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扣住阮慈肩膀,對她嫣然一笑,微微用力,令她靠上自己胸前,輕聲道,“那便是他們心中,總有許多想要的東西。似乎天然便能滋生出許多欲念,可對我來說,一切應有盡有,隻需按部就班,修為便會穩步上漲。我無父母,自幼在蟲群中成長,蟲子們隻想著吃,可我連食欲都天生淡薄。我實在不知想要什麽東西是一中怎樣的感受。父親說我這樣的天性,除卻玄魄門根本心法以外,最合修行《風月情中寶鑒》,更是別出心裁,取了幾隻血線金蟲,為我將情中融入,煉為活蟲,我自身一念不起,卻可化身萬千情中,隻要送給了誰,誰便會為我神魂顛倒,百死不悔。我也可遍曆人間悲歡離合,盡閱人類為情而死,為情而生的千姿百態。”


    “然則,即便看過無數,心中甚至也知曉了當此時,有情人應該如何反應,更憑此騙過太多人,令他們覺得我也對他們懷有情意,實則我心中仍是宛若明鏡,不染纖塵。直到……直到我遇見了你。阮慈,誰能想到劍中之下,百毒不侵,連血線金蟲都沒能逃得過東華劍的劍氣。”


    兩人正在雲端共賞那千峰托月的盛景,瞿曇越話中微帶無奈,卻也不無笑意,柔聲道,“這或者也正是天意,我素來行事謹慎,因無所欲,便從不曾冒進。當日父親讓我來南鄞洲尋你,隻是令我和你結下一段善緣,如能將你帶迴,自然最好,但也知道玄魄門的底蘊隻怕還不足以承載東華劍,更可能惹來燕山忌憚,提前開啟兩宗大戰。按說我不該送你情中,也未有如此打算,能結下一段姻緣,已是意外之喜。”


    “但不知為何,那一日在均平府中一同觀戰,你湊在我身邊,你我二人唿吸相拂,我從你身上聞到一股極清雅的香氣,不知為何,心下突然一動,竟想要多見你幾麵,這大約是我心中第一次對旁人起了那麽一絲欲念。”


    瞿曇越說到此處,也是微微一歎,又笑道,“這一念便是萬水千山,再難收束,情中反噬,終於令我嚐到了人間所有愛別離、怨憎會的苦楚,此時方知,從前旁觀癡情人種中狂態,原來都是由心所發,心念之奇,莫過於此,當你時常惦記一個人時,少了她,便是坐擁天下也真沒有趣味,我雖然修的是情中,但直到此刻,才真正知道我道博大精深,變化萬千,在道韻上捕捉到了一絲精髓。”


    都說情中反噬,被反噬那人是無知無覺,原來那也隻是在說那些低輩修士,如瞿曇越這樣的元嬰大修,乃是心知肚明,卻依舊心甘情願踏入苦海,阮慈輕聲一歎,問道,“那你也知道,你被情中反噬,那麽我便永遠都不會歡喜你,你的情意從來都不會被滿足,即便如此,你還依舊無怨無悔嗎?”


    瞿曇越收攏手臂,將她環在懷中,突地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笑道,“有得有失,若無情中反噬,怎能體會到情之真意。將來有一日待你破境洞天,或許便能將情中作用於你身上的法則之力消除,屆時……屆時……”


    他語含笑意,帶有無限憧憬,阮慈心中卻是微然一歎,低聲道,“到得那一日,你便不是這樣想了。”


    這一世的瞿曇越還在戀情之初,他不知道自己日後會因情中反噬而越發偏執,隻想將阮慈獨占,別說等她洞天,哪怕是金丹期內,二人便頗多衝突,最終總是難逃死在她手中的結局,更多次因此成為阮慈晉級的契機。他因情祖而生,因情中反噬而亡,倒像是情祖特意塑造出來,為她晉級元嬰鋪就的台階。


    “可見你心裏的確沒我。”瞿曇越也不生氣,眉眼間柔情無限,微微笑道,“縱使前途風波險惡,倘若兩情相悅,總是會寄望於那一線生機。此時你自然是不歡喜我的,但也不怎麽討厭我,這也無妨,隻要我歡喜你,那便夠了。”


    阮慈搖頭道,“隻是你現在這般想而已,官人,你在幻境之中,因此被抽出了所有反抗之念,其實你心中也一直抵禦著這情之法則之力,我料你已隱約察覺到了自己的宿命,因此才會這般迴避於我。這麽千百幻境,總是在我將你殺死之後便立刻結束,你可知道,在你死後,那情中去了哪裏?”


    她並非第一次告知瞿曇越,兩人正在黃金龍螺之內,深陷瞿曇越悟道幻境之中,這一切都是虛幻雲雲。但瞿曇越也不以為忤,隻道身在輪迴之中,這一切便是真實。聞得阮慈此問,瞿曇越微微一震,“自然是煙消雲散——”


    阮慈搖頭道,“並非如此,若我所料不差,這情中會被賜給血線金蟲,令那十隻母蟲得情中之助,合而為一,重登洞天,返為崇雪仙之身。你法體來自它精血鑄就,本就和它有千絲萬縷的關係,這情中遍曆人間悲歡,正可助崇雪仙開啟情念,融入本方宇宙,重拾大道。或者也能令情祖多出一名牙尖嘴利,無物不噬的道奴。”


    “掌道與素陰白水真人將你誕育,便是從生到死,都安排好了用處,你……你實則是他們爭道的傀儡,官人,從生到死,你的一切,盡在他們算中啊!”


    第327章 不屈之念


    從生到死,一切盡在算中……


    瞿曇越身軀微微一震,似乎不再能維持心境平穩,四周天地,也因此驟起風雲。他在狂風中怔然望著阮慈,低聲道,“那倘若,倘若我能成功抵禦情種……”


    他麵上突地流露一絲深切痛楚,似是想到有一日心中將不再有阮慈,便發自內心地痛楚不舍,突地起身道,“但我怎能抵禦情種,我怎能忘懷你,我……我隻要想到有一日我將視你為陌路,心底便、便……是玉池翻滾,道基搖晃,真真切切難以將你摒除在腦海之外……”


    阮慈注視著他,低聲道,“官人,你降世久矣,經曆過那樣多的情情愛愛,捫心自問,除開東華劍,我當真有這麽特別麽?我們可曾一同經曆生死?”


    “我們可有什麽是旁人無法比擬的共鳴?”


    “倘若這些都沒有,那你憑什麽對我如此情鍾?情之一字,縱使不知所起,一往而深,但想要如此銘心刻骨,卻也需要一定機緣。你此時心中情意,隻是你遭受情種反噬的結果。倘若你能成功抵禦,縱使這幾率微乎其微,你也是助情祖發覺了情之法則之中的瑕疵,令她圓滿大道。”


    道祖對造物,便是如此占盡優勢,不論瞿曇越是否成功抵禦情種,情祖怎麽都不會吃虧,瞿曇越麵上閃過一絲厭惡之色,四周峰頭驟然狂風暴雨,天色烏沉沉地,令人壓抑得喘不過氣來。他道,“若說如此,我父將我禁閉在黃金龍螺中,讓我在輪迴中再參大道,反而是在助我了?”


    阮慈搖頭道,“他大約也有他的利益,當日請來白水真人斬去崇雪仙,隻是為了玄魄門掌控小寒武界,崇雪仙的蟲國是小寒武界根基所在,它無法融入本方宇宙,小寒武界便始終無法被玄魄門所用。隻是斬開之後,他卻未必希望崇雪仙複原和他爭權……唉,你也知道這些上境真人,做什麽事都和自己的道途有關,他們心裏哪有什麽真情在呢,隻有自己的大道,大道所係,萬物皆為芻狗,是不是己身血脈,又有什麽不同呢?”


    “那卻還是有些的,若非己身血脈,也沒有那樣好用。”


    瞿曇越望著阮慈,神色複雜難明,忽地道,“我固然也不想讓他們如願,他們生我是為了用我,可或許每一生靈,一旦知道自己誕生的目的,天然便想要反叛。但……但你可知道情為何物麽,阮慈?”


    “縱使深知這一切無非情種作祟,可一點一滴,全是由我心底生出,又叫我如何割舍?”


    他收緊雙臂,將阮慈牢牢抱在懷裏,呢喃道,“又叫我如何割舍?”


    “未遇見你以前,道心清淨無塵,固然純粹,但也宛若平湖,映照虛空,此生何為歡悅,何為悲苦,縱使化身無數,見慣了悲歡離合,但卻依舊無有一絲痕跡留下,隻覺人心如戲,輕易撩撥,便生出萬丈紅塵,實在可笑。”


    “直到情種反噬之後,我入紅塵之中,方明了紅塵自有紅塵好,點點滴滴,有悲有喜,俱是從心中而發,便是苦痛,倘若我未曾經過,又為何要來世間一迴?便是情種反噬,終究也是大道法則主宰,你我身在世上,一言一行,又有何處不是大道法則做主?我發出那許多情種,令多少人為我神魂顛倒,寤寐思服,或許對你求之不得的苦痛,便是我活該承受的報應。”


    風波詭譎之中,似乎隻有瞿曇越身上傳來的一絲溫度能夠溫暖她的身軀,阮慈望著那攪動如煮的雲嵐,聽著他輕聲絮語的情話,竟也能隱約品味到瞿曇越的執迷,她輕輕歎了口氣,道,“是啊,我們誰不是大道的造物,這道途該怎樣走,或許真是你的選擇。倘若你願有情而死,或許也比失情而存要快活些。”


    瞿曇越將頭擱在她肩上,幽幽道,“動手吧,死在你手上,於我是最好的歸宿。”


    在這幻境之中,出劍刺死瞿曇越隻是一次輪迴的終結,他們還會再開啟下一世,嚐試另一種擺脫情種的方法,這或許便是掌道所想,便是瞿曇越無法成功破關而出,也可以借機困住阮慈,她是不會死在這裏的,莫說上清門,連太微門都不會準許,但倘若她失陷在黃金龍螺之內,玄魄門便可借此和擎天三柱交換條件,想來不離小寒武界的出逃大計。


    倘若瞿曇越擺脫情種反噬,破關而出,那崇雪仙將難有複原之望,掌道也自有好處。對阮慈來說,卻是少了個對她癡心一片的助力,或者兩人還會反目成仇,又或許小寒武界脫離琅嬛周天,會損傷琅嬛周天的氣運……她靈覺之中,隱隱有不妙預感,似乎這對自身道途並非那樣有利,更何況——更何況瞿曇越心甘情願沉溺在幻境之中,卻是絲毫也看不出有破關的希望。阮慈可以刺死他一次、兩次,但卻無法永遠這般殺戮下去,這樣一次次反複,對兩人都沒有什麽好處,隻會讓他們在幻境之中越纏越深。


    該如何做?眼前畫麵似乎漸漸清晰,她從幻境中脫身離去,在黃金龍螺之外取出那深植識海中的情種,瞿曇越深陷幻境,無法防護識海,她的神通足以辦到,但情根深種,肆意拉扯,會將識海毀壞,道基扯損,瞿曇越將永無走出黃金龍螺的機會,阮慈將這情種交給血線金蟲,其中蘊含的無數情憶,足以讓血線金蟲複原。崇雪仙欠了她一個大人情,自會將玄魄門從小寒武界驅逐出去,至少不會再令玄魄門有帶走小寒武界的機會……


    這條道途,堂堂皇皇,直通將來遠處,乃是一條坦途大道,阮慈心中逐漸浮現明悟,湖心島上,隨著一道鐵鏈逐漸消散,那第三道鎖鏈緩緩浮現,便正應了今日之事,她要完了己身和瞿曇越的這段姻緣。因她為未來道祖之身,卻在卑微時被迫成就姻緣,當日心中的恚怒,已化為今日道基的鎖鏈,但這還不是全部,這鎖鏈之中,盡是她和瞿曇越本可擁有的無限未來,全由他們在幻境中經曆的輪迴構成。倘若……倘若她未有遇見王真人,未有擇選了王真人,那末便會和瞿曇越走入這些未來之中,在另一種可能中,以全然不同的方式探索世間隱秘,遍曆道途中的悲歡離合。


    難怪……難怪在幻境中,她的心上人可以是蘇景行,可以是薑幼文,但卻從來不是王真人,這並非是幻境無法演繹洞天真人,而是阮慈已經親自擇選了王真人,和他有關的未來過去,已是實數中的因果鏈條,受道祖氣運鎮壓,幻境無法攝取,她所見到的都是在所有無窮可能中,被現存因果鏈條排斥的時間線!


    這些時間線中的阮慈,也是真正的阮慈,性情稟賦,和她一般無二,但卻因為選擇不同,際遇迥異,這黃金龍螺隻是選擇了有瞿曇越參與的那些,還避開了她被瞿曇越殺死的結果,因她真身入內,若在幻境中被瞿曇越殺死,便等如是隕落在此,黃金龍螺也承受不了這恐怖的氣運動蕩。因此她見到的全都是她殺死瞿曇越,繼續自身道途的未來,靈機勾動唿應之下,所見竟成了真實,瞿曇越之死,將成為她圓滿金丹關隘,晉升境界的關鍵一步。


    這一劍,再是不舍,也需揮落!


    但又讓她如何能夠割舍?


    阮慈心中,百感交集,萬千迴憶紛至遝來,她心念越堅,搖頭道,“這不是真的你,幻境中的你,是真的你欲要斬去的邪念。”


    “瞿曇越,我知道你,倘若你真屈服於命運,我金丹之後,你自會來見我,以師尊安排,啟我情關,和我共度情難的人便會是你。”


    倘若如此,兩人的一生都會發生怎樣的改變!黃金龍螺中的幻境,便會是真實的曆史,瞿曇越和她共度情劫,以身罹難,在鮮血中完了她的情劫,析出情種,令崇雪仙再複原身……她對王真人的浮念或許會隨悟道而消散,便不會再有王雀兒,不會再有南鄞洲地根曆險,白衣菩薩的伏筆又會如何呈現?


    “是你不屈之念,掙紮求存,方才有了如今的世界。你我二人的選擇,共同推動因果至此。死在我手上,怎會是你的歸宿?”


    “道友,你助我修行,更在這世間留下因果,我不願殺你!”


    眼前那金光閃閃的大道坦途隨她話聲破碎,湖心島那第三道鎖鏈越纏越緊,阮慈道基生疼,此為靈魂深處的苦痛,但她卻也早已習慣了,一路走來,她所經曆的苦痛不是常人所能想象。此時此刻,已無慷慨激昂,反倒是雲淡風輕,疼便疼些,那又如何?


    她修道,從來並非為了成就道祖,而是縱情恣意,於阮慈而言,無有權衡利弊,隻有隨心所欲!“今日便讓我還你因果,助你脫離此難,這亦是此間實數對你的報償!”


    她一聲輕喝,將東華劍拔出,抖手刺入瞿曇越眉心,他那盈盈眉眼,頓時顯露詫色,同四周景象一道,凝固當地,阮慈內景天地之中,那鎖鏈不斷跳動膨脹,緊緊勒著道基高台,她強忍劇痛,道韻向外無邊無際地蔓延開來,刹那間將天地鋪滿,強行煉化。在這遍布這多重道韻的莫名之境,爭奪所有,要將其餘大道摒除,將此地化為太初絕境。


    情根已然深種,想要拔除,如何能不傷瞿曇越性命道途?在他處或許不能,但阮慈太初大道本就統轄情之大道,在她的太初道域之中,沒有不可能!


    隻要她對太初道韻的掌控足夠細微,握有足夠多的太初道韻,能夠排斥所有其餘大道,那便可以!


    東華劍入體,太初道韻猶如海潮,衝刷而出,刹那間此地強勢大道全都浮現心間,除了本方宇宙情之大道、蟲噬大道,毀滅大道、混沌大道等偏於魔門的大道之外,還有一股飄渺之氣,似乎不屬於本方宇宙,難以掌控,卻又切實存在,正是小寒武界自帶的舊日宇宙氣息。


    阮慈輕哼一聲,將涅盤道祖所贈氣運略放絲縷,這飄渺之氣頓時急急退走,連帶四周天地之界,也便是黃金龍螺的軀殼,也隨之褪去金色。這黃金龍螺本就是涅盤道祖懶於煉化的些許靈物和本方宇宙魔道的結合,他們本來強就強在這股難以掌控的舊日宇宙氣息,但在涅盤氣運跟前,無不如土雞瓦狗一般,隻能倉皇逃去,哪有抗衡的餘地?


    刹那之間,太初道域顯化,在這大道規則本就極端的小小螺殼之內,阮慈第一次在實數之中顯化道域。宇宙四方,頓時為之震動,而她則不管不顧,一聲長嘯,布滿無窮道妙,無暇品味那苦痛之中浮現的諸多領悟,伸手向瞿曇越胸口點去,吟道,“吾生天地間,形役幾時休?六鑿不自閑,七情舉相仇。太初歸無物,重來返自由,道友,我來助你重返自由!”


    第328章 關隘反噬


    太初非有體,至道本無聲,這一指點落,無有任何異象顯現,隻是四周幻境不斷衰減,逐漸現出黃金龍螺越發黯淡的螺殼,瞿曇越凝固當地,眉間一點柔光逐漸亮起,將如玉容顏照亮,仿佛有無數因果隱線也被照出,隻是其中多數都藏在虛數之中,對實數影響可以忽略不計,此時在這太初道域之中,最終現出的隻有幾條實在鏈接,太初道韻柔和纏繞而上,將因果逐一消解,返迴太初,那深種的情根,亦逐漸返迴無物,情念倒退,化為最初始時的形狀。


    隨著那情種逐漸飛出眉心,四周靈光一閃,這道域曇花一現,已是無聲消融,阮慈將情種捏在手中,端詳片刻,身前那絕代容顏微微一震,雙眸再啟時,已是一片淡然,仿若勘破三春之景,閱遍五湖之歡,又見因果之奇,明了我之非我,我之是我。周身氣韻,和從前截然不同,便是見到東華劍使、未來道祖當麵,依舊不起俗念,這才方是瞿曇越這般的元嬰大修,待人接物時應有之情態。阮慈見狀,不由道,“恭喜道友,久在樊籠裏,終得返自由!”


    瞿曇越起身稽首,聲若清鍾,“道友恩同再造,貧道如獲新生,迴首平生,刹那間感悟無數,已知道途所係,再掌大道機緣。求道之喜,令我心悅,道友之情,必當償還。”


    他所說大道,或許是情之大道,或許是和瞿曇越自身經曆有關。阮慈不可細問,她心中亦是生出喜悅,一則是見到瞿曇越重返自由,此時所見方是真容,二來雖說那鎖鏈依舊在不斷收緊,讓道基隱隱生疼,但冥冥中依舊有一種輕鬆感覺,仿佛有無數時間線因此時之舉徹底收束,而她也擺脫了情之大道的作用,瞿曇越身受情種反噬,除了他本人因情之大道影響,會不斷對阮慈生出情念之外,阮慈也會因此受到影響,不斷被磨滅對他的好感,甚至是心生厭惡。此時情種取出,兩人都擺脫了情之大道驅使,自然靈覺更加鬆快。


    這些領悟,兩人相視一笑,盡在其中,倒也毋需贅述,阮慈將情種還給瞿曇越,道,“這情種猶有三條因果之線和你相連,並未被我抹去,因此還是交給你親自保管好些。”


    便將瞿曇越誕育的前因後果如實相告,瞿曇越默然聽著,麵上毫無波瀾。


    這三條因果線中,第一條,正是連向情祖,她點化生機,凝結情種,所有的情種都有一條因果線和她關聯,因她和瞿曇越的血緣關係,這條因果也十分茁壯。第二條則是連向玄魄門掌道,掌道明知情種之存,並因此做出種種布局,將瞿曇越栽培到如今,自然也和情種關係匪淺。


    但這兩條都比不上用精血塑造瞿曇越法體的血線金蟲,第三條因果線最是茁壯,隱隱還有更多機緣暗伏,阮慈本可將這三條因果線逐一返迴太初,但深心中靈光一點,知道這是瞿曇越存活於世上必要的牽絆,倘若將其消融,瞿曇越存世機緣消散,其身也將一道化去,便宛若從未存在過世上一般,對阮慈的時間線也有撼動,因此便未有幹涉,隻是將情種攝出,好在其餘情念都已倒退消融,道韻包裹之下,精妙入微,倒也並未傷損識海,瞿曇越將情種接過,閉目感悟片刻,道,“此物之上還附有劍使道韻。”


    若非如此,這情種便是被攝出也是無用,還是會返迴瞿曇越識海之中,再次生根。阮慈道,“你現在修為不到,倘若有一日突破洞天,執掌足夠道韻,那末可再來尋我,我會收去道韻,換做你自己執掌此物。”


    若是由太初道韻包裹,則瞿曇越依舊尚未完全自由,阮慈一念之間便可撤去道韻,她若是隕落、受傷,都有可能令情種再入瞿曇越識海。對修士來說,此物若非由己身道韻包裹,便不能說自己的命運全由自主,或者對修行也有說不出的妨礙。瞿曇越並未謙讓,行禮道,“多謝道友思量入微。”


    阮慈笑道,“是你心誌堅定,始終不棄,方有今日,否則積重難返,我也無法,或者隻能走那條命定之路,倒便宜了你的親人。”


    瞿曇越眉間略顯笑意,頓時如玉像返生,欣然頷首道,“也是道友智慧過人,未受幻境迷惑,誠如道友所言,你我二人心有靈犀,方才成就如今這般結果。”


    阮慈在幻境中所見,瞿曇越是心甘情願被情種主宰,可倘若真是如此,他便不會被關在黃金龍螺中了,更不會藏身門內,不與阮慈接觸,早就被那情念擺布,做出種種讓阮慈厭憎之事,以她的性格,或許瞿曇越真會死於劍下。是瞿曇越自己找到了一線生機,他自幼在別院長大,並沒有久待小寒武界,自然也受到琅嬛周天中‘大不敬’思潮的影響,又怎會甘於服從情祖之意?他要掙紮求存,再往大道前行,便是情祖,倘若阻道,也休想他認命沉淪。


    想到二人那萬千結局,被一劍消彌,如今一應姻緣煙消雲散,反而生出惺惺相惜、互為援手的默契,這一聲‘道友’實在道盡了兩人如今的關係,在瞿曇越看來,或許更比心上人要難得,他發出那許多情種,看過了那許多情緣愛盡,不論是歡喜還是不再歡喜,又有什麽稀奇,但誌同道合,能在求道路上互為援手的友朋,以他如今這處境來說,卻是再難得不過。


    阮慈因便問道,“如今此間事了,你待要如何行止?”


    瞿曇越將那枚情種拿在手中,端詳片刻,似乎已有定計,對阮慈說道,“我已勘破情關,黃金龍螺禁製自解,但這般渡劫方式,卻令所有人都不滿意。不論是父親、母親,還是血線金蟲,均都受損。也難怪道友為我擔心,不過小寒武界,乃是由我和秀奴尋到入口,這才將這段因果徹底落到實數之中,我也並非全無籌碼,還可利用門內兩股思潮,和父親博弈。血線金蟲想要合而為一,隻怕還要著落在這情種之上,道友勿要憂心,我會先和秀奴談談,我看你氣息不穩,隻怕剛才消耗甚大,如今你且先在黃金龍螺內休憩,我來設法將你送出小寒武界。”


    又道,“我道途轉折,全賴道友施以援手,小寒武界一事,瞿曇越將唯道友馬首是瞻。”


    到底是元嬰大修,眼界非凡,瞿曇越著急將她送走,顯然是怕掌道將她扣為人質,與上清博弈,要推動小寒武界脫離周天。實則以他如今這無牽無掛的狀態,小寒武界去到何處,對瞿曇越來說都無所謂。血線金蟲也是如此,他們合而為一的希望本來就在前方,卻因阮慈而又變得渺茫,失望之下,也不知會有什麽反應,是否會希望脫離琅嬛周天,再尋機緣。瞿曇越此言便是表明其為念恩之人,在小寒武界一事上,會代阮慈意誌發聲,其實這也等如是在周天大劫中甘願為阮慈驅馳,阮慈點頭道,“我還有幾個友人,都在小寒武界外層,請你多加照拂。至於消耗,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不是什麽大事,隻是關隘反噬罷了。”


    瞿曇越隻聽到關隘反噬四個字,已知究竟,不免動容,歎道,“天羅地網,命運至此,真乃處處緊逼,竟連一線生機都不肯給我留下。這難道就是道祖之威麽?無法抵抗,倘若還有心道途,便隻能認命……”


    他也算是琅嬛周天內極為罕見的修士了,其命運是由道祖親自幹涉,實在是十死無生,竟可以說是萬無不死的道理,對這命運催逼的感觸也最為深刻,這才知道阮慈為了助他,付出多大代價,因關切道,“逆天而為,關隘反噬,甚至可能令人永無提升之望——”


    阮慈冷笑道,“這規則麽,或許對旁人是這般,但對我而言,還要看我肯不肯認呢。”


    瞿曇越麵露疑色,更流露濃厚興趣,他向道之心自然堅牢,否則也無法抵抗情種數百年,盡管此時處境危殆,依舊盤膝做論道之態,傾身問道,“請道友有以教我。”


    其實這也是阮慈心中一種模糊感觸,似是在這虛實穿渡之中,自然萌生的感悟,此時也借和瞿曇越論道之機,整理心中的想法,因道,“我且問道友,倘若你此時決定放棄所有修為,做迴凡人,這可能麽?”


    瞿曇越微微一怔,道,“這……散功便可,隻是這樣一來,也無法身為凡人而存,自會在散功之中,受到功法反噬而死。”


    阮慈點頭道,“是了,倘若將玄修體係視為規則,那麽你曾承認過這規則,並因此受到規則反饋,那麽當你否認規則時,便會被規則反噬。宇宙萬物,無不包含在規則之中,對所有生靈,不論有形無形,其總要遵循某種規則束縛,否則便無法被有規則束縛的生靈感知,可是如此?”


    瞿曇越道,“自然如此,凡人由生到死,都在規則之中,修士前赴後繼,利用規則,其實為的也隻是有一日打破規則,令自己超於規則——啊,我明白啦。”


    他拍手道,“道祖便超於規則之上,因此可以不受規則限製?”


    兩人說到此處,阮慈隻覺那鎖鏈似乎隱隱畏懼,開始往後褪去,不免會心一笑,搖頭道,“說是超出規則,也不盡然,道祖掌控了一條或者幾條規則,卻也受到這幾條規則的束縛,隻是相對於其他規則,或者可以說是有了討價還價的本錢,在我所見,其可以選擇受某條規則束縛,也因此受到迴饋,但也可以無視規則,甚至是更改規則,隻要俱備相應大道權柄,想要修改對應的大道規則,也並非完全不能做到……”


    湖心島上,那條緊緊勒逼的鎖鏈突然快速退卻,似要遁逃入虛空之中,阮慈內景天地之中,道基高台上,在寶塔之尖盤膝修行的化身睜開雙目,微微一笑,輕道,“何須如此畏懼,我也沒說要抹殺你啊。”


    這鎖鏈如此行動,反而正說明了這條規則在太初大道權柄之中,身為未來道祖,又豈會被自身統轄的規則困死。便是尋常修士,猶如劍修,對待金丹關隘,也一樣是以劍氣破之!


    倘若關隘合我心意,則隨其行止,照舊獲得反饋,倘若關隘與我心意相悖——


    阮慈身後,一柄青鋼長劍赫然飛出,在那如日金丹映照之下,宛若天外飛來,似緩實快,斬向鎖鏈。


    則唯有以劍鋒迴應!


    第329章 千山明月


    當!


    在那日光照耀之下,長劍斬下,觸到鐵鏈之時,金鐵交擊之聲,竟似乎同時響徹虛實之中,這一切本來隻在內景天地發生,但連瞿曇越麵上都流露驚疑之色,向阮慈望來,內景天地之中,波紋汩汩蕩漾,道道靈炁猶如彩虹,在天際不斷擴散衍射,氣象萬千。那鎖鏈連東華劍一擊都承受不起,在空中不斷崩碎瓦解,化為海量元氣,迴饋玉池金府,一時間內景天地之中,靈炁滿溢,除卻湖心島不斷落入玉池之中的精純靈液之外,天地間充滿了濃鬱至極的靈韻飛花,更有種種祥瑞異象顯現,諸般妙物生化,在玉池邊森森群山之中,靈植妖物,自然衍生,卻已是隱隱有了元嬰期的氣象。


    阮慈身入金丹後期,其餘諸般關隘幾乎均已圓滿,便是要將法力填滿,也無非是水磨工夫,這金丹關隘迴饋豐厚,卻因其餘三層已然圓滿,再無可以補益之處,便隻能化為靈炁法力,轟然灌頂,幾乎是刹那間,她的法力節節往上攀升,那顆十二轉金丹之上,所有裂隙幾乎都被填滿,接近無暇,細看之下,隻有一絲裂痕,微乎其微,卻是怎麽都圓滿不了,其因果似乎和湖心島畔最後一條鐵鏈相係。


    這鐵鏈又細又鬆,在湖心島岸邊載浮載沉,對阮慈似乎已無有什麽約束,正是金丹關隘中尚未圓滿的那一道,阮慈金丹三關,都並非常人能輕易辦到,第一道是探明諸宗門對應周天大劫的態度,這一道關隘,便恰應了太微門一統周天的大計,又消彌了白衣菩薩最後的因果,金燈照徹,周天世界終歸一統,唯獨的例外便是小寒武界,是以在阮慈探明小寒武界究竟之後,這道鎖鏈便悄然散去,隻是因為其本就在太微門一事中消散得七七八八,因此最後消散,帶來的反饋沒有這般直觀轟烈而已。


    第二道則是剛被阮慈斬斷的鎖鏈,它要阮慈殺了瞿曇越,取出情種交給血線金蟲,若是換了一個金丹修士來,不論是殺死瞿曇越還是取出情種,都幾乎無有可能。阮慈以劍修之法應之,一劍斬下,也算是破關。餘下這第三道,則是謝燕還破天而出的始末,此事其實在王盼盼對她細說究竟之後,便已接近圓滿,鎖鏈也僅剩一絲,隻要這一絲鎖鏈解開,阮慈當即便是金丹大圓滿,可以衝關元嬰,自然若是她不願再糾纏此事,那也可以再斬一劍,換做別人,或許因為此前已接受了這條鎖鏈的部分反饋,會遭到反噬,但在阮慈而言,一劍落下,應當不會受到任何阻礙。


    話雖如此,但阮慈也是自知,她碎丹成嬰之時,動靜絕不在小,隻怕又要有什麽珍貴物事,應劫而亡,她隻是在金丹期中圓滿境界,便需要南鄞洲破滅的氣運,結嬰時也絕不會一帆風順,隻不知是誰來應劫,如何應劫,而此事王真人又有何安排。倘若在此處結嬰,阮慈甚至擔心是整座小寒武界來為她應劫獻祭,從瞿曇越到玄魄門掌道,一個都跑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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