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被嚇到了?”


    阿箬抹了把眼眶中及時落下的淚, 抿緊了唇一言不發。


    “方才我在屋子裏看得可是一清二楚, 分明是你先動手挑釁。”風九煙有些緊張,他見過不少女人的眼淚,但從沒見過雲月燈悲傷的樣子。


    阿箬紅著眼扭過頭去, 一言不發,隻是眼淚撲簌簌的掉。


    “好了——我知道你委屈了, 別哭了, 我這不是幫你教訓了那個女修麽?”風九煙趕緊放柔了音調去哄,妖作為六界之中最擅魅惑的一族, 向來是撒嬌扮癡等著被哄,作為妖王的風九煙, 主動哄人這還是第一次,“你該不會是真的被嚇到了吧,唉,我說你、你手裏就算拿著聆璿那個老東西給你的劍, 也不該這麽猖狂嘛。你又不是正兒八經的劍修,怎麽是人家的對手——好了好了,我不說你了,把眼淚擦了。”


    風九煙其實也有懷疑過阿箬是在裝模作樣騙他,她的性格狡猾不遜於他治下的妖魅,說不定此刻就是在做戲。然而看著眼前楚楚可憐的臉,再一想到這是雲月燈的轉世,質問的話便怎麽也說不出口。


    就算阿箬是在做戲,但她既然肯演這樣一場戲,或多或少能夠說明,她有向他服軟的意思吧……風九煙這樣想著,縱容了阿箬的行為。


    “誰讓你當初夥同這兄妹二人一起來誆騙我?樾姑城分別之後你不來找我也就罷了,還騙我,雲夢宮那樣危險的地方,我差點就死了——”阿箬麵上哭得傷心,內裏幾乎憋不住要笑出來。她性格自小剛強,自從母親死後就再沒哭過,沒想到時隔多年第一次落淚,居然就是為了撒嬌。


    不過方才故意讓望春汐差點打中她,倒也不完全是為了在風九煙麵前博取同情。


    她手裏有聆璿的白霜劍,至於白霜劍在她手中能發揮多大的威力,風九煙並不清楚。阿箬故意衝著聞雨來兄妹動手,然後故意敗給望春汐,是為了向風九煙表明,即便她手裏拿著白霜劍這樣的神兵,她也還是個弱到不行的凡人。


    但願風九煙能夠被她迷惑,到時候她逃跑的時候才能夠有優勢。


    阿箬哭的正起勁,垂眸時忽然看見了一幅淺淺的翠色,是風九煙將衣袖遞到了她的麵前。


    她抬頭詫異的看著風九煙,一雙眼睛還含著淚,晶亮剔透。風九煙微微失神,不自在的別過臉去不與她對視。


    而阿箬毫不客氣的抓起了他的衣袖抹眼淚——當然,動作看似粗魯,實則講究,既要讓風九煙感受到她心裏的委屈,還要在粗魯之中表現出恰到好處的嬌憨,此外就是不能真的將眼淚鼻涕什麽的一團糊在風九煙的袖子上,這樣怪惡心的。


    “走吧。”等她再抬起頭的時候,臉上已經幹幹淨淨再沒有眼淚,隻是眼眶還泛著紅,像是敷了淡淡的一層胭脂。


    風九煙攬住她的腰,帶著她從小山崗上飛了下去,輕盈的落在了聞雨來兄妹的麵前。


    這對兄妹眼下看起來都頗為狼狽,但做兄長的在見到風九煙與阿箬之後,唇邊依然噙著溫和的笑,麵上看不出半點對他們的怨憤,望春汐被聞雨來緊緊摟在懷裏,朝著阿箬齜牙咧嘴。


    四周的魔人在短暫的混亂之後又重新各自拾起了各自的農具,幹起了活。隻剩他們這幾個外來者在沉默中麵麵相覷。


    “一塊聊聊?”風九煙首先開口,碧色的眸子看向了聞雨來。


    “恭敬不如從命。”農人打扮的聞雨來朝著風九煙拱手,仍舊是儒雅的派頭。


    阿箬默不作聲的跟著他們,隻不過在與聞雨來視線交匯的時候,朝他拋去了一個冷嘲的眼神。這個眼神的意思是:就算他聞雨來再怎麽費盡心機,風九煙還是會站在她這邊。


    遞出這樣的眼神,倒也並不是因為阿箬小人得誌狐假虎威,而是為了離間風九煙與聞雨來,確保他們今後不再聯手。


    而聞雨來也不是會被輕易恐嚇住的,當即還給了阿箬一個輕笑,意思是——你個小小凡人再怎麽得妖王愛幸,也不過是占了前世的便宜罷了。而妖王想要的終究隻是雲月燈而已,你不要自作多情。


    阿箬很快知道了聞雨來敢如此硬氣的原因,他居然打聽到了祈峰的下落。


    “我想要救我的妹妹,而妖王陛下要救雲月燈,我們的目的是一致的。”他說這話的時候刻意看向了阿箬,目光中的得意收斂的恰到好處,既不會讓風九煙有什麽不滿,又能挑釁到阿箬,“陛下給了我進入罹都的機會,我當然會竭盡全力的尋找祈峰的方位。這不僅僅是為了報答陛下的恩情,也是為了我自己的妹妹。所幸皇天不負有心人,我苦尋多日,總算是有了線索。我正苦惱著要如何將這線索傳遞給陛下您,我們就在這裏重逢了。這還真是緣分,上蒼都在幫著陛下您哪。”


    “別廢話,祈峰在哪?”風九煙以女相現身,聞雨來再囉嗦拖遝,他是真的會在煩躁中絞殺了他。


    “我沒有找到祈峰的具體位置。”聞雨來赧然一笑,又趕在藤蔓即將纏上他脖頸的時候飛快說道:“但我找到了線索。”


    不等風九煙開口催促,他飛快的說道:“陛下還記得之前我告訴過您的事情麽?罹都的封印不牢,很早之前就有魔尊悄悄分出部分元神逃離此地,潛入人間。數百年前我與我的妹妹還隻是海市中以賣命為生的散修,我們再除魔的過程中誤打誤撞與其中一個魔尊的元神有了交集,在混戰中,又因機緣巧合而被他拖入了罹都之中。所以說,我們兄妹可能是最早進入罹都的人類。”


    罹都這種地方危險到就連風九煙都不得不謹慎小心,幾百年前的兄妹到了這裏等同於是半隻腳踏進了地獄。如無意外他們應是有來無迴,可是偏偏機緣巧合,望春汐在絕境之中找到了祈峰。


    她在祈峰上以自己的部分神魂為代價,換取了保護兄長的實力。之後這對兄妹在罹都之中搶到了窺天鏡,通過窺天鏡找到了離開這裏的路,這場噩夢才算徹底結束。


    然而在那之後,聞雨來一直都想再迴罹都一次。神魂不全的人無法轉世投胎,也就是說,不找迴望春汐丟失的魂魄,她這一世就是她的終結。


    “說來慚愧,我妹妹當年在祈峰祈願的時候,我這個做兄長的並不知情,我那時候被罹都之中的某位魔頭所俘獲,差點就成了他的盤中餐。後來春汐救了我,可她救下我的時候她已經成了癡兒,她是我們中唯一知道祈峰方位的,但她無法將她知道的告訴我們。不過——線索還沒斷,數百年前春汐與我失散踏上之前我們最後見到的人是曈,魔尊曈。之後我很多次試圖誘導我妹妹說出與祈峰有關的線索,她每次都會反複喃喃‘曈’,所以說,很有可能當年帶她前往祈峰的就是曈。”


    “那麽,曈會告訴你祈峰在哪麽?”風九煙問。


    聞雨來臉上的笑僵住了。


    想要從曈口中問出祈峰方位,這就是他之所以會出現在這座山穀的原因。可問題是曈就是死活不告訴他他想要的。


    這個渾身籠罩在黑霧中的女人永遠都是那樣神秘,就好像是她披在身外的霧氣一樣,人怎麽努力都抓不住霧,聞雨來再聰明也猜不透曈。告訴聞雨來祈峰在哪對她又並沒有什麽損失,聞雨來也向他許諾了大筆的報酬,可她仿佛是刻意想要逗聞雨來玩似的,他越想要知道什麽,她就越是三緘其口。


    “或許,我可以試試。”阿箬主動提議。


    “你?”聞雨來挑眉。


    “套話而已,又不需要靈力,我一個凡人難道做不得麽?”阿箬理直氣壯的反駁。


    曈對她似乎抱有好感,阿箬是真覺得她如果出馬,說不定能撬開對方的嘴。就算不能——不能就不能吧,那她也可以試試和曈結成聯盟什麽的,萬一到時候她和風九煙撕破臉,能夠讓曈也庇護她一下。


    風九煙沒有反對,聞雨來也說不出嘲弄的話,於是最終阿箬得以光明正大的去接近這位曾經是人類的魔尊。


    阿箬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田地間侍弄一株墨色的花,在見到阿箬的時候她微微輕笑,就好像她是在專門等著她過來似的。


    第88章 猜想再大膽些


    “阿箬姑娘, ”曈用她那沙啞的嗓音輕柔的喚道:“找我有什麽事情嗎?”


    阿箬撫摸了下手臂,曈開口說話的時候,她總有種仿佛聽到了蛇群從枯葉上簌簌爬過的錯覺, “沒什麽要緊的事情,”她保持著微笑走到曈的身邊,“我隻是想起這些天我受了你不少的恩惠,如果沒有你的幫助, 或許我還在荒原上朝不保夕的流浪。凡人講究知恩圖報, 我雖然沒多大本事,但也想著要見你一麵,向你親口道謝。”


    曈低下頭去修剪著花木的枝葉, “與我這般客氣做什麽?我說了, 你是凡人, 所以我願意幫你。我和你之間的關係,就如同這盆花一樣,盛開時各有芳華, 互為爭豔,然而實際上根莖卻還是連在一起的。”


    阿箬趁著曈低頭時的間隙揉了揉自己的唇角, 要想在一隻魔麵前裝出一副親密的樣子實在不容易, 想她過去十九年的人生中,也就是膽子稍微大了點, 為湛陽講誌怪故事的時候能夠做到麵不改色罷了,她是真沒想到自己有朝一日居然能和一位魔尊並肩站在一塊閑聊, 好似是相逢多年的故友。


    當曈抬頭看向她的時候,阿箬又已經飛快的將笑意重新掛在了嘴角,“我能叫你曈嗎?”她仿佛是真將麵前的魔尊當做了可以結交的友人,“或者說, 我可以稱唿你過去的名字嗎?你過去還是人類的時候,叫做什麽?”她小心翼翼的試探著,倒要看看這位魔尊能對她縱容到何種地步。


    “名字?”她在黑霧織成的兜帽下眨了眨眼睛,“是了,名字。名字對人類來說,是很重要的吧——不,不止是人類,這世間大部分有靈智的生命,都會在意他們的名字……可是,我叫什麽呢?”


    “我忘了。”想了一會之後,曈輕輕的搖頭,“我已經做了很久很久的魔了,最後一次以人類的身份站在天地之間,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


    “多少年前呢?”阿箬其實也並不在乎曈究竟叫什麽,她隻是想借著閑聊的機會不動聲色的套話而已。


    “我的年紀,比你認識的聆璿,和那位妖王陛下都還要老上許多呢。”曈風輕雲淡的笑著,好像隻是在說一個無關緊要的笑話。


    阿箬下意識的鬆開了袖中攥緊白玉眼的手,曈掃來的眼神讓她在這一刻她再度感受到了那種被窺探的恐懼,就好像她在曈麵前是透明的。


    “你比聆璿還要年長?”如果這是真的,那阿箬有些擔心白霜劍和白玉眼能不能在關鍵時候保護住她了。


    “我還是人類的時候,曾親眼看著聆璿由白玉被雕琢成神像、看著那時風九煙抽枝發芽。你要問我那是多少年前的事情,那我一定答不上來。因為那實在太久了,而在那個久遠的年代,人來甚至還沒有曆法,渾渾噩噩不知何為‘時間’。”


    “您說您是因為權力爭鬥才墮魔的。”


    曈輕聲的笑了起來,“沒錯,是因為權力鬥爭。”


    “上古蠻荒之時的人,也會有權力鬥爭麽?我記得古書上說過,那時的人不知有君,不知有父。”


    “如你所言,那時的人類中的確沒有所謂的皇帝、也沒有大臣。但誰告訴你,權力之爭,就一定是發生在人類內部的?”


    阿箬對上了曈的視線,不自覺的打了個寒噤。


    權力之爭不一定是發生在人族內部,也就是說……


    “在我出生的那個年代,有一個說法是——人族乃是天道鍾愛的寵兒,身下來便擁有靈智,注定要主宰六界。你相信這句話麽?”


    阿箬抿著唇沒有迴答。


    “我那時候是不信的。”曈繼續說了下去,“道祖許諾人族興盛,可那興盛在我看不到的未來。天道哪裏鍾愛於人了?祂縱然給與了人適宜淬煉的道體和智慧,卻也讓人脆弱到可以被隨意欺淩。我於是便向天道祈願,我說我願付出我能給與的最大代價,我想要看到人族與神明比肩的那一天。”


    阿箬被這一宏偉的願望驚到,“太古之時的人,都像你這般狂的麽?”她小聲的問道。曈是妖與神爭權——不,確切說來是在挑戰天道的權威。


    漆黑而幽深的眼中帶著些許笑意,“狂妄麽?不覺得。隻是後來的人習慣了卑躬屈膝,也就將不公當做了理所當然。”


    “那後來呢?天道答應你的請求了嗎?”


    向天道祈願——這樣一個關鍵的信息點她想要忽略都難。風九煙說當年的雲月燈也曾做出過同樣的事情,聞雨來說他的妹妹也是在祈願之後才變成了傻子。現在她想要知道“祈願”究竟意味著什麽,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以及是否可逆。


    “道有恆常,有所損,便有益,有所得,即有所失。你不能償還你得到的東西,便無法將你失去的拿迴來。”曈答非所問,又一次好像看穿了阿箬內心的想法。


    她後退半步將自己藏入了黑霧之中,好像不願再與阿箬交談下去。聞雨來說的沒錯,想要從她這裏套話的確很難。說話愛繞彎子也就罷了,最可氣的是故弄玄虛,藏頭露尾,讓人陷入恐懼卻又偏偏不告訴對方該如何擺脫恐懼。


    在曈即將轉身走開的這一瞬,阿箬心一橫,伸手徑直穿過黑霧,抓住了曈的手臂。


    那隻手臂冰涼如鐵,凍得阿箬一個哆嗦,但她即便如此也沒有鬆開,反而愈發用力抓緊。


    “何故如此執著?”曈看向她的目光中包含悲憫。


    “怎麽可能不執著?魔尊殿下您似乎無所不知,那麽您想必也已經猜到了我的前世。如果您知道我前世向天道做出了什麽交易,煩請您和我說一聲,我這一世才十九歲,我不想死。”原本阿箬是打算用些懇切的言辭來打動曈,可是千言萬語到了喉間,她也隻說出一句,我不想死。


    這四字發自肺腑,是她此刻內心的真實想法。


    曈卻並沒有半點同情的意思,隻是看著阿箬淡淡然的笑,“活著,真有那麽好麽?”


    阿箬簡直被氣到想要笑出來,“您活了千年萬年,自然不覺得活著有什麽好。可我,我這樣壽命短暫的凡人,卻隻想好好活著。活著有什麽意義?活著能做些什麽?這些問題都太深奧了,我不願去想。別說是我,您就算是在道邊見到一隻蟲子,一腳踩下去那蟲子也會逃呢。您願不願意為我指一條生路那是您的事,而我會不會盡力掙紮,那是我的選擇。”


    曈若有所思的盯著她,幽黑的瞳孔中映著的仿佛不僅僅是阿箬,更是七千年前的雲月燈,“真有趣啊。”她笑著說。


    在化作一團煙霧散去之前,曈留下了一句話。


    “罹都曾是滄山,滄山,曾是太古人族的祭壇。”


    **


    “我是真的會早死嗎?”阿箬找到了風九煙,向他問了這句話。


    風九煙沉默的別過臉去,不看她的眼睛。


    “你說我大概還能活多久?”阿箬繼續追問。她知道風九煙心裏或許也不好受,但她暫時不想去顧忌風九煙的心情。


    “其實我並不知道。”七千年來經曆了一次又一次失去的風九煙歎息,他仰麵躺在山石上,看著頭頂空茫漆黑的蒼穹,“每一世你死去的理由都不同,死去的年紀也不同——我隻能說每一次你死的時候,都還未來得及老去。”


    “那我就放心了。”阿箬卻這樣說道。


    “放心?”


    “如果你告訴我,我一定會死在二十歲,那我或許會在死亡到來之前就鬱鬱寡歡,什麽誌向什麽抱負,都會拋到一邊,隻一心等待著死亡。但如果你不告訴我我的死期,那我至少還能懷抱著希望活下去。”


    “希望?難道不是惴惴不安麽?”


    阿箬在風九煙身邊坐下,他們所在的地方是山穀的一處高地,從這一帶往下眺望,可以看見辛勤耕作的魔人,以及整座山穀的地勢走向。


    阿箬闔上了眼睛專注的思考著曈留給她的線索,“惴惴不安?有什麽還惴惴不安的?就算實在破除不了你所說的那個詛咒,那我也可以安慰自己,我還有些年頭可活——在老去之前死去?嗬,要我說,我即便到了頭發花白,都不算老,都不該死。”


    “風九煙,你去過滄山嗎?”阿箬忽然問道。


    “去過。但沒有去過祈峰。滄山不止一座山頭,是一整條綿延不絕的山脈,而隻要抵達祈峰,才能夠見到道祖。千百年來沒有人能找得到祈峰,直到聞雨來和我說,他的妹妹在罹都之中得到了與天道交易的機會。所以我在想,祈峰會不會就在罹都。”


    怕阿箬理解不了,風九煙坐起身向阿箬解釋,“罹都是滄山的一部分,祈峰是罹都的一部分。當年聆璿封印罹都,很有可能將祈峰也一並封印住了。從此以後這座山峰不再出現於人間,隻有進入罹都才能找到它。”


    “這隻是個猜想。”


    “對。”


    “那麽不妨再大膽些,所謂的祈峰,就是我們腳下踩著的這座山丘。”阿箬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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