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欲走,腳步啟動,卻還是停了下來,從儲物袋中拿出來一條赤尾雀翎毛織就的毛毯,披在折花身上,這才說道:“這孩子昏迷近半月,你也在外麵守了半月,我便不打擾你們母子敘舊,先走一步了。隻是此地到底嚴寒,你作為花妖族人,本就不耐嚴寒,一直在這裏,對身子損傷極大。這毯子你披著,能夠抵抗洞中嚴寒。你本就身上帶傷,還是莫要傷到根本為好。”


    他看到折花因為他的動作眉頭皺了起來,張口就想要拒絕的樣子,垂下眼簾,歎了口氣道:“這本就是當年那件我想要給你的禮物,現在也算是終得歸宿。”


    折花拒絕的話在舌尖溜了一圈,最終還是咽了下去,低聲道:“知道了。”


    見梅勝雪的身影消失在眼前之後,折花才對著一直渾身緊繃的小雀兒道:“好了,等找到了能壓製住你身上黑氣的方法,娘就帶你……離開這裏。”


    此時,她的情緒就像是層雪之下被冰封的大地一樣,隻在勁風吹過的時候才不顯山不露水地露出一點經年累世的端倪來。


    小雀熱卻敏銳地捕捉到了這一點端倪,他斟酌片刻,問道:“娘,你同他……?”


    折花搖了搖頭,道:“小雀兒,娘知道你早慧。但這些都已經是往事了,我現在隻有你。你隻要記住,相信娘,娘永遠不會背叛你。”


    見小雀兒乖覺地點了點頭,折花才揉了揉他的頭道:“好孩子。”


    她的視線落在身上的這條毛毯上,許久都不曾說話,最終才歎了口氣。


    赤尾雀作為世上羽毛最熾熱的妖獸,住在山巔之上、層雲之間,每往上一步都幾乎要耗盡功力,這樣的一條毛毯是舉世無雙的。


    她想起那時梅勝雪讓她往後嫁過來,嫁過來之後,他二人就住在昆侖山上。他說閬玉宮本就離群索居,屆時他將宮主之位傳給師弟或者是師侄,就沒有人能夠再打擾到他們。


    她還記得他說這話時眼睛裏閃爍的光芒,還說要給她一個驚喜,作為給她的聘禮。


    然而她那時沒有等來這個聘禮,而是等來了刺向她心口的一劍。


    到頭來,十年的兜兜轉轉,這赤尾雀毛毯終於還是到了她的手上。


    隻是世事變幻,物是人非,當年埋下的感情到底不是酒,不會越久越香,早就已經在時光的醞釀之中變質了。


    如今又何必要拿出這種許多年前的東西,徒惹傷感呢?


    *


    在小雀兒睜眼醒過來之後,他的身體就迅速恢複,同時身體裏的那股氣也越來越蓬勃。


    梅勝雪原本隻是為了壓製他身上一直在灼燒皮肉的陣火才將他帶到千年寒冰床上,打算壓製住陣火後就將他帶出去,但此時卻發現他竟然天生就能夠從千年寒冰床散發的寒氣中汲取出自己需要的靈力,這不得不說是一種絕佳的天賦。


    千年寒冰床是由閬玉宮世代宮主的靈力加之特殊的寒冰和秘法製成的,寒氣之中靈力暴虐,專供閬玉宮宮人修行所用,從某種意義上來講,在這上麵修煉的人就是通過與閬玉宮世代宮主做對抗來拓寬經脈,促進靈力的精進。


    隻是這寒氣淩厲,若是常人,待不了半盞茶的時間就能被徹底凍透,而就算是小雀兒身上有陣火,兩相抵消,按理來說也不能超過半月。


    能長長久久待在上麵有益無害的人隻有兩種,一種是修行了閬玉宮特殊功法的弟子,另一種則是體質純陽之人。


    梅勝雪思索片刻,又找來測靈石,徹底確定了小雀兒的確是純陽之體。


    發現了這一點以後,他便也放任小雀兒睡在千年寒冰床上。


    隻是他做的也就這些了。


    雖然純陽之體極其適合修煉閬玉宮中幾乎無人可修的“凝神訣”,但他卻沒有將小雀兒收歸門下的打算。


    一來折花對他表現出的根本就是不信任,二來他也不知道該如何麵對這個孩子,於是隻好任他們母子二人留在門內,自己去找可以壓製小雀兒體內黑氣的方法。


    隨著小雀兒的靈力變得越來越充沛,那黑氣失控的次數也越來越少,但每一次失控卻也越來越暴虐。


    小雀兒原本以為自己和娘親雖然會在閬玉宮待上一段不短的時間,但事情總是在向越來越好的方向發展的。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折花的精神狀態卻也越來越糟糕,很多次在梅勝雪離開的時候,她會突然暴起,掐住他的手腕說都是他的錯,然後又抱著他痛哭流涕,接著又若無其事地陪在他身邊。


    就像是她徹底失去了暴虐那一段時間的記憶一樣。


    小雀兒將折花的每一次變化牢牢記在心裏,但始終認為她是自己的娘親,也將她說得那一句“永遠不會背叛他”記在心裏,並未將這事說出去。


    似乎不知道為什麽,他從魂魄之中就有一種會被別人拋下的感覺一樣。


    更不要說這閬玉宮中沒有其他與他更親近的人,他就算是想說也找不到傾訴的人。


    由於他一直不願意讓梅勝雪和自己有什麽肢體上的接觸,也早就習慣了自己為自己更衣,是以竟然無人曾發現他被衣衫覆蓋下的皮膚上,滿是指甲留下的青青紫紫的掐痕。


    這天梅勝雪離開之後,小雀兒正如同往常一樣學著折花教給他的練氣法子在千年寒冰床上打坐調息,卻忽然感到丹田處一陣刀剮一樣的劇痛,緊接著就是額頭上的疼痛。


    這種感覺十分熟悉,他知道,這是黑氣又要在他體內肆虐的前兆。


    他咬咬牙,深唿吸一口,盡管渾身都已經傳來了劇痛,但還是沉靜地閉上了眼睛。


    無數次的對抗讓他知道越是在這種時候越是不能慌張,隻要將自己的身上一絲一毫都好好守住,就不會被黑氣趁機而入。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洞門卻忽然被人猛力撞開,小雀兒凝在丹田中的氣頓時散了。


    是誰?


    他的眉頭皺了起來,還未太抬眼看去,折花那張絕世的臉就已經撞入了他的眼中。


    隻是此時,這張臉上沒有任何溫柔的神情,滿滿的都是恨意,就像是他自己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一樣。


    小雀兒心裏頓時明白過來,她這是又犯了。


    他原本想像以前一樣先避開,然而這次因為壓製體內的黑氣已經消耗了他很多力量,竟然一下子被折花抓住了。


    折花細長的手指掐住他的脖子,尖銳的指甲陷入他的皮膚中,嘴裏喊叫道:“都是因為你!都是因為你我才會變成這個樣子!你還我的生活!你還我的生活!”


    小雀兒一時被卡住脖子,臉色頓時漲成了豬肝一樣的紫紅色。


    折花和黑氣都來勢洶洶,他無法抵抗,眼前已經開始陣陣發黑。


    就在此時,一柄長劍倒著飛來,劍柄撞在折花的手腕上,發出不大不小的“碰”的一聲。


    折花被撞得手腕一軟,頓時放開了小雀兒的脖子。


    小雀兒捂著脖子劇烈地咳嗽起來,身體甚至因為難以唿吸而蜷縮成了蝦米的樣子。


    折花猛地轉過頭去,見到來人,尖銳的指甲頓時調轉了方向,咽了口唾沫,口中似乎還說了句什麽話,緊接著飛身衝了上去。


    梅勝雪側身躲過了她的攻擊,趁她不備,反手點上她的脖子,折花頓時身體一軟,倒了下去。


    梅勝雪一伸手摟住了折花的腰身,將折花抱了起來,語速急迫地問小雀兒道:“你娘是怎麽迴事?怎麽突然這樣了?”


    小雀兒終於停止了咳嗆,啞著嗓子道:“你放開我娘。”


    他說這話的時候還捂著脖子,衣袖頓時順著手臂滑了下來,梅勝雪看到他手臂上露出的掐痕同脖子上露出來的一樣,哪裏還有不明白。


    他想到折花對小雀兒的保護,又思及折花對小雀兒絲毫不留手,不知道聯想到了什麽,臉色頓時變了。


    他深吸了一口氣,聲線有些顫抖:“你娘變成這樣有幾次了?”


    小雀兒不答,梅勝雪也知道自己問了一句廢話。


    他閉了閉眼,再次睜開眼睛時,裏麵的慌亂已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無盡的堅定和隱藏在堅定之後的痛惜。


    他沉聲問道:“你還記得你娘第一次變成這樣是在什麽時候麽?”


    小雀兒眯眼睛看著他,抿了抿唇,不知道是應該說還是不該說。


    梅勝雪道:“告訴我,我不會害你娘。你娘或許沒有對你說過,她罹患離魂之症,我曾經數次將她拉迴人間。這樣千辛萬苦才救下的人,我永遠不會害她。”


    小雀兒終於開口道:“是在金縷樓中,她被人強迫之後。”


    第99章 浮生半日(六)


    梅勝雪聽到“強迫”二字, 瞳孔緊縮,唿吸一滯,眼中浮現出痛心之情。


    他抬手摸了摸懷中折花的臉, 折花那雙勾人的眼睛閉上之後, 看上去就有些天真到不諳世事的單純。


    他喃喃道:“折花……對不起, 沒能早日找到你,讓你受苦了……”


    小雀兒卻忽然出聲打斷了梅勝雪不合時宜的悲傷, 目光銳利,如同利刃,自下而上,就像是能看出來他隱藏著的所有情緒:“我娘自那之後就時不時會精神不太好。”


    即使梅勝雪說他曾經救了折花, 小雀兒卻受到因為折花一直以來戒備上午影響還是無法徹底信任梅勝雪,到底留了一心,並沒有將折花所有的症狀告訴他,反而是出言試探了一下。


    若是真如梅勝雪所說, 折花曾經很多次都被他救了迴來,而看梅勝雪的神情明顯是知道一些什麽他不知道的事情, 那梅勝雪應當對折花現在的狀態有一些了解。


    果然, 梅勝雪聽到他的話之後眼睫顫了顫,眸中的混亂重歸清明, 長眉皺成一個小結, 伸手把住折花的脈門,凝神細探後開口解釋道:“她魂魄隱隱有再離之狀,因此才會有現在的症狀。你別害怕,她這就能醒來了。”


    折花沒有告訴小雀兒她自己內丹已失的消息,梅勝雪自然也不會多嘴告訴他。


    小雀兒有些緊張地看著梅勝雪的動作,梅勝雪雙指合一, 指尖冒出一點靈光,點在折花的額頭上,折花輕輕哼了一聲,終於眼睫一顫,睜開了眼睛。


    她剛剛蘇醒,眼中本還有些混沌,發覺自己躺在梅勝雪的懷裏頓時坐了起來,將他推到一邊,怒道:“你幹什麽!小雀兒呢?”


    “娘,我在這裏。”小雀兒發現折花的確沒有什麽受傷的樣子,心中吊起的那口氣終於還是鬆了下去。他將衣領向上扯了扯,憑著感覺遮住了脖子上麵的青痕,才出聲迴答道。


    折花聽到他的聲音,緊繃的嘴角頓時鬆了下來,就像是春水滿上冰層一樣,冷漠的眼神中也終於帶上了溫度。


    她循聲看去,發現小雀兒正在離她不遠的地方,忙上前兩步,溫柔地看著他道:“今日感覺如何?”


    還沒等小雀兒迴答,她眼神一厲,細長的柳葉眉霎時又皺了起來。她眯起眼睛,扯開小雀兒的衣領上,手撫上他的脖子,怒喝道:“這是怎麽迴事?是誰傷的你?!”


    她話音未落,一雙桃花眼卻忽然瞪大了起來,未盡的話語也被她吞迴了肚子裏。


    她發現這些橢圓形的青痕和她手指的大小幾乎一模一眼,而在這些青痕的前麵齊齊有一些細小的劃痕,就像是被誰的長指甲劃破的一樣。


    在這閬玉宮中,能接觸到小雀兒的除了小雀兒自己,就是梅勝雪和她折花。小雀兒手上的指甲她昨日剛給剪過,梅勝雪身為劍修,需要極其靈敏的雙手,也從來不留長指甲,在這裏唯一可能用指甲傷到小雀兒的就是她自己。


    小雀兒看到折花煞白的臉,急匆匆地將自己的衣領拉了上去:“娘,我沒事。”


    折花養了他那麽大,看他的反應哪裏還不明白這到底是怎麽迴事。


    她皺著眉頭道:“這是不是娘弄的?”


    小雀兒低下頭,什麽話也不說。


    折花又問:“是娘做的,對麽?這是第一次麽?”


    她見小雀兒始終不說話,抓住他的手腕,不顧小雀兒向後退的動作,強硬地將他的袖子擼了上去,最終還是看到了他胳膊上青青紫紫的傷痕。


    她倒吸一口冷氣,手指顫抖著撫上他的胳膊,桃花眼中頓時氤氳出一片水氣:“你……你疼不疼啊?你怎麽都不和娘說呢?”


    “娘……”小雀兒有些擔心地喚了她一聲,“娘,我沒事,我不疼。”


    折花閉了閉眼,再睜眼時,終於唿出了壓抑在胸口的那口氣,伸手揉了揉小雀兒的頭發道:“娘沒事,別擔心。”


    小雀兒被她按得頭向下點了點,他抬起頭來,折花衝他笑笑,道:“你自己在這裏好好修煉,好麽?”


    她沒等小雀兒迴答,就頭也不迴地對梅勝雪道:“走吧。”


    一隻小手伸了出來,拉住了她的衣服。她扭頭看向小雀兒,小雀兒一向冷淡的臉上卻露出了慌張的神色:“娘,你別走。”


    折花明顯愣一了下,皺在一起的眉頭也鬆開了來,彎下腰來抱住了他,在他耳邊柔聲道:“小雀兒,別怕,娘隻有你了,娘說過,娘永遠也不會拋下你。”


    折花和梅勝雪快步離開洞穴,小雀兒以為自己很快就能再次看到折花,但他沒想到的是自己再見到折花居然已經是將近兩個月後的事情。


    黑暗之中,一道目光灼熱地黏在小雀兒身上,他敏銳地睜開眼睛,折花就垂著頭站在他的床前,靜靜地看著他,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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