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寄子微詫道,“謝燕還連這個都來不及和你說麽?”


    阮慈搖了搖頭,柳寄子索性在一塊山石上坐下,手中竹扇輕搖,那厚土潤澤神光化為千般形狀,為阮慈演說道,“青君便是東華劍劍靈成道,本方宇宙生之道祖,其後入劫隕落,東華劍也毀於大劫之中,僅餘殘劍——這已是幾個元會之前的事了。”


    “青君的真靈無形無質、不可磨滅,隕落之後化身億萬,在宇宙飄蕩,孕化生靈時偶然受到感應,落於胎中,和元靈相合,可以說是劍魂轉世。”柳寄子看了阮慈一眼,“不過不要以為這劍魂便很值錢了,光是琅嬛周天,劍種便有成千上萬,隨時還會化生,劍魂轉世,隻是擁有侍奉東華劍的資格而已,是否能夠更進一步,還要視個人的資質與天分。有些人雖然是劍魂轉世,但天生癡愚,又或者多病早死,根本連見到東華劍的機會都沒有。”


    阮慈暗想道,“我雖然不笨,但不能感應道韻,如果生在別的大天,也許還能有機會成為劍使,但在琅嬛周天,要不是謝姐姐找上我,隻怕我一生也不知道東華劍這三個字。”


    “就譬如說你,若是在平時,自然是平平淡淡地過上一生,也不會知道這柄仙劍的來曆。但誰叫你運道好呢?”


    柳寄子也和她想到一塊去了,他歎了口氣,說不出是羨慕還是妒忌,“謝燕還很喜歡你,不但把劍給你,而且臨走之前,運化神通,為你殺了天下間所有劍魂,你可知道?那一劍,他殺了上萬個人。有多少名門大派悉心調教的劍道種子,應他一劍之威,哪怕就隨侍在師長身邊,也是立斃當場,毫無轉圜的餘地?”


    阮慈捂嘴掩住一聲驚唿,這才明白謝燕還臨走之前,握著她的手都做了什麽,那萬千星輝來投,眾大能怒吼的場麵,又在眼前重現,想到那萬千輝光,每一點便代表了一條人命,她不禁打了個寒顫,訥訥地道,“謝姐姐……謝姐姐她……”


    “他一點也不把人命放在眼裏,是麽?”


    柳寄子笑道,“若你是他,你目中也不會有旁人的,要知道劉前輩已是我們南株洲最出類拔萃的人物,但在謝燕還麵前,依然是螢火見月。”


    他的聲調也有些微妙,似是對這樣的手段心向往之,隻是不便流露,“謝燕還確然不愧是琅嬛周天萬年來最傑出的人物,他既然揀選了你,那你自然也有過人之處,當可知道他這麽做的苦心。”


    阮慈哪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劍魂轉世、名門大派、悉心教導,名門大派教導這些弟子是為了什麽?不就是為了追逐這柄東華劍麽?她道,“謝姐姐是為了我。”


    “不錯,青君真靈無形無質,便是洞天真人也無法卜算,隻能徐徐尋找,還要找尋那些資質、心性俱佳的好苗子,沒有數百年是辦不到的。可東華劍不可一日無主,如今天下隻有你一個人身負青君真靈,堪為東華劍使,”柳寄子緩緩站起身,望著遠方道,“那些人正在尋你,但他們不會殺你,更不會害你,隻會千方百計地對你好,哄著你拜入他們門下,如今你就是琅嬛周天裏最超然的凡人,若你願意,你可以過上連我都要豔羨的日子。”


    他說完了,阮慈沒有答話,隻是望著柳寄子,過了一會才道,“你怎麽不往下說了。”


    柳寄子奇道,“我要說什麽?”


    阮慈道,“便是什麽,其餘人看似對我好,其實包藏禍心,而你們淩霄門雖然殺了我們阮氏全家,但卻其實都是為了我好,讓我拜入淩霄門下之類的話。”


    柳寄子被她逗得笑了起來,“不必,淩霄門底蘊淺薄,如今已接不住你這樣的大人物。我在這裏遇到你也是緣分使然,門中無人知道我在這裏——那守候在山頭的貓道友,可以放心了。”


    王盼盼的身影在山頭一塊亂石上浮現,她揚爪對著柳寄子,似乎下一秒就要撲到柳寄子頭頂,被柳寄子叫破了,也不則聲,抖抖毛跳到阮慈腳下,幾個幻影從山頭數個方位奔來,融入她毛茸茸的身軀中。阮慈看了她一眼,王盼盼點點頭,她便道,“既然底蘊淺薄,那你們封鎖宋國做什麽?不就是想要東華劍麽?”


    “既然你身邊有靈貓守護,有許多事我就不多嘴了,你大可以問她。”柳寄子灑然一笑,“我知道你心裏一定在想,我不想把你帶迴去,又對你說這些做什麽。”


    他這話正說中了阮慈心思,她揚起臉望著柳寄子,柳寄子看了她一會,欣賞卻又有些憐惜地道,“我這個人一向愛才,難免對你說得多些——有些事,將來你會知道的,有了這柄劍,你可以做到許多以前做不到的事,卻也因此有了許多不得不做的事。你該怎麽辦,這問題你不問我也是對的,畢竟,這也由不得你自己。”


    他轉過身子,走了幾步,似是想起了什麽,長袖一卷,地麵上青光一現,兩道人影跌了出來,阮慈定睛一看,驚叫道,“容姐!”


    她和柳寄子同行一路,對方隨時可取她性命,她都還算得上冷靜,此時卻失去鎮定,撲到阮容身邊將她抱住,垂淚道。“原來你還活著!還有謙哥!”


    阮容、阮謙都是神色萎頓,阮謙氣息更是微弱,不過好在還算穩定,阮容緊緊抱著阮慈,渾身顫抖,柳寄子對阮慈道,“我說過,我這人很惜才的——你的族姐、族兄,便送給你了,這是我的一番好意,你可要好生栽培。”


    他這話大有深意,阮慈聽了不由一怔,隻來不及琢磨,她抬頭追問道,“周嶴呢,也活著麽?”


    柳寄子笑道,“我也沒殺他,留給你磨刀之用,他的人頭,將來待你修行有成時再來取罷。”


    他輕搖竹扇,轉身悠然行遠,阮容喘息少定,抱緊了阮慈,以為借力,在他身後聲嘶力竭地喊道,“柳寄子——我必取你的性命——”


    柳寄子迴頭看了阮容一眼,輕笑起來,從容道,“我殺你全家,你找我報仇天經地義,隻是阮姑娘,仇報了,恩報不報呢?我救了你的性命,這一恩,將來你該怎麽還我?”


    他竟沒殺阮容,這一恩的確是實實在在,若當時柳寄子聽了師兄的話,阮容早已沒有命在了。宋國爭端頻繁,斬草除根幾乎是根深蒂固的常識,阮容呆了一呆,迴不上話。柳寄子灑然一笑,迴身搖扇,沒入了幻境之中,隻有餘聲嫋嫋,在山中迴蕩。


    “三國百姓七百年采精食氣,未曾沾染人間煙火,又在靈氣暴動之地生活,天生可調理靈氣,乃是極好的修道苗子,這幾年間,會有許多大門大派在三國傳法收徒,不乏中央洲陸來的上古高門,你們有意上進,當可留心。不過若我是你,我就不會和他們一道行走。”


    “阮慈,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第12章 聚短別長


    兄妹三人劫後相逢,自然激動不已,隻是身處險地,不得不盡快離開。阮謙身體虛弱,不好行路,阮慈和阮容輪流背負他,在王盼盼的帶領下往山外走去,一路上倒還算太平無事。


    阮氏眾子都習練過武藝,力氣大於常人,走了幾個時辰,又下起雨來,阮氏兄妹沒見過雨,自然大吃一驚,阮容不住地伸手出去,接了雨水或喝或灑,十分新鮮,阮慈不免為他們略微解釋一番,又見石壁上濕漉漉的,已長出了不少青苔,不禁歎道,“再過幾十年,宋國應當就能迴到七百年前的樣子了罷。”


    “不必幾十年,幾年便夠了。”


    王盼盼本來搖著尾巴在前方引路,此時扭頭過來冷冷地說,“阮慈,你過來。”


    狸貓能說話,是很稀奇的事,阮容大為緊張,阮慈用眼色止住,走過去笑道,“盼盼,辛苦你了。”


    若按凡人腳程,走上幾個時辰,也不過是修士一眨眼便可飛到的路程,但三人一路行來,步移景換,一步竟似乎能走出裏許。阮慈是看得分明,阮容和阮謙卻似乎一無所覺,這無疑是王盼盼的神通。


    王盼盼哼了一聲,對阮慈的謝意也是居之不疑,舔了舔爪子,衝阮容方向一擺頭,老氣橫秋地說道,“帶幾個凡人,算不得什麽。前麵要分出兩條路,往北那條,再走個一天半天的就是梁國,本來我們是要去那裏,往南那條是去陳國的,要艱險些,不過我老人家受累,就帶你走這條罷。你也聽到柳寄子說的了,這個小修士有些名堂,講話也很是中聽,他叫你們分開走不會有錯。”


    柳寄子叫她一聲道友,王盼盼就被籠絡至此,阮慈不免用異樣的眼神看她,王盼盼一無所覺,又說道,“你要怎麽和你那些親戚說,我也管不著,不過我勸你,東華劍的事不要叫他們知道,那是害人害己。你們宋國的百姓都是持過戒的,如果沒有靈物鎮壓,三宗的修士可以輕易地感應到你們的心思,柳寄子才金丹修為,本來他心通不該修得那樣熟練的,但你去問問你姐姐,是不是自己心裏想什麽,他都和能讀出來一樣。”


    它的意思很是明白,阮慈還有些不懂的地方,也知道此時不好細問,點頭道,“我自然不敢和他們一起,我哥哥姐姐都是良材美質,也不能耽誤了他們。不過謙哥身體虛弱得很,我們分開之後,容姐怎麽照顧他?”


    她這麽聽話,王盼盼還算滿意,往阮容兩人方向瞟了一眼,揚起尾巴慢慢踱過去,冷冰冰地道,“你這個謙哥,落入柳寄子手中的時候已經奄奄一息,魂魄即將崩散,隻有心頭最後一口氣沒吐出來,柳寄子用厚土神光化人的時候,他應該還有一口氣,化之不去,柳寄子就順手把他收來了。柳寄子給他治好了傷,但損耗的生氣是補不迴來的了,根基虧損至此,尋常仙門不會收他。但好在資質還在,看看幾年後有沒有他的緣法吧。”


    她伸出爪子,在阮謙臉上劃了一下,留下三道淺淺的爪痕,沁出了許多黑血,阮謙痛唿一聲,半坐起來,怒道,“好疼!”


    說完了才發覺,自己已精神了不少,阮容大喜過望,雖然對王盼盼仍存懼怕,但還是過來想要行禮,王盼盼幾下就跳開了,躥到山崗高處,臥在那裏搖著尾巴舔毛,似乎壓根就不屑於搭理這兩個凡人。阮慈把兩兄妹拉到一塊大石頭下方躲雨,阮容抓著阮慈,又流下淚來,哭著說,“我們都以為你跑出去迎麵撞上了亂兵,早已死了。”


    三人這才敘過別情,和阮慈猜測的相差也不多,她跑出去時,阮容隻當她心裏不自在,也沒當迴事,過了一刻,宅前鍾響,幾人知道大事不妙時,卻也尋不到阮慈了,阮容倉促收拾了些衣物符玉,由老家人引路,逃到密道中去。


    在密道裏,又遇到了周嶴派來的親衛,這些親衛個個力大無窮,不是隻學過幾年武藝的阮氏婦孺可以相較,混亂中,二夫人扯了自己的木符叫阮容帶著逃走,阮容往前跑了一陣,恰好遇到阮謙並幾個養子養女,幾人都不識路途,在那原本是地下水脈的通道中暗藏著,打算等這些人走了以後,再設法逃出。不料柳寄子驅使厚土潤澤神光,照徹地脈,他們不像是阮慈,藏在子母陰棺之中,幾個人無從躲藏,被兵士發現。


    他們都是從地井逃走,知道被抓住也沒有好下場,個個死戰,阮容受傷最少,是因為她還沒來得及動手,那神光一放,旁人還沒如何,她就暈了過去。阮謙資質更好些,敵得住神光照耀,和兵士浴血激鬥,被一劍插進心脈,想是活不成了,沒料到他根基深厚,一口活氣頂了這麽久,隻覺得昏昏沉沉,不辨時日,最後被放出來,已是在內景天地之中了。


    阮容比他好得有限,也就是多清醒了一段時間,她和柳寄子的對話,阮慈都竊聽到了,三個人說到這裏,阮容終忍不住大哭起來,說道,“最是絕情帝王家,太子什麽都知道了,一句話也不肯提醒我們,隻願意換個人娶,就算是試著救過我們家了。”


    她攬住阮慈,抽噎道,“周家人還拿你當借口,說你是十五年前覆滅的林閥之女,是我們的表妹,太子索你進宮,是我們家心懷叵測——顛倒是非,竟至於此!”


    阮慈有記憶以來就在阮家長大,雖然阮家人待她並非和生身一樣,阮慈也有所不滿,但阮家始終都是她的家,她對自己的身世沒什麽興趣,歎道,“這都是淩霄門的意思,皇家也不過是依附仙宗存在,又能做什麽呢?他們也被蒙在鼓裏罷,隻覺得周嶴拜了柳寄子為師,有了靠山就飛揚跋扈,因為自己礦場歉收,向阮家索取坤佩想要豐產。太子自然覺得這樣的齟齬,他可以調停得了,其實根本不是這個格局。”


    便將三宗鎮宋國的事情,撿了能說的告訴兄姐,“其實就是周嶴,都不知道淩霄門索求坤佩到底是為了什麽。宋國原本不是從前這個樣子,七百年前,有個大魔頭受傷落入南株洲……”


    謝燕還要破障而出一幹事,和東華劍有關,阮慈也沒提,饒是如此,阮容、阮謙也聽得瞠目結舌,他們宋國百姓被關了七百年,猶如井底之蛙,再小的事都十分新鮮,又恰能解釋許多從小到大的疑問,阮容聽阮慈說完了,還追問道,“那個大魔頭呢?還在宋國麽?”


    阮慈搖頭道,“我也不知道,大概走了罷,我也就知道這些,我在地井遇到一個老前輩,說自己是北幽州最厲害的大修士,看中了我的稟賦,要收我為徒,她真身不在這裏,讓盼盼帶路,領我去北幽州找她。”


    她說這話,阮容等人深信不疑——阮慈天賦,不下於兄姐,阮容、阮謙可以無師自通地持符,阮慈被仙師看上也是理所當然。


    阮容看了眼王盼盼,細聲問,“我們是不是不便跟隨?”


    阮慈苦笑說,“那個前輩仇家很多,我跟著盼盼也是沒有辦法。柳寄子說得挺好的,我們最好不要走在一起。”


    當下為阮容指點道路,又說了些別的國家與宋國不同的地方,叮囑道,“你們先在野地裏,慢慢的再混進城裏去罷,沒事不要迴宋國,盼盼說,我們平時念誦的清淨避塵經是三宗所傳,持符每每三問,每問一次就是一次的因果,因果這兩個字極是玄妙,既然已經允諾了持戒、持律,誰知道戒律裏都有什麽?三宗的弟子可以輕鬆感應你我的思緒,柳寄子放過我們,是他自把自為,瞞著陳餘子做的,如果被其餘三宗修士發覺我們是阮家人,恐怕麻煩不小。”


    容、謙二兄妹雖然生於門閥豪富之家,但宋國爭端頻仍,他們並非無知小兒。阮容以世家嫡女的身份,被阮慈奪去婚事亦不遷怒,更看穿阮氏滅門,阮慈的身世其實隻是借口,這就可見一斑。雖然此生從未出過宋國甚至是宋京,兩人一無所有,要到一個從未去過的國家謀生,但兩人依舊不露畏懼之色,阮容提起柳寄子,恨意滿麵,低聲道,“他就是我們滅門慘案幕後的兇手,我們兄妹三個,將來不論誰的修為勝過了他,都要報了這個血海深仇。”


    阮謙本來活潑多言、開朗達觀,經此變故,性情大改,姐妹兩人敘過離情,他很少說話,此時卻不以為然地開口說道,“就柳寄子麽?按慈姑所說,他也是奉命行事,而且他是周家供奉,和我們阮家無恩無舊,我倒覺得他還算是條漢子,陳餘子才是真小人,我們阮家供奉他多年,他攔不住柳寄子也就算了,容姑這幾個孤兒,是阮氏僅餘的骨血,隻因為怕她們礙事,一句話全都殺了——將來若我們有了本事,第一個要殺陳餘子,那之後,又何止柳寄子一個?這所謂三宗哪一個都不能放過。”


    阮容覺得他不切實際,這三宗能鎮壓宋國,可見是多麽的龐然大物,兩人爭執起來,阮慈道,“好了,有什麽好吵嘴的,周嶴、柳寄子、陳餘子還有三宗,不論恨誰不恨誰,滅了我們全家,那就是未盡的因果,將來我們有了多大的本事,算多大的帳,總要一一了結過去。”


    以前她年歲最小,在兄姐麵前總是稚氣未脫,此時一句話倒說得兩人都不響了,阮謙望了她一會,說道,“慈姑,你長大了,談吐也大不似從前。”


    確實,從前阮慈何曾知道什麽是因果?這句話倒說得她心中一酸,舉手抹了抹眼睛,強笑道,“以後就沒有家了,不能再和以前一樣。”


    兄妹三人你望著我,我望著你,都知道離別在即,此時一別,他日隻怕不知何時相見,不論如何,在阮府中安安穩穩、朝夕相處的日子是再迴不來了。三雙手握在一起,兩個女孩都落下淚來,唯有阮謙抿緊了嘴,神色陰沉。阮慈看他眼角眉梢黑氣沉沉,不比從前俊朗,反而有幾分邪異,心中很是不安,但也知道王盼盼不會再出手相助,隻得將擔心擱在心底,暗想道,“柳寄子說,讓謙哥和容姐相助我,可見謙哥不會這樣容易便死的,隻要活著就還有機會。”


    三人將手緊握,絲毫不覺疲倦,阮容流淚說了許多叮囑的話,眼看天色將晚,王盼盼在山頭喵了一聲,阮慈含淚掙開阮容的手,從懷中掏出小荷包,遞給阮容道,“二伯母叫我留著路上吃……我把它給你了!”


    說到這裏,她忍不住帶了些哭腔,阮容接過荷包,再忍不住,淚水如連珠般滾落,哽咽道,“慈姑,你是不是瞞了我們什麽?柳寄子說將我們送給你,對你有用,你怎麽隻字不提?”


    阮慈也能隱約猜到柳寄子的好意,謝燕還為她一劍斬落周天劍種,但下一代劍種終究是會成長起來的,到時候不論她在哪個宗門,也許總有更合意的人來取代她,天下間唯一和她血肉相連的修行人,便隻可能是阮容和阮謙,但她怎麽可能將兄姐扯進這巨大的漩渦之中,隻是搖頭道,“你們不要細問,我有盼盼,你們沒有,你們知道得太多了,若被三宗修士抓走,我們要互相連累。”


    她知道若說‘你們要被我連累’,阮容和阮謙一定是情願的,此時隻能這樣說話,他們才不會追究。一句話堵住了兄姐的嘴,低聲說道,“你們保重——都要好好兒的!這一別,以後不要再見是最好了。”


    說著,硬下心腸,轉身叫道,“盼盼,我們走了!”


    王盼盼喵地一聲,伸了個懶腰,跳到南邊小徑岔口,阮慈迴望了幾眼,見阮容靠在阮謙懷中抹淚,阮謙正和她說著什麽,似乎在安慰她,不禁說道,“容姐,別靠謙哥了,他身子不好,你要照顧好他——”


    正說著,一步跨出,已到了小徑口,知道是王盼盼的神通起效,忙迴身衝兄姐擺手作別,阮容淚光點點,突地將手中的小荷包用力擲向她,喊道,“你帶著路上吃啊!”


    阮謙也喊道,“慈姑,別哭啊!哪怕走到海角天涯,你也一樣姓阮,我們阮氏——血——貴——”


    阮慈實在是他們的表親,阮謙二人明知此事,卻仍將她視作阮家人,阮慈心中又暖又痛,阮容也收了戚容,含淚帶笑衝她擺手,喊道,“你等我們長了本事來幫你的忙——我們情願為你所用——話是我們說的,因果已立,我們一定能夠再見——”


    阮慈抓住荷包,入手輕了一半,知道是阮容取走,以為憑吊長輩乃至翌日相見所用,她將荷包塞入懷中,抽著鼻子忍住低泣,按住劍柄牢牢捏緊,隨王盼盼一步步走遠,迴顧間,隻見兄姐二人也冒雨往北方走去,雙方相背而行,在這荒蕪的天地中漸行漸遠,從此天地茫茫,如無緣法,又誰知幾時得見?


    她極力忍耐,卻仍有淚珠落在劍柄上,蕩出一陣陣的光暈,阮慈不斷背手去抹臉,狼狽不堪,王盼盼沒有迴頭,卻仿佛看見了似的,嫌棄地道,“你要哭就大聲哭唄!”


    阮慈搖頭道,“我不哭,我不哭……謙哥說得對,阮氏血貴,我不哭,我不哭……”


    她最後抽噎了一聲,抬起頭將臉抬起,深吸口氣,“不哭了,我們走罷!”


    王盼盼貓頭一擺,看了她一眼,冷笑道,“你倒是挺倔的,那就走罷。”


    她甩甩尾巴,帶著阮慈在山巒中忽隱忽現,一夜間,便出了宋國。


    第13章 阮慈道途


    琅嬛周天之大,並非一介凡人可以隨意想象而出的,若不是阮慈曾隨謝燕還上到罡風之中,又開了天眼,可以俯瞰周天,也不知原來琅嬛周天之大,連南株洲也不過是巴掌塊的地界罷了。可這巴掌塊的地界在凡人眼中,便是一生一世也難走出的天地了,從宋國到陳國,王盼盼帶阮慈走了一夜,若是凡人起碼兩個多月的腳程。按王盼盼所說,阮容、阮謙走的那條近道,他們習練過武藝,又可以初步感應天地道韻,腳力要比一般人好了不少,大約也還要走半個多月,若不是現在已無需持符避瘴,他們又都有靈玉在身,就算沒有大陣封鎖,也根本都無法離開宋國。


    一俟離開宋境,便是山清水秀,立在山巔來看,這條交界線極是分明,一邊是昏黃嶙峋,一邊是綠水青山,雄關綿延,鎖住的似乎是兩方天地,但已有黃土不斷被風吹入陳國,也可看到陳國百姓如螞蟻一般,陸續往關口走去,王盼盼道,“這都是要去宋國做生意的商隊,還有想去挖掘靈礦的淘金人。宋國七百年間一片荒蕪,你可曾想過,造房子用的木頭,你們平時穿的衣服,都是從哪裏來的?還不都是在邊境和其餘國家貿易來的。”


    阮慈對邊關的概念極為模糊,此事在宋國似乎嚴禁談起,她道,“是麽?可我們什麽都不出產,又拿什麽去換呢?”


    “當然是粒稻了!哼,你們宋國百姓也算是身在福中不知福了,平時煮玉為飲,含稻為食,你們可知道,這些在其餘國家都是難得的寶貝,凡人吃了一顆,便可以益壽延年、百病不侵,是傳說中的‘仙人食’,哪有和你們這樣當飯吃的。”


    在阮慈看來,宋國世世代代都是以靈玉為食,沒有任何稀奇的地方,聽王盼盼這麽說,忙仔細請教。王盼盼便道,“主人也告訴過你,這粒稻是厚土神光凝聚而成,靈玉卻也有講究,三宗立下大陣,封鎖了宋國所有水靈氣,這隻能是將外頭的水靈氣鎖住了不讓進來,但要拔除國內所有河流湖泊的水汽,便不那麽容易了,他們知道主人可以化身滴水潛藏,所以將宋國內所有存水凝為玉礦,這種靈玉礦,實則是水靈氣所化的一種靈玉。玉礦枯竭重生,說來也是簡單,宋人服玉為生,靈氣蘊藏體內,死後還歸天地,自然而然又凝結成礦,這陣法是很高明的。”


    “對三宗來說,安排你們吃這玉石也有好處,宋國五行不調和,什麽都不長了,草藥也沒有,如果有病如何醫治?不如就讓你們服用靈玉、粒稻,這樣百病不侵、延年益壽,宋人才能繼續在國中生存。橫豎人生死之後,水靈氣會被大陣接引而去,照舊凝結玉礦,損耗微乎其微,而且如此循環往複,宋人自然會為了尋求玉礦到處挖掘。不過靈玉礦不許往外賣,隻賣些粒稻,卻也足夠換來生活諸品,便是宋國的火鴉,打死了往外賣,也是頗為稀有的妖獸。”


    王盼盼也不禁對布陣之人有些欽佩,“如此代代傳承,陣法運轉不破,七百年來,宋人的體質也越來越好,湧現出不少上好的修道苗子,大陣一去,各仙門還能過來選英拔材,充塞門下。而宋人自然歡欣鼓舞,被困七百年的怨氣煙消雲散——這個陣法很精巧,連收場都算得好好的,不是淩霄門那樣的中等宗派能布出來的,背後定有高人。”


    阮慈低聲道,“怨氣也不會全都煙消雲散的。”


    王盼盼笑道,“你肯定是這樣說的,因為阮家剛被滅了門,可你對滅了你生身門閥的仇人,怨恨就沒那麽濃了罷,甚至都不曉得是誰動的手。若你是什麽吳家張家,隨意什麽人家的孩子呢?這會兒聽說陣破了,還會有仙師來挑選弟子,你還在乎隔壁阮家的事情麽?”


    “再說,你別以為不必爭奪靈玉礦就不會死人了,我告訴你,其實凡人的日子,在哪都差不多一樣。宋人這七百年來也未必就多死了多少,算下來,個個都身強力健,還有仙人收徒,比起陳國還算是賺了呢。”


    阮慈將信將疑,但她對一般凡人的日子一無所知,便也不加辯駁,隻疑惑道,“柳寄子對我說,這幾年會有很多仙門在宋、楚、武三國收徒,聽起來像是都過來了,並不止他們這些鎮守三國的宗門,甚至還有中央洲陸的宗門會過來,但他們這些宗門白費了七百年的苦工,劍也沒有得到,好容易培養出這些修道的好苗子,現在還要把修仙好苗子拱手讓人?”


    “他們倒也想獨占,可卻是萬萬不敢。”王盼盼冷笑道,“非但不敢獨占,隻怕這些好苗子,他們也隻能收上不多的幾個,否則難免引來猜疑。謝燕還在小竹島受了重傷,墜入宋國,按說傷勢決不能在七百年內養好,可她再出來的時候,神采更勝從前。自然有宗門會想,是不是謝燕還和三宗勾結,應允了將東華劍傳人送到三宗門下,三宗明麵上封鎖宋國,實則暗助謝燕還養傷。這一次,三宗收下的弟子來曆必須清白,要不然,收了也白收,幾年內都會陸續被人殺死的。”


    和東華劍有關的事情,阮慈聽了隻覺得雲裏霧裏,不寒而栗。隻覺得這仙人雖然法力非凡,可以移山填陸,但生活比宋人還要更兇險了十萬分,想要把東華劍留到謝燕還迴來,非得步步小心不可。並不是有了法力就能肆意妄為,沒腦子一樣是不行的。


    但不論如何,法力仍是一切的基礎,她修道心熾,和王盼盼在陳國一座小山頭安頓下來之後,便請王盼盼傳道。王盼盼卻並不教她,說道,“我是妖怪,教不了你,再說你沒有靈根,注定沒辦法修真,須得是雜修一派,那就更沒法教了。”


    她教不了道法,卻可以教些知識,當下便叫阮慈在開辟出的石室中盤膝而坐,將諸天萬界的道法流派娓娓道來,“這一切,須得從陰陽五行道祖開辟宇宙時說起了……”


    大道三千,成道之法卻不止三千,陰陽五行道祖從舊日宇宙攜來的大天之中,本就有那方宇宙的道統流傳,本方宇宙新生的大天之中,一樣也有許多生靈在推演成道之法,自創世混沌至今,不知經過了多少量劫,哪怕是執掌了三千大道的金仙道祖,在量劫中也一樣難逃自身,眾道統爭鬥不休,到如今,宇宙中最常見的成道法門,便被稱為成道之‘真’,也就是王盼盼所說的修真。


    這法門不管是什麽道統,總歸是交感宇宙靈氣,內修元嬰,外修肉身,內外交感,築基煉身、金丹煉炁、元嬰煉神、洞天煉法,煉氣、築基、金丹、元嬰、洞天、合道,如此一步一步往上攀升,最終成為道祖之後,便如同琅嬛周天的洞陽道祖一般,煉道還己,最終有一天,道果成熟圓滿,將攜帶庇佑大天,從本方宇宙脫離出去,猶如道果落地一般,孕化出新生宇宙。本方宇宙創世者陰陽五行道祖,也是走的這條修道路子,是以這也是本方宇宙的‘真’道。


    “將來你入得道門,便知道了,這天下妖魔鬼怪許多,但隻要是按這四步劃分境界,逐漸提升,不管是鬼是魔,是人是妖,就都算是真修路子。”王盼盼道,“可真修並非是唯一的超脫之路,真外別傳為雜,雜修眾多,我並不知道全部。隻知道有器修、法修、符修、身修、意修、念修、魔修、願修等等,真修、雜修也並非涇渭分明,大有兼修並舉的,像是你,如果你在別的周天,那麽就是上好的真修苗子,一個凡人可以開天眼,就算世代以靈玉為食,資質也頗驚人了,但你在琅嬛周天,那就隻能走雜修的路子了。主人把東華劍留給你,那你當然應該做個器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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