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與之前別無二致的黑白分明的雙眸,卻更複雜了些。裏麵盛滿的,是緊張、擔憂、恐懼……還有,她辨認不清的情意。


    耳邊似是傳來了什麽動靜,將那名本該走到他們身邊的白甲兵吸引過去,讓他們逃過一劫。


    但環在腰間的手卻遲遲未鬆開。


    在方才千鈞一發之時,他們的身體貼在一處,幾乎沒有留出一絲空隙,像是連經絡之中流動著的血液靈氣都順著接觸在一起的肌膚交換,循環往複,將對方體內那猛烈的悸動與心跳都傳遞到虞芝的感官之中,驅散後背的冰涼與陰暗。


    虞芝看著他的眼睛,分明是昏暗得連眼睫都看不清的地方,她卻恍然大悟,連琥珀色的眸子都染上幾分愉悅,眼尾的紅痣如同這片黑暗之中唯一的豔色,將人吸進去,再也挪不開目光。


    她的唇角一寸寸綻開一個輕柔而嫵媚的笑。


    原來這樣的眼神——是淪陷啊。


    第44章 我會不會——殺了你?


    這石室之中道路崎嶇, 好在往裏走後,有微弱的光自兩側牆壁之上投出,將前路照得模模糊糊, 不至於一腳踏空。


    眼見丁聞被投入一件鑄著十八根鐵柱的牢房之中,虞芝斂了聲息, 等待著白甲兵離開。


    一路走來, 她已見到了九間牢房, 裏麵關押著的人族修士不少,幾乎每間都有三五名。每間牢房隔得極遠,幾乎要走上半炷香才能看到另一間。


    看來丁聞所說的五名修士也不過是他當時所在的那間屋子的人數罷了。


    這些修士的皮肉如同掛在骨頭之上, 幹癟枯瘦,形容枯槁,臉色蠟黃,難看至極,是斷了許久靈氣的模樣。


    想必他們的氣海都已在枯竭邊緣。


    她當初與謝朝兮被困在秘境之中,靈氣不足,靈力消散,都遠遠未到眼前這些人的模樣,也不知他們究竟被關押在此處多久了。


    “芝芝, 他們要離開了。”謝朝兮附耳低聲提醒她。


    白甲兵將丁聞推進牢房之中,便要離開。虞芝跟著他們到了門邊, 暗自記下打開石室門的手法,接著在石門轟然關上後, 轉身迴到丁聞被關押的那兒。


    方才他們藏在暗處, 並未接近。此刻到了漆黑粗大的鐵柱邊,虞芝才感到迎麵而來的熱流,幾乎要灼傷她的麵容, 蒸幹體內流轉著的、僅存的靈氣。


    謝朝兮在身後拉了她一把,將她從破天的熱與燙之中扯出來,避開了洶湧的蒸騰波浪,唿吸到幹澀卻冰涼的空氣。


    光線太過昏暗,那群白甲兵過來之時也無異樣,虞芝沒料到此地竟然暗藏異處。


    想了想,她將繞雪絲揮擲在鐵柱之上,果然發出一道清亮的響聲。


    裏頭被灼傷的丁聞從地上彈起一瞬,神色緊張,擔心是白甲兵去而複返,顧不得燚屋之中有多麽滾燙,一個勁往裏挪。


    “在我麵前還有幾分骨氣,片刻未見,倒像條喪家之犬了。”輕柔的女聲傳至丁聞耳邊,他在劇痛之下一陣恍惚。


    這聲音似是有些耳熟,難道是宗門終於派人來救他了?!


    但等到意識迴籠,他已經連滾帶爬地到了鐵柱邊緣,見到了那個他以為來救自己的人。


    “是你!”他神情駭然,目露癲狂。


    肉身之上的折磨令他忽然想通了許多事:“你是故意放我走!你跟蹤我!好一個蛇蠍心腸的東西!!!”


    “丁道友,你倒也沒有那麽蠢笨。隻是,瞧你這話說的。”虞芝輕笑一聲,並不走過去,就隔著幾步的距離遙遙道,“我長得這麽美,若是不惡毒些,豈非辜負了我這張臉?”


    丁聞自然注意到這點,如同抓住了虞芝的痛處一般,忽然放聲大笑道:“你不敢過來,哈哈哈哈哈,你竟然怕這破籠子!”


    見虞芝並未被他激怒,他的臉上忽然掛起詭異的笑:“老子立馬告訴那群鳥人,你們也別想走!”


    這兩人見死不救,那也別怪他將人拖下水!


    “哈,他們早走啦。”虞芝的語調輕快,右手卻猛地揚起,指間的銀光一閃即逝。


    丁聞的臉上立刻出現數道紅痕,鮮血爭先恐後地從中流出,轉瞬便被灼熱的溫度蒸幹。


    他捂住臉,大聲唿痛,慘叫聲令人頭皮發麻,汗毛直豎。


    “你敢傷我!”丁聞難以置信。


    他身上多了莫名其妙的傷口,那些白甲兵一定會發現,這兩人更是藏不住。他正是篤定這女人不敢動手,才會這般出言激怒她。


    可他沒料到,這女人竟然這般膽大,簡直是個瘋子!


    “有什麽不敢的。”銀絲衝著他的身體飛去,繞上那瘦得幾乎能看見喉管的脖頸,虞芝的指甲泛著花瓣一般的粉色,在微弱的光之下帶著瑩潤之感,絲毫看不出這雙手中正握著一條性命,“要不要試試,我會不會——殺了你?”


    奪命索纏在脖子上,丁聞感覺自己的咽喉被扼住,隻能從中擠出幾個斷斷續續的音節,無法說話。


    虞芝指節卷起,銀絲繃緊,下一刻就要血濺當場。


    謝朝兮的手按在她的手背上,一點點將她彎曲的手指握在手心,接著五指插進指縫之間,與她十指緊扣。


    “裏麵還有人。”


    虞芝沒掙開他的手,抬眸往裏看了一眼,果然有一團東西蜷在角落。這兒太黑,那人又像是死了一般一點聲響也無,難怪沒被發現。


    這兒像是烈火地獄,滾滾火流衝刷著肉身,帶來煎熬的痛苦。丁聞趁機將脖子上的絲線取下,整個人擋在了那團肉塊之前:“你們想做什麽!”


    他這樣緊張,虞芝忽然便知曉了裏頭這是誰:“這就是你那趙師兄?”


    再想起鍾離淵當時所說的將這人“扔進燚屋”,看來就是這兒了。


    隻是不過半日功夫,這人竟然就被折磨成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虞芝看向謝朝兮:“你瞧,這就是你覺得不錯的鍾離兄妹,好像也不比我心腸好呢。”


    隻是站在幾尺之外,她都能感到裏麵是多麽灼熱,何況裏麵這兩個連靈力都被吸盡的修士。


    “你們若是將事情說清楚,我興許能救你們一命。”虞芝將希望掛在他們眼前,給他們指出一條出路,“若是還不肯盡數告知我,那便留你們在這兒教人分食而亡。”


    那名趙姓修士顯然也並非未聽到他們先前的言語,甚至是屏住了唿吸才沒讓兩人發現,一直在暗處觀察著。


    他咳嗽兩聲,終於出聲道:“丁師弟,讓我來說吧。”


    這時虞芝才見到他的臉,那雙眼睛鑲嵌在如骷髏般的眼眶之中,凸起駭人,連裏頭的血絲都那般顯眼,實在慘烈。


    他明白自己不是虞芝二人的對手,氣若遊絲地說道:“我名趙升,乃是萬劍宗內門弟子。丁師弟所知曉的不多,二位莫要再為難他。”


    “哦?這就算是為難?”虞芝笑起來,“師兄對待師弟,總是偏心得有些不講道理呢。”


    她沒有計較的意思,將繞雪絲纏迴腕間,等著這人交代。


    “道友應當知曉,七大靈寶之中,天上星位處雲洲,乃是天凰族族中重寶。”趙升甫一開口,便讓虞芝有了興趣。


    “天凰族修煉,本能感悟天地靈氣,進益神速。可數年之前……”他看一眼虞芝,似是想要辨出她的骨齡,卻沒得出個結果,隻好繼續道,“數年之前,雲洲發生過一次浩劫。自那之後,天凰族的血脈之力越大,便越難以吸納靈氣。”


    “什麽浩劫?”


    “我亦不知曉。隻是聽聞那日,雲洲籠罩在一片漆黑之中,不見天日,直到當時的天凰族族長將天上星取出,這才將陰晦驅散。”


    虞芝若有所思地點頭,目光意味不明地看向謝朝兮。


    不知曉這個“數年”究竟是多少年,若是她所料沒錯,指不定便是謝朝兮作為天道化身出現在人間那日。


    謝朝兮收到她的眼神,誤以為是讓他去問,於是道:“他們抓人族修士又是為了什麽?”


    “人族修士。”趙升重複一遍,語氣有些諷刺,“在我們眼中,那群天凰族不過是一堆鳥人,可在他們眼裏,卻把我們當作沒有翅膀的畜生!”


    他繼續道:“那鍾離淵與鍾離雅兄妹血脈之力濃重,曾經在修煉之上有多麽輕易,如今便有多麽艱難。可不知他們從何時發現,通過吸取人修的靈力,可化為己用,提升修為。隻是被他們這般對待的修士自此之後便再也無法吸納天地靈氣,血肉一滴滴、一塊塊被榨幹,肉身更是逐漸枯萎老去,變得比凡人還不如!


    “與我同時被抓進這石室之內的修士不知凡幾,他們都已被吸幹靈力,變成了幹癟的屍體。我又豈能獨活?!


    “我心知,即便迴了北洲,也再無法追求大道,不如拚了我這條命,為那些慘死的道友報仇雪恨!”


    他說得慷慨激昂,虞芝卻意興闌珊:“白白送死罷了,還要做出一幅大義淩然的模樣。嗬。”


    這話聽得丁聞氣憤不已,趙升倒要冷靜一些,何況此時處境恰恰應了虞芝所言,他又有何辯駁之言。


    丁聞見自家師兄更是灰心喪氣,幾乎生了死誌,忍不住道:“你說得輕巧,你又能打過鍾離淵?”


    “他待我如座上賓,我為何要與他衝突?”虞芝反問道。


    丁聞狠狠瞪她一眼,轉向趙升:“師兄,我就知道她不是什麽好人,何必與她多言?”


    不願再聽這兩人兄弟情深,虞芝直截了當:“天上星——在哪?”


    “……我無法確定。但每迴他們吸我靈力之時,手中便有一塊雞心模樣的血紅石頭。”趙升迴憶起痛苦不堪的過往,“人族與天凰族到底不同,他們不能直接將我們的靈力吸入體內,需得通過那塊石頭吸收、轉化,再汲入自身。我懷疑,那顆紅色石頭便是天上星!”


    傳聞天上星可錘煉心境,匯聚天地靈氣。若是它能將旁人修為渡給自身,也並非絕無可能。


    若趙升所言不假,那天上星便是在鍾離兄妹手中,甚至是他們修煉的關鍵之物。


    虞芝看向趙升的雙眸,裏麵灰敗無力,最後的那團火焰也隨著刺殺鍾離淵失敗而熄滅:“都說完了?”


    “不。”趙升搖頭,拖著殘破不堪的身子跪倒在地,給虞芝磕了個頭,“我與師弟逃出來前,那牢房之中還有五人,興許他們此時已經不在人世,但若是還在,盼道友能救上一救。”


    “我連你們都不救,你竟還奢望我救他們?”虞芝隻覺得可笑,莫非北境的修士都是這般天真,自身難保竟還惦記著別人。


    趙升不再言語,卻拍開丁聞扶他的手,不斷磕頭。後者僵在原地,愣了許久,最終跪倒在趙升身邊,一並磕起頭來。


    霎時間,隻剩下砰砰聲迴蕩在密閉的石室之中,連熱意都被這聲音震得四蕩。


    虞芝沉默片刻,走近一步,眼眸被熱氣熏得幹燥刺痛。


    她又看了兩人一眼,闔上雙眸,拉著謝朝兮轉身離開。衣袖在空中劃過一道泛著紅光的弧線,拋出的銀絲亦割開身後的兩顆頭顱,骨碌碌滾在地麵之上。


    人頭落地,磕頭聲隨之消失。


    淌在地麵之上的血液瞬時被蒸幹,甚至能聽見“滋滋”的響聲,濃重的血腥味飄在鼻尖,帶著十二根鐵柱的鏽味,令鼻腔喉管一陣痛感。


    謝朝兮意識到後麵發生的事,想要迴頭看去,卻被虞芝伸手抵住了臉頰。


    她的聲音在這裏顯得有幾分飄渺:“謝朝兮,別迴頭。”


    第45章 一寸寸都寫滿了她的名字……


    昏暗的環境下, 聽覺總是更加靈敏一些。


    謝朝兮甚至能通過這樣的細碎聲響想象出後麵的畫麵。


    他們是死了吧……


    可他心中竟然沒有半分難以接受的痛苦之感,甚至隱隱感到這對於丁聞二人來說是一種解脫。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想到在清霜城時, 他跪倒在地,也沒能留住那兩名散修的性命;白弋秘境之中, 那渡罪門的修士失去手臂, 再也無法使拳, 他亦想讓那人好好活著。可到了今日,是同樣的情狀,他卻做出了不同的選擇。


    是他變了麽?


    “這兒還有三十來個修士。”虞芝一雙眸子明亮, 裏麵帶著些許興奮,像是孩童找到了喜歡的東西,一刻也按捺不住,就要繼續玩耍。


    她說:“謝朝兮,我們——殺光他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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