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陽宮,萬象神殿。


    安祿山斜靠在龍椅上,眯著眼睛,高高隆起肚皮微微起伏,似是睡著了。


    萬象神殿曾經是大唐王朝的中樞。


    實行兩京製的大唐朝廷,在武則天時期,將洛陽東都這個“陪都”,變成了大唐事實上的首都。


    也許,身為女人的武則天,無力麵對大明宮中太宗、高宗皇帝的遺留下來的宮室樓閣。那裏的一切都太過刺眼,仿佛到處都是大唐先皇的影子。


    於是,武則天來到了洛陽。


    洛陽宮的奢華雄偉,絲毫不輸於大明宮,事實上,洛陽宮幾乎就是大明宮的翻版。


    然而,武則天到來之後,卻仍然不滿意。命臣下大興土木,從形製和規模上,對洛陽宮進行了徹底改造。


    也許,武則天是要借洛陽宮的恢弘氣勢,向位於長安的大明宮發起挑戰,壓倒大唐李氏王朝的基業,她要向世人宣示,一個女人的偉業,是可以超越男人的!


    於是,萬象神殿應運而生。


    垂拱三年,武則不顧宗室大臣的極力反對,決定拆毀豪華氣派的乾元殿,在神都洛陽乾元殿的基址上修建明堂。


    所謂明堂,是朝廷發布政令、祭祀天地的地方,而施政和祭天,是國家權力的終極體現。


    所以,明堂是國家的政治中心。按周朝古製,應建在距宮城三裏之外、七裏之內、山之僻處。明堂在國家政治生活中的地位極為顯赫,但是,根據周禮,明堂的規製,卻隻能是一間小小的茅蓬的規模,這體現了周禮所尊崇的,帝王與民休戚與共的理法思想。武則天根本不理睬這些陳舊的觀念習俗,以明堂離宮城太遠,祭祀不便,往來勞累為由,下令在洛陽宮內建造。


    傳統的明堂形式是五室、四門、八戶、四階的樸素建築。然而,武則天所建的明堂卻是窮奢極欲,氣勢宏偉。整座明堂分為三層,底層是正方形,東、南、西、北分別配以青、紅、白、黑四種顏色,象征著春、夏、秋、冬四時;中層為正十二邊形,供奉十二生肖像,象征十二時辰。上層是二十四棱柱體,象征二十四節氣;屋頂是圓形,由九條雲龍捧著,屋頂上站著一隻丈餘高的飾金鳳凰,鳳凰昂首獨立,前爪伸開,向著端門。整個建築東西南北各寬三百尺,高二百九十四尺,氣象雄偉、莊嚴輝煌,“去都百餘裏,遙望見之”。


    這已經不是一座明堂,而是一座氣象萬千的神殿!


    於是,武則天將其命名為萬象神宮。


    至此,萬象神殿成為大唐的中樞,一個幅員遼闊的帝國的大腦。


    自武則天起,大唐皇帝就在這裏君臨天下,俯視四海。


    一道道聖旨,一封封敕書,從這裏發出,直達萬裏之遙的雪山、草原、大漠、海疆!


    大唐的敕命所到之處,胡人從四麵八方匯聚到這裏,拜服在大唐天子的腳下!


    不管是大唐皇帝還是天下百姓,都自然而然地堅信,萬象神殿就是宇宙中心!萬象神殿的主宰者,就是宇宙的主宰!


    如今,安祿山坐在了萬象神殿之上,則天大帝曾經坐過的位置。


    他試圖也像那個把持天下權柄的女人的一樣,俯視天下。


    高尚曾經告訴他:天子目力所及,當在普天之下!


    然而,令他感到失望的是,他並沒有看到萬裏之遙的雪山、沙漠與海疆,他看見的,仍然隻是目力所及的殿宇樓閣,以及匍匐在大殿之下的文臣武將。


    甚至就連這眼前的景象,也顯得很是模糊。


    戎馬一生的安祿山,身體裏麵似乎永遠都蘊藏著無盡的動力,他的身體肥碩無比,可這絲毫不妨礙他躍馬揚鞭馳騁沙場。


    然而,自從進入洛陽,安祿山突然感覺到一種陌生的衰老感。


    他的視力迅速下降,眼前常常是一片模糊。與此同時,他的身體裏麵,常常湧現出抑製不住的疲憊,讓他不得不癱坐在椅子裏,整日昏昏沉沉。他的記憶力也在下降,他甚至想不得自己有幾位夫人,幾個兒子!


    嚴莊說,這是因為在常山受了顏杲卿的驚嚇。隻要安心靜養,用不了多久,安祿山那就可以恢複往日的雄健英武。


    這也是嚴莊勸說安祿山登基稱帝的理由之一——稱帝衝喜,便可恢複健康。


    安祿山對此將信將疑,因為,他明顯感覺到,自己的身體就像是一個破了口的皮球,體力和勇氣,在不斷從破口之處流出體外。


    衰老來的太快了,令人猝不及防!


    大殿下,文左武右,排列著跟隨者他從範陽一路拚殺過來的文臣武將。


    對於這樣的排序,安祿山顯得極不適應。


    左在右之上,文在武之上,這是中國曆朝曆代的規矩。


    對於這一規矩,安祿山總覺得不可思議。


    在範陽,文臣的地位大大低於武將,節度使府上,安祿山手下那些不識文字的胡人將領,可以對任何文人吆五喝六,即便是高尚和嚴莊這些安祿山的心腹文臣,哪怕是見到一個捉生將,也要禮讓三分。這就是所謂範陽秩序!


    然而,今天,當安祿山坐在萬象神殿的龍椅上,範陽秩序發生了顛倒。


    以高尚為首的文臣,羅列在左,以阿史那承慶為首的武將,羅列在右。


    大殿裏靜悄悄的,不過,安祿山從阿史那承慶鐵青的麵孔上,感到了這種排序方式帶來的不安與躁動。


    他的耳旁,還迴蕩著阿史那承慶的怒吼:“天下是一刀一槍打出來的,不是嘴皮子磨出來的!”


    這個聲音在萬象神殿的畫閣雕樓中震蕩迴複,久久不能平息。


    大殿中央,站著一個身著紫色官服的老者。


    紫色官服,是大唐朝廷的規製,那是朝廷三品以上大臣的朝服。


    老者麵容憔悴,神情疲憊,那紫色官服卻是十分光潔,上下齊整,看得出來,那是一套嶄新的官服。


    “卑職河南尹達奚珣拜見安大夫!”老者的聲音有些嘶啞,卻是不亢不卑。


    “卑職?你算誰的卑職!”阿史那承慶一聲爆喝,大殿裏的人都是為之一顫。


    範陽軍攻破了東都洛陽,安祿山已然大喇喇坐在了萬象神殿之上,那是皇帝的寶座!


    安祿山已然與大唐朝廷分庭抗禮,而大唐朝廷任命的河南尹達奚珣,卻在安祿山麵前以“卑職”自稱,他仍然以大唐的官吏序列自居,顯然,沒有把安祿山現今的地位放在眼裏。


    安祿山眯縫著眼睛,斜靠在龍椅上,似是沒有聽見阿史那承慶的怒吼。


    範陽軍攻破洛陽後,達奚珣是範陽軍俘獲的大唐品級最高的官員。身為河南尹,他與京兆尹、太原尹並列大唐長安、洛陽、太原三個政治中心的最高行政長官。


    按照不成文的規矩,三品以上官員,是不能活著當俘虜的,那有損朝廷威望!


    而達奚珣更不能做俘虜,世人皆知,他是楊國忠的親信,京城裏,誰都知道他與楊國忠的關係極為密切!他若是落到安祿山手裏,會死的極為難看!


    所以,洛陽城破,達奚珣要麽戰死,要麽自殺。


    但是,他卻選擇了被俘!


    而且,他是在失蹤了二十天之後,才“被俘”的。


    就連唐明皇李隆基也沒想到,達奚珣居然沒死。洛陽城破時,朝廷已經為他發出了訃告。


    那個時候,長安朝廷並沒有得到達奚珣的死訊,但李隆基相信,達奚珣一定會以死殉國,因為,他世受皇恩!


    然而,洛陽城破二十天後,杳無音信的達奚珣,竟然身著官服,出現在了洛陽城裏。


    他的死而複生,不僅讓遠在長安的大唐朝廷感到難堪,也讓安祿山大感意外——他一直以為,達奚珣已經死在了亂軍之中。


    範陽軍圍攻洛陽之前,安祿山曾經下令,要活捉達奚珣。


    他要用達奚珣的首級祭奠被唐明皇殺掉的安慶宗!


    達奚珣不僅是楊國忠的親信,也是朝廷正三品高官,在安祿山看來,隻有達奚珣的腦袋,才配得上他的兒子!


    所以,當範陽軍入城後,挖地三尺,也沒找到達奚珣,這讓安祿山大為惱怒,攻占洛陽的勝利,因為達奚珣的漏網,而變得大為失色!


    然而,達奚珣站在他麵前的時候,安祿山並沒有感到欣慰,相反,他感到了一種挫敗感——達奚珣可以隨心所欲地消失,也可以隨心所欲地出現,這讓安祿山感到洛陽城、這座大唐東都的高深莫測,也讓他感到,手握十八萬大軍,卻仍然是吉兇未卜!


    強烈的自卑心,在安祿山的內心湧動。


    天子目力所及,應在普天之下!


    可是,他連眼前這座洛陽城都看不透!


    “你怎麽沒去死?”安祿山欠了欠肥胖的身軀,用一種近乎殘忍的平靜語調,談論起了生死。


    “卑職不能死!”達奚珣的聲音,也和安祿山一樣平靜。


    “你怕死!”安祿山睜開了眯縫著的眼睛。


    “卑職並不怕死!”達奚珣依舊平靜如初。


    “說的好大話!”安祿山閉上了眼睛,微微擺了擺手。


    “來人,把達奚珣押到河上!”阿史那承慶一聲爆喝。


    洛陽城破之後,被俘獲的大唐官員,都捆在冰封的河麵上,活生生用鋸子鋸成了兩半。</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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