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番曲折,玉帝能想到,別人也能想到。諸神都暗想王母娘娘多年來避居昆侖山,不想一旦出手是這樣的殺伐果決。


    龍王見諸神無人替他求情,而他方才還自請奪位更無立場說什麽,此番便當是塵埃落定。然而他又想起瓊華宮那一場詭異的大火,一切便是由那場火事引起,心中更覺冤屈,忙道:“精衛之屈已申。隻是我東海瓊華宮那場火,卻不知是何人所為?”


    夢神便出列稟道:“方才小神把精衛記憶投射給諸位時,看到一些事,怕是與此火有關。”


    玉帝來了精神,漫聲問道:“你看到了什麽?同大家講講。”


    “這事,小神不好說,還是由小神投射給諸位看吧。”夢神猶豫了片刻方才道。


    玉帝見他這樣說,便道:“既然如此,你便施法把你看到的再次投射給在座各位,大家一起來參詳參詳。”


    夢神施法,眾人便再次看到了東海瓊華宮。瓊華宮裏當時住著的,不是大公主敖清,乃二公主敖漣。


    敖漣便是當初在東海上勸阻敖清的那個小姑娘。女娃被封之後便被敖清扔在腦後,做了敖漣宮裏的一個擺設。


    敖漣望著她歎氣,炎帝部屬已有所察覺,日日派人來東海上查探。所幸龍宮乃龍王府邸,也無人敢闖。但敖漣卻也不敢放了女娃。


    後來不知怎的,鬧出敖漣非純血真龍的事,她的娘親,實乃一條母蛟。她同北海的婚事便也作罷,由敖清代她同北海議親。敖漣在瓊華宮裏哭,抬眼便看到水晶裏的精衛鳥。一時竟產生同病相憐之感,道:“想來你我都是棄子,我父王不要我嫁到北海了,你從前的臣屬也漸漸不再找你了。”


    精衛在水晶裏自然發不出聲音,隻這麽看著敖漣。敖漣哭了幾日,她姐姐敖清便來瓊華宮說要住這處宮室。原是龍宮的玄龜婆婆算了,說西位這段時間是有福之位,在西殿住三個月再出嫁,能保嫁後婚姻美滿百子千孫。是以敖清主意便打到西殿瓊華宮了。


    敖漣氣急道:“大姐姐已經搶了我的姻緣,如今還要搶我的住處嗎?”


    敖清笑道:“東海與北海結親,可北海從來都沒指名道姓非你不可。從前是我不願,如今我願意了,哪裏輪得到你?”


    她見敖漣臉色越發不好,又道:“至於這瓊華宮,我作為龍後嫡出的大公主,住在哪一處宮室,還要你一個雜種過問?”


    敖漣氣的差點暈倒,白了臉道:“大姐姐既然這樣說,也要容我稍稍收拾一下,三日後自當親迎大姐姐入住。”


    “誰稀罕你親迎,我便給你三天時間,三天之後我可不想在瓊華宮再看到你。”說罷揚長而去。


    敖漣迴了內室,在門上施了禁製,便拔下頭上發簪,在手腕處畫了一道。鮮血流下來,緩緩滴在地上。


    “你從前覺得北海不好,又冷又小,不想嫁過去便讓我嫁。後來見北海大皇子長得好看又允文允武,又想嫁了。如今還想著百子千孫,我偏不如你願。”敖漣說著,便在地上用血畫起了陣法。


    敖漣用血祭在瓊華宮設了九幽陰煞陣,女子在陣中住上八十一日,此生再不會有子嗣。她把陣眼安在女娃身上,女娃便同整個陣法一起隱在了瓊華宮中。


    九幽陰煞陣乃是陰毒的陣法,必得以主人之血獻祭,以死靈作為陣眼,結成陣法,而陣主亦需活殉此陣才能啟動陣法,乃殺敵八百自損三千的招數。


    三日後瓊華宮迎來了新主人。女娃在水晶中看著枯榮更替,一言不發。


    “因是神女帶走精衛,陣眼一失,便有冥火受陰氣招引來到龍宮毀了這宮室。”閻君見了這番因果,上前秉道。


    底下諸神也議論紛紛,想不到失火一事內裏還有此等秘辛。


    瑤姬看了一遍熱鬧,此時出言道:“不知龍王對這個結果,可還滿意?” 這話就太刺人心了。東海龍王已是抬不起頭來,敖清更是滿臉是淚,不知是哭自己一生不孕還是哭真相居然這般難堪。


    瑤姬點了點頭道:“你們東海對這個結果滿意就好,省的到時候又把起火一事栽在我頭上。”


    “瑤姬!莫要胡鬧!此事既然已經明了,閻君和東海龍王都為一方之主,身負重任不可久離,便都迴去吧。敖清受了法,天庭會派人把她送到北海。”西王母說完,又問了玉帝道:“玉帝以為如何?”


    “便按娘娘說的。”這一場官司審的,玉帝已然是疲乏,恨不能馬上結束。


    瑤姬見諸事已定,手指伸進袖中摸了摸精衛的羽毛,心中想著不知女娃可滿意這樣的結果。


    第8章


    昏暗的宮室內,玉帝同一耄耋老者對麵而座。


    “今日之事,是炎帝之女以有心算無心,也是你太輕視她的緣故。”須發皆白的老者淡淡道。


    “弟子已遵師命請了西王母上天庭來,隻是西王母太過偏袒她。”張百忍忍不住自辯了一句。


    “能避過無量劫的神仙都頗有些傲氣,當初也是怕你難以服眾,是以才想借助西王母的聲名。要說她這番裁決也算不得偏袒。倒是有了巫山神女這一鬧,她掌天地刑法才更名正言順。”老者說到此,又道:“楊迴此人,既然願來天庭,自然不隻是來當個有名無實的王母的。”


    楊迴乃西王母姓名,她是盤古同太元聖母之女,她尚在太元聖母腹中時盤古大神便因開天辟地力竭而死,後太元聖母生下她,也追隨盤古大神而去。西王母便指楊為姓,自稱楊迴。隻是如今三界眾生都稱她一聲娘娘,久而久之,楊迴之名便也少有人知。


    “是弟子讓師尊失望了。”張百忍羞慚道。


    “此事也是為你提個醒,萬不可小覷上古神族。如今雖然神族凋敝,但渡劫存世的,有一個算一個,都是硬角色,沒有一個是好相與的。”老者淡淡道。


    “弟子謹記師尊教誨。”


    “神族不好相與,在上古時便經常打來打去至生靈塗炭。如今三皇雖已不在,三皇後裔卻還在,羲皇和炎帝之女如今都位列一方山水之君,黃帝之女一直被放逐也不太像話。”


    “旱神所居不雨,民不聊生,不知封於哪處合適,還請師尊指教。”玉帝愣了片刻,才反應過來老者所說的黃帝之女是哪位尊神。


    “哪處都不合適,便放在天宮。封她作光明女神,居日神之下。”老者想了想道。


    天宮當年連十個太陽都放得下,更何況區區一個旱神。


    “水火之勢,此消彼長。旱神避居赤水之北多年,炎帝一係臣屬又居高位,是以巫山神女能這樣張狂。待旱神到了天宮,再提拔一些黃帝當年的臣僚,彼此有所掣肘,便無人敢逾矩。”


    “另外,天條也要快些整理出來,神仙雖然逍遙,但也應有約束,不然,這三界便要大亂了。”


    “是。弟子遵命。”


    與此同時,蚩尤在同祝融弈棋。蚩尤和祝融雖同在炎帝手下習的兵法,棋路卻大相徑庭。蚩尤下棋大開大合,大巧不工,蚩尤則嚴縝多思,布局精密。兩人手上下著棋,嘴上也不閑著。


    “玉帝此次怕是要怨怪上瑤姬殿下了。”祝融手持黑子,看著盤中棋局,蹙眉道。


    “瑤姬行事這樣張狂,不被玉帝恨上都不行。”蚩尤拋著手中棋子,有些不認同地歎道。


    “瑤姬殿下一開始就把聲勢鬧那麽大,也是為了給天庭施壓,迫玉帝務必給出一個答複。她也必然是要擺出這樣一副強硬的姿態,以後小殿下才不會再被欺負。”祝融替瑤姬辯解了幾句,又苦笑道:“隻怕她會怪我不及時告知她小殿下失蹤之事。”


    “此事也怪不到你頭上。女娃失蹤之後我們也上九天下九幽找了好幾遍,隻是萬萬沒想到她被困在東海龍宮的九幽陰煞陣裏,既不在陽間也不在陰間,在陰陽交界的縫隙中。是以我們如何推算識蹤都找不見。總算她們姐妹還有幾分靈犀,女娃終還是被瑤姬找著了。”


    “也合該是她找著。如是我找到了小殿下,怕是要讓小殿下受委屈。”祝融敲著棋子道。


    “你當年能使共工怒觸不周山,犯下滔天大罪,令黃帝折損一員大將。這樣的手段,收拾東海龍族應是不在話下。”蚩尤沉吟道。


    “那時畢竟年輕,還有一腔孤勇,如今我是越來越不比從前了。我隻怕小殿下在我手上,比不得在她姐姐手上矜貴。”祝融歎道。


    蚩尤聽他此言不過一笑,道:“神仙的壽命太過漫長了,便顯得生命中很多事都變得無足輕重。瑤姬雖比你我小不了幾歲,但真正在世的時日卻並不長。說起來,她還年輕得很,也就有這樣的意氣。”


    “我竟不知你這話是好是壞是褒是貶。”祝融笑道。


    “也好也壞,端看怎麽看此事了。”蚩尤邊落子邊慢悠悠說著。


    “哦?願聞其詳。”


    “瑤姬雖說是為了還女娃一個公道,卻也如同你之前所說,未必沒要殺雞儆猴威懾眾神的意思。她如此強勢不願妥協迴緩,又占著這樣一個身份,不說她自己,隻怕炎帝的賢名也要受些連累。但觀她行事,卻也並非完全顧頭不顧尾,她應已考慮了諸多因素,且這般行事也利於王母在天庭掌刑法大權。”蚩尤把玩著棋子,抬眼道。


    “你是說,從瑤姬殿下知道王母要來天庭協理朝事開始,就已經想到了殿前告狀那一出?”


    “那倒也不是,她此前隻是懷疑東海,還未確定女娃確實在東海。太虛真人當時應已把王母上天庭同玉帝一起共理三界的決定告訴了她,此後她便在蟠桃宴結束後去了東海,又借機進了龍宮發現了女娃,這才有之後告狀之事。整件事前後發展時間並不長。”


    蚩尤說著,落下一子,繼續道:“此事我姑且一猜,你也姑且一聽。我估計她發現女娃那一刻便已想好要如何告禦狀了。王母來的太過及時,怕是太虛真人不放心瑤姬才求了王母趕緊來天庭。我卻覺得瑤姬或許是想到這一茬,行事才這樣囂張無忌。”


    “若真如你所言,殿下此事做的,倒也不是全憑意氣。”祝融掂著棋子緩緩道。


    “怕是如此。不然天時地利人和少一樣,都不是今日的局麵。”蚩尤說著提去不少黑子,便見原來旗鼓相當的局勢,瞬間變成白子占優的場麵。


    祝融愣了愣,又想到一事:“那她又如何自信王母娘娘會站在她這一邊?”


    “因為她又占親又占理,雖然耍了些手段,但眾神共見其情可憫。王母既然來了天庭,瑤姬又把這麽好的樹立威信掌握權柄的機會給了她,她又如何會不幫在情在理的瑤姬。”還有一句蚩尤沒說,瑤姬和西王母天生就該站在對方這一邊。世人眼中有了母女之義,很多事便無太多道理可講。隻這一個名分所在,便已是立場所在了。


    “想想看也是。不然小殿下的冤屈能平,瑤姬殿下怕也是難全身而退。”祝融說著瞅了眼棋局,驚奇道:“你的棋藝似長進了不少,平日裏也沒見你如何練習。”


    “你是不知道,前陣子我去赤水平亂,被關在一個迷障裏,在裏麵跟人下棋下了百來副才破了迷障。當然,或許棋藝也有了那麽點長進。”


    “哦?哪裏來的迷障這麽有趣,你下次再遇到這樣的迷障務必叫上我。”祝融聞言來了興趣。


    “何必那麽麻煩。下次哪裏再有妖魔作亂,你自請去降妖除魔,我也樂的清閑。”蚩尤道。


    “食君之祿,忠君之事。總歸在戰神神位上的是你,又不是我。”


    “你說的,仿佛我稀罕這個神位似的。若不是……”蚩尤說著,卻又沒說下去,隻低低笑了一聲。


    “若不是什麽?”祝融好奇道。


    “若不是如今的天將無人能贏我,我又推辭不得,我早就不做這戰神了。”蚩尤正經道。


    祝融想了想道:“許久不聽你說這樣的話了,我居然覺得有些懷念。”


    蚩尤笑笑,道:“我現在發這些牢騷,還有你在聽,也自覺還算欣慰。”


    祝融拍著他的肩大笑。


    瑤姬此時卻笑不出來。王母屏退左右單獨留她說話,她此前在淩霄寶殿的囂張氣焰便頓時萎了。


    西王母雖同她有母女名分,但王母座下義女頗多,她位子不上不下,倒不見多少親厚。瑤姬同她相處,是尊敬多過親密的。西王母不像炎帝對她那樣進行教養,也很少嗬斥她,但瑤姬總覺得在王母麵前比不得在炎帝膝下自在。


    此時,王母顯出十二分的威儀,瑤姬便有些吃不消了。


    “娘娘。”她低低叫了一聲。


    “瑤姬啊瑤姬,你知道我為何從不管教你嗎?”


    “因瑤姬從前體弱,娘娘不好管教。”瑤姬想了想,挑了個最安全的理由。


    “因你是你爹的孩子,我相信他教養出的孩子必是仁慈淳厚之輩。”西王母道。


    “瑤姬辜負了阿爹,也辜負了娘娘。”瑤姬俯身拜下。


    “你嘴上說著辜負,心裏隻怕未必是這樣想的。”王母說著,又歎道:“你自小接觸的都是一等一的英雄豪傑,見人斷事耳濡目染之下便把他們的手段學了十成十。但我今日有一句話還是要同你說,但凡把自己置於險境的方法,都算不得是好方法。”


    “謹記娘娘教誨。”瑤姬馬上表示受教。她應付長輩很有一套,是謂虛心認錯死不悔改。麵子上絕對過得去,私底下照樣我行我素。


    “我隻盼你真心聽進去這話。切莫聰明反被聰明誤。”王母揮了揮手,讓她退下了。


    瑤姬出了鬥牛宮,看著時不時飛過的仙鶴,輕輕紓了一口氣。


    第9章


    果然如蚩尤所言,女娃同東海的官司塵埃落定,瑤姬那厲害的辭鋒和不肯吃虧的性子卻也鬧的眾所周知。特別是敖清受完刑之後魂魄受創,多年修為毀於一旦,這位往日以美麗多情形象聞名於世的巫山神女第一次以乖張之名為天上各路仙家所知。


    這些後來因各種機緣修成正果的神仙對瑤姬知之甚少。因她早逝,在上古時也無大建樹,是以名聲不顯。倒是凡間有關於她的一些傳說,不過卻都是些同人間帝王有所牽扯的桃色豔聞,登不得大雅之堂。此番他們也是第一次領教她的厲害。


    瑤姬卻管不著別人如何看她,她本就不耐煩待在天庭,然而女娃魂魄受損,不得不留在大羅天修養,她不放心把女娃一人留在大羅天,便也隻得在天庭小住了幾日。


    赤鬆子隨西王母來天庭做了雨神,因為女娃之事,又特向瑤姬告罪不曾第一時間告知她女娃失蹤之事,又勸誡她下次有事不可一力承擔,需同他商量。


    瑤姬囫圇應了打發了赤鬆子,扯了殿前梨樹上的一枝梨花,把玩了片刻,覺得天庭實在無聊,不由得一聲長歎。


    “你如今不該是得意的時候,歎什麽氣?”蚩尤見了不覺好奇道。


    “我有什麽可得意的?”瑤姬手指轉著梨枝,轉身反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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