹的資格,她原本以為也沒她什麽事。卻聽蚩尤同女妭道:“巫鹹旁邊這位是瑤姬姑娘,於醫術一道很有造詣,曾幫著巫鹹改良過止痛的藥方,現於我軍任軍醫。”


    瑤姬覺得詫異,沒想到他把巫鹹之前那話聽進去了。見蚩尤這樣莊重介紹,她忙同女妭見禮。廣袖迤邐的巫山神女眉心是神鳥之王留下的神印,以震四方邪祟鬼魅,卻也為她添了三分昳麗,她盈盈一拜,笑著同女妭道:“見過姬校尉。”


    女妭亦端莊迴禮。


    他二人明麵上素不相識,自然也沒別的話好說,蚩尤把她帶到下一席,瑤姬亦坐迴了自己的位子。巫鹹如今已成神,雖封了神力,但已不是肉|體凡胎,自然也看得出女妭是尊金光閃閃的神仙,亦知她真實身份。她坐下之後喝了幾杯小酒,便忍不住歎道:“我以為……是我小瞧兩位殿下了。”


    瑤姬好奇地轉過頭來問:“你以為如何?”


    巫鹹便擺擺手笑道:“是我的不是,我以為兩位殿下之間不會那麽……怎麽說呢,不會這麽平和?畢竟當年兩位陛下是兵戎相見的。”


    瑤姬失笑:“那都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三皇都已成過往,如今玉帝王母當政,我們兩個又何必抓著那些舊事不放。且她還助我複活了刑天,我謝她都來不及,怎可能與她如何。再說,在這凡間,我跟她都不是原來的我們,素昧平生,又何來那些恩怨?”


    巫鹹感歎,敬了瑤姬一杯。


    蚩尤後來看到,便是他二人相談甚歡言笑晏晏的畫麵。他不知他為何會去看他們,大約是某個瞬間無意中撞見了那場旁若無人的談笑,雖聽不見在談什麽,就畫麵而言還是覺得有些惹眼。


    瑤姬曾說與他有舊,之後卻再無聲息,像是林中相遇之時說的那些話都不作數一般,如今他卻格外想知道,從前究竟是怎麽一迴事。


    今日自城外歸來,他在急匆匆尋找一部兵書之時無意間發現了一卷舊畫,未曾出現在他記憶中的一卷畫。


    那畫是同一些舊物放在一處,裝裱得甚是雅致,他疑惑之餘打開了那畫卷,畫中是個臨水遠眺的女子,雖隻露出個側臉,但畫中人的風姿卻一覽無餘。


    他認得出,那是瑤姬。


    他恍然想起那是宋遙的遺物,被當時借給清風寨的五千兵馬帶了迴來,之前他應該是看過,也不知怎麽居然忘了,同一些舊物放在一處,這麽多年戎馬生涯,竟然還未丟,也確實神奇。


    隻是不知為何瑤姬的畫像會是宋遙的遺物,他想不通,叫了小漣來,問題還未問出,卻終還是揮手讓她離開。


    這一迴,他想要問當事人,想知道那到底是一個怎樣的故事。


    如今看來,當事人似乎並不在乎那個故事。


    她並不關心他為何忘記了她,也不主動來找他敘舊,告訴他那曾經的一切,而是像一切都沒有發生一樣,像他們是初次相識,涇渭分明,無需深交。


    大抵還是覺得無關緊要,所以並不在意吧。


    他想著這些,見夜宴已快到收尾階段,沉默著飲盡了杯中之酒。


    燃燒著的火把和篝火也都漸漸熄滅,變成一堆溫暖的灰燼,然後一點點冷卻,在天亮之前,那些溫暖都將不複存在。


    作者有話要說:《山海經大荒北經》:有係昆之山者,有共工之台,射者不敢北鄉。有人衣青衣,名曰黃帝女(妭)[魃]。蚩尤作兵伐黃帝,黃帝乃令應龍攻之冀州之野。應龍畜水,蚩尤請風伯雨師,縱大風雨。黃帝乃下天女曰(妭)[魃],雨止,遂殺蚩尤。(妭)[魃]不得複上,所居不雨。叔均言之帝,後置之赤水之北。叔均乃為田祖。(妭)[魃]時亡之,所欲逐之者,令曰:“神北行!”先除水道,決通溝瀆。


    《山海經·大荒北經》:有鍾山者。有女子衣青衣,名曰赤水女子獻。


    第107章


    瑤姬被蚩尤著人請過去的時候, 正看到那卷畫展開著置於案上,而蚩尤卻正兀自發呆。


    “稟將軍,瑤姬姑娘到了。”一旁的侍衛出聲稟道, 才把他驚醒過來。


    “你先下去吧。”他抬起眼來, 目光直盯著瑤姬,道:“我有些事要單獨問瑤姬姑娘。”


    侍衛行禮退下,蚩尤觀察著瑤姬的神色, 問道:“這畫姑娘可見過?”


    瑤姬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承認道:“曾在王爺府上見過一迴。”


    穆王垂了眸, 他已有好些年沒迴王都了,既是在王都穆王府見過, 那這畫確然是有些年頭了。


    他盯著那畫,複又問:“你可知這畫是何人所作?”那畫上並無落款, 實在看不出是出自何人之手。


    瑤姬心中一歎,答道:“是從前的太子。”


    從前的太子, 那就是現今的天子。


    穆王眉頭一剔, 道:“怎麽?姑娘跟他從前也有舊?”他的語氣已十分淡漠, 但是話中卻藏著掩飾不住的刻薄。


    瑤姬眉頭蹙起, 答道:“當時我正在貴府作客,此畫是同封宋遙為郡主的詔令一同送到貴府的,此事貴府大管家亦知曉。當時穆王說是太子把我認成了宋遙, 然而我確實同他未曾謀麵。那段時間太子唯一一次來貴府, 那日我卻也未去過那鏡湖旁。”


    那事確實有些蹊蹺,如今想來,大約是小紅的惡作劇。


    穆王聽了瑤姬所言,沉默不語, 待瑤姬目光落在那畫上,才道:“聽姑娘所言,曾作客穆王府,同我當年交情應還算不錯,隻是不知多年之後相逢,何以不再提起舊事?”


    瑤姬的眼神顫了顫,聽他言語中頗有怨懟情緒,心下便覺有些難受。


    她那時嚇唬螣蛇,說自己能解它的封印,不過是為了增加談判的籌碼,她其實無法解除那個封印。那畢竟是螣蛇的看家本事,哪怕有朱雀幫她,也做不到。她父皇留給她的最後三粒靈藥,如今隻剩最後一粒了,先前兩粒,一粒自用,一粒給了朱雀療傷。如今最後的那一粒,在她手上,暫無什麽大用。


    若她當真可破螣蛇封印,助蚩尤恢複那些關於她的記憶,她自然會那樣做。她決計不會罔顧蚩尤本人的意願,去打虛無縹緲的賭約。


    那是他的記憶,也是他的過往,便是她,也沒有資格替他做出放棄的決定。哪怕那些關於她的記憶,不過是細碎的萍水之交,不足以構築成刻骨銘心的深情,也不應該輕易放棄。


    所幸那個賭約裏,賭的便是蚩尤的心意。今日他提起,未嚐不是他心意的一種表達。既然他想知道那些事,她自然會告訴他。


    瑤姬沉吟片刻,迴道:“我同自己打了個賭,賭將軍你的心意。將軍若是想知道那些事,自然會找我來問,我自然也知無不言,便是不問我,也可以問旁人。將軍若不想再憶及那些舊事,自然也無人會在將軍麵前說起,我亦閉口不言。今日將軍喚我過來,是想要知道那些舊事,是嗎?”


    她問的甚是誠懇,蚩尤不禁一愣。他原本以為瑤姬會用一些不找邊際的理由打發他,比如說他公務繁忙她不願用舊事打擾,如今看來,倒不至於那樣客套,那樣敷衍。


    蚩尤輕咳了一聲,道:“我隻想知道,在我身上發生了什麽事,那些事,對現在的我有什麽影響。”


    瑤姬想了想,整理了語言,把在凡間自己同他發生過的事都複述了一遍。


    蚩尤聽著麵前的女子緩緩講述著那些舊事。她說得很慢,以不帶什麽情緒的語氣講述那些他們共同經曆過的事,隻籠統講了大致事件內容,並不具體到誰說了什麽這些細節。偶爾他追問一句,她才在他提的問題上往細講了講。


    那些事他大抵是沒什麽印象了,她說出口,落在他耳中,覺得遙遠又模糊,當真像是在聽別人的故事。


    根據她說的那些,他覺得兩人大抵隻能算得上是一般的交情。相識於葉城城主府,因了她與清風寨的淵源而相交,在清風山地動時共過患難,因祖母的病帶她來了王都,祖母過世不久她以水土不服為由告辭離開,後又相逢於藥師穀,隨巫族一同出世救人,成為軍醫。最後,便是在給宋遙問診之後,她不告而別。


    再次相見就是不久之前了。


    他聽下來覺得,好像總是她在離開,一次又一次。她因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來到他的身邊,最後又因為這樣或者那樣的原因而離開,而隻有他還在原地。最後一次離開,她說她那時有些私事要處理,迫不得已,不告而別。她已說了是私事,他便也不好追問,是什麽樣重要的私事,緊急到連告別都來不及。


    “你當時既已抽身離開這戰局,又何必迴來?”最終還是忍不住問了這樣的問題。


    瑤姬想了想,答道:“因為我曾答應過將軍你,既然答應了,便該有始有終。”


    他聞言,神情有些驚訝,似未想到是這樣的答案,便又追問了一句:“這樣說來,你這一次迴來,全然是為了我?”


    瑤姬點頭,答道:“確是如此。”


    如今話都已說開,她如此坦坦蕩蕩地承認,倒令他覺得,他們從前倒是有些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意思。


    他亦點了點頭,道:“你說的承諾,我雖記不得了,卻也領你的情。先前失禮之處,還請海涵。總之,多謝你來。”


    瑤姬抿了抿唇,道:“將軍客氣。我先前也有言辭不當之處。”


    蚩尤看了一眼案上那畫,道:“至於這畫,不知該如何處置?”


    瑤姬看了一眼,道:“既是宋遙遺物,還請將軍自行處置。”


    蚩尤點了點頭,當著她的麵,燒了此畫。火舌舔舐上美人的肌骨,不過轉瞬,紅顏成灰。


    火光映著瑤姬的側臉,她想起宋遙,想著她當時是以怎樣的心情,把這畫交給別人送迴來的呢?


    她已不在,這個問題終究是沒有答案的。


    蚩尤看著火盆裏火苗漸息,隻餘下碎片般的灰燼,同瑤姬道:“今日請你來了一趟,也解開了我心中一些疑惑。有些事我還需好好想一想,若有什麽,再向你請教。”


    瑤姬知這是逐客的意思了,便行禮告退。


    蚩尤見她進退自如,想了想她方才說的事,臉色冷凝了下來。他要找迴這段記憶,因為唯有如此,他才是完整的他。


    或許有了這一迴的長談,之後蚩尤對瑤姬親切了許多。偶爾遇見了,兩人也平輩論交,倒不似三軍統帥同一個小小軍醫的越級交情。


    不過也止於此了,君子之交淡如水,要想相交莫逆,卻是不能夠。


    他們從來不是一類人,興趣和性情皆不同,能平和相處,處出淡如水的交情,已是很不錯。


    倒是蚩尤對女妭的欣賞有目共睹,兩人於兵事都各有見解,都是長於實處之人,做起事來很有共同話題。


    穆王急著訓練新兵,弓|弩營是重中之重,平時倒有大半時間都耗在弓|弩營,旁觀其訓練效果。


    如今南方已定,接下來,他準備北伐。天子雖失盡民心,但天子的架子還在,他必須做徹底,才算是了結。


    糧草輜重已找各城富賈豪紳“化緣”,這些年,他提供軍事保護,富賈豪紳們提供錢糧,彼此合作都還算合心意。


    有幾位想下重注的,已是積極準備把家中小女許配給穆王,想博個大的。俱都被穆王以自己命格刑克六親給拒了。這是他用老了的借口,但這迴人家明顯已是隻求前途了,便是他說自己會克人家親閨女,對方說他閨女是命中注定要母儀天下的。言下之意,穆王不娶,便是沒資格稱王天下的。


    這等威脅加訛詐穆王自是不從,不過軍中多了幾則笑料而已。


    有膽子大的問將軍可有心儀之人,將軍喝著酒,想了想說,沒有。


    連心儀之人都沒有,就顯得有些可憐了。便是從了軍上了戰場,過著有今日沒來日的日子,許多人還是心上人的。在戰場上拚殺,若沒有記掛在心底的人,實在悲涼了些。有些人便是憑著心中一口熱氣,遠方一點掛念,才能一次次從鬼門關迴到人間。


    “心上人能救命。”一個胸口有傷的傷兵開口說道,他吞了吞口水,邊迴想邊說:“我那時覺得自己快不行了,好像走到了鬼門關,迷迷糊糊聽到一個聲音在說話,我想起那是瑤姬姑娘的聲音,一個激動,便醒過來了。”


    眾人哄堂大笑,罵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穆王在一旁聽著,想起瑤姬的模樣,覺得她確實可能是很多人的心上人。


    恰瑤姬此時經過,她手上抱著幾卷書冊,身後還有兩位學徒幫忙拿著一些東西,見她經過,那些人笑得更狠,直接把瑤姬都引了過來。


    “有傷口還喝酒?”她問先前那傷兵,那人麵紅耳赤,一句話也說不上來。


    她微微側了身,吩咐一旁的學徒,給這位傷兵的藥方改了幾味藥。


    旁邊有好事者問瑤姬:“瑤姬姑娘,你可有心上人?”


    周圍人都屏息,靜等答案。


    瑤姬想了想,大大方方承認道:“自然是有的。”


    還未見過如此大膽的女子,在一群男子包圍之下,當眾承認有心上人。眾人又是一陣起哄。還有許多當場夢碎的,喝了好幾口酒解憂。


    瑤姬見在場幾乎人人都喝酒,酒氣衝天,忍不住退了一步,轉身欲走,不再勸這些酒鬼。


    方才那麵紅耳赤的傷兵此時卻大膽上前一步,攔在了瑤姬麵前。穆王站了起來,他還在場,就有人敢醉酒鬧事的話,就不是鞭三十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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