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著, 黑灰在空中飄了飄,進入到徐娘的護身符之中。


    黑衣人道:“待到七七四十九日之後, 你的兒子會重新迴到你身邊來。”


    之後徐娘就在村子裏定居下來, 日日夜夜地等著第四十九日的到來。


    徐娘雖然已經三十多歲了,但姿容尤美,常常熱心幫村裏的人做事,又識得一些字,很快就被他們接納了。


    四十九日終於在她翹首中到來,荀良的骨灰從護身符中出來, 一路飄到徐娘守護的萬骨坑,萬骨坑中黑光一閃,接著骨灰就變成了一個幾歲的孩子。


    看到這孩子熟悉的臉,徐娘的眼圈頓時紅了。一把將孩子抱在懷裏,孩子歪著頭看著她,眼睛清泠泠的,像是一點都不認識她了。


    徐娘心裏一痛,鬼使神差地脫口而出道:“賤名好養活,就叫你二狗子吧。”


    說完之後她才懊惱地拍了拍腦袋,改口道:“不不不,還是叫你的原名,你叫荀良,知道了嗎?”


    她帶著孩子迴到村裏,村長知道她寡居,憐憫她帶著個半大的孩子無依無靠,尤其照顧了她一些,也因此惹得村長老婆不快,常常擠兌她,在背後說她的孩子是不知道從哪裏抱迴來的野孩子。


    這話徐娘沒聽到過,但小孩卻常常聽到。不過他也不告訴娘,隻是自言自語道:“我才不是什麽野孩子呢,我娘都叫我二狗子!”


    這孩子卻有點軸,隻接受“二狗子”這一個名字,徐娘雖然當時有些懊惱,但久而久之卻覺得這孩子和荀良還是不一樣的。


    荀良小時候十分圓圓潤潤的,這孩子卻不知道為什麽總是喂不胖,瘦得遠遠看去臉上隻剩一雙黑黢黢的大眼睛;荀良小時候十分調皮搗蛋,喜歡上樹摸鳥蛋、下河捉魚鱉,這孩子卻安安靜靜地在樹下一邊幫她剝豆子一邊盯著她幹活,一坐就是一整天。


    有那麽幾個瞬間,徐娘甚至懷疑這到底是不是她的兒子。


    然而接下來的變故卻讓她根本就沒有再去探究的心思。


    忽然有一天,孩子的身體急速虛弱下去,本來就瘦弱的身體變得幹枯。


    然後在她震驚的眼神下,她的孩子變成了一個怪物。


    他的四肢突然從身體上掉了下來,變成一根尖銳的長骨,毫不留情地插入村長老婆的身體中,將她吸了個精幹。


    這時那個消失不見的黑衣男人才終於又出現了,他看著怪異的孩子、跌倒在地上的徐娘和被吸成人幹的村長老婆一點都不驚訝,甚至露出了一絲愉悅的表情,像是早就預料到了這一結果。


    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徐娘,眼神戲謔冷漠,就像是看著供人取樂的玩物:“這些都是曾經屠殺過你們村子的人和後代,讓你兒子吸幹淨他們的血,正好報了仇,你怕什麽?”


    徐娘語無倫次地說到:“不要!不要!我不要報仇!”黑衣男人說:“啊?不報仇麽?那你兒子每天不能吸到新鮮的人血可是會死的呀。”


    徐娘痛苦地掙紮起來,她最終決定帶著兒子連夜離開村子。


    仇恨對於她來說太過沉重,她的兒子眼睛因為報仇死過一次了,她不想因為報仇讓兒子成為那個樣子。


    若是這樣,她寧願帶著兒子一起去死。


    她抱著昏睡過去的孩子翻過沙海,最終靠著一塊岩石疲憊地睡著了。然而一夜過去,當她再次睜眼時,她竟然又迴到了小村子之中。


    黑衣男人在她耳邊低語:“我隻是告訴你這個事實罷了,難道我給過你選擇的機會麽?”


    徐娘又逃了幾次,然而最終的就過都是迴到村子裏來,而每一次的迴歸都伴隨著一個她熟悉的村民的死亡。


    徐娘驚恐地迴頭,抓住黑衣男人的衣擺,不住地給他磕頭:“求求您了,放過我們吧,放過我們吧。”


    黑衣男人冷冷地看著她崩潰,半晌才悠悠開口道:“哎呀,我忽然想起了一個辦法呢。”


    徐娘像是抓住了最後地救命稻草:“什麽辦法?”


    黑衣男人說:“你和他母子連心,隻要你願意每日給他喂上一碗心頭血,那他對鮮血的渴望會低很多呢。”


    徐娘道:“我願意!我願意!”


    黑衣男人說:“那你可想好了,你若是這樣選擇,那你也就不是人啦。”


    徐娘卻還是道:“我願意!”


    徐娘照著黑衣男人給她的方法每日刺破心髒,將心頭血擠出來喂給孩子。


    孩子吃著母親的心頭血,幹枯的臉上逐漸有了小孩子圓潤的模樣,而徐娘的臉卻逐漸衰老。


    就像是將徐娘的生命力通過鮮血轉移給了孩子一樣。


    她以為這樣就是結束了,然而沒想到有一天,她再次看到孩子的四肢化成長骨,將又一個村民吸得幹幹靜靜。


    徐娘這次徹底崩潰了,她看著再次出現的黑衣男人歇斯底裏地哭喊起來:“你不是說他不會再吸血了麽?為什麽會這樣!為什麽!”


    黑衣男人卻饒有興致地看著她:“我可沒這麽說,我隻是說他對鮮血的渴望會低很多。”


    徐娘無數次被這男人玩弄在掌心裏,此時終於像是認了命,她不再去尋求解脫自己和孩子的辦法。


    她終於認了命。


    孩子更加渴望鮮血,逐漸把村子裏的人吸幹了,村子裏死人的屍骨也被堆到萬骨坑上。


    徐娘唯一的反抗就是卻將所有來到村子裏的人全部趕了出去。


    這樣十幾年,直到岑輕衣和沈千山的到來。


    徐娘躺在荀良懷中,裸露在外的肌膚上露出一道道赤紅的痕跡,她疼得身體劇烈顫抖起來,卻安心地輕輕道:“終於結束啦……”


    荀良道:“這都怪我……這都怪我……你何必為我擔這天譴……這都是我應得的……”


    徐娘卻抬起手來,像很多很多年前她曾經做過的那樣,輕輕地摸了摸他的頭:“傻孩子,因為我是你娘啊。”


    因為我是你娘,所以我想要將你救迴來。


    因為我是你娘,所以我願意用心頭血養你。


    因為我是你娘,所以當你身陷歧途的時候,我必須做點什麽來將你拉迴來,甚至寧願再次失去你。


    因為我是你娘,所以當發現一切都到了不可挽迴的地步、而你又不是本心為惡時,我願意為你承受所有的痛苦。


    荀良抱著徐娘的身體,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她幹枯蒼老的麵皮上,就好像是母子兩個一同落淚一般。


    正當此時,沈千山伸出手來,一陣柔和的金光瞬間籠罩住整個萬骨坑,萬骨坑裏慘死之人留下的翻湧的怨氣在他靈力的安撫之下變得溫馴起來。


    他忽然開口道:“你的命是由萬骨坑中所有屍骨的怨氣留下的,若是你能求得他們的原諒,或許可以讓你們得到徹底解脫。”


    荀良聞言頓時跪倒在地上,剛要磕頭,可萬骨坑中所有的骸骨忽然齊齊發出一陣白光,隨即這些刀槍不入的骨頭頓時化為一片粉末,輕輕地托住了荀良的身體。


    接著,白色粉末在空中幻化出各種各樣的人形,萬骨坑中的屍骨都顯現出了自己生前的模樣。


    許是執念太深,這些屍骨竟然在機緣巧合之下還附有一絲神智。


    一位年輕士兵的臉首先顯露出來:“我要你幫我去看看我的母親,把我埋在門前大槐樹下的三塊銀子給她,若是我弟弟還是不孝,你就好好教訓他。”


    “你去把這個給我妹妹,她出嫁之前哥哥說過要給她買個小時候吃過的麥芽糖的,現在哥哥實現諾言了。”


    ……


    曾經和荀良共事的曾元臉上還留著去救樓蘭城中俘虜時的傷,他爽朗地笑了一聲:“小狗子,你終於找到你娘啦!哥走了,和你娘好好過,不要想哥!”


    曾經對小孩惡語相向的村長老婆一臉厭惡地看著別別扭扭地說:“原來你就是荀良啊,早說的話難道我還會說你是野孩子麽?真是的。”


    最後,曾經給過小孩雞蛋的村長像是以前那樣摸了摸他的頭:“小荀將軍啊,你可能不記得了,但你以前還救過我們整個村子的命。當年聽令殺了你們全村,對不住了。”


    荀良忽然想起來,當年是有那麽一次,將軍命他將敵軍引入包圍圈,而他們在行軍過程中發現沙山將崩,快馬加鞭地去通知全村的人,那些人不願相信,他令麾下士兵將他們盡數強硬地遷移出來,而在出來的那一刹那,沙山頓時將村落盡數埋了起來。


    原來當年的一念善意,竟成了現在的救命稻草。


    最終竟是一報還了一報,一恩還了一恩。


    隨著將士們一個一個願望的說出,白色粉末散發出一陣陣白光,隨即從裏麵飄出一個一個淡藍色魂魄,而徐娘身上的像是被千刀萬剮過的紅痕逐漸減輕。


    而最後一句寬恕的話語的說出,徐娘的身影也忽然變得透明起來,她身體的邊緣突然散發出點點淡藍色魂光。


    她痛苦的神色盡去,身體又變成了最初的模樣。她輕輕地摸了一下荀良的頭,眸中滿是不舍,似乎又千言萬語沒能說出,但她最終還是隻說道:“孩子,娘走了,你好好的,幫大家把願望都實現了,以後做個好人,這是我們欠下的。”


    沒有哪一代父母輩的能陪著孩子走完人生所有的道路,行將就木之時,他們所能留下也就隻有這一句殷切的期盼。


    “娘……”荀良想要抓住她的手將她留下來,她卻擺了擺手,頓時也化為一個看不清麵目的淡藍色魂魄,融入到所有魂魄之中。


    白色粉末已經消失,天空中隻餘下一道瑰麗的淡藍長河,荀良剛要伸手觸碰,魂魄長河卻忽然碎成點點光芒,溫柔地在他指尖繞了一圈,緊接著隨風而上,消失在茫茫長夜的萬千星光之中。


    荀良的眼淚頓時流了下來。


    半晌,岑輕衣輕輕道:“你不是荀良吧?不……應該說你不僅是荀良吧?”


    岑輕衣發現了,自從最開始徐娘在失態之下脫口而出的幾聲“荀良”,之後她叫的都隻是“孩子”。


    什麽樣的母親會在自己盼了如此之久的孩子麵前能壓抑住不叫他名字的欲望,反而隻是叫一聲廣泛的“孩子”呢?


    更何況這名字還是她千挑萬選出來的。


    荀良低著頭輕輕道:“是呀,我不僅是荀良。”


    徐娘感覺得沒錯,他的確不再僅僅是荀良了。他是戰場上由無數執念組成的、依托荀良的身體和徐娘的心頭血養出的一個誰也不知道是什麽的東西。


    但或許他是每一個想要迴家的將士的夢。


    夢裏,有年邁的母親。


    夢裏,有嬌俏的新娘。


    夢的盡頭是沒有戰爭的和平生活。


    離家猶是少年身,歸來已成報國軀。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深閨夢裏人。【注】


    荀良看著魂光長河散去的地方,恍惚間,他覺得自己看到了許許多多的畫麵。


    畫麵裏,哥哥背起了穿著新娘衣裳的妹妹,將她托付給她的良人;兒子將做了一天工得來的錢買了幾個肉餅,對猶自燈下補衣的母親說“娘,我有錢,我們想吃什麽都行,您別幹啦”;村裏的姑娘在村口終於等到了她的情郎,飛身抱了上去。


    最後,他似乎看到了徐娘挽著丈夫的胳膊,彎下腰來輕輕地摸了摸兒子的腦袋,讓他好好讀書。


    荀良忽然問道:“若是世間沒有戰爭就好了……你們說,為什麽會由戰爭呢?”


    沈千山抿唇不言,岑輕衣半晌迴答道:“或許是因為,欲望漫無邊際,而總有人被欲望控製吧。”


    作者有話要說:  【注】前一句我記不清來源了,忘記從哪裏看到的,也沒查到。後一句選自陳陶《隴西行四首·其二》。


    第65章 暗波湧動(一)


    荀良在將萬骨坑重新填平之後便向岑輕衣和沈千山道別。


    “我要去完成他們的遺願。”


    荀良的行囊並不多, 隻有徐娘曾經藏起來的幾件換洗的衣物和兩枚護身符。


    沈千山囑咐他道:“徐娘已經將自己屬於人族的血脈徹底分給了你,至此之後你便不會再渴望鮮血。望你好好做人,切莫辜負她的一片心意。”


    其實在徐娘給荀良喝心頭血的那一刻起, 她已經和荀良共分屬於人族的血脈了, 她不再算是完全的人, 因此她才會十幾年來都不會老去,隻有容貌因為共分血脈而幹枯。


    這也是岑輕衣在一開始用各種方法試探他們都沒有試探出來他們是非人之物的原因。他們的身體裏的確都有屬於人的那部分血脈, 因此那些方法對他們都不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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