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蕾,可以問一下嗎?」


    「請說。」


    「剛才對我講很多話的人,不是你吧?」


    「……並不是我。」


    「這、這樣啊。嗯,我也覺得應該不是。」


    瞬時間。


    對我諾瑪來說,不是會去注意的剎那。


    深戴兜帽的灰色少女稍稍點頭答道:「好。」


    我們就此盡最大可能地警戒四周,小心前進。


    沒有明確的目的地。我的最終目的隻是活著逃離這座「迷宮」,而少女則是調查與脫逃。若隻看字麵,我們目的有部分重疊,或許能夠取得妥協。


    不過她一定是英靈使役者。


    來自武器的神秘聲音──也是某種寶具或技能的效果吧。


    對我來說,我所謂的「逃離」就真的是逃到「艾爾卡特拉斯第七迷宮」之外,但格蕾恐怕不同。她「脫逃」的意思,說不定是需要擺脫亞聖杯的束縛解除現界,不再作為使役者。


    可是。


    我嘴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不知道該怎麽確定。


    怎麽也不敢直截了當地問她。


    變得安於現況。


    安於這座看似自然結晶洞窟的連續寬廣空間。


    說起來,堪稱是「一條大路通到底」吧。雖然不時會左右拐彎,無法一眼看清接下來有些什麽,不算是真的直線,不敢說它沒有分歧。


    但至少在我遇見格蕾至今這將近一小時的時間,都沒遭遇任何岔路。


    能走的就是眼前這條路。


    兩人都隻能前進的狀況,使我變得消極。


    折返沒意義,我們已經試過了。


    迴頭查看她落下來的地方之後,發現那在我的墜落地點後方五十公尺處,且剛好是結晶洞窟的盡頭想出去,就隻能走我們眼前這條路。


    這裏確實是「迷宮」最底的第四層下方──


    所以該稱作第四層半吧。


    我就是掉進了這樣的地方。


    若相信那個怪異的男性聲音,格蕾也是一樣。


    我側眼偷看就走在旁邊的她。


    即使側臉蓋在兜帽底下,我還是能透過洞窟壁麵散發的淡淡魔力光觀察,其映出的鼻唇下顎輪廓。感覺上,她長得很漂亮。對,嗯。有這年紀少女的稚嫩。她比我和愛歌略高且有這樣的長相,不曉得她幾歲了。


    若以最近遇見的人來形容,對,她就像聖劍──


    想到這裏。


    我重新端詳灰色少女。


    「奇怪?」


    我不禁出聲。


    格蕾疑惑地轉頭過來,我連忙搖頭表示沒事。


    放鬆警戒就糟了,所以我很快就往前方空間看去。


    盡管如此,現在我已經知道少女現在的模樣,能追溯記憶來迴想。嗯、嗯、啊,果然沒錯。我叫出聲的理由,是因為她手上的大鐮刀不知何時消失了。


    尺寸那麽大的武裝,現在哪兒也找不到。


    是解除武裝嗎?


    還是有那方麵的能力嗎?


    劍兵和其他使役者也有同樣行為。例如覆蓋風係寶具的隱形劍忽然失去存在感,刺客的短刀在手上乍隱乍現,術士的杖也一樣。


    不過她是術之英靈caster,用的應該是魔術吧。


    「……沒事,別在意。抱歉嚇到你。」


    「我沒有嚇到。」


    「抱歉喔。」


    道歉的話,倒是說得很順。


    話語。


    這將近一小時的時間,我都沒有任何明確請求。


    格蕾說出了她的幾個目的,說我們的目標很類似,便與我同行。讓我起了點小小的期待,覺得隻要默默地走,她就會一路跟著我。


    我就這麽順從那也許是善意的行為,依賴著這樣的狀況、狀態。


    可是,這樣不對。


    這種事,即使是膽小消極的我也懂。


    我們應該多認識一點,以了解彼此究竟能合作到什麽程度。我的戰力不足以活著逃出隨時可能有幻想種和合成獸奇美拉襲來的「迷宮」,而她幾乎沒有行進於「迷宮」的經驗。


    我們隻是自然而然地一起走。


    路上,我一直很猶豫。


    很想問清楚她的目的,正式請她與我同行──


    就隻是這麽簡單的事,卻讓我好害怕好害怕。


    要是期待和願望落空了怎麽辦?


    要是我被單獨丟在這結晶空間裏怎麽辦?


    很容易往這方麵想。喔不,已經在想了。所以才怕得不敢問。


    ──如果有個機會就好了,這樣我一定問得出口!


    我在心中向「某物」祈禱。


    對神已經祈禱過太多,所以換個對象。


    我心裏想的,是愛歌在迴憶之海中隱約見到的幾道光輝。


    孤高和善的龍。


    耀於極境的光。


    以及宛如宇宙暗黑卻又具有窮極光輝的某處。


    霎時間,我感到有人在耳邊竊語的錯覺。


    好像在對我說,不可以這麽輕易許願。格蕾不可能那麽做,所以我聯想到的是「迷宮」中為消滅入侵者而配置的魔獸和幽靈一類,忽然毛骨悚然,停下來迴頭查看。然後──


    肚子叫了。


    咕~~


    聲音柔弱得連我自己都覺得像是小動物的叫聲。


    「啊……啊……」


    迴聲。迴聲。肚子叫已經很丟人了,聲音還在結晶壁上輕易地反響。


    臉頰反射性地發燙,不用一次唿吸的時間就紅到耳垂。雖然我膽小懦弱,平常倒還沒那麽容易羞得臉紅,偏偏在這時候忍耐不住。


    「對、對了,諾瑪。我──


    掉進這裏以後也都沒吃過東西呢。」


    她是在幫我圓場嗎?


    我赫然轉頭過去,和她對上眼睛。


    訂正,是我自己以為對上。其實有兜帽遮著,看不清她的眼睛。


    總而言之,我已做出決定。既然都落水了,就上她這條船再說吧。我擠出僅有的勇氣停下來,她也跟著停下來。


    「是喔,那我們就來吃、吃點東西吧。」我支支吾吾地說。


    「也好,我同意。」她點了頭。


    「嗯……」


    完全露出一張大紅臉的我仍想掩飾而低下頭。


    解開裝在腰際的探索背包擺在地上,拉開耐用的雙重拉煉開啟袋口。探險家中有的人甚至會上魔術鎖,但我不同,誰都打得開。


    我不想死,也不接受死亡,但萬一真的死了──


    我希望同伴或未來的探險家,能在發現我的遺體時可以繼承我的裝備或補充物資。可惜,這個高尚的想法不是我自己原創,而是我們家祖宗代代傳下的規矩。


    打開背包。


    取出隨身攜帶的乾糧,還有水壺。


    啊,補充水分!


    我的腦袋到底是多遲鈍,緊張成這樣也未免太差勁了。


    直到這一刻,我完全了定時補充水分對人體是多麽重要!


    「要喝水嗎,格蕾?」


    「啊,要。非常、謝謝你。」


    「那個水壺你先留著吧,我這還有三瓶。喝完再跟我說。」


    「好。」


    格蕾就這麽在我眼前收下銀色的不鏽鋼水壺。


    當場喝一口。


    咕嚕,少女的喉嚨發出可愛細響。


    忽然有個疑問。英靈需要補充水分來維持乙太構成的身體嗎?


    劍兵是有適時補充營養和水分,但她是有別於其他使役者的特例,不能用她的標準來衡量其他使役者。


    因此,我一路旁觀愛歌與劍兵的探索而得來的經驗在這裏不一定有用。


    「嗯?」


    一邊想一邊更往背包裏頭摸索時──


    我發現了不該發現的東西。


    並以觸覺與視覺確認到不應該存在的東西出現在我的背包裏。


    不是在我收各種禮裝或觸媒的地方,也不是收紮營道具的地方,它理所當然地擺在我堆放糧食的位置。沒錯,不隻是在裏麵,是被擺進去的。


    端端正正,感覺很優雅地。


    就在隻有攜帶性可取,根本沒滋味可言的乾糧上。


    愛歌親手做的便當──


    孤零零地,以比任何東西都顯眼的方式座落在那裏。


    ?


    ──關於不斷奪去入侵者性命的「艾爾卡特拉斯第七迷宮」構造。


    ──如前所述,與行星魔術陣有關的說法最為有力。


    眾所皆知,行星魔術陣是十六世紀的魔術師阿格裏帕所提倡的。


    這些融入卡巴拉思想的魔術陣,與太陽係各星球相連。


    這次的「迷宮」,很可能是對應太陽魔術陣而設。


    調查與檢驗都還不夠──


    但可以推測,每層都設置了六次魔術陣,也就是太陽魔術陣。


    魔獸與合成獸的配置方式,想必也對應於魔術陣。


    我也對失蹤於「迷宮」內的徒弟說過這推論,但當時我打算晚點再具體解釋,隻有在路上簡短介紹,不知徒弟能否完全理解。


    根據這假說可以推測,寇巴克?艾爾卡特拉斯這位舉世聞名的稀世迷宮創造者,可能是基於某種見解而建造了這座「迷宮」。


    建設一座棲息著眾多現代所不會有的幻想種,對應於太陽的「迷宮」。


    這行為究竟有何意義?


    太陽魔術陣總共有六六六列。


    顯然地,這是新約聖經最末章所記載的「獸名數目」。


    雖然有人說那是寫來非議那位古暴君的預言書。


    不過目前資訊仍不足以斷定這隻是巧合。


    現階段,隻能等徒弟迴來了。


    在傳說中的「迷宮」這個匣子裏,究竟是什麽沉眠於此?


    後來改造迷宮的人,又是為了什麽?


    ?


    「不會吧,是便當……!」


    「你的食物怎麽了嗎?」


    「對、對啊。嗯,就是出現了不應該存在的東西之類的。」


    它怎麽會在這裏?


    我諾瑪反覆眨眼,觀察鎮坐於背包裏的便當包裹。


    它實際存在,並不是幻覺。


    沒錯。沒錯,說起來,這或許不是不可能的事。


    這探索背包迴到我腰上這件事本身就是不明原因的狀況了,裏麵有其他東西並不值得訝異。理論上是這樣。就算裝了炸彈之類也絲毫不足為奇。


    喔不,不不不。


    既然是你給的奇跡,應該不會有這種事吧。


    「……愛歌,這是你為劍兵做的吧。」


    我喃喃地說。


    她扭曲了空間,將各種糧食和材料收藏在裙襬之下。


    而其中一樣,來到了我的背包裏。


    我也想過這應該要交給劍兵。


    不太敢、不太好意思去碰它。


    但是,我實在──


    也很想知道你們吃的東西是什麽滋味。


    在那個我以為是肉體一角的地方,我主要是將視聽覺與身體同步。或許再加把勁,味覺也能同步,但感覺還是跟完全握有主導權的狀態不一樣。


    我想在十全狀態下體驗愛歌的料理。


    這麽想的我──


    「對不起。」


    像日本人般雙手合十。


    從探索背包中取出愛歌留下的「便當」。


    裏麵是愛歌特製的迷宮式三明治。


    用樹精根切片當吐司,夾著先蒸再烤的水鳥腿肉薄片和大型食人植物的葉片與果實。我仍記得試吃時同步味覺而得到的感受,所以想試試看有無不同。口感、味道和吞咽時的感覺都要。


    以凱爾派的水袋適度保溫的三明治摸起來涼涼的,很舒服。


    ──我開動了。


    ──我會留幾個給劍兵的──


    希望能交給她。


    真的希望。


    我也應該將主人愛歌已經離去的消息告訴這位騎士王。


    如果我能更有勇氣、有膽量,能有條有理地解釋就好了。


    「看起來很好吃嘛!就跟她到底吧,格蕾!」


    「亞德,你別急。」


    格蕾右手一帶傳出聲音。


    又是那聲音。


    我即刻看過去,與少女手中提燈裏的那個對上了眼。


    那是什麽?那是誰?會說話,所以有人格?


    寶具?使魔?魔術禮裝?


    思考幾種可能的我,忍不住做出打招唿的動作。


    對方,是擺在鳥籠般容器中的長方匣。


    上頭有──看似眼睛嘴巴的裝飾。


    「那、那、那是什麽東西?喔不,那是誰?」我一麵想著亞德是他的名字嗎?


    「我覺得你一定會嚇到……所以一直很猶豫該不該告訴你。」


    少女靦腆地說。


    即使點頭表示「放心,我沒嚇到」,臉上仍滿是藏不住的驚愕。


    曾有篇文章提到,在聲音並未經過複製的情況下,若對方能自在且流暢地對話,無論是幻想種還是人造人,都是具有高度智能的象徵。好像是祖父的藏書。可能弄錯了吧,現在想不起來。


    不愧是英靈。


    不管用什麽等級都很高。


    盡管事前就預料到可能會有這種事,見到實物還是很震驚。


    「在休息就比較沒問題,是吧。」


    「對、對呀。我、我、我沒問題。剛才也聽過這個聲音嘛。」


    「嘻嘻嘻嘻嘻嘻!可是你臉色還真難看,怎麽怎麽,怪物的巢穴跑來了一個膽小鬼啊?小姐你真有意思!」


    「咿!」


    他喊我的聲音之大,使我不禁身體僵直。


    沒事、沒事。


    不怕。我不怕。現在沒事!


    感覺他說話的內容,也是一種親切的表現。


    既然擁有高度智能,就好好迴答他吧。對,想想那時候,想想直接對我的意識給予死亡謎語的人麵獅身獸。那是我人生少數絞盡勇氣的場麵啊。


    我說得出口。


    我做得出在這種場麵、這種局麵不會被對方當傻瓜看的智能反應!


    「你……你會說話……」不行,我完全不行嘛。


    「會啊!我當然會說話,誰叫格蕾這家夥根本不說話。」


    「亞德你等等,先讓我解釋。」


    「我──簡單來說是禮裝,而且是非常特別的禮裝,也就是格蕾的監護人啦,知道了吧!不是我自誇,這麽會說話的匣子可是打著燈籠都找不到的喔!」


    「監護人……」略顯不滿的聲音從兜帽底下傳來。


    「不過呢,這裏也真是的,一下是吃人的假妖精,一下是想也想不到的三明治,說不定沒想像中那麽缺食物喔。我們掉下來之前都沒遇到什麽怪物,肚子實在餓到受不了了呢。」


    食物?


    我的確聽見了。


    假妖精指的就是臉縱向裂開的那個生物沒錯吧。


    那可是襲擊我的怪物。居然把那當食物來說。


    「啊?你那是什麽表情?喔,我啊──」


    「亞德是捕食魔力。他有那種功能。」


    「這樣啊。」


    好厲害。真的好厲害。


    我想那指的是藉由接觸或破壞來吸收魔力吧。


    魔術師是以人體所具備的小源原力魔力施展魔術,據說對他們而言,如何即時補充魔力是永遠的課題。大多時候,他們會以魔術禮裝作為增幅或補充魔力的手段。愛歌在第一層第一個房間所創造的結晶,主要就是為此而造,也已經消耗。


    對寶石灌注大量魔力之類的魔術,我也時有耳聞。


    可是需要捕食,從對象吸取魔力這種事……


    就像幻想種會做的事。


    而且,對,也很像使役者。


    受亞聖杯影響而現界的英靈,可藉由「攝食靈魂」來補充魔力。僅以這場亞聖杯戰爭而言、甚至能用禮裝等魔術器物補充魔力那些大膽的作法,不過──


    現在出現了本身會做這種事的禮裝,就在眼前。


    如果是英靈的裝備,或許就不是那麽稀奇的能力了吧?


    「你要發呆到什麽時候啊?喂~小姐!」


    「啊!唔,嗯。沒事,對不起喔,亞德……格蕾,我們來吃吧。」


    「好。」


    「開動了。」我雙手合十,這是愛歌做的日本式。


    「開動了。」格蕾也一樣,是模仿我的嗎?


    在藍光璀璨的結晶洞窟中。


    我和格蕾兩個人啃著三明治。


    真的好好吃。


    不隻是不錯,是非常好吃。


    在愛歌邊做邊試吃時,我同步味覺所嚐到的口感,跟實際嚐起來隻有幾成差異。果實比番茄還多汁,葉片比萵苣還要爽脆。當初那麽兇暴的水鳥,如今肉片軟得入口即化。


    此外,樹精根的切片也很有趣。


    口感類似東洋的年糕,每次咀嚼都有不同滋味。


    擔心會有危險魔術反應的心情不由得作祟,可是不管。


    愛歌親手做的菜實在是,啊啊,美味得教人讚歎。


    「好好吃喔──」


    格蕾吃了一口,感想便脫口而出。


    那是令人鬆一口氣的柔和語氣。


    她用雙手拿著三明治,很感興趣似的仔細觀察。一會兒後,我感到她對我瞄了幾眼。遮在兜帽下而看不清的眼眸,似乎有話想說。


    「真好吃。嗯,謝謝。」


    我開心得像三明治是我自己做的一樣。


    迴點話吧。


    做出這三明治的人,是已經不在這世界的你──


    該怎麽描述才好呢。


    啊啊,不。不行,不可以,我說不出來。


    我沒告訴格蕾愛歌的存在。


    一度隱瞞,就應該隱瞞到底。英靈原本是不須進食,但由於劍兵性質特殊,愛歌被迫保留食物並烹調,卻都做得輕而易舉。這些事都要瞞。


    嗯?等等,有點奇怪。


    英靈,使役者?


    肉體由乙太構成,隻是暫時。


    沒有正常生命活動,以魔力運作。


    「這麽說來,格蕾,你……」


    「怎樣?」


    「你是使役者,怎麽也會肚子餓呀。嗬嗬,就像劍兵一樣。」


    「劍兵?」


    ──對,隻是格蕾食量小多了,和絢麗的騎士王不同。


    說到這裏。


    我所有動作全都停了。


    進食相關的行為、對話、眨眼,甚至唿吸,都停了幾秒鍾。


    灰色少女的動作也戛然而止。


    沒錯,她不可能聽漏。啊啊,我終於犯錯了。明明知道說得愈多,就愈是可能說溜嘴。這不叫粗心到極點,不然叫什麽?


    我是亞聖杯戰爭的關係人。


    見過劍之英靈saber。


    原本想隱瞞的事,就這麽輕易地、口無遮攔地說了出來。


    怎麽辦?


    該怎麽掩飾,還是說──


    ──不、全部說出來就好了。


    又有人對我耳語的錯覺。


    這一刻,我似乎不由自主地點了頭。


    啊啊,既然我都自己說溜嘴了,就應該全說清楚才合理。


    合理。合乎道理。


    盡管現在的我身上沒有任何道理可言。


    我,諾瑪?古菲洛仍斥罵著自己打開雙唇。


    「……對不起。


    有些事,我沒有告訴你。」


    我繼續斥罵著。


    斥罵自己輕易泄密的愚蠢?不。


    斥罵自己說個不停的疏忽?不。


    不對,不是那樣。


    我罵的是見到灰色少女毫不懷疑地吃下我給的食物還說好吃,甚至讓我知道她有會說話的禮裝亞德,卻依然懷疑她、害怕她,到最後的最後仍不肯相信她的自己。


    即使不及英靈。


    即使毫無榮耀。


    即使完全做不到戰勝怪物拯救蒼生的偉業。


    對於釋出善意的人。


    我至少,也該以善意迴應。


    倘若結果是必須賠上性命……


    我也會害怕,我也不想死。


    一定會抖得很難看。


    但死了就死了吧。


    畢竟這條命──原本就是格蕾和亞德救迴來的。


    ?


    從四騎英靈眼前──


    沙條愛歌突然消失。


    以誤中陷阱的形式消失。


    如此注記,或許會讓人以為她的消失是陷阱效果,然而前者或許是後者的原因,後者卻不一定是前者的必然結果。暫時合作的四騎英靈都有這樣的認知。


    首先,愛歌消失了。


    身穿翠綠連身裙的嬌柔少女消失了。


    或者說變質了。


    中陷阱而更往下掉的,是另一個人。


    作為劍兵的主人、確實擁有令咒的人類、魔術師愛歌,真的是在觸動陷阱前就消失了。


    可能是由於敵人──幻想種或合成獸的魔術妨礙,或是事先誤觸過其他陷阱所導致,但英靈們依然導不出正確答案。


    少女消失已逾一小時。


    四騎英靈不得不為下一步行動作打算。


    而結論就是「搜索沙條愛歌」。


    擁有最大續戰力的劍兵若想發揮十成力量,主人是不可或缺,結論便順理成章地定下了。而促成這結論的關鍵,是陷阱啟動後送入劍兵腦中的影像線索──一座「結晶化的洞窟」。某騎英靈說,那可能是愛歌的救難信號。


    結下契約的主人與英靈之間能藉無聲之語對話,所以可能是這類效果。


    問劍兵能不能對話,劍兵搖了頭。


    表示再怎麽唿喚都沒有迴音。


    「到頭來,要做的事還是沒變啊,大哥。」


    「此處就是這樣的地方,無可奈何。」


    帶頭走過陰暗通道的弓兵和刺客說得沒錯。


    行為本身並沒有變,就是繼續在「迷宮」中探索。


    亞聖杯事先提供給英靈的知識中,提及第四層即是「迷宮」最底層,但愛歌──不,在那之前仍是愛歌的人物顯然是更往「下」掉了。難道第四層底下還有其他樓層?會單純是以墜落、尖刺或魔術取人性命的致命陷阱嗎?


    無從知曉。


    有主人的劍兵並未消滅,這事實表示既是愛歌亦非愛歌的不明人物仍然存活。然而騎士王曾說,因令咒而產生的聯係現在變得微乎其微。


    緊接在她消失後的影像。


    是她唯一留下的線索。


    「還是用魔術或劍兵的寶具直接打穿樓層比較快吧?」


    「太危險,要是誤擊主人就本末倒置了。」


    「說得也是。前提是


    那位少女還是你的主人。」


    「……我知道。」


    劍兵和術士之間,迸出旁人看不見的火花。


    已經是第幾次了呢。


    這一小時左右,這種對話和氣氛已經有過三次。


    「真是的。」弓兵很刻意地聳肩歎息。


    乾脆解放寶具或用大魔術等強硬手段破壞第四層往下走之類的建議,路上已經有過很多次,可是都像這樣被劍兵拒絕,刺客也似乎是以沉默表示反對。


    總之,目前除實地探索外,沒有其他救援手段。


    至少四騎英靈不會選其他手段。


    「我們現在離小姐墜落的位置愈來愈遠呢。」


    「然而,我們還是得先搜遍此層每個角落。」


    「好好好。刺客大哥你還真講義氣。」


    「總不能放著純潔少女成了怪物的點心。」


    「是喔?」弓兵聳聳肩。「你隻看一眼就知道她純潔啊?」


    白色麵具沒有迴答,注視前方。


    毫不疏忽。


    毫不怠慢。


    因為有保持警戒的必要性。


    現在團隊失去核心。


    少了愛歌,四騎英靈應該都有感到搭配效率顯著下降。若隻論戰鬥能力,術士一騎即可填補愛歌施放的所有魔術,但由於四騎英靈性格特性各自不同,愛歌這個居中聯係兼緩衝的角色是無可取代。


    她時而笑嗬嗬地給予稱讚,又時而以天真的揶揄或玩笑緩和氣氛。


    如此簡單的動作,究竟帶來了多麽巨大的效果?


    這群超常至極的英靈,現在隻有勉強算是探索隊的功能。


    畢竟他們對亞聖杯的立場本來就不一樣。


    尤其如先前對話所示,劍兵和術士的關係並不好。


    要不了多久,雙方就會真的起衝突吧。


    走在充滿寂靜的「迷宮」通道中,解除、閃躲各式陷阱,搜查、探索各個房間,打倒不停來襲的敵人,偶爾發現可以補充魔力的禮裝──四騎英靈就這麽持續前進。


    迴複用的禮裝,明顯不足以補充連番戰鬥的消耗。


    特別是劍兵,等同沒有補充魔力的手段。


    擁有主人的優勢,現在已經不存在了。


    「依我看,愛歌是已經死了吧,劍兵。真是可惜。」


    「還沒有證據。」


    「嗬嗬,別逞強了。雖然你的寶具很厲害,但你的魔力已經不夠解放真名了吧。你還能維持現界多久呢?」


    「術士,你閉嘴。」


    比劍刃更尖銳的言語,在通道中迴響。


    騎士王的迴答,聽似預告亞聖杯戰爭再啟的號角。


    「差不多是極限了吧。」


    就在弓兵以隻有刺客聽得見的音量呢喃之後。


    一行人來到與過去景物不同的空間。


    印象上是並非人造的自然洞窟,不過地麵、壁麵和洞頂都結滿了蘊含魔力的結晶。整個洞窟都散發著淡淡的光,甚至不需要藉魔術照明也能擁有清晰視野。


    這豈不是「結晶洞窟」嗎?


    「難道這就是小姐告訴我們的……洞窟?」


    「還不曉得呢。」


    「喂喂喂,大哥,怎麽這時候突然起了疑心啊。」


    「由於我們走過許多向下傾斜的通道,不難想像第四層底下可能有這般空間。因此,我並不懷疑此地存在。」


    「那你是什麽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們還不曉得算不算平安抵達呢,弓兵。」


    「喔,也對。」綠衣英靈喃喃地注視前方。


    視線彼端的空間,規模與前三層有首領級怪物等待的大廳截然不同,廣大到會令人忘記這裏是「迷宮」內部,甚至以為是頭上會有天空的外界,其中,有樣東西。


    它巨大的質量填滿了這空間。


    非常明顯,無疑是「敵人」。


    比城塞更堅固。


    比烈焰更熾熱。


    比狂獸更兇猛。


    全身散發幻想種般的神秘威風,又具有合成獸般的多種生物特徵,又如機械人偶般無懼於任何精神控製,完全是為戰鬥而生的魔術器物。


    四肢包覆比之前更厚的硬甲,一對脖子又粗又長。


    ──毋庸置疑,那是這「迷宮」中第二架人造之龍。


    其名為龍魔像dragon golem。


    或稱仿製龍力dragon dyne。


    與第三層首領有部分相似,但大多不同。


    首先是身體。體型大了一圈,全長達二十公尺。


    再來是魔力。從胸部明滅的鮮紅魔力光,可以窺知它具有前一頭所無法比擬的魔力,表示其軀體深處有具極為大型的魔力爐正在運轉。


    然後是頭部。


    有兩個形狀相同的龍頭──


    近似古代稱為雙頭蛇,到中世紀歐洲改變形象的雙頭龍amphisbaena。


    每一根尖牙所含的魔力,都十分接近真正的龍族。


    恐怕連頭顱乃至全身骨髂,也大多是由真正的龍族骸骨所構成!


    插圖


    「……那算是最後的障礙吧。」


    劍兵已經站到最前方。


    術士也不再出言挑釁,暗誦近似咒語的神言。


    四騎英靈身上同時加載強化防禦的魔術。這是有如防護膜,在提升耐力屬性的同時還能吸收傷害的神代魔術,堪稱無形的魔力鎧甲。


    「這真是太棒啦。」弓兵嘴角揚起。


    「少挖苦我。那可是有兩三座魔力爐也能自由活動,不會自毀的魔像。我實在是不怎麽喜歡和那種毫無美感可言的東西打交道。」


    「所以你這魔術是安慰一下而已嘍?」


    「你要怎麽想都好。」


    「感謝。對先天拙於防身的我而言,形同千軍萬馬。」


    刺客摒棄所有揶揄,身形融入空間而消失。


    他發動的斷絕氣息技能,能從任何探測光影、溫度、聲音、魔力的感官或器具不留痕跡地隱形。再怎麽高科技的機械,再怎麽優秀的探測魔術,也無法追蹤進入這狀態的刺客吧。


    盡管這狀態在準備出手的瞬間就會解除,但除非對方是近身戰特化的使役者,否則絕不可能避開這出自極近距離的偷襲。


    「拜托啦,大哥。」


    弓兵也隻留下了聲音。


    那是傳奇防禦,寶具造成的效果。


    藉由原理和性質都與斷絕氣息不同的透明化隱藏身形,以對方無法認知的遠程攻擊摧毀目標。若與其他寶具並用,對生物型敵人堪稱無敵,然而光是唿吸就能震撼結晶洞窟的人造雙頭龍並不是生物。


    在這樣的狀況下,能做的頂多隻是牽製吧。


    但那也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縱使劍兵的聖劍能使出無比強大的絕技,也需要一段預備時間。


    對上前一架龍魔像時,四騎英靈得出了天衣無縫的最佳解。


    如今會是什麽結果?


    魔術投射搭配遠程攻擊的牽製,能成功使仿製之龍出現破綻嗎?


    答案是否。


    「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a────!」


    兩個龍頭開始間隔地放射魔力!


    儼如熱線,也可謂是閃光的噴ser breath。


    三座大型魔力爐並聯運轉所輸出的龐大魔力變換為魔力光的形式,掃蕩周圍空間,射角完全可達三百六十度。自由放射的光柱將雙頭優勢發揮至極,同時化為沒有明確目標而造成的猛烈爆風,不分你我地轟


    向四騎英靈。


    有如縱橫無阻地揮掃直徑數公尺的閃光之劍。


    能否避開這形同天災的攻擊,已經隻能靠運氣。


    「……!」


    消失了的刺客也在閃光灼燒下顯露身形。


    重重摔在結晶化的地麵上。


    就在巨大的金屬腳掌予以痛擊之前,劍兵以爆炸性的推進力衝上前去阻止了它。雙手將聖劍架過頭頂,用劍身卸開那超質量的踩踏攻擊。


    麵對著稍微失衡的龍魔像,騎士王一手抱著刺客向後退。


    後方,術士已經設下特化於抵擋魔力放射的防禦結界。


    「要我一個人去打它嗎!」


    隻聞其聲的弓兵,從隱形狀態射出箭矢。


    目標是龍魔像頭部的探測器,然而以熱能形式泄出魔力爐的強烈魔力殘渣,還在空中高速射來的箭已被輕易融解。


    「還有這樣的喔!」


    咂嘴一聲。


    隨後,閃光掃過發出聲音的空間。


    「這家夥很難搞喔,看來搞不好會有人倒在這裏喔!」


    「的確。」


    以結界抵擋雙頭龍的連續噴吐之餘──


    術士不斷以新結界替代遭破壞的結界,並點點頭。


    麵帶令人聯想到某種結局的危險微笑。


    「那個我們所仰賴的劍兵寶具,其實真的是已經不能發動了吧。」


    這預測、預想、預言。


    若完全為真,這四騎不會有勝算。


    除非──


    ?


    即使不能像英雄那樣行動。


    在應該麵對的時候,也該拿出勇氣。


    好比此時此刻。


    我──


    諾瑪?古菲洛對格蕾娓娓道來。


    說出對亞聖杯戰爭的所知。


    說出對「迷宮」的所知。


    以及在愛歌活動時透過肉體的視聽覺所見聞的每一件事。


    我沒有被殺。嗯,格蕾沒有殺了我──連生氣的樣子也沒有,還說我們不知道彼此身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若她和我同樣立場,說不定也會和我一樣。亞德驚訝得大罵:「這種事一開始就該說清楚好嗎!」我連連道歉。


    「我不想和使役者戰鬥。」


    也許是顧慮我,她答得很直接。


    沒有與四騎英靈交戰的意思。


    所以即使得知他們的情報,也不會用在消滅他們上。


    我也聽得出來,格蕾是這樣的意思。


    於是我點點頭,深唿吸一次後繼續說。


    據實說出我以自身觀點見到的事。


    劍兵現界。沙條愛歌對我的某種附身狀態。魔像、凱爾派、食人蟲群、戰鬥自動人偶、合成獸等各種路上遭遇的眾多怪物。具有龍族形體的魔像。


    「你們打贏那麽誇張的東西喔,太厲害了吧?」


    「我和亞德當時都有感到魔力的劇烈增減……沒想到對手那麽可怕。」


    「嗯~真可惜。早知道有那麽多大餐在那裏吱吱喳喳,就不故意慢一圈,大搖大擺地追上去了。喔不,直接超過那四騎英靈也行,是吧!」


    「……我覺得會先被陷阱害死。」


    「是沒錯啦!」


    對於英靈這些超常的象徵,他們的反應感覺很純樸。


    不過就算是留名青史,刻於英靈座的英雄,年代愈接近現代,距離神秘與幻想的時代就越發遙遠,生前沒遭遇過任何魔獸也不足為奇。沒錯,格蕾也許就是其一。


    假如令咒沒有隨愛歌一並消失,我能利用主人的基本能力,更明確地掌握她和亞德的屬性嗎?


    不知道。


    現在別去假設不可能求證的事好了。


    「嗯,自己亂跑很危險。」


    我點頭說道:


    「那四騎英靈就是因為暫時停止互鬥組成隊伍,才能夠克服那麽多危險吧……像愛歌也說過,雖然劍兵比誰都優秀,恐怕也很難獨力打進最終層。」


    「劍之英靈啊。」


    「對。」


    我再度點頭,稍微沉默。


    我已說出所見的一切。


    劍之英靈。


    不負最佳使役者之稱,因其傳說而威名遠播的最佳英雄。


    國籍上作為英國人、在不列顛島上長大的我而言,是耳熟能詳的英雄,所以特別敬畏。


    那是擊敗眾多外侮,甚至前進大陸逼退羅馬帝國的騎士王。


    在魔術世界中,是「星之聖劍」的使用者。


    且以「聖槍」打倒最後敵人,大逆不道的莫德雷德。


    墓誌銘為「曾經為王,終將成王」。


    其真名是──


    「……亞瑟?潘德拉岡……?」


    咚地一聲。


    情緒掉了下來。


    少女格蕾發出的聲音不帶任何色彩。


    語調甚至令人相信,她臉上一定也失去了表情。


    這時,我才第一次發現──


    格蕾蓋在兜帽底下而看不清,以灰色為主的眼眸,似乎與騎士王有些神似。


    美麗


    明豔。


    同樣蘊藏光輝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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